艾略特坐在他办公室附近一家名叫“第五修正案”的餐馆内。他刚把那块“众议院主席”三明治吃下一半,杰基·拉蒙特在桌子对面坐了下来。
“你来晚了。”他说。
“对不起。我刚到实验室去取了几张照片。”
“是吗?什么案子?”
“家庭纠纷。”她说着从女招待手里接过菜单,看了一眼后说,“我不明白你干吗要到这里来吃饭。这上面全是些令人讨厌的三明治,而且价格也不低。”
艾略特笑了起来。自从离婚以后,“第五修正案”成了他经常光顾之处。这餐馆离他办公室只有一个街区远,而且他特别喜欢这里的火鸡肉三明治。
杰基点了一个“多数党领袖”——大面包卷加鸡肉色拉——和一杯无糖可乐,把身体斜靠在分隔间的座位上,点燃了一支香烟,然后问道:“给我找到活儿了?”
“对。”艾略特说。杰基30来岁,穿一身传统的职业套装,是一位迷人的黑人女性。尽管种族和性别给她带来了种种限制,只有高中学历的她却拥有并且自己运作了一家生意兴隆的侦探社。
他故意停顿片刻以后说:“我已经接受琳达·克兰德尔的预聘,着手调查她丈夫死亡的案子。”
杰基吹了一声口哨。“真的?是你接下了那件案子?”
“是的。所以我需要你大力协助。我必须从首都大学弄到克兰德尔的病历。”
她掐灭了烟头。“你干吗不直接去要?你觉得他们要拖延时间?”
“有可能。”
她考虑了一阵。“我想我能打进去。”
艾略特俯身递给她一张纸。“上面是克兰德尔的姓名、社会保险号码、出生年月和入院日期。他是以约翰·多伊的名字被收治的——医院的人是这样称呼无名病人的。在那天档案的‘多伊’一栏中可能有他的入院单。”
“好的。什么时候的事情?”
“昨天。”
“干吗这么急?”
“这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了。他们再傻也会猜到自己会被送上法庭。如果那位急诊室的住院医生不想在公众面前出丑——”
“明白了。我得费些功夫去弄,不过——没问题。”
女招待给杰基送来了三明治。艾略特接着说:“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手头现金比较紧。所以,我想——”
“你想结案时才给我钱?”
“嗯,是的。”
“真是倒霉。艾略特,我的收费金额还不到去年那件案子的一半。”
“知道。不过,这可是你赚钱的好机会,大有搞头。如果我能够把这案子交给陪审团——不用说了,你知道华盛顿市的陪审团是怎么一会事——我会连本带利都付给你的。”他歪着嘴巴笑了。
杰基面带怒容,他当时以为她会拒绝的。过了片刻,她笑着伸手抓住他的手臂说:“艾略特,只要你的脸上出现那神态——”
“你答应了?”
“我想要赚钱,看来别无其他办法。”
“你可以去法院告我。”
她又笑了。“能得到什么呢?你的车?那就是你的全部家当了,对吧?”
“对,至少暂时如此。”
她点了点头。“我就在你身上冒一次险,宝贝。不过,费用总得要你付。”
“成交!”艾略特说着伸出了一只手。
杰基握着他的手补充说:“我要你立一个字据。”
两天以后,艾略特的办公桌上摆放着克兰德尔的全部病历。秘书复印以后,他把它放进了编号的卷宗夹内。
和一般的情况类似,这份病历非常厚。病人只在医院呆了一个小时时间,而医护人员就写下了这么多东西,真叫人感到惊讶。艾略特逐页读了病历,甚至连那些小小的化验标记也没有漏过。
他看完以后掩卷长思。
看来,医院方面——具体说来就是卡伦,穆尔医生——只作出了吸毒过量的诊断。尽管病人的休表温度只有37.5度,穆尔医生还是同意了救护车工作人员的意见,认为克兰德尔是一名瘾君子。当然,克兰德尔的确是一名黑人,而且当时的确穿着也颇像吸毒的人。穆尔医生的判断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是正确的。艾略特觉得,对她来说不幸的是,克兰德尔的情况属于那百分之十的范围。
艾略特拨打当地内科医生道格拉斯·克兰办公室的电话。他想请克兰审阅一下病历。那位医生代人做非正式的甄别,提供初步意见以赚取手续费。艾略特知道,克兰即使在病历中发现了医疗不当的地方,也不会出庭作证,而且不能提到他的名字——克兰医生不愿在当地医疗界成为被遗弃的人。尽管如此,他的意见可以让艾略特知道,是否值得花钱去请一位能够出庭作证的医生审阅病历。
艾略特已经作出安排,送了一份报告的影印件给克兰医生,而且他不用等待多久就可以听到回音。当天晚上,克兰给在家里的艾略特打了电话。
“喂,艾略特!我不知道你在帮克兰德尔家办案子!”
“是的,我是在帮克兰德尔家。”艾略特直率地回答道。
“我真是服你了。”
“我刚才还在想你为什么这么快就给我回话了。”
克兰神经质地笑了。“听着,我刚刚看完病历,觉得自己参与了一项具有历史意义的事件。”
“好的。你的高见如何?”
“依我看,诊断没有什么大的毛病。”
艾略特心里一沉,然而仍以平常的语气说:“收治时的诊断如阿?他们把克兰德尔当成了瘾君子。”
“病历上的症状与此相符。”
“那么,他们在作鉴别诊断时没有考虑到中暑的可能性,这又如何解释呢?”
“嗯。”克兰支吾道。艾略特可以想象到对方握着长下巴的样子。“我不是急诊专家,当然——不过,如果换成我,是会考虑到那一点的。他的体温接近正常读数,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心脏病患者——处在昏迷状态下——不发高烧的。他们不可能知道他患有心脏病。他的心电图看来没有问题。你和医院的病理医生谈过没有?”
“我明天上午去见他。”
“问问他克兰德尔的冠状动脉纤维变性到底有多严重。从这份报告上看不出来。”
“我会的。”
“艾略特,我——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问题太棘手了。”
“那你认为我不该继续干下去?”
“不,我没有那样说。我觉得,应该请一位急诊医学专家看一下病历。况且,这是一个大案子。不过,你也不要太乐观。”
艾略特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好的,多谢了,道格。把账单送给我。”
“好的。如果你还有什么问题,给我打电话。”
艾略特轻轻地挂上电话。如果他放任自流,这一情况可以使他失去信心。他走到窗户前,透过软百叶窗凝望街景。
他总是避免办那些获胜把握不大的案件——即使赔偿金额很大的也不行。许多律师因为指望市里的陪审团作出有利于原告的裁决,愿意接被告责任不大的案子。他对这种做法颇有微词。
然而,眼下的情况却不同。他非常需要这个案子,而且他不准备轻易放弃。
他记录下和克兰医生的谈话要点以后,喝了一杯白兰地,然后上床睡觉。
艾略特拨开树丛,顺着小道边沿前进,想追上伊斯特中尉。他右手提着M-16步枪,左手调整了一下深勒在背上的无线电话机的背带。气温高达40度以上,长在他腋下、腿根、脚踝和趾间的丛林烂疮今天掉了痂,走动时造成的摩擦使他觉得疼痛难忍。他转过头去,观察刚才停下在路边小便的大个子黑人士兵克劳利。
突然,克劳利出现在他身后,正走在小道的中问。艾略特开口刚想大声发出警告——他实际上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克劳利却已经踩上了地雷的引爆装置。
艾略特的耳鼓被震伤了,所以没有听到地雷的爆炸声。一阵树叶和黑土猛冲过来,如同一只巨掌把他拎起来,然后抛向天空。他被重重地摔在地上以后,挣扎着向前蹿了几步,接着便跪倒在地上。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克劳利踩上的是一颗“弹跳贝蒂”。那是越南人制造的一种地雷,可以从地下钻出来,然后在人腰部的高度爆炸。
艾略特吃力地转过头去观察:克劳利坐在小道的中间,歪着脸尖叫他受伤了。他的两只胳膊被炸得皮开肉绽,一团血糊糊的肉里支着破骨头,下半身满是血水。他后面的那个人腹部中了弹片,正在挣扎着把流出来的肠子往肚子里塞。
艾略特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身体的每个部分都在,悬着的心这才落了下来。他的无线电话机和背包挡住了大部分弹片。背包里面装的东西散落了一地——配给的香烟、备用的弹药、橡胶雨衣、多余的饭盒、他的那些宝贝平装本小说等等。然而,他觉得左边臀部钻心地疼,于是便低头仔细检查。
他看见了一个血糊糊的洞,中间插着一根小棍似的东西。他当时根本没有考虑那是什么,伸手轻轻地将它拔了出来。伤口顿时血流如注,他立刻觉得头晕目眩,迷迷糊糊地把那东西凑到眼前细看。
原来是一节骨头,克劳利身上被炸飞的骨头。
他尖叫起来……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嘴里仍在叫喊。
艾略特坐起来,浑身发抖,赤裸的上半身满是汗水,眼睛盯着天花板。过了一阵,他慢慢地摇了摇头,揉了揉眼睛,扭头看了一下闹钟:凌晨4点。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做这种噩梦了——上一次是在开始吸食可卡因之前。这么久了,他以为自己能够彻底摆脱困扰了。
艾略特起身下床,把手伸进内裤,本能地摸了摸臀部上的伤疤。
然后,他进了浴室,打开淋浴的龙头,脱去内裤,走到喷头下。他让自己停止思考,暂时摆脱人世的纷繁。
那些梦境过去曾经常出现——而且形式也多一些。噩梦。那些已经死去很久的弟兄们每天夜里在他的梦中一次又一次地倒下,充满血污和丛林腐败气味的记忆在梦中反复出现。
现在,他做的梦都是一样的:克劳利踩上了地雷。克劳利和他的骨头。
艾略特又摸了摸臀部上的伤疤。
他在热水下站着,直到皮肤开始出现暗红色才关掉阀门,擦干身体,披上浴衣。接着,他走进厨房,用壶烧水。
正是这些噩梦,这些回忆,这些使人感到压抑的东西,这些充满血腥的暴力毁掉了他的婚姻,使他差一点失去和自己儿子见面的权利。“讲吧,”心理医生们总是这样启发他,“把那些东西都讲出来。”他们给他详细地解释过,他的问题是一种生存犯罪感,杀戮犯罪感。他们告诉他,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讲给我们听听。
他们不明白,他多年来一直在设法忘掉它。他有口难言,所以才求助于麻醉品——开始是酗酒,接着是吸可卡因。
所以,他已经吸取了教训。
水开了,艾略特泡上一杯药茶,看着茶叶慢慢下沉,禁不住思给联翩。
他终于走到了成功的边缘,终于可以弃旧图新了。如果能够协商解决或者打赢这场官司,他就可以在事业上立足,就可以搬迁到一个新的地方,就可以无愧地把乔希接来。他是不会让越南战争的阴影把自己的孩子也给毁了的。
艾略特端着茶杯进了起居室,把一张索尼·波依·威廉森的唱片放在那台老式便携式唱机上,然后调低了声音。在音乐开始之前,他急忙抓起口琴,试了试音,然后背对喇叭坐下。
艾略特先合奏了《我不知道》,接着是《万分失望》,然后是一曲《你的葬礼与我的审判》。
等到唱片的第一面放完时,他心中的痛苦和烦恼也已逐渐消退,心境慢慢地平静下来。他心里感叹道,布鲁斯音乐的魅力真是神奇。在某些方面,它比毒品还要灵验。要是他能像索尼·波依那样演奏,就是死去也觉得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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