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主请自重 卷二 第三十三章

  因陆时卿没来得及换下官服,在座便大多认出了他,却因不曾见过元赐娴,起初并不晓得这就是传说中的澜沧县主,只道陆时卿果真另有所属。眼下一听真相,心中都不免生出一种鄙夷之感来。
  今天这等场合,怕也是这位县主死缠烂打跟来的吧。
  元赐娴自然察觉到了气氛的僵硬,却并未介怀,理了理裙裾就打算在长条案边坐下,不料陆时卿突然按住了她的手背示意她别动,继而弯身下去,伸手将她座下的席子捋平整一些,才道:「坐。」
  四面众人无声倒吸一口冷气。
  他们之中有不少都是与陆时卿来往过的官员,哪怕不曾与他直接接触,也大多听说过他倨傲、挑剔、脸臭的名声,所以着实没料到,这样的一个人,竟会为个小姑娘作出如此低姿态的举动。
  说好的是澜沧县主对陆侍郎死缠烂打呢?
  元赐娴也是微微一愣,「哦」了一声坐下,又见陆时卿亲手斟了一盏茶给她。
  她这下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
  陆时卿不想大家那样看她,宁愿遭人非议的是他。
  她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有点甜又有点酸,眼瞅着他,拿了一颗果子递过去,大概是投桃报李的意思。
  陆时卿一时失笑,刚接过来,忽听上首郑濯朗声道:「陆侍郎今日携佳人来此,可是意在告诉我们,不久便可到您府上吃酒席了?」
  元赐娴和陆时卿的婚约定得低调,尚未传到外头去,所以众人刚刚才是那样的反应。郑濯多问这一句,也是在帮元赐娴正名。
  陆时卿十分默契地配合道:「殿下如此着急替陆某将婚讯公之于众,实有讨酒喝的嫌疑。」
  众人这下当然有了眼力见,一愣之下忙来恭喜陆时卿,又纷纷说起夸赞元赐娴的话。
  不管真情假意,反正元赐娴听得挺舒服的,待被打断的流觞宴得以继续,便悄悄凑到陆时卿耳边道:「陆时卿,我好像又多喜欢了你一点点。」
  陆时卿偏头看她,眨了眨眼:「就一点点?」
  她扬扬下巴,示意他就嘚瑟吧,然后伸手指了下几案上的几盘吃食:「你给我剥个核桃,我就再多喜欢你一点点。」
  陆时卿嗤笑一声,又恢复了往常一惯的态度:「不剥,爱喜欢不喜欢。」
  四面水声潺潺,曲溪中,一只银角杯随之悠悠荡荡而下,元赐娴见酒盏离她和陆时卿尚远,就撇撇嘴,伸手拿了颗核桃,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去了,等剥出了核桃肉,刚想低头吃,突然听见一个声音道:「小女子不擅对诗,便自饮三杯为代了。」
  这个声音有点耳熟,但又不全然像她听过的音色。
  她蓦然抬头,循声望去,就见一名白色帷帽蔽身的少女因被这曲溪中的酒盏选中,正低头斟酒。
  察觉到她的目光,陆时卿偏头问:「怎么?」
  她皱皱眉,暗暗回想了一番,摇头道:「没什么,觉得有点像什么人,可能是我听岔了。」
  嘴上是说没什么,接下来的流觞宴,元赐娴的目光却时不时瞥一眼那名少女,直至见她起身离席才彻底收回。但巧的是,就在她走后不久,一名婢女俯首到郑濯耳边说了句什么,然后郑濯也离了席。
  元赐娴心里头的疑虑便愈发浓重了,忍了片刻,跟着起了身。
  陆时卿瞥她一眼:「你干什么去。」
  她压低了声道:「我如厕,你也管啊?」
  陆时卿当然没法管,哪怕猜到她是为何而去,也只好暂且按捺不动。
  元赐娴先前注意了那名少女和郑濯离去的方向,以如厕为由一路摸索而去。幸亏俩人并未绕弯,就在前边不远廊下。
  她瞧见了人,一个急停,悄悄隐没在拐角处,探出双眼来观望。
  少女跪在郑濯脚边,拉扯着他的衣角,仰着头说话,看起来情绪略有几分激动,瞧这姿态像是在求饶或者哭诉。
  但元赐娴离得远,着实不能听清她说了什么。
  郑濯一直默立原地,不躲开却也无动于衷,良久后才往后撤了一步,避开少女的手,看了一眼元赐娴所在的方向。
  元赐娴缩回了脑袋,心里却已晓得郑濯必然发现了她。实则她并未希冀真能偷窥成功,毕竟这是人家的地盘。她只是确信自己的理由足够叫郑濯不与她计较,因此才敢来这一趟。
  她在拐角处暗暗等了等,听到俩人离去的脚步声,再过一晌,果不其然瞧见一名婢女来了,到她跟前,交给她一张薄纸:「县主,殿下请您先行回席,以免旁人生疑。他说,您想知道的事,就在这张字条里。」
  元赐娴朝她道了声「谢」,转身往后园走回,一边捻开了手中纸条,看到上边一行小字:「明日辰时,延兴门。」
  元赐娴一瞧之下便明白了郑濯的意思,今日府上宾客众多,且不说隔墙有耳,俩人一道离席太久,恐怕就将招人眼,自然不宜当下言事。
  郑濯这个字条想来也是支开那名少女后匆匆写下的,因此并未来得及说太多,只与她约了明日详谈。
  由此,她心中也大致有了答案:那位小娘子一定与她或元家有什么关系,否则郑濯不会这样说。再联想方才所听,那个刻意压低、伪粗了,却仍有几分熟悉的声音,她估计八成就是姜家二房嫡女,姜璧柔的从妹姜璧灿了。
  当初姜璧柔被赶出元家后,元钰仁至义尽地知会了姜家,但姜家碍于圣命,根本不敢将她接回长安,只派了名嬷嬷去城外照顾她。
  后来很快,姜家没落,这名嬷嬷怕受牵连,卷了细软逃奔,城外便只剩了姜璧柔孤零零的一个。姜家上下都是自顾不暇,也就一时没人记起她。反是元赐娴差拣枝去瞧过一次。
  她倒不是后悔心软,只是见阿兄尚有些消沉,怕姜璧柔这时候死了,反倒叫他难以释怀,故而就给送了点吃食和汤药。
  姜璧柔本就体弱,又因喝了徽宁帝赐下的酒,已然病得很厉害。元赐娴估摸着她是撑不过这个冬天了,本想姜家无人,到时给她收个尸的,不料下次再派拣枝去,那里已经空空荡荡。
  拣枝问了左邻右舍才知,姜璧柔的确病死了,但当夜,有个年轻小娘子来给她收了尸。
  元赐娴彼时就曾怀疑是姜璧灿,却因姜家已然唱不出戏来,也就没大在意。但眼下看来,这个小姑娘倒是蛮顽强的,也不知又要整什么幺蛾子。
  她为此不免慨叹一声。她不怕姜璧灿使小手段,只是这件事叫她略微有点沮丧——好像梦里种种都是难以躲开的宿命,哪怕这一次,陆时卿千方百计帮她整垮了姜家,可姜璧灿和郑濯的牵扯仍旧无法避免。
  她一时悲观地想,元家的命运兴许也是这样。
  元赐娴一路踢着颗小石子回后园,却很快没精力再颓丧,因远远就听见了陆时卿的声音。她不过走了一阵,这流觞宴似乎就变了风向,由对诗改为论典了。
  她望见陆时卿负手站在长条案边,朝曲溪对岸一名少年笑道:「窦兄此言差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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