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主请自重 卷一 第二十七章

  她刚巧在思索宣氏与韶和公主的关系,闻言叫停,掀帘探出头去,只见那檀色马车果真停在了陆府门前,片刻后下来两个人。一个确是宣氏不假,另一个一身素裙,细胳膊细腰的,眼瞧着便是郑筠。
  两人有说有笑跨进了府门。
  拾翠问:「小娘子,您要不要杀个回马枪?」
  元赐娴冷哼一声:「不杀,回家。」
  拾翠见她不高兴,也就不敢多嘴了,待近了胜业坊,才听她重新开口:「不对,我瞎置什么气,我又不是要嫁给陆老夫人的。」说完朝车帘外道,「拣枝,折回去。」
  拣枝忙将马车驾回陆府,勒了马却迟迟不见元赐娴动作,怪道:「小娘子,咱们到了,您不下去吗?」
  元赐娴打个哈欠:「去做什么,闹事?我就瞧瞧郑筠何时出,与她打个照面,你替我瞧着些。」
  她说完便闭目养神起来。
  拣枝盯牢陆府府门,生怕错过,却是左等右等,小半个时辰过去,依旧不见郑筠。正是两眼发酸的时候,忽有一名陆府丫鬟碎步走来。
  这丫鬟到了她跟前,有礼道:「这位小娘子,我家郎君有句话,说是带给澜沧县主的。」
  元赐娴蓦然睁眼,掀帘问:「什么话?」
  丫鬟给她行个礼,然后道:「回县主,郎君说,您的马车复返之前,他便已请韶和公主回了,您这样是等不着人的,趁雨还未下起,早些回家吧。」
  她交代完,便见元赐娴眉间团簇的阴云一刹消散无踪,笑得抹了蜜似的:「我晓得了,这就回,明日再来。」
  ……
  翌日,元赐娴说到做到,又跑了趟陆府,却也未多停留,给陆时卿换好药就回了胜业坊。确信他的伤势已不会恶化,接下来,她就不再出门了,安安心心「养伤」给圣人看。
  徽宁帝显然不觉她一个黄毛丫头有如此心机,压根就没疑心她伤势是假,接连派人送了许多御贡的药材与滋补品,及好些哄她高兴的珍奇玩物,说是天子脚下出了这等糟心事,是他这个表舅的不是。
  元赐娴心中冷笑。她可从未将圣人当表舅。她的外祖母当年不过是不得宠的庶公主,与先皇的关系本就不如何亲近,如今再隔一代,哪还有什么情分可言。倒是她与兄长骨子里淌了几滴郑家的血,便叫老皇帝惶惶不可终日了。
  如此闲了一阵,眨眼便过了季夏。
  孟秋七月,早晚天气稍稍凉下一些,午后的日头却仍灼人。元赐娴被秋老虎闹得烦躁,待在府中,百无聊赖之下记起了徐善,就叫阿兄派人去报了个信,问他是否得空赴上回的口头邀约。
  她自然不是想与徐善探讨棋艺,之所以如此,是因此前他来报信,叫她感到了郑濯的立场与善意。至少眼下看来,他们的确是元家的盟友。既然这样,她就不该盲目排斥。长安情势复杂,能与郑濯晚些成为敌人,或者扭转上辈子的局面,不成为敌人,总归是好事。
  当然,既有梦境提点,她不可能全心信任郑濯,尤其那个徐善始终不肯真面示人,更叫她对他身份存疑。她前次提出邀约,便是准备试探一二。
  翌日,陆时卿以徐善的身份,受邀来了元府。
  他这些日子着实忙得焦头烂额,但元赐娴一个口信,却叫他不得不将天大的公务都抛诸脑后。毕竟「徐善」讲了,他一介布衣,并不忙碌,如推拒邀约,不免叫她起疑。
  陆时卿调整好姿态,去到元府花厅,就见元赐娴站在窗前逗弄一只画眉鸟,看上去心情极佳,眉眼弯弯,堆满笑意。
  他步子一顿,停在了门槛处。
  怎么,她整整十六日不曾探看他伤势,连个口信也无,如今却很期待见到徐善吗?
  元赐娴听见动静撇过头来,见他就笑:「先生来了!」
  陆时卿避免与她对视,如往常般颔首垂眼道:「徐某见过县主。」
  她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提起窗前一只紫檀镶金丝的鸟笼给他瞧:「先生觉得好看吗?」
  他看了一眼,问:「您问鸟,还是鸟笼?」
  元赐娴俏生生一笑:「看来先生是觉得,鸟和鸟笼里头,一样好看,一样不好看了。」
  「是。徐某以为鸟笼好看,鸟不好看。」
  「为何?」
  「因为鸟在笼中。」
  「先生果真是性情中人。关在笼里的鸟失了活气,自然不如外头的。」元赐娴将笼门打开,看了一眼仍旧乖乖停在里边的画眉鸟道,「您瞧,在笼里待久了,即便我愿意放它,它也不肯走了。
  陆时卿道个「是」字。
  她便将鸟笼递给了婢女,叫她们拿下去,伸手示意他坐在棋桌对头,边道:「我不喜欢养鸟,叫阿兄给我买了只来,是想瞧瞧,寻常的画眉鸟是否好养活。」
  陆时卿似有所悟:「县主是奇怪,上回六殿下送给令兄的那只画眉鸟,为何不过几日便死了吧。」
  她一笑:「什么都瞒不过先生。」
  他解释道:「那只画眉鸟经特殊驯养,能以叫声传信。殿下早先不全然信任令兄,虽递了消息来,却也给鸟喂了毒,以免落下把柄。」
  元赐娴似乎对他的坦诚很满意,点头道:「令画眉鸟以叫声传信,已比鹦鹉以言语传信安全许多。其后,先生又叫我阿兄在寄往滇南的书信中提及此鸟,故意给圣人的探子瞧见,从而反叫他打消疑虑。实是妙极。」
  陆时卿稍稍一默,学了她先前那句话道:「什么都瞒不过县主。」
  她淡淡一笑,招来两名棋童:「不说这些了,我请先生来,是想观棋的。」
  「您想观何种棋局?」
  她沉吟一晌,道:「先生可还记得当年在浔阳大败许老先生的那局棋?家父痴迷棋道,曾花重金求彼时一战的棋谱,却尽遇上些江湖骗子。」
  陆时卿出口带了丝笑意:「是十二年前的旧事了。当日,徐某与许老先生在浔阳江头偶遇,一时兴起,想对上一战,奈何手边无子,便以口述之法决了胜负。自然是没有棋谱留下的。」
  元赐娴恍然大悟:「难怪。」
  「既然县主想瞧,徐某再口述一遍就是,如令尊有需,您可绘成棋谱与他。」
  「如此,不会坏了先生的规矩?」
  他淡笑一声:「徐某没什么规矩。」
  两名棋童走上前来,一人手中执一只棋罐,照陆时卿所述,一个落黑子,一个落白子。
  「起东五南九,东五南十二,起西八南十,西九南十……」
  四下静谧,人语声低沉轻缓,落子声脆亮明快,元赐娴听着,觉得心里痒酥酥的,像被细草拂了一般。她看似垂眼撑腮,注目棋局,心思却不知飘到了哪里。
  浔阳江该是很美的吧,她突然想。
  有春风杨柳岸,有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和须白长眉的老者,有未能传唱于世的绝代棋谱,唯独没有皇城的尔虞我诈,就像她非常贪恋的滇南一样。
  正是这神游天外之际,她突然听见对面人唤她:「县主?」
  她刹那回神,见棋局密密麻麻已被铺满,慌忙道:「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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