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时卿似乎并未瞧懂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憧憬之色,问道:「徐某已下到决胜负的一步了,您可想试试解这棋局?」
她一时没答,叫棋童与四面仆役都退了出去,而后反问道:「先生,浔阳的山水好看吗?」
陆时卿稍稍一愣,道:「好看。」
「您从前在那儿,平日得闲都做些什么?」
「垂钓。」
元赐娴笑了笑:「那您为何来了长安?这里连鱼虾都比别处狡猾,很难钓着的。」
陆时卿沉默许久才道:「世浊身难清。县主觉得,倘使有朝一日,长安的山塌了,水干了,浔阳又当如何?」
「浔阳也将再无鱼虾。」
他点头:「这就是我来的原因。」
「您想救浔阳的鱼虾,却为何选择了六殿下?」
「殿下来寻徐某时,徐某曾有三问。第一问他为何而来。他答为天下。第二问他,天下在圣人手中,与他这不得宠的庶皇子何干。他说——‘阿爹喜掌权术,可权术治得了阿爹的心疾,却治不了阿爹的天下。我想令四海腐木焕然,枯草重生,能人志士有才可施,苍生黎民有福能享,八方诸国皆贺我大周强盛,而不敢越雷池一步。’」
元赐娴目光闪烁,极缓极缓地眨了眨眼:「第三问呢?」
「徐某问他,如有一日得天下,将以何治它?既非权术,那么,是弯弓骏马,还是金银钱粮。」
「殿下如何答?」
「德化民,义待士,礼安邦,法治国,武镇四域,仁修天下。」
元赐娴默了一默,笑起来:「先生怎知,殿下所言不是空话?」
陆时卿似乎也笑了一下:「话本就是空的。徐某拿耳朵听空话,用眼睛看实事。」
她牵了下嘴角,低下头不说话了。
陆时卿见状,淡淡垂眼,转了话茬:「县主还观棋吗?」
「当然。」她的目光扫了一遍棋盘,「您方才问我是否要试试解这一步决胜棋……我若解开了,可有奖赏?」
陆时卿心中顿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但他知她不可能解开这盘难局,故而放心道:「您想要什么奖赏?」
「我说笑的,您将这棋局给我瞧了,是我该谢您才对。过几日,我与阿兄设个小宴,您可愿赏光?」
他摇头婉拒:「不过一局棋,何必劳师动众。」
「那我与您打个赌。倘使我解开了下一步棋,您就得赴宴。」
陆时卿顿了顿,仍不信她有这通天的本事,伸手示意道:「您请。」
元赐娴却没再钻研棋局,起身到一旁提了支笔,蘸了墨后,回到棋桌边,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落笔将一颗白子涂成了黑子,然后笑看陆时卿:「先生,我解开了。」
陆时卿瞅着棋局,霎时噎在原地。这个女无赖真是……!
……
元赐娴顺利与「徐善」有了回头约,送走他后唤来拣枝,拿起手里绘制完毕的一篇棋谱道:「有桩要紧事,你替我南下跑一躺浔阳,拿了这棋谱去拜访许老先生,探一探他的口风,切记别给人盯上了。」
拣枝应下了,问:「小娘子是想求证徐先生的身份?」
她点点头,叹口气:「听闻徐从贤幼年丧父失母,已无故亲,如今三十而立,却始终未有妻室,知他多一些的,恐怕就是许家人了。」
拣枝见她神色恹恹,关切问:「小娘子心情不佳?」
她摇摇头。
她只是在想徐善方才的那番话。郑濯既有如此光明志向与清白理想,又怎会做卸磨杀驴,过河拆桥的暴虐肮脏事?他与她元家究竟因何结怨,难道真是婚约变故如此简单?
拣枝见她不答,开解道:「婢子不知徐先生与您说了什么,但归根究底,他从前是山水闲人,如今却是政客。政客之言,字字攻心,意在说服对方,为己谋益,您莫被常情左右,轻信了他。」
元赐娴沉默着不置可否,片刻后换了话茬,问:「拣枝,我几日没出门了?」
「有十来日了。」
她笑笑:「我近来待在家中,不去扰陆侍郎,一来确实得演给圣人看,二来也是因了阿兄教我的欲擒故纵之法。你说这日子够不够叫他惦念我?」
「常言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婢子觉得,陆侍郎这心但凡不是石头做的,便多少会惦念您。倒是您再不去扰他,可就得叫他误会您知难而退了。」
「也是。」她敲敲桌案问,「明日可有朝会?」
「明日不是上朝的天,但陆侍郎或许会去教十三皇子习文。」
元赐娴抿唇一笑:「好。」
元赐娴不过白日里多念叨了几遍郑濯,夜里便竟听他入梦了。
似乎仍是她死后不久的事。她听见郑濯在桥上嗓音低哑地道:「我花了三天三夜,翻遍了漉水也没能找到她,是你吧,你把她的尸首带回去了,是吗?」
这一句似问非问。回答他的却是一个拳头。
他闷哼一声,似乎一个踉跄摔在了桥栏边。
紧接着,对方一拳拳砸下来。
郑濯被打得咳嗽不止,喘着粗气断续道:「你是不是,是不是喜欢她?是了,我怎会没看出来?这么些年了,我早该发现的……」他说完放声大笑。
应他的却是愈来愈密的拳头。
元赐娴好奇揍人的是谁,拼命竖耳听上边动静,哪知她心里一急就醒了,醒来只瞧见头顶干净的承尘,和窗外早秋清晨尚算宜人的日头。
她从床上蓦然跳起,一气之下,险些怒摔被褥。——这位兄台,您别光顾着砸拳头,能不能说个话啊!
她坐在床沿平复了一下心情,开始整理线索:看来是她死后,郑濯派人打捞她的尸首,却被一个爱慕她多年的男子给捷足先登了。而这名男子既下如此狠手,将他往死里揍,是否说明,郑濯的确是害死她的罪魁祸首?
她果真还是不能轻信了徐善。
元赐娴愁眉苦脸喊来拾翠,道:「拾翠,你去查查,长安城跟六皇子相识的郎君中,有没有谁可能偷偷摸摸爱慕我的。」
拾翠给她吩咐得一愣:「小娘子,这该如何查?」
她抓着头发叹口气:「也对。」
她一定是被这吊人胃口的梦境气糊涂了。
只是到底也不算无从下手。从郑濯说话的语气,及拒不还手这一点看,她觉得梦中俩人应当年纪相差不大,且相识已久,交情颇深。于是道:「那就给我罗列个名单,将长安城所有与六皇子年岁相当,关系匪浅,且认得我的男子都给找出来。」
拾翠领命,见她疲惫得一头倒回被窝,忙道:「小娘子,您昨日说过今早要进宫的,眼下日头都高了,您还继续睡吗?」
元赐娴脑袋刚沾枕,一下又撑起来:「哎,我忘了!快快,替我穿戴。」
……
元赐娴先去紫宸殿面见了徽宁帝。老皇帝很「惦记」她,这些日子几次三番派人询问她伤势,说若无事了,一定来宫里给他好好瞧瞧。
她便去给他瞧瞧,与他唠了些话,然后问起陆时卿的下落。
徽宁帝当然晓得她的心思。毕竟他也听说了,她腿伤第二日还曾一崴一崴地去探望陆时卿,想是当真对他这臣子死心塌地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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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主请自重 卷一 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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