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稍停顿,她面向那棵老榕,专注而幽然,眉眼俱柔,继又启口。
「原来这宅子是属于一户马姓人家的,住着一对夫妻和两名男孩,那丈夫在关中棉业里是有名的染布师傅,单调的棉织成布到他手里,能变化出万紫千红的色彩,有如此的技艺,当然成为各家棉纺织争相聘任的人物。骆斌,他就像你一样,声名远播,我知道关中好多的大户都垂涎于你,努力想挖角,要你为他们尽力,这位染布师傅也是这般,让众人争来夺去的……这群人中,我爹是其中一个。」
阴暗处,男子的脸扭曲狰狞,两手奋握于身侧,紧紧闭上双目。
「那晚,爹爹对我道出,坦坦白白的,我听了心里好难过,在那样的现实竞争下,许多人成了无辜的牺牲者,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那位马师傅拒绝爹爹的聘用,却答应了另外的邀请,爹爹恼羞成怒,复为巩固华家棉业,遂采取极激烈的手段,运用各方人脉,甚至牵动了官府,毁去对手,也连带毁了那位染布师傅,坏其信誉,将他逼上绝路。唉,其实种棉、染布是件好单纯、好单纯的事,但牵扯到商场上的钩心斗角,就什么都变了……后来,马师傅被迫卖掉祖屋,这宅第便辗转让华家买下,不久后就发生马夫人携儿自缢……这些事,爹爹埋在心里很久很久,每每思及,后悔难当——」
「嘿嘿……」骆斌忽地冷笑,在极端的愤恨和极端的刺激下,心绪竟能如此自持,而每下的心音却撞得胸骨发疼。
静眉停话,眸光柔和得几要滴出水来,在幽暗中分辨他的峻颜,而后,在男子固执寒厉又刻意门躲的眼神中瞥见一抹可疑的晶莹,她咬着唇不去拆穿,心中大恸,满泛怜惜。
「骆斌……」她在他身旁幽幽一吃,头偏开,不再去瞧他、也不忍去瞧他了,让两人都留了喘息室问。「在后院佛堂里,爹早将马师傅和他妻儿的灵位供奉在那儿,娘亲日日为他们诵经祈祷,我真是粗心,有时上那儿礼佛,竟都没去注意……」后院佛堂中除供奉观音菩萨,内堂则是华家几代先人的牌位,四、五十面井然排列,其中还多了马氏三口。
「我不再烧莲灯了,我想……马夫人和她的孩子一定早受渡化,若非转世为人,也肯定在极乐世界里了。你说是不?」
骆斌沉默许久,气息吐纳略微粗哑,他往前大踏一步,由背后望去,宽肩隐隐颤动,似强烈地要去压抑胸口的波涛。
「夜深了,请小姐回房。」这完,他跨步向前,欲要离去。
「骆斌。」静眉不由分说扯住他一只衣袖,旋至他面前,她小脸一抬,与男子晦暗深沉的眼对上,这么接近,近到分明了他眼底两把抑郁蠢动的怒火。
这个男子呵,再也不是一团谜,她深藏着答案,以怜惜之心待他。
「你听我说完可好?我真的很想你知道、想听听你的意见……你、你总是那么聪明、那么冷静,总清楚该怎么做最好……而我心里头这件事,除了你,也不知问谁才好?」
他肌肉是僵硬的,因她的靠近,和拂在脸庞、带着馨香的气息,衣袖微抬,见一张承受月脂滋润的容颜,皓皓晶莹,目瞳若梦,竟无法将她甩开。
静眉端详着,在他五官上仔细斟酌,忽地提出心中疑问,声浅而清、淡而明:「骆斌,还有一个男孩呢!爹爹说那马氏夫妇育有两名男孩,一个跟着马夫人死去,还剩着一个,他会在哪里呢?他肯定是活着的,对不对?」
瞬间,他脸色铁青,直勾勾瞪住她,但静眉不怕,一点也不怕了,她开始懂得他的悲哀,知道他深沉面具后的恨意。
「我希望他活得很好、很快活,他是个可怜的孩子,无父无母,一个亲人也没有了,他孤零零一个,这么久的岁月里,他遇上谁?是不是吃了许多苦、受了许多委屈?病了、饿了,又有谁能在身旁照顾他?骆斌……」她柔声又唤,唇在笑,面颊潮红,眸中却流出两行泪来——
「你说,这一辈子,我能不能够寻到他?那个可怜的孩子呵……若是、若是我能找到他,我一定要待他很好很好,永远都要待他很好很好,不再让人欺负他。好不好,骆斌?」
骆斌没办法回答,一口气梗在胸臆之中,几要扼断每丝每缕的气息,他目中映入她的容颜,脑中翻覆地的话话,心震跳如鼓,刹那间,怒气和怨愤飞到很远很远的天云外去,就这么呆了、怔了、懵了,不知所向了。
而这一夜,女子情意深含的容颜镶上温柔的月光,印在心房不能磨灭,在多年以后,他终于明白,这一刻的自己为何心乱、又为何心痛……
【第五章】
三年后
西安城北郊,青岭上梅花满放,游人不少。
地名虽称为「岭」,其实仅是起伏略陡的丘陵地,岭上梅树千株,白若雪,粉似樱,香气清明。
「煜哥、骆总管,你们快些啊!」笑眉一身俐落的湖绿杉裤,长靴至膝,两根粗粗的麻花辫,发上别着朵珠花,英气可人。她左手挽着姊姊,右手朝落了一截、仍慢吞吞步行过来的两名男子猛挥动。
静眉跟着回望,一身浅藕杉裙盈盈伫立,唇边含笑,美不胜收。
今日难得空闲,府里四个年轻人结伴出游,骆斌本不欲前来,是让华家双黛软硬兼施、缠怕了,复又听闻静眉要自骑一骑,他拧着眉便跟来了,一路上紧随在静眉身侧,话少得可怜,只双目炯炯、万分戒备地盯住地掌握马匹的状况,稍有意外徵兆就要出手一般。
「咱们还在拴马,你拖着静妹便走,也不等人。」展煜徐缓而至。
笑眉吐吐小舌,歪着头呵呵笑着。「你们腿长嘛,很快就赶上啦。」接着,她的手自然地伸进展煜的肘内,一边各挽住一人,开心道:「好不容易才出来玩,今天肯定要尽兴而归!」
「好不容易?」听到这话,展煜桃眉,温声道:「嗯……我记得咱们家二姑娘有一匹琥珀大马,镇日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声名远播。」
「唉唉,煜哥,那种玩跟今天的玩又不一样。」
「是吗?」
笑眉还同展煜边走边辩些什么,静眉没再费神留意了,手臂悄悄抽离,让妹妹和义兄先行,自己则有意无意地放缓步伐,想与另一名男子并肩而行。
可恼的是,她快他就快,她慢他也慢,固执地,以一种适当的距离尾随着。
静眉暗自叹息,几年过去,他态度依然,莫非两人就这么下去,仇也暧昧,怨也暧昧,情也暧昧。
她停在一株红梅前,几簇低枝桠伸展到面前,她不禁倾身细闻,梅香清淡,稍稍振奋心情,嘴角微浮笑意,带着算计。
忽地,她秀气地打着喷嚏,揉揉鼻尖,又打了一个,半张脸几要埋进花中,忍住笑,用力再打三个喷嚏,她感觉身后那人的靠近,皱皱鼻头才想再挤出喷嚏时,双肩已让人稍嫌粗鲁地扳转过来。
「离那些花远一点。」终于开尊口了,可惜话气不佳。
此时,笑眉和展煜已离开好大段距离,似是遇上熟人,展煜正和人说些什么,笑眉则蹲在卖各式腌梅的小摊前试尝着,她知道有骆斌陪着姊姊,不会有啥危险的,倒不知静眉正动着脑筋,努力想发生点「危险」。
「骆斌……我头晕……」道完,她故意脚步颠簸、顺势倒进他怀里。这样,是不是很不知羞呵?她的心怦怦跳,面泛潮红。
他似乎颇为紧张,一臂支住她腰后,另一臂稍稍将她推开,见到一张嫣红又迷蒙的悄脸,那种被扼住喉咙、不能呼吸的感受又出现了。
「小姐……」声调怎会低哑如此,他心中错愕,连忙假咳了咳,「小姐别这么近闻花香,花粉会钻到鼻中……我通知煜少爷和二姑娘去。」
「不、不要——」她扯住他,急急摇头,「煜哥难得能闲适地出来游玩,笑眉儿正欢喜呢,我不能扫他们兴致。」更重要的是,她也不能让他们坏她计画。
「我已经好些了,你、你扶着我好不好?」她强忍羞涩,真怕他要拒绝。
骆斌深深地瞧了她一眼,手臂终于环在她的腰上,另一手托住她的手肘,两人在梅林中缓缓而行。
他不太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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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花与仇郎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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