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娘子 第四章

  他这么昏迷着,苍白的面容、紧合的双眼,她发觉自己根本咬不下去。
  另外,是缠绕在他身上的气味儿,靠近他,极端靠近,在锐利的牙抵住他喉颈时,那味道由鼻息漫入,无声无息钻进脑海中,下一刻,她的暴戾和冲动、气愤和恼恨竟变得牵强起来。
  这到底是什么鬼状况?!
  不自觉地,她对住悬挂天际的玉盘猛力蹬脚,彷佛想将它踹破以泄心头之怒,却倒吸了口凉气,「哎哟」地呻/吟出声,小手反射性地抱住腿肚——
  终於知道痛啦。
  夜更深、更沉。
  月娘半隐在云后,虫儿鸣了大半夜,累了、睡着了。
  他的步伐轻缓,随着夜风而来,比空气更加无形,如一抹移动的魅影,静静来到她的身边。
  就着微弱的月光,神俊的双目在她身上游移,最后停伫在姑娘熟睡的小脸上。
  他端详着,见一根略高的小草因风轻拂搔动着她的颊,她唔地一声,憨憨地抬手揉了揉巧鼻,翻个身继续好眠。
  隐在阴暗中的嘴角微微上扬,手指伸去,撩起她的发。
  发丝不是单纯的黑色,有几多渐层,金褐交错,柔软得不可思议,如初生小虎仔的细毛,迷人的颜色带着纯粹而温暖的气味。
  从来,他习惯窥伺,在窥伺中探究事实、衡量态势,而她——一个修行中的精灵,竟掳来一名少年,意欲为何?
  长指拂开她的发,扳过一张脸蛋,他眉眼转为深思,回想她今晚指控那名病少年时激动的言语和多变的神态,肢体动作丰富自然,唇角的弯度更深了。
  「你在哪儿……」她似乎跌入梦中,红唇努了努,细碎地吐出字句。
  下意识,他倾身过去,侧耳静听,她没再继续,只是眉峰淡淡皱摺着。
  片刻过去,以为她不再言语了,那两片丰润的唇却又蠕动,低低轻吐:「奔雷……」
  两个字像是叹息,迷惑地呓语着,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一个名字。
  他目光陡地深沉,长指离开那张可人的面容,稍稍拉开距离。
  如一尊无生命的石像般静默不动,许久,他合起双眼,两掌一上一下置於胸前,一团银光在掌心间浮现,缓缓闪动,接着,持着银光的手拂过她受伤的腿肚,那些跳耀的光子点点滴滴渗入她的肤中,在筋骨和血肉中流转游移。
  「嗯……唉……呵……」呓语模模栅糊,是舒坦的吟叹,当银光散去,她小脸平静安详,如动物般蹭了蹭柔软的草地,青草和土壤透着熟悉的腥味,她微微笑着,伏着身子睡得更沉了。
  风好轻,云后的月娘,又露出脸来。
  十年后
  京城,常家大宅。
  大门外,家丁已备好一顶软轿恭候。
  「少爷,您要上哪儿?」瘦劲身躯已长成壮硕,阿七急急飞奔而来,面容依然黝黑,添了汉子的粗犷。他一把捉住正要跨出门槛的男子的衣袖,紧张之际,倒忘了主仆间的礼仪。
  「我上蒲家和广济堂两处药铺瞧瞧,顺便到同业会馆和几位相熟的朋友聊聊。」那青衫男子好脾气地道,一脚在门外、一脚在门内,转过头来,面容尔雅、斯文清峻,正是常天赐。
  他垂眼瞧着被人紧扯着的衣袖,摇头苦笑,「阿七,瞧你紧张?!那个意外都过去这麽多年了,你还没回魂啊?更何况我又没受伤,完整无缺,你和欧阳师傅两人……唉,我都快受不住啦。」
  十年前的官道上,他和大虎一同消失,众人展开严谨的搜索,消息迅速传回京城,常老爷听闻此讯既惊且怒,立即调大队人马连夜赶至加入追踪。
  但众人心中早不抱希望,心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兼之气弱体虚的少年让大虎叼去,大抵是祭了野兽的五脏庙,凶多吉少,能找到几块尸骨算是了不起,怎可能存活?!除非……天降奇迹。
  而老天还真给脸,奇迹就这么发生了。
  众人寻到他时,他昏在草地上,衣衫教露水浸透了,却毫发末伤,待清醒过来,对大虎之事竟无半分印象。
  意识到自己的举动,阿七不好意思地收回手,搔了搔头,「没办法啊,少爷。您没记住那事儿自然很好,可阿七和欧阳师傅是教您吓得三魂少了七魄,到现下还余悸犹存,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那一回咬得太深啦,可能得连续怕上两个十年才行呵。」
  「我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还担心什么?」
  阿七眼珠子转了转,彷佛想到啥儿,开口便道:「府里的老管家告诉我,说少爷还是个小娃儿时,老爷在京城里闯出名堂,派人到北方的故乡接大夫人、二夫人和少爷来这儿团聚,那车队穿山过岭时,因天雨,山路崩坍,二夫人和少爷所搭乘的马车滑落山谷,还有几名家丁也失足跌落,只有少爷捡回一命……这也算大难不死吧?!可是阿七好像没瞧见什么『后福』。」他想,少爷身子骨奇差,怎么调养也不见好转,还发生被大虎叼走的意外,这些跟「福气」可八竿子打不着。
  闻言,常天赐轻咳了咳,习惯性地揉着胸口,常年宿疾,那容色跟十年前一般。他目光沉着,微微一笑,「两次的后福累积起来,我的福分不是更大了?」
  他是二房所生,幼时的那次意外夺走娘亲的性命,目前常家主母冯氏虽非他的亲生母亲,这些年待他亦好,十分亲近。
  「走吧,我知道你想跟来。」他头也没回地丢来一句,跨过门槛,衣袖轻拂,迳自往台阶下的顶轿步去。
  后头,阿七点头如捣蒜。「保护少爷,是阿七的职责。」这些年,他勤练硬家功夫,双臂暴粗,肌肉坚硬如石,大虎大狼都能徒手击毙。
  「这里是京城,不会有野兽来把人叼走。」他又道,略夹笑意,身躯已钻入轿中,交代一句,四名家丁已稳稳地起轿出发。
  「唔……」阿七拧着浓眉,跟在一旁,嘴上虽没说话,心里头暗自想道:没有野兽?!唔——那可难说。
  真的很难说。
  阿七倏地挡在常天赐身前,双目狰狞,直勾勾瞪住那头灿亮金毛的大虎。
  「少爷,别怕!我保护您!」他胸脯一挺,说得豪气干云,没发觉广济堂里的大夫、学徒,和上门求诊的病患们,好几双眼睛全怪异地投射过来,教他突来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
  「阿七,退下。」常天赐淡淡地道,无奈他的贴身护卫见到大虎分外眼红,像山一样动也不动地杵着,推不开挡在身前的壮汉,他只得移开步伐,绕过一座阻碍物走了过来,临了又引起一阵轻咳。
  「少爷别去!」阿七还想拉人,却让常天赐回头一瞪,才心有不甘地缩回手。
  那头大虎的前后足被人分开捆绑,倒着横吊在粗木上,额上有着血红印子,似是连受重击的痕迹,嘴角亦潺出血丝,胸腹不见起伏,不知是死是活。
  他刚刚靠近大虎身旁,手尚未伸出,广济堂的主事趟大德得到通报,已由内堂快步走来,人未到声先至——
  「常少爷啊,哎呀呀——稀客稀客。呵呵呵……近来好啊,什么风把您吹来啦?!」
  「趟先生。」他转过身,拱了拱手回礼,神色温文。
  趟大德笑得像尊弥勒佛,两眼细弯。「广济堂那帖补中益气的药您按时吃了吧?!效果不错嘛,我瞧常少爷的气色较以往好上许多啦!」那帖药可是千金药方,是常家老爷为了独子不惜巨资,要求广济堂的诸位名医针对常天赐的体质调配而成的,常人可吃不到。
  「托福。身子好上许多了。」常天赐温和地扬眉,眸光随即瞥向那头巨兽,淡然又道:「这只虎儿是怎么了?怎会教人绑来广济堂?」
  「前些日子有个武姓猎户,背着他的老娘亲来求医,那不是普通的肚疼,广济堂几位大夫在那老妇肚里取出一颗拳头大的肉瘤,那名猎户没钱支付费用,我本想就这么算啦,做做功德,反正广济堂也不差那些个钱,没想到他今儿个竟猎来一头虎做抵销,唉,我还想该怎么处理它呢。」他神色颇为得意,一方面是因广济堂聘任的大夫各个医术高明,另一方面则有些想炫耀医德。
  「原来如此。」常天赐略略颔首,眸光清朗,自然地道:「广济堂的众位实在了不起,当真妙手回春,仁医仁术,难怪朝廷里的御医半敷以上都由这儿选出,天赐心中好生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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