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黝黑脸庞微绷,他下颚线条更形刚峻。
见他抿唇不语,杜击玉放下茶杯,两只柔荑竟探近过来,把他布满硬茧的大掌软软地合握了。
「恩海,咱们适才说的话,我还等着你回答呢。为什么说我心里有事?」摊平他的厚实掌心,她细瞧着上头的掌纹,见那条表示婚姻的纹路深且弧圆,她不禁悄悄牵唇。
刀恩海内心兀自天人交战着。他该果决地抽开手,但脑子里虽这么想,那道命令却完全起不了作用。
她的小手白皙得似能瞧见血筋,明明透着凉意,却诡谲地让他的粗掌不断冒出热气。
他真是太在意她了。
两排牙一咬,气息稍浓,他终是道:「十指连心,你指下琴音是美,但琴意浮动,不若以往的自在闲适。」
美脸儿忽地抬起,她近近望着他,不发一语、认真无比地望着他。
他似乎只中意玄黑的衣物,黑衫、黑裤、黑靴、黑披风,连绑手和腰巾也是黑色的,一头及肩的发丝微乱,在天光下倒泛出淡褐光泽,多了不同的色调,亦稍稍软化过分严峻的轮廓。
她瞪着他裹在玄黑劲装下、徐缓起伏的宽敞胸膛,他胸前斜过一条用牛筋编成的结绳,用来系住背后一把玄沉的乌刚刀,适才脱去披风后,他右边肩后便露出了半截刀柄。
跟着,她眸光继续游走,移向他塞进腰间、松垮的左袖,接着又缓缓上移,瞄向他突出的喉结、刚颚、方唇,终于凝向他那双深峻黝目,像是见着了一件极其稀罕的玩意儿,非得仔细斟酌不可。
他说对了。
她心里确实有事。
原以为自个儿掩饰得不错,但指下生情,在下意识中横流而出,仍想教他听取。
他总说听不懂她的琴音,他却不知,每每她在他面前弹琴,男性的刚峻五官便浸淫在沉思中,那神气显得专注无端,仿佛由她指尖横逸而出的每个清音,都值得再三体会、反复沉吟,教她直想为他一曲复一曲地弹奏下去。
琴声虽可状,琴意谁可听呵……
他不懂琴律又如何?
他到底听出她藏在指下的浮动了。
只是,她的心意孤悬在深处,他何时才能彻底明白?
喉中微痒,她硬是忍下,不敢在他面前咳出,怕要被他「赶」回房里去,不准继续待在小亭里。
唉唉……谁教她那套无往不利、软语笑脸的「乞求之术」在他身上起不了作用,全然施展不开。
刀恩海被她看得胸中翻腾,真怕过响的心跳要泄漏出什么。
他咽咽唾沫,正欲启唇,杜击玉倒快他一步出声了。
「恩海,我知道『五毒派』的事儿了。」有意无意地跳过之前的话题,她淡淡道,语音略哑。
他明显一愣,炯目细瞇。
「是三师哥和七师哥说给我知的。」略顿,她又道:「你们集结了一批中原武林的好手,主动出击『五毒派』,重创了对方,把人家镇教之宝的『毒经』给毁去,还拟定要把他们的各种解毒秘方公诸武林……师哥说,那场拚斗打得极凶、极惨,折损了不少好手。他们还说,你在『五毒派』总堂曾遭四名长老围攻,恶斗了许久才险胜……」
刀恩海未料到她会得知,虽说出生于武林世家,但这些江湖上的刀光血影,实在不适合她。
「『五毒派』自与中原武林人士结怨,十多年来不断对中原各帮派下手,这情势迟早得解决。」他不想多说,只淡然道:「可惜『五毒派』炼制丹药的秘方虽多,却无一物能用在你身上。」
美脸儿漾开浅笑,她的笑一向动人,柔荑将他的粗掌握得更紧,浑没将男女授受不亲那套瞧在眼里。
「九师哥已经帮我向殷家的落霞姊姊求到『续命还魂丹』了呀!」
「一朵『七色蓟』制成七颗『续命还魂丹』,一年送来一颗,如今你才服过三次,还得再等足四个年头才能完全治愈。」据闻,那位「西塞一派」唯一嫡传的殷落霞脾性古怪得紧,天性爱刁难人,给个药也能这般拖拖拉拉。他拧眉,语气忽地有些郁闷。「何况你九师哥被强留在年家的武汉行会,少了他的铁箫与你的琴音合奏,日子定是孤寂许多。」
「唔……是呀,我是挺思念他的。」
听她率真地承认,刀恩海喉中又漫开熟悉的涩味。他绝非气量狭窄之辈,但面对这姑娘,他竟有独占的欲 - 望。
这样很不妙。
他尚未向她提出那个「请求」,她若愿意帮忙,那自然皆大欢喜,所有的事将迎刃而解,但要是她不愿……他怕是要受「重伤」了。
这真的很不妙啊!
「你有否想过……去武汉寻他?」音调涩哑,像吞了火炭,他差些辨认不出是自个儿的声音。
杜击玉猜测着他问这话的涵义,不太明白地眨着俏睫,仍轻语:「我是常想着要去探望他,或者等身子骨再养壮些,阿爹或几位师哥们会愿意带我出远门。」
「我可以护送你去。」他忽地想狠揍自己一举。这明明不是他的真心话,怎么莫名其妙就出口了?
几年的交往,他自是晓得裴兴武性情温朗、任侠且正直,是个值得姑娘家托付终身的好对象,较之于他的木讷、严峻、不苟言笑,不知好上多少倍。
……他是怎么了?
竟也天马行空地作起梦来了?
倘若真对她说出那个「请求」,会不会太过可笑?太不自量力?太……强人所难?
倏地,他的大手从她合握的掌心里抽出,再次紧握成拳,孤单又沉郁地搁在膝上。
「恩海……」他怪异的表情教她微乎其微地挑眉。
刀恩海喉结轻蠕,咬牙又道:「我送你去武汉,顺道拜会一下那位殷家姑娘,或者与她相谈过后,可以找出两全其美的方法,让她把剩余的『续命还魂丹』交出,也让她放过兴武兄,别再强留住他。」
四周陷入静寂当中,只秋凉气味持续在鼻尖散漫。
然后,一只软绵绵的小手仍是固执地爬呀爬地,悄悄地爬上他的膝,去覆在那只粗犷的大拳头上。
刀恩海浑身一震,再次咬牙,内心挣扎着,却听见她柔声一唤。
「恩海……你还要想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呢?这三年来,九师哥虽然不在身边,不能如以往那样陪我说话、逗我开心、与我琴箫合奏,但他在武汉那边应是过得快活畅意的。几回的书信往来,里边常提及那位殷家姊姊,我想啊,他是喜爱上人家了。」
嗄?!
黝黑且刚峻的脸容上,双目瞠得奇大,他一脸愕然。
杜击玉不禁噗哧笑出。
「有什么好讶异的?两人朝夕相对,跟着就看对眼了,互相喜欢上了,不成吗?还有呀,九师哥在信里告诉过我,说落霞姊姊让人一年送一颗药过来,不是想刁难谁,而是我的身子受了伤,拖了十年,已太过虚弱,不能一口气就吞下七颗『续命还魂丹』,一年一回恰如其分。病去如抽丝呀,得慢慢来,细心调养了,才能把身子骨养壮。」
她又「嘻」地一声笑出来。「落霞姊姊什么也不说,宁愿由着旁人误会,可到底骗不过九师哥的,因为他是那么精明的人呀!咱们要真专程上武汉去说服人家,要落霞姊姊放了九师哥,那不是活生生拆散鸳鸯吗?九师哥肯定饶不了咱们俩儿的。」
刀恩海静静听取,心头却突突地跳得厉害,脑子里尚努力地吞噬着她的话语,方唇掀动几回,好一会儿才出声。「你九师哥……有了喜爱的姑娘,你很替他欢喜?」
她用力颔首。「这是当然。我与师哥们的感情比亲兄妹更要好,如今九师哥有心上人了,我怎不替他高兴?」
她用了「师哥们」这个统称,也就是说,裴兴武在她心目中与其他几位师哥全是一样亲近,没有谁强过谁,全部一视同仁。
一视同仁哪……
他左胸鼓动,强而有劲地鼓动,仿佛胸臆中突地注入一股沁人心脾的清流,在里边翻腾、席卷,把那些诡异的窒闷一下子冲出体外。
「恩海……」软嗓又一次轻唤。
他黝瞳湛了湛,望进她澄澈的眸底,思绪尚在飞翔。
「你也有心上人了吗?」
这便是她藏在琴音里的心事,总得问个清楚仔细。
他当年为救她,失去了左臂,却从未怪过她。后来「五毒派」的人暗中埋伏,她受了重伤,虽保住一条命,但往后十年的岁月,她活得极是辛苦,每每一发病,胸口就痛得死去活来,有时晕厥过去,总得昏睡多日才能醒来。
爹娘为她延请大夫治病,但三、四位在江湖上名号响亮的名医大都有些古怪脾气,又不知隐居何处。
她后来才知,是他费了一番心力,逐个探访,又不晓得使了什么劲儿,才将那几位手段厉害的怪医请上「天龙堂」。
十多年过去了,他的单刀已练至炉火纯青之境,在江湖上扬名立万,占有一帘之地。两年前,他终于掌握了「五毒派」的动静,并开始集结江湖好手,欲彻底解决多年来「五毒派」对中原武林的种种毒杀行动和伏击。
这十多年来,每回见他上「天龙堂」,她心里就无比欢喜。
原以为那般的欢喜十分纯粹,如同与久未见面的亲人重逢了,总有着许多话想说。
虽然大多时候都是她在说,他在一旁静静倾听,可她真喜爱他专注的模样。专注端坐在她面前;专注听她说话、听她弹琴;以他自己说不定也未曾察觉的专注眼神,专注地看着她。
以往,尚不知自个儿的身子能否撑下去,她一直不敢多想,直到三年前求得「续命还魂丹」,这心疾之症终有了治愈的可能。
她胆子大了,心也由着放开,下意识允许自己作着有关于他的梦。梦境是飘渺的,但他的脸却一日比一日清晰,印在她的心版上。
这般的喜欢呀,又怎么可能纯粹?
「恩海,你和九师哥一样,都有了喜爱的姑娘吗?」她又问,秀丽的五官端持着,唇边甚至有抹轻弧,其实心已提到嗓口,小手把他的单掌握得更紧,像要掐进他血肉里。
「我没——」他果真没有吗?刀恩海话陡地顿住,深幽幽的眼流露出一贯的专注。
「怎么不说话了?」
他喉结又蠕,略微艰涩地道:「我其实……没想那么多。」只不过,现下已由不得他了。
「你不急,旁人都替你着急了。只怕到时候乱点鸳鸯谱,把一堆姑娘往你怀里送,也有得你受的了。」唉唉唉,她这算是「出言恫吓」吧?他究竟有没有一点点……一点点喜爱她呀?
「击玉。」他一唤,突然反握住她的手。
教他沉肃的眉眼和语气吓了一跳,杜击玉微微一怔,下意识轻应着。「什么事……」
唇瓣真的太干涩了,刀恩海抿了再抿,仍滋润不了。沉吟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又道:「我娘亲在去年久、不小心感染风寒,跟着生了一场大病。」
「那刀伯母现下好些了吗?」她问得真切,水眸流泄出关怀。
刀恩海颔首。「已转好许多,但大夫仍交代了,要小心照看,不可马虎。只是……病过一场后,娘亲的身子骨确实已大不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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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嫁玄郎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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