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恩海黝脸沉静,恭谨道:「杜伯伯、杜伯母的好意,恩海心领了,只是老山参和几味补药定是极难到手,这礼太过贵重,恩海不能——」
杜天龙抬起手阻断他的话。
「什么贵重不贵重?那些东西是给你娘亲,可不是给你,连这份小小的礼你也不接受,如此推辞,莫不是太见外了?」
「愚侄不敢。」深目一敛,掩掉几分心思,他嗓音持平又道:「既是如此,恩海就恭敬不如从命。」
这阵子发生了不少事,大大小小的,扰动他原本尚能把稳住的心湖,便是如此,使得他对于此次拜会「南岳天龙堂」,表面上虽仍平静,内心却充满难以言喻的躁动和不安,像极一匹久被围困在栅栏里的骏马,甩鬃踏蹄地、急切地欲要冲出。
堂上,杜天龙夫妇突然暗暗地相视了眼,别具深意地笑了笑。跟着,杜夫人眸光柔和地调向刀恩海,毫无预警地扯出另一个话题——
「就我所知,兴武与你年岁相当,算一算,你也到了而立之年了吧?」
「是。再过两个月,恰满三十。」尽管有些讶异这突如其来的问话,他并未表现出来。
杜夫人一叹。「都三十了,兴武与你相当,现下却被留在年家的武汉行会,都三个年头过去了,也不知何时才能返回?」
十三年前遭「五毒派」半路伏击,杜击玉心脉严重受损,杜、刀两家曾为她延请数位名医,可惜的是,虽诊出了病因,也明白得对症下药,问题这药不是轻易便能人手,得取得「西塞一派」以整株珍贵无匹的「七色蓟」炼制而成的「续命还魂丹」才行。
几经查访后才获知,「西塞一派」殷氏的唯一传人早离开大雪山,现居于武汉「年家行会」。
三年前,裴兴武带着小师妹杜击玉上「年家行会」求药,那位殷家姑娘最后虽应承了,答应在往后七年间,每年送上一颗「续命还魂丹」,待七颗丹药尽数服下,杜击玉受损的心脉便能回复原样。只是,那姑娘却要裴兴武长留下来作为交换条件。
当初知闻了此事,刀恩海喉中泛酸,像是谁掐住他的心般,一挤一放,把里头不断冒出的酸味给推挤出来。
能求到药、治好病,恢复他初见她时那活泼模样,他为她感到无限欢喜,几想冲到一处无人之境,狂声大呼,将那些快活痛快喊出,只是啊……他心里同时生出古怪的懊恼,也生出了无以名状的失意,因为……替她求得续命丹药的人,是别的男子,不是他。
为什么反常至此?
那是因……太在意她?
远远超出道义上的在意,是否表示……他心里有她?!
这想法似一道锐光划过脑际,他太阳穴突跳,遂又思及这几载的梦境,脑中更乱,眉峰成峦。
「恩海啊……」杜夫人忽地唤他。
「是。」他忙收敛心神。
像是感慨完了,她啜了口香茶,跟着如闲话家常般,笑咪咪地问:「可有喜爱的姑娘?」
刀恩海一愕,浓眉飞挑。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都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倘若尚无心上人,趁这几日留在衡阳,杜伯母帮你物色几位好姑娘吧?」
杜天龙拂髯颔首,在旁帮腔道:「是啊,这主意挺好,很可以试试。若真有看对眼的姑娘,杜伯伯出面帮你提亲,不成问题的。」
「呃……我……这……」欲言又止,他胸口发烫,那热气随即冲上脑门,幸得他肤色黝黑,勉强掩住了一脸薄红。
就为这所谓的「男大当婚」,他已烦心一段时候了。
蓦然间,厅外廊下,柔软嗓音淡淡荡开——
「爹、阿娘,你们怎地欺负起他来了?」一抹粉藕纤影踩着秀气的脚步,正跨过门槛,盈盈走了进来。
杜击玉一出现,自然地牵引了众人的目光。
来到刀恩海身旁,她偷偷朝他皱起巧鼻,小脸上的气色虽称不上红润,但因已用「续命还魂丹」调养了三年多,病况稳定下来,脸色已较先前病恹恹的苍容好上许多。
他左胸一震,似又滚出湍湍热流。
气息有些窒闷,他下颚微绷,搁在膝上的右掌悄悄握成拳头。
杜夫人笑睨着自个儿的闺女,道:「你这丫头不是躺下说要先睡一会儿,怎么不出半个时辰就醒来啦?莫非适才是不想喝福嫂特意为你炖的那盅鸡汤,才故意装困?」
教娘亲一语道破,杜击玉颊边微烫。
但是呵,她很知道如何应付,身旁的人从来就心疼她,只需她娇软一笑,再眨着水眸摆出无辜模样,没谁会来为难她的。
许多时候,她真庆幸自个儿天性温良,要不依着众人宠她的方式,怕是被纵容得无法无天了。
「原是挺困的,可我与恩海心有灵犀,我在梦里瞧见他了,知他有难,索性连觉也不睡啦,就赶着来救他。」她笑叹。「爹和阿娘别又欺他。瞧,他都吓得说不出话来,就算真有喜爱的姑娘,又怎会乖乖说出?」
「我没——」刀恩海怔怔然,唇一掀,努力要挤出话来,可惜一下子便被杜夫人的噪音盖过。
「小丫头净胡说!爹和娘怎会欺他?咱们疼他都来不及了,要不,也不会想替他牵这红线。」
「唔……是吗?」丽眸再一次睨向呆愣着的刀恩海,她双颊轻鼓,神情带着点儿捉弄,尚有许多瞧不出的东西。
杜夫人又道:「当然。这可不仅是咱们的主意,你刀世伯之前也私下同你阿爹提过,要咱们多帮恩海留意。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何况刀家跟咱们是什么交情?怎么也马虎不得的。」
「我晓得了。」抛下话,杜击玉旋过一身粉藕,小手突然抓住刀恩海的单臂,拉着他就走。
「呃?!」她晓得啥儿呀?刀恩海傻愣愣的,一时间无法反应,竟由着她拉起、拖走。
紧接着,他身后传来杜天龙浑厚的低笑,以及杜夫人带趣的问话——
「击玉,没规没矩的,拖着恩海上哪儿去呀?」
杜击玉脚步未停,头也不回地扬声道:「不是想他有没有喜爱的姑娘吗?我这就寻个安静的地方,帮爹和阿娘好好地问他去!」
【第三章 琴心先许若元气】
如同许多年前的初遇,姑娘绵软的小手牢牢握住他的,将他从人前带开,穿过廊院,走进园中的石雕小亭里。
亭中的乌木长几上仍搁着一张琴,兽炉里虽未熏焚,那檀香气味却仿佛早已融入周遭当中,隐约能闻。
「坐这儿。」软嗓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
刀恩海面无表情,听话地坐在她指定之处,蓦地,她小手一放,他心底悄悄涌起了什么,是那股诡异的失落。
杜击玉没再瞧他一眼,径自在长几前落坐,十指按在琴弦上,随手拨弹,荡漾出声直、单纯的慢音。
音节宽疏且徐长,忽淡忽沉,她按弦的指少用猱法,让每个音韵疏而缓、慢而有力。
那不是编成的琴曲,仅是她指尖有情的流泄,古朴的七弦琴音在秋意中回绕出一个与世隔绝的氛围,仿佛只剩下她和他,一个听,一个弹。
她淡垂着美脸儿,他看不太真她的神情,她的琴音有股无形的力量,紧扣住他的心,让气息不知觉间随其吞吐。
缓缓的,幽幽然的,最后一拨,穆若生风的韵味犹在耳畔,她小脸抬起,直勾勾地瞅着他。
「恩海,我的琴弹得好听吗?」
见她纤纤十指平放在弦上,止断了余韵,他瞬间抓回思绪,脸皮上的薄热自方才教她握住手,到现下都还没消退。
「嗯。」他听不出个所以然来,但那琴音确实悦耳。诚实颔首,他抿了抿略干的方唇,目光一瞬也不瞬的。
杜击玉悠然一笑:「恩海,我真爱你听琴的模样,好专注、好专注,像是静静听我的琴音,是这世间里最要紧的事儿。」
不仅脸皮泛热,连心口都热了。他暗握拳头,忽地道:「你心里有事。」单纯又果断的叙述句,直剖了她的心似的。
杜击玉挑起柳眉,洁颚微偏。「是吗?你怎地知晓?」
「琴声虽好听,但和以往有些不同。」
「喔?」潋滥如波的眸子眨了眨。「怎么个不同法?」
刀恩海一时语塞。
他不太会形容那样的感受,她指下音韵渺渺,如此悦耳,却搅乱了他的心绪,仿佛有什么东西重重压在胸口,闷疼闷疼的。
「怎不说话了?」杜击玉问着,藕衫盈盈立起,秋风拂满纤身,显得有些单薄。
瞧着她步近,在自个儿面前坐下,直嗅到她独有的、带着淡淡檀香的女儿家馨甜气味,刀恩海才又回过神来。
她脸容虽美,却带着一丝病气,他并未立即答话,而是解下身上的黑披风,裹住她瘦伶伶的身子。
「我不觉冷啊!」自三年前开始,她每年服下一颗由年家的武汉行会那儿取得的「续命还魂丹」,至今已食过三回,畏冷与心绞痛的病状已减轻许多,晕眩的状况也许久未曾发作了。
「不需要的。」她欲要脱掉披风,下一瞬却被刀恩海粗糙的单掌稳稳抓住一手,他的目光幽深,闪动着不容拒绝的辉芒。
「披着。」
简洁有力的两个字,教杜击玉心口蓦地一跳。
此际,园子里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儿工夫,一名身材略矮、长相福态的大娘出现在青石板道的那一端,她用托盘端着一只白玉小瓷盅和一壶茶,正笔直朝小亭走来。
「福嫂,人家求你啦,人家不想吃!」杜击玉瞥见托盘上的瓷盅,美脸儿可怜兮兮的。
可惜福嫂像是受过「高人」指点,硬是扭开头不去瞧她,对她这招屡试不爽的「先声夺人」兼「先下手为强」听而不闻,跟着把托盘搁在乌木长几上,双眼直接锁住刀恩海。
「刀二爷,咱沏了壶春雨香片,很香的,您和小姐边喝边聊。还有啊,堂主和夫人方才交代下来,请您多担待些,帮忙盯着小姐喝汤。这盅汤油是油了些,可很补的,得喝光才成,咱待会儿再过来收拾。」
「福嫂啊……」杜击玉又可怜地唤了一声。
「唤也没用,咱啥儿也看不见、啥儿也听不见,不看不听、不看不听……」看了、听了,肯定要心疼她,然后什么拒绝的话全说不出口了。不成不成!嘴里喃喃不停,福嫂捣着双耳,竟然就这么跑走了。
杜击玉无奈地收回视线,尚不及出声,刀恩海已道:「福嫂帮你熬的汤,味道定是不错。」
「可是我——」
「别辜负人家一番心意。」
「不是的,我——」
「快喝。」他语气虽淡,目中坚定。
没有用的,她那些无往不利的伎俩用在他身上仅是白费力气。
软唇一咬。「唉,就你不心疼我。」
跟着,她揭开盅盖,虽然没什么食欲,仍乖乖地将汤一口口往嘴里送,一小盅的汤终于见底。
刚搁下小匙,他已为她递来一杯清茶。
唉……真是一物制一物吗?她还能怎么着?接过茶轻啜着,她幽幽凝视着他,菱唇逸笑,有些莫可奈何。
「旁人总对我百依百顺,从没谁指使过我、拂逆我的意思,他们见我笑,心先软了半边,我口都还没开呢,就忙着把一堆好玩意儿堆到面前来,偏偏就你一个,没把我捧在手心里呵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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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嫁玄郎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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