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恩 上:定情篇 第三章

  他暗暗记下,回头得找木工为小恩造张高些的椅子,再铺上几层软布,如此才会舒适些。
  没惊扰孩子习字,静静地转身欲离,严知恩突然在此时抬起头,发现了门外的他。
  他笑了笑。「你继续写,我只是过来找本书。」
  取了书,本要离去,那个几日来已不会再主动亲近的孩子却突然跳下木椅朝他奔来。
  他停步,垂首睇视。「有事?」
  小恩别别扭扭,磨蹭了半天也没进一步动作。
  他耐心等候着,等不到明确的表示,又见小手紧捏着几张宣纸,他试图推测。「那个,是要给哥哥看吗?」
  对方又犹豫了好一阵,才慢吞吞地递出。
  在他病倒前,已教导小恩一句句开口学习语言,只是还没能做得更好,这孩子还不善于表达情绪,得要人一步步诱导。
  担心孩子是不是受了委屈,他接过宣纸细瞧——
  严君离
  一张宣纸,整齐地写满他的名。
  「你每天,都在练这个?」
  小恩怯怯地点了下头。
  记忆中,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正仰首望住他,像在期待什么。
  「小恩好棒,字写得真好。」严君离赞许地摸摸他的头,不吝惜给予肯定。
  从连毫笔都拿不稳,到准确工整地一笔、一划写出他的名,用了一整个冬季。
  「小恩没有忘记哥哥,对吗?」在兄长病着的时候,他想着要听奶娘的话,认真读书,练好哥哥的名字,等他病癒了好给他看。
  「既然没有忘,为什么不喊我?」从他能够下床走动开始,小恩没有喊过他,一次也没有。
  他原以为,那是感情生疏了,才处处与他保持距离,如今看来,似乎不是。
  小恩还记得他说过的话,记得严君离,记得严知恩,记得哥哥的万般疼宠。
  「可以吗?」
  一句话,问愣了他。「为什么不可以?」
  或者,他应该问——「谁说不可以?」
  「奶娘说……哥哥病了……」
  所以不能吵,不能烦扰他,要让他安心静养,也不能再和哥哥睡,不能动不动往哥哥房里去。
  奶娘的立意,严君离不难推想。「还有呢?」
  「梅香……」
  这一回,说什么都不肯开口了。
  梅香是爹身边的人,在他病中,随着爹一道来观竹院的次数相当频繁。
  这也不难推想,看来,梅香是对小恩说了不少不该说的话。
  会收小恩为义子,只是顺了他的意,爹从来就没有把小恩当成自家孩子看待,那些对待下人,该有的主从分际、尊卑之分,爹向来极为重视。
  「奶娘说得对,哥哥那时生病,没办法顾着小恩,但是现在好了,所以没关系。至于梅香,她说得不对,哥哥不理会,小恩以后也不用理会。」
  严知恩歪头,想了又想,一知半解。
  也难为他了,人口一句,说的尽皆不同,才四岁的娃儿,莫怪要被他们弄得晕头转向。
  「往后,小恩要是心里头有想不明白的事,就来问哥哥,哥哥一生都不会欺你。」
  严知恩思考了好久,终于点头。
  「好乖。来,写给哥看看,你这些时日还学会什么字?」回到桌前,一把将孩子抱坐在腿上,高度刚刚好。
  三日后,严君离命人依他身量所打造的木椅送进书房,用了上好的紫檀木,再铺上三层软垫,不教心爱的娃儿颠得肉疼。
  只可惜,严知恩极少眷宠它。
  一直到七岁前,他都是在兄长的膝上,习出一手好字。
  若说严知恩是在严君离怀里长大的孩子,那是半点也不为过。
  严君离总是带着他,一同温书习字、同寝同食、也一同守岁,在他臂弯中,同迎新年岁的第一道曙光。
  成长中的每一个重要时刻,永远有他。
  那年大病初癒后,严君离随后下了禁令,除却父亲,各院人等,未经通报不得私入观竹院。
  而观竹院内,来了一批人,也换掉一批人,最后留下来的,全是他一一挑选过、能够倚托的亲信。
  他用这种方式,为小恩打造一个不受侵扰的安稳生活。
  这孩子,是严君离的宝贝,这一点,无人不知。
  他全心全意,呵护着他的宝贝,一点一滴成长。
  小恩有事,从来只会问他,从来也只信他、只听他,兄弟间虽无血缘,却是亲密无间,情义更甚世间手足。
  他自以为,已为小恩筑起牢不可摧的安全堡垒,直到十九岁那年——
  那是他头一回惊觉到,他全心的护卫,仍是不够。
  至少不足以让小恩毫发无伤。
  原来,在他身边,并没有他以为的安全。
  那一年,时序才刚入秋,他就病倒了,病势比以往来得更凶猛,短短数日便已卧病不起。
  每年入冬,总是要病上一场,但是这一回,他心知有异,病势来得太重、太沉,毫无招架之力,犹如九岁那一年……
  他想起,那年为他批命的高人曾言,他命中的三个死劫,今年,正是适逢十九大关……
  他心下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只是——放不下眼前这个他一手养大的孩子。
  十岁的严知恩,已经很独立,不再是那个不解事的三岁小娃,拒绝再被隔离于病榻之外,每回他一有大病小病,总是在身畔绕着、守着,不肯离去,从什么都不会,到已能将煎药、喂药做得比谁都麻利上手,照料得妥妥贴贴。
  这贴心的孩子……
  他心下一疼,一旦他也不在了,知恩该怎么办?
  还有谁会爱他、在乎他?还有谁能管得住他?
  十岁的小恩,性子别扭又固执,谁的话也不听,只看他、也只听他的,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怎会养出这般性情古怪的孩子,奶娘常说,都是他平日宠上天,才纵容得小恩这般任性。
  他也知道,可下了百八十遍的决心,要他不惯他、不宠他,每每都做不到。
  他不管别人怎么说,在他眼里,他的小恩是全天下最好的孩子,就是性子刚烈了些,你若来硬的,他只会比你更倔强。他担心,要是没人在身边看着,真要走向极端了……
  小知恩喂了药,转个身又拧来湿巾,殷勤地为他擦身、拭汗。
  「别忙了,小恩,过来陪我说说话。」
  「好。」想到什么,又端来一小盘乌枣,拈了颗喂去,让他润润喉。
  他张口受下对方的好意,没说出他其实连方才那碗苦涩难闻的药汁都尝不出味儿了。
  「哥哥要快点好起来。」替他掖了掖被角,每日不厌其烦地重复同一句话。
  「嗯,会的。」努力想抓住涣散神志里最后一丝清明,缓声道:「没我盯着,该习的字、该背的书,一样也不许落下,等我好了要抽考。」
  小恩很聪明,只要加以栽培,未来,会有出息的。
  「知道。」
  「最近少往外头跑,忍着点,别与各院起冲突,我现下没有多余的精神,可护不了你……」
  「我等哥哥好了再一起去。我们说好的,今年要一起去看灯会。」
  「嗯……」约好了,不能失信。
  等雪停了,春天就要来了。
  春天来了,他还要请人替小恩裁几袭新衫,出门走走春。
  他记得,自己给过的每一句承诺。
  「我不会抛下你……永远不会……」
  轻弱的嗓,终至无声,在冷冷寒风中散尽。
  前一刻才说要说说话的人,下一刻又陷入无止境的昏睡。
  今年的冬,特别漫长,怎么也挨不到尽头。
  他不确定,是什么指引他往前行。
  这些时日,睡睡醒醒,有时醒来看见张罗汤药的小恩,执拗地守在病榻边,一刻也不肯稍离。
  有时,又看见比现在还要再小些的知恩,窝在对他而言过大、也过高了些的案桌前,认真地埋首习字,一笔一划,将「严君离」三字写得端端正正。
  他甚至,看见娃儿时期的小小恩努力攀上他腿膝,还有一双小手抓牢他,贪心含吮他指间蜜枣糖渍的可爱模样。
  偶尔,也听见爹的叹息、爹的愁眉深蹙。
  太多、太多的画面,但大多数是小恩居多,那个与他日夜相伴、形影不离的孩子,整整七年,他们之间有太多太多共有的记忆,满满地丰盈了他的生命。
  从很早以前,他便看开了,学会不再拘泥什么,这破败身子,容不得他奢求太多,小恩是个意外、美好的意外,闯入他的生命中,从此有了牵挂,有了执念。
  那依恋着他的孩子、那不能没有他的孩子……才七年,远远不足够,他还想守护他更久、想看一眼那好生清秀的相貌,成年后会是何等俊俏模样、看他为情苦恼、追着某家的姑娘跑,然后,自己会出面亲自去替他说媒,订下他心爱的姑娘,共缔白首盟约……
  他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情要做,小恩才十岁,他还不能放手……
  日日夜夜,在梦境与真实中浮沉、挣扎着,每每想抓住什么,又陷入更深的虚无——
  而后,画面全数消失。
  没有爹,也没有小恩,只余一片茫茫白雾。
  他发现,自己走在长得没有尽头的长廊上。
  这是梦,他知道,这具沉重的身躯,已经许久没能这般轻巧、随心自如地行动了。
  一开始,他只是好奇,想知道长廊的尽头会是什么,于是走着、走着,他觉得自己已经走了许久,眼前的画面不曾改变过,于是他怀疑它根本没有尽头。
  如果这是梦,那也未免太无趣了些。
  不对劲,一切都太不对,他很少作梦,会出现在他意识当中的,都是心里的牵挂,而这也不是府里头的任何一处场景。
  他怀疑,自己被困住了。
  于是,他不再往前,一转身,死命地往回奔。
  他不能被困在这里,他必须醒来,小恩还需要他。
  或许是他的焦躁、强力抗争使然,梦境起了一丝波澜,不再一成不变。
  只有他一人、静得连呼吸声也听不见的幽寂空间里,渗透一缕声息,他专注聆听,想抓住那轻弱缥缈的音浪。
  ——不够,那小贱娃是生是死,我一点也不在乎,我只要君儿平安。
  那是……爹的声音。
  爹又做了什么?
  「严老爷,借寿已是违天抗理,令郎命中注定,得挨上一十九、四十九的生死关,这三十年是走上旁门左道助他避过,若要过度强求,教上头察觉出异样,莫说三十年,连三日都是奢求。」
  「那……好吧,该怎么做?你快些!」
  借寿?借谁的寿?
  爹为了救他,竟连这等缺德事都做得出来!
  他震愕得心头发寒,旋即领悟——爹还能向谁下手?莫不是——
  别这么做,爹,小恩还是个孩子,别伤害他,不可以!
  他拼了命想喊,却发不出声,惊痛、恐惧,迫切地想挣脱这团散之不去的迷雾,强迫自己醒来,拼搏得满身热汗——
  蓦地,他猛然睁开了眼,急促喘息。
  熟悉的环境,熟悉的摆设,这是他的房。
  只是……一场恶梦吗?
  借寿一事过于无稽,向来只闻其事,未曾有人证实其可行性。可……那人是爹,为替他延命,再荒唐的旁门左道,这些年几曾少试过?
  这梦,真实得可怕。
  他移目望去——小恩呢?
  每回醒来,那小小身影总是在,有时一边默书习字,完成他每日规定的功课,一边看顾着他,有时挨靠着他睡……
  那孩子从来、从来就不曾离开过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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