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芽 第十一章

  八个月!
  连八天都不到,她已经觉得像八年,好漫长、好难熬……
  好想念他的篌声,呜。
  讨厌,更想念的是,优雅沉静,衣裳素洁,面容温慈的他,还有,比篌声更美、更软麻的嗓音……
  “小猪牙,喂,叫你哩,小猪牙——三魂七魄在不在家?”
  混杂咀嚼着蜜果子的呼唤,清脆好听,可惜,没让趴卧琴桌上的珠芽回神,直到加入了一根手指,在她鼓鼓的腮帮上,又按又压,毫不客气,终于获得她凝眸望来。
  那一眼,噙着泪光,真是无比哀怨,被抛弃的怨妇,也不过尔尔。
  “九龙子哦……”口吻,更是叫人气结的无精打采。
  对,是他九龙子,真对不住呐,不是她想看的那一位。
  “我大哥哩?”
  “走了……”如泣如诉的两个字。
  “又出城去啰?那得好一阵子见不到他。”九龙子一派稀松平常,本来要带给大哥品尝的蜜仙果,搁在她手边,当做便宜了这只小猪蚌。“你帮他吃吧,摆到他回来,果子也烂透了。干嘛一脸闷闷不乐?有东西吃,要眉开眼笑才对。”
  像他,嘴里咬着蜜仙果,脸上笑容比果子更甜。
  “……要好久好久看不见他,你不会想他吗?”
  “不会呀。干嘛要想?”九龙子没心没肺回她。
  “他出门在外,说不定遇到困难或麻烦……”珠芽自己吓自己,吓到小脸发白。
  “我大哥?不会不会,他只是去找宝珠嘛,又不是去跟人厮杀,能有啥麻烦?”家里成员,最不会惹事的,就属他大哥了。
  不是性子秉善,纯粹是懒、是不能、是必须维持心情淡然。
  “找宝珠?!”
  本来乍听下,误以为“宝珠”是某位女子闺名,珠芽脸上神色很精彩,又是惊,又是呆,又是难过,后来觉得耳熟,冷静回想,才记起龙族人身上都带有一颗“宝珠”。
  她问清楚些:“是……如意宝珠吗?”
  “对呀,我大哥的如意宝珠丢了,得出城去找,找不到回来,才真的叫麻烦。”九龙子随口应着,拖着腮帮,姿态慵闲。
  “他的宝珠为什么会丢了?丢哪儿?”珠芽替大龙子紧张起来。
  “丢哪儿要是知道,就甭大海捞针去找啦。”真笨的问题,蚌精不长脑的哦?“至于,怎么丢了的……我也只是听说,大概是打架的时候,被对方击落大海,一路沉下去,或许海潮卷远了,可能让哪只大鱼吞下肚了。”
  “宝珠长啥模样?是大是小?会不会给埋进沙里?”
  “长这样呀。”九龙子毫不吝啬,掏出自己的如意宝珠,给她开眼界。
  宝珠约莫男子拳头大小,很沉,像金子融出来的圆球,目前看来是如此,若龙族人恢复龙形态,宝珠亦会随其变化,球状不变,但尺寸将膨胀放大,变成龙爪亦能抓握的原形。
  “好大的真珠!”她惊呼。什么神蚌才能养出这种大珠呀?!
  “什么真珠?!瞎说,这是如意宝珠,跟你们那种裹着杂石的蚌珠,完全不能相提并论!”九龙子唾弃人的嘴脸,仍是稚气多过于势力,没有很强烈的面目狰狞,扁起嘴,撇弄不屑。
  “真的很像呀!我的蚌珠,只是小了一点点,色泽和形状,根本是一个模子做出来的——”
  她伸手要摸,九龙子可不给碰,立刻收回。
  “摸一下都不行哦?”小气龙。
  “宝珠出差错,我们可是会拼命的,少碰为妙,弄脏了怎么办?”九龙子嘴很坏,啃掉多少蜜果子,也煨甜不了。
  “出差错……会拼命,那、那他宝珠不见,岂不是……很严重?”
  “当然呀。”
  “会……怎样呢?”她听见自己吞咽津液的咕噜声,咽喉紧缩。
  九龙子回视她。“问这么多干嘛,你又帮不上忙。”
  “我可以帮他一起找。”多一个人,多一份力。
  “凭你?我们几兄弟比你不济事吗?我们找不着的东西,你能找到?”把龙子们和她摆在一块评论,对他们是种屈辱哦。
  “……”九龙子说得对,她力量那么微小,比得上龙子吗?他费心尽力,寻找许久,每每离城数月,亦未能找回宝珠,她,又能提供多少帮助?
  “呀,差点忘了,还有一件正事。”九龙子拿着仙果的那只手,在半空中,胡乱画个圆圈,圆圈中央,涟漪波动,似湖心水镜,映出一道身影。
  咦?!咦咦咦——
  她双眼瞪大,随镜内身影,越发清晰,瞳仁里的惊讶,越发扩大。
  “大哥,我要向你借上回那本心法的书。”九龙子本就是来借书,这才是正事,送鲜果是“顺便”而已。
  水镜仍泛着浅浅漪圈,如春风撩过,微微拂动,镜中人影,因而波荡起伏,依旧无损他原有的冰清翩然。
  她这几天来,天天挂念着、悬思着的人,就在水镜之中,眉目恬然,温浅如昔。
  “你自行去取便可。”
  不是幻影,他会说话,嗓音仍是优雅,回着九龙子道。
  “好,我自个儿去你书房找。”
  难、难怪刚问九龙子,会不会同她一样,想着他、念着他时,九龙子回得半丝情分不留,原来,他们兄弟要见面,是这么……简单。
  手一举,水镜成形,彼此便能面对面讲话。
  九龙子要撤收水镜,珠芽赶忙阻止,搭上他的手臂,不让他动。
  “我、我也要跟他讲话!”珠芽哀着声,央求九龙子。
  “哦。”九龙子无谓耸肩,挣开她的手,随她去啰。
  大龙子一开始便瞧见了她。
  她站在小九身后,乍见镜中的他,小小脸蛋上,满满的诧异,瞠目结舌的神情,教他难以忽视。
  她伸出手,试探地点了点水镜,不敢太用力,轻轻触碰,生怕薄脆水镜被她戳坏,那就看不见他了,偏偏,心里妄想着,手若探进镜中,是不是可以摸到他……
  因为,他明明就在眼前,好近好近的地方。
  前一瞬,嚷着说要跟他说话的她,反而安静许久。
  她紧瞅他,将他自头到脚,看了一遍又一遍,确定他看来毫发无伤,稍稍安心些。
  “你……有没有记得要吃三餐?”很多话想问,脱口的第一句,却是这个。九龙子在她背后琴桌,跷脚而坐,闻言,忍不住噗哧笑出来。
  “我大哥又不是小孩子,饿了会自己找吃的,还需要你叮嘱?”
  “嗯。”大龙子在镜中,浅浅颔首。
  他没料到,竟然有人会问他这么婆妈的问题。
  就连他自己的母后,也不会浪费时间,问出没有实质意义的废话。
  通常,劈头便是问:宝珠找到了没?
  如意宝珠的下落,绝对是比肚子问题,更加紧要。
  “外头大鱼怪很多,你要自己多当心。”珠芽单纯以她的眼,去看海底世界,对她而言,随便一只鱆或蟹,都是可怕的天敌。
  大鱼怪?
  在大龙子眼中,不过是鲰仔小鱼罢了。
  九龙子正欲发笑,却对上大哥敛眯的眼眸,那无关不悦,或是教人看轻的冷睨,更没有半点不耐,而是……微笑,很淡很淡的那种,唇角没扬,眼角悄悄泄露了笑意。
  这只小蚌精,无意间,羞辱了大哥,把大哥当成弱小生物,怎么大哥……还肯在水镜里,听她问这种蠢问题?
  大龙子虽没回答她,也没打断她,任由她继续说着要他保重、别冷着累着,云云之类的琐屑交代。
  “你出城,都没跟我说一声……”终于,交代完很多她挂心的事儿之后,她不禁嘀咕埋怨。“害我一觉醒来,到处找不到你,问了很多人,还弄不懂你去哪里……本以为你很快就回来,鲪儿又说,没超过半年以上,你是不可能踏回龙骸城……”
  “跟谁报备行踪,不是我的习惯。”他说得务实。
  以前不习惯,现在不习惯,以后也不会习惯。
  他的来去,自有他的理由,反正,人不在城里,任何急事,只须水镜便能联系他,他并非失踪,谁会担心呢?
  “也不是报备,只是说一声,至少,我心里有底,就不用挂念担心嘛。”
  “担心我,是多余的。”不用在他身上,浪费那种别扭情绪,省省。
  “……”珠芽唇瓣噘噘,他这一盆冷水,泼得真决绝。
  她又没要他露出感动的表情,但至少,对于她的忐忑,也感同身受一点点嘛。
  她是不知道众人口中“龙子们本领高超”,究竟强到哪种田地,难道,很强的人,就不会生病、就不能受伤,就不可以……被关心吗?
  淡淡的,听见镜中传来吁吐的鼻息声,介于嗤笑与笑叹之间,源自于他。
  “下回有事找我,让小九或其他兄弟帮你开启水镜。不要胡思乱想,我不会有任何危险。”
  语毕,由他那边,挥散了水镜术力,身影消失在她面前,徒留一大片与海同色的空镜,慢慢溶于水中。
  周遭,恢复宁静,也恢复了没有他气息围绕的阒寂。
  九龙子以为,会看到一张惨兮兮的丧气面容,没料到“惨”字没有,“灿”字倒闪闪发着亮,像满天星斗,落进她眼中,镶嵌她脸上。
  “你干嘛这么乐?”反应太不寻常了……
  “九龙子。”珠芽捉起桌上的蜜仙果,双手掬捧,恭恭敬敬,高举过首,呈向九龙子面前,笑容说有多谄媚,便有多谄媚……
  笑脸跟蜜仙果,一模一样的甜。
  “您,明天一大早,有空吗?”
  失言,不可与言而与之言。
  意指……说了不该说的话。
  大龙子很认真思索过,是他言中有错,或是她装饰在两鬓的双耳,纯粹好看之用,没有实质“听”的功能……
  再不然,便是她和他,对于“有事”这两字,有着天差地别的解读。
  否则,看见她的次数,何以频繁到……连他都有数不尽的错觉?
  以往离城,家人与他联系用的水镜,出现眼前,鲜少超过五回,上次的八个多月内,也不过区区两次。
  此趟,算算仅止十来日,水镜耸立眼前的次数,是按三餐计算。
  无论由哪位弟弟做出来的水镜,贴在镜子最前头的,永远都是珠芽那张可爱笑脸。
  早膳时,她端着海豆汁,一手鱼蛋烙饼,在镜的另一边,说:
  “你早膳用了没?”
  若用过,她便介绍一下她今早的丰富餐点,满满一大桌,边吃,边同他杂七杂八胡聊,问他昨晚在哪处海城落脚,进展如何,遇上哪些趣事。
  若还没,她会软软逼他,在她面前进食,以亲眼确定,他有乖乖吃饭。
  午膳时分,她手里一大盘海粟大米,堆得像座小山,上头铺满鱼生和海菜酱,问:
  “你午膳用了没?”
  若用过,情况重复早膳。
  若还没,请见上列说明,在此不再赘述……
  晚膳时……
  “你晚膳——”她话没说完,就被一脸不爽的二弟吼断。
  “你烦不烦呀?!这算啥要紧大事?!每天吵我们帮你做水镜,就只是要问我大哥吃喝拉撒了没?!滚出去!”
  睚眦的咆哮,撼动水镜,镜面波澜乱生,连另一端都感受威力。
  “我没有每天来麻烦你……我照顺序安排,你三天轮一次……”八个兄弟慢慢排,人人有份。
  “你还真敢说——”睚眦冷笑,面狰目狞,獠牙外露,雪白森寒,长脚举高高,然后,拿捏力道——足以踢飞一颗蚌的力道——送出。
  遭二弟踹走的蚌娃,翌日,又嘻嘻哈哈,无事人一般,现身水镜内,毫不见昨夜被睚眦驱逐的沮丧,而她身后的苦主,换成他三弟。
  三弟,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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