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缘瞧他一眼,微微一笑,“施主刚毅坚韧,不愧执剑而卫。然而若论觉悟正道,却也未见得有如日月光明通透之时。”
心中一凛,武卫明真正觉得这和尚不简单。周婉倩见他面色不善,正担心德缘恼怒,却见德缘转身自供桌上取下一瓶花,抽出一支,递与武卫明。
“施主可知这是什么花?”
那花有茎无叶,红艳似火,花瓣向外卷曲,长长的花蕊则微微向内收拢,仿佛许愿的合掌,花香似有如无,却极优雅。
武卫明伸手接下,却未细看,只盯着德缘,口中冷冷道:“不知道。”
德缘悠悠道:“法华经有云:“摩诃曼陀罗华曼珠沙华”,是开于天界的红花。”他轻轻念来,有若吟唱,“又名死者之花,相传世人阳寿尽之时,它便是引领魂魄进入极乐世界的接引之花,施主难道不曾见过吗?”
武卫明对这和尚神神秘秘的说话方式大感不耐烦,将花递还,索性直接问:“大师究竟有何指教?若没有,我们便要告辞了。”不知怎的,他一见这和尚,心中便生焦躁,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将要发生一般,恨不得离他越远越好。
德缘似是看出他的心思,不再多言,将花重新摆回香案,转身再看周婉倩,其盈盈孤立如当年相遇时,只是面上的欢喜却不是当日凄苦可比,心下一叹,天道轮回,果然不假。
他褪下腕上一串佛珠,交给周婉倩,合十一辑,“女施主前番指路之恩,贫僧无以为报,这一串金刚菩提佛珠,便送与女施主,但愿女施主能消灾解厄,终成正果。”
周婉倩双手恭敬接过,一旁的武卫明却一脸阴沉,若非那串佛珠实在不起眼,他早一把拦下!就算是和尚,他也不高兴小倩收下别的男人的东西!
德缘又向武卫明一揖,“施主只能乃天之所赐,然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本,强求逆命,终非天道。贫僧言尽于此,施主好自为之。”说罢,转身执帚,继续在内院洒扫。
武卫明和周婉倩对望一眼,虽然对德缘的话有些疑惑,但也看出他不愿再与他们交谈,便顺从地退了出去。
那一朵曼珠沙华,在香案上盛放,而武卫明不知道的是——
曼珠沙华,亦为彼岸花,其花香有魔力,能唤起死者生前的记忆……
慈净寺外。
“那和尚叫德缘?”
“是啊。”
“你说三百年前在冥河边上见过他?!”
“对啊。”
武卫明无语,见鬼见多了,撞佛还是头一遭。
虽然武卫明拒婚已成定局,但此事的影响却一直绵延不绝,柳丽妃倒没有再来逼迫,可视前来劝说之人络绎不绝,据说某位卫道的老御史甚至准备上折子参武卫明私德不检有伤大节。
康王府也同样不好过,流言甚嚣尘上,王爷已称病不朝,贤芳郡主将自己关在房中,整日以泪洗面,卧床不起,王妃心急如焚,一日三餐宣太医诊治,可是心病难医,眼见郡主之病始终无起色,王菲六神无主,连算命的也一并请来,只望能卜个吉凶。
这一请,倒真请来个麻衣神相。那相士一见郡主便道:“郡主心病,小人明白,只不过这事到怪不得佑武侯爷,实在是妖孽迷惑,难以自拔。”
一句话,本已久病无力的贤芳郡主竟然奇迹般地坐了起来,目中迸出希翼之光,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相士微微一笑,眼中闪现诡秘的光芒,缓缓道:“小人是说,那位周婉倩姑娘,实乃妖孽……郡主若想救侯爷,需从此处着手……”
人心啊,自古便是妖孽栖息之所,以嫉妒与憎恨滋养出鬼,又有谁能把它驱除?
四周一片白茫茫的大雾,寂静无声。
这里是哪?武卫明四处观望却一无所获,正纳闷间,浓雾却渐渐散去,他这才发现自己居然身在半空,俯视下方。
一间小小的斗室,一男一女,执手相望。那男子银盔铁甲,身上染着斑斑血迹,不用看面貌,武卫明便认出他是钟浩,而那女子正是周婉倩。武卫明心中涌起一种古怪感觉,自己这是在做梦吗?像上次看见恩泽寺救驾一样?而这次又是哪一樁。
眼光转向周婉倩,执剑她钗横鬓乱,一身宫装,神情虽还镇定,却掩不住狼狈逃命的仓惶神色——逃命!?武卫明突然醒悟,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钟浩接下来做的事更加证明了武卫明的想法,他走向斗室左侧的壁龛,小心翼翼将供奉的佛像先右转,再提起,再左转,待到佛像回到原位时,轻轻的机械声响起,斗室右面的墙壁几近无声地分开,露出一人半人来高的入口。
地道!
那么,这就是四百年前,燕朝灭亡之夕,两人死别前的那一幕了!
武卫明刚为自己的发现而震惊,突然觉得有一股无法抵御的大力澎湃袭来,将他推落,眼前白光一闪,便坠入钟浩体内……
钟浩此时的心情,其实非常恼怒。
叛军突然发难,势如破竹,连下数城,长驱直奔袭京城,朝中上下一片惊慌失措,仓猝组成的军队居然在平叛途中倒戈,杀回京城,攻入西门,包围皇宫。钟浩率部退守禁城,负责坚守最后一道防线,以保皇室众人能有更多的时间从密道逃出。身为武将,这是分内职责,更何况,皇宫里还有一个他牵肠挂肚的女人,他的未婚妻子,宁雅公主周婉倩——即使他毙命于此,也要让她平安脱难!
他带领千余精锐,依靠地形,一次次击退潮水般涌入的叛军,浴血殊死的搏杀中,唯一的安慰就是,周婉倩此刻应已平安虽皇上离开,然而当他重新安排好防御阵势回到宣阳门太极殿前,竟看见她夹杂在伤兵中时,简直当场要气晕过去。
“你怎么会在这里!”被千军万马包围亦面不改色的冷静不翼而飞,他抓住她双臂大吼,完全顾不得身份尊卑和避嫌忌讳。
“我……我很担心你。”她也没有躲避,直直凝视着他,眼中只有深情,全无惧怕。
情势危急,父皇仓皇逃离,宫里乱作一团,她本应与父皇一并出逃,却在知道钟浩奉命坚守后决意留下,只因不能同生,也要同死!
钟浩一咬牙,拉起她便奔向正殿,“去密道,你带路!”
此时叛军已调了撞车前来,宣阳门摇摇欲坠,乱箭如雨般射过来,两人狼狈万分躲入后殿小室,照周婉倩的指点打开密道入口,钟浩便要将她推进去,“你快点走,顺着地道一直往前,不要停。”
“你跟我一起走!”她扯住他的手,急急的说。
“我……”他咬咬牙,“我不能走,你明白的。”他有职责在身,即使不舍,也必须坚持到最后。
“我明白。”她目光黯淡下去,“那么,我在这里等你。”
“不行!”他激烈反对,“叛军随时会攻进来,这里非常危险,你不能留下!”
她用力摇头,“对我来说,现在哪里都一样危险,与其死在外面,不如跟你死在一起。”
“婉倩!”看着她的表情,钟浩知道自己说什么也没用了。这一刻充赛在心胸里的情感仿佛要爆裂开来,所谓同生共死,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浩。”她的声音低柔,流露的意志却坚如磐石,“我就在这里等你,你若成功退敌便来带我离开;你若有万一,奈何桥上,你定要等我片刻!”
他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眼眶却有些湿意……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可以再这种时候流泪!却又觉得,此时的泪并不是一种软弱、一种耻辱,而是珍贵无比的情感。得其所爱,生死何憾!
“我答应你!生要同衾,死要同穴!”他从靴筒中拔出一柄金匕,令她握在手中,“自己保重。”
“啊——”武卫明抱着头从床上惊坐起来。怎么会有这么真实的梦境?!
冷汗涔涔而下,梦中他与钟浩已是合而为一,在那生离死别之际,钟浩的全部心情,激动与冷静、爱恋与决心,都呈现于自己心中,那个男人的确有着不惜殒身减命的觉悟,若说他会有负誓言,实在是很难想象的一件事,那么,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钟浩竟让周婉倩在幽冥空等百年呢?
武卫明敲敲自己的脑袋,他是武卫明,怎么会明白一个死掉四百年连骨灰都找不到的男人的想法!
但是,那种感同身受的感觉,又要怎么解释?
武卫明,钟浩……钟浩,武卫明……不可能吧!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怎么可能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然而,尽管理智拼命抗拒,那种从心底涌上的战栗感,仍令武卫明一夜无眠。
心情焦躁加上发了一宿呆,第二天起来,武卫明没什么精神,偏偏这个时候侍卫来报,贤芳郡主前来拜访,令他的心情更是雪上加霜。
“不见!”这女人嫌流言不够难听,事情不够麻烦吗?居然亲自来这里。“就说我出门了。”
“侯爷……”侍卫看武卫明脸色不善,犹豫一下,还是禀告道:“郡主要拜访的是……是周姑娘……”
“更没必要了!小倩又不认得她。”他一口回绝,郡主明知小倩是她的所谓“情敌”,来此比不安好心!小倩性子温柔,说不定会被她欺负。
“这不好吧。”一旁的周婉倩却拦住武卫明,“卫明,郡主身份尊贵,又是特意来访,于情于理,也该招待人家的。”并不是所有事情都适合让武卫明背负的,同为女子,爱着同一个男人,这场战争,还是由她们自己来解决吧。
武卫明无奈,只得同意见客,并在周婉倩的要求下,让她们独处。
贤芳郡主盯着向她行过礼的周婉倩,眼神里充满疑惑与戒备。就是这个女人迷惑了武卫明吗?然而那种风姿与气韵,却怎么也不是她想象中的狐媚妖邪。
“郡主召见小女子,不知有何吩咐?”奉上香茶,周婉倩态度温婉,却不卑不亢。
“吩咐没有。”贤芳郡主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听闻周姑娘之名已久,渴慕一见。能令武侯爷如此倾心,周姑娘果然不同凡俗。”
“郡主谬赞了,小女子不敢当。”周婉倩淡淡道。她生前乃是公主之尊,对方随家世而来的气势,并不能令她感到惶恐。
“谬赞吗?”贤芳郡主嘴角露出一丝嘲讽,“本郡主听闻丽妃娘娘欲收你为义女,却被婉言拒绝,想来周姑娘其志非浅,故不甘于此。”端起茶盅,轻啜一口,微微皱眉,“这茶凉了,换杯热些的来。”
郡主一定很恨自己吧……周婉倩低低叹息,“婉倩福薄,是娘娘错爱了。”
“这样还算福薄,”贤芳郡主双唇微微扭曲,“那本郡主的福气,比你更是差远了呢。”说着,双手已暗捏成拳。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她深吸一口气,按捺下激动的心情,提醒自己此来的目的,不可自乱阵脚。
将贤芳郡主的失态看在眼里,周婉倩心情也为她有些恻然,郡主目前处境艰难,虽说不是武卫明或她的过错,然而同为女子,那种爱而不可得的心情,总是能够明白并体谅的。
“郡主,”她轻声说,“自始自终,婉倩只是想要和所爱之人在一起而已。”
“你!”贤芳郡主闻言一震,这女人居然如此大胆,竟当着自己的面毫不犹豫的说出这种话!“你……你这还有没有廉耻之心啊!”
“廉耻心吗……”周婉倩微微一笑,像是自嘲般轻轻叹一声,“就算是没有吧,对万千来说,那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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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屋藏姬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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