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丽妃却没有被外甥的痴情感动,在她看来,除了武卫明被周婉倩迷昏了头外,没有别的解释。按捺住怒气,她冷哼一声,“你看不上贤芳郡主也罢了,但我问你,那周婉倩是什么人?来历不明、身份低贱,你迷恋上这样的女人,难道不是玷污了武家的门楣!”
身份低贱?武卫明觉得好笑,但这是没法子向姨母解释的,难道能告诉她,周婉倩是前朝的公主,是个女鬼吗?
“没话说了?”见他不语,柳丽妃冷笑一声,“你以为编出那套边疆小吏临终托孤的鬼话能骗过谁?就算是真的,我大熙利智早已言明,立正室皆须请旨圣上礼部注册,你以为是你想娶就娶想嫁就嫁的吗?”
武卫明简直要苦笑了,姨母所言固然没有错,可是周婉倩此时的状况,别说嫁娶,就连长伴左右,都是逆天而行了。
“年轻人难免气盛,明儿,你若真喜欢周姑娘,就更不该如此任性,让她背负令你罔顾礼制的恶名。”柳丽妃放柔语气,“再说贤芳郡主出身高贵,为人大方,必不会为难周姑娘,就让她们姐妹相称,娥皇女英,又有什么不好?”
以常理而论,柳丽妃此言已是少见的宽容大度了,对这个外甥,她总是偏疼的。
可惜的是,武卫明即使理智上明白,感情上,却绝对做不到。
“姨母,”他毫不回避地直视柳丽妃,目光清亮,“我只是喜欢小倩一人,这辈子我只会跟她在一起,如果不能明媒正娶,那么,此生也不会有什么佑武侯夫人。”
柳丽妃手一颤,那盏成窑五彩小茶盅“啪”的落地,摔得粉碎。
佑武侯府此时一片混乱,刚回到家就听说周婉倩出府到现在还未回来,武卫明又急又气,忍不住大发雷霆。他即便战事失利也从未如此暴烈,下人们被吓得几乎要全冲出府去寻人,同时心头闪过四个字——红颜祸水!
其实武卫明本不必这般紧张,周婉倩此时的身躯本是他用玉香圆幻化而成,只要他掐指一算,默念符咒,自然可以招她回来,然而所谓关心则乱,武卫明就是如此。
真正令他不能释怀的并非周婉倩出府未归,而是柳丽妃最后那番话——一个寻常女子,真值得你这样自毁前程?她喜欢你,无非因为你有侯爵之尊,你若为了她变成老百姓一文不名,她还会这般倾心于你吗?你这般坚持,实在愚不可及!
周婉倩的心意不会因为他是侯爵或布衣而改变,武卫明非常确定,可一深思,周婉倩倾心于他,却是因为把他当成前世情人,那个叫钟浩的男子。
未曾得到时,人们总是勇敢无畏到可以将很多东西忽略,可是一旦得到,要为这份感情付出牺牲时,对于所守护的东西就难免会要求完美甚至极为挑剔,就如武卫明。当他真正有了愿意为周婉倩舍弃一切的觉悟之时,就绝不能容忍她之时透过他看到另一个灵魂。
激怒他,令他焦躁万分的,并不是柳丽妃的警告,而是他内心深处,始终未能释然的那个死结。
“周姑娘!”
“你总算回来了!”
从距离佑武侯府十几步开始,就不断有武家的下人向她打招呼,其热烈的程度令她十分不习惯,不过周婉倩却没有心思去想这个,方才茫然在街头乱走,满心想的都是,若武卫明逼不得已娶妻,她要怎么办?
离开?去哪里?回沂园势必不可能。天下之大,她一缕幽魂,竟是再没有可以安身之处……或者说,若要她眼睁睁看着武卫明与被人双宿双飞,她宁可魂归地府,再也不愿留存世间。
“小倩!”
早有机灵点的跑进去给武卫明报信,冲到们哭的他与她在中庭撞见,一起停住脚步,眼神交会间,千般滋味涌上心头。
见她无恙归来,武卫明积压已久的急躁终于找到发泄的出口,“你到哪里去了?”他脸色不善,几乎是恶狠狠地问。
“我……”周婉倩怔了怔,“出去走了走。”
“走到现在才回来,你不知道会让人担心吗?”向来对她温言软语的武卫明这话是用吼的。
而心情复杂混乱的周婉倩被他逼得一股无名怒火之上心头,不假思索喊回去,“我是阁下的囚犯吗。武侯爷!”四百年来温柔第一次化为刚烈,“我要去哪里,为什么一定要向你交代!”
“囚犯?你就这样看待自己的?”武卫明的脸色寒如玄冰,“那我武卫明就是牢头了?”
本来恨不得尽早见到武卫明以抚平心中不安的周婉倩,怎么也没料到迎接她的回是从未有过的严厉与蛮横,这是不是……他是不是为了掩饰即将负心的事实而色厉内荏?
鼻中一酸,眼泪涌上眼眶,她扭头便要回自己房间,再说下去,她会忍不住当场哭出来。
武卫明却抓住她,她一偏头,与他炽烈的眼神对上。
“周婉倩,我是谁?”
他的表情很认真,很严肃,虽然这问题来得莫名其妙,却一点不像发疯。他的手握得很用力,用力到她的臂膀都隐隐作痛。是错觉吧?她根本不可能感觉到疼痛,这具身躯并不是真实啊,那么看到他炽烈的眼神而莫名感到的鼻酸与心痛也是错觉吧?
“你……你是武卫明啊。”她的声音有一点点颤抖。
“你看到的,究竟是武卫明,还是——”他咬牙切齿,声音也有一点点抖,“钟、浩?”
微微蹙眉,她今日方才彻底明了,面前这与她同笑同悲的男子,是这一世的武卫明,而非上一世的钟浩,然而,终究还是免不了片刻的迟疑。
这一迟疑,当即被武卫明视为默认。一瞬间,他一阵心痛,刀刃加身之痛也不过如此。他很想狂吼出声,也很想掐住她的脖子强迫她看清楚,但他什么也没做,只是松开了抓住她手臂的右手,冷冷道:“我明白了。”
武卫明是一个有强烈自尊的男人,明知道她心上所系非己,却仍然不能对她忘情——这样的自己,他很难坦然视之,再不离她远点,他担心自己会忍不住做出求她回心转意之类让自己更加丢脸的举动。
他明白了什么?
周婉倩一思忖立刻明白他误会了,他瞬间冰冷如铁石的表情让她一惊,所以在他松手转身准备走开的时候,她抓住他一只衣袖,急急说:“武卫明,你是武卫明啊!”
可惜此时他已经不能相信了。
他没有回头,冷冷说:“不用安慰我,小倩,我还不至于这么脆弱。”
“不是安慰……”她放开他,绕到正面,仰首望着他,“武卫明,你真的……不是钟浩。”那个让她在荒芜中等待四百年的钟浩,真的已经消失了,眼前这个俯视自己的高大男子,黑色的瞳孔中有怀疑、有爱意、有傲气、有忧伤,却再也不是上一世记忆中的那个人。
林间的初见,雨夜的相守,恩泽寺的死门与以命相护,终身有托的羞涩与甜蜜,落在那波涛翻滚的冥河。那些曾经的笑与泪,相思与缠绵,挣扎与追寻,她与那个人的一切已一起消失在那阴森的水波下。
钟浩与周婉倩的爱情,在那个时候,就已经结束了。
无论她多么不舍,多么留恋,她也不能回到从前。
她不禁泪如雨下,不可遏制。
武卫明慌了,周婉倩虽然性情柔顺,却并非好哭之人,此刻她痛哭失声,到底是为什么?难道是因为终于明白自己不是钟浩所以失望?
心中有如被针刺,但是周婉倩哭成这样,他仍然难以无视,不由得上前一步,将她拥入怀中,紧紧抱住,长叹一声。英雄难过美人关,原来自己终究也不能免俗。
周婉倩靠在他怀里,尽情地流淌眼泪。泪水是一种觉悟,对她而言,这一刻是一个全新的开始,真正将钟浩封印在记忆里,而把武卫明放在心中。曾经以为,钟浩与她是永恒的爱恋,然而现在她才明白,永恒的爱情,不是他们。
呜咽渐止,她深深呼吸着武卫明的气息,这个强而有力的怀抱、这个温暖的身躯,慢慢填满心底深处因四百年孤独而被掏空的黑洞。
“……不要离开我、。”她拥紧他,如抓浮木,“明。”
她的声音极细极轻,那一个“明”字却极清晰坚定,如同惊雷一般,一下子敲进武卫明耳中。这一刹那,他突然相信了她,相信她眼中看到的,是单纯的武卫明,而非某个影子的替代品。
激动万分的他,垂首吻在她额上,字字掷地有声——“天地合,乃敢与卿绝。”
世事从来不能两全,有人笑,自然有人哭。周婉倩与武卫明两情互许的这一日,也就是贤芳郡主希望破灭的日子。丽妃娘娘召娘入宫,带回的,却是武卫明的彻底回绝。
平心而论,武卫明于她仅是救命之恩,名节受损一事也实在怪不得他,他从未对她有什么表示,负心一说也落不到他身上,然而,全京城里的人都知道她的清白毁于武卫明,她已再没有退路,若武卫明坚持不肯娶她,那么,天下不会有哪个身份相当的男人肯来向她提亲,对她来说,武卫明的决绝,是她的催命符。
她不甘心!
贤芳郡主握紧双手,武卫明就是为了哪个叫什么周婉倩的卑贱女子而置她与如此不堪的境地吗?那女人算什么?!她比自己美吗?比自己家世好吗?大概就是比自己狐媚吧!败在这种女人手里,自己有何颜面立于世间?
度自己命运的不甘心,最终化为对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的深切恨意。
六月十九乃是观世音菩萨成道日,京城各大庙宇无不香客如云,大作法事。武卫明和周婉倩因为康王府的是闷在家里半个多月,闭门谢客,万事不理,这一天也忍不住去凑个热闹。
两人的容貌身份都惹人注目,大相国寺这种地方自然要回避,一路来到城北的慈净寺,这里僧众不多,庙宇不大,平常也是清修为主,很少参和凡尘俗事,礼佛倒是最好不过了。
拜过三进佛堂,大雄宝殿,后面便是一个小小的观音堂,门前花木扶疏,因是佛殿,供着鲜花素果,香烟袅袅,正有一位身着白衣的年轻和尚执帚洒扫。见有人来,微转身,合十一礼,“两位施主请。”
武卫明不以为意,而周婉倩咋听见那个声音,心中却是一动,定晴望去,“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这和尚、这和尚她居然见过!
“大师……大师。”她结结巴巴的说,“是……是您吗?”
他不是三百年前,冥河之畔,曾经授予她修行法门的那位高僧德缘吗!
年轻和尚微微一笑,“阿弥陀佛,得见故人,不胜欣喜。”
武卫明警觉起来,这和尚有是什么人物?居然会与小倩是故人!?仔细打量,对方年纪虽不大,却有一种圆融通透的气息,分明是有道高僧才会出现的佛气。
周婉倩可不管这些,能见到故人,亲切之情大起,忍不住问道:“大师,您后来找到您要找的人了吗?”
和尚颌首,目光转到周婉倩身旁的武卫明身上,“女施主也终于得偿所愿了吗?”
周婉倩刚要答是,却微微迟疑,武卫明与钟浩终究不是同一个人。
武卫明听见这话却皱起眉来,虽然不清楚这和尚是谁,但这问题怎么听也都跟钟浩有关吧,平添几分恼怒的他冷声问:“请问大师如何称呼,不知何时认识我家小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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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屋藏姬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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