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恶……你若是这般恨我,又何必娶我?」
采荷呢喃自语。她早有心理准备,嫁进来后怕是须得费上许多劲,才能打开他紧闭的心扉,但这扇门,也太难开了吧!
不想怨的,可如今的她,不得不幽怨。
她独坐庭院里,焚香抚琴,试着平静自己起伏不定的情緖,但意气终究难平,一阵烦躁,弹错好几个音。
「怎么了?如此心浮气躁,不似平常的你。」
一道清冽如冰的嗓音蓦地响落,采荷一震,愕然扬首。
映入眼底的正是希蕊王后,这个国家最有权势的女人,她的表姨母。
「王后娘娘,您怎么忽然来了?」她连忙起身,敛裙为礼,跟着,蹙眉望向身旁侍立的宫女,轻声斥责。「怎么不通报一声?好让我出殿迎接。」
「你我之间,何须如此见外?」希蕊笑道。「是我不让人通报的。」她在石椅上落坐,环顾周遭。「我想来瞧瞧你日常居住的环境。这儿,还住得惯吗?」
「嗯,多谢娘娘关心,采荷住得挺好。」采荷应道,一面亲自斟茶。「娘娘请喝茶。」
希蕊接过茶盏,眉目慈蔼。「就说了你我之间无须见外,像你平常那样叫我吧。」
「是,表姨母。」采荷娇唤,也跟着坐下。
「开阳不在?」
「有朋友相邀,他去打马球了。」
「又出门玩了?」希蕊挑眉。「他经常这样吗?」
「啊?」采荷一愣,听出表姨母这话颇有言外之意。
希蕊静定地瞅着她,似是想从她神情寻出一丝异样。「他总是自顾自地出门游乐,将你孤身冷落于此?」
这是责备的意思吗?
采荷神智一凛,深知自己一句话便可能令开阳深陷艰难处境,小心应对。「您也知道的,表姨母,开阳性子就是如此,他素来交游广阔,待人又豪爽,那些名门子弟都喜欢与他亲近,也格外有话说。」
「所以便冷落了你,只顾着与朋友交际?」希蕊冷淡地介面,语锋带刺。
采荷笑笑。「他没冷落我啊!他总是邀我一起参加聚会,是我这几日身子疏懒,不想去的。而且他回来了也都会陪着我,关切我三餐饮食……对了,他还很爱与我谈论乐理,我们往往聊到深更半夜呢。」
「是这样吗?」希蕊沉吟。「如此说来,开阳倒是对你不坏?」
「他对我很好、很体贴。」采荷保证,言笑晏晏,神情开朗,看来很是满意。
希蕊打量她,半晌,似是信了,微微颔首。「如此就好。」
「表姨母既然来了,要不要听听我新作的曲子?」采荷机灵地转开话题。
「听你作的新曲当然好,不过,我也想有机会尝尝你亲手做的点心,许久没吃了,倒有点想念呢。」
「那有何问题?采荷等会儿有空,立刻就做几笼送去给您和王上尝尝鲜。」
「那最好了。」
姨甥俩品茗抚琴,聊得尽兴,直过了一个多时辰,希蕊王后方盈盈起身。「我这就回殿了。」
「是。」
采荷优雅地行礼,原想相送,希蕊却挥手说不必了,临去前,朝采荷的贴身侍女玲珑使个眼色,玲珑会意,悄悄跟出殿外。
希蕊摒退左右,私下询问玲珑。「方才你主子说的话可都是真的?开阳对她当真那么好吗?」
玲珑左顾右盼,确定附近无耳目,才低声应话。「是,正如王子妃娘娘所言,王子殿下对她甚好,两人虽不似鸳鸯爱偶,整天黏在一起,但也是举案齐眉,相处和乐。」
希蕊听了,轻轻颔首。「本来就是政治联姻,做出鸳鸯相随的假像,反倒恶心,开阳只要能对采荷真心相待,也就罢了。」
「娘娘请放心,王子殿下对王子妃娘娘挺好。」
「那我就放心了。」说着,希蕊的眼神转瞬变得凌厉。「你记着,安排你跟在采荷身边,就是要注意她与开阳之间的一举一动,若有异常,随时回报予我,知道吗?」
「小的明白,娘娘请勿挂怀。」
「回去吧。」
「是。」
玲珑恭恭敬敬地送走希蕊王后,回到采荷身边。采荷见到她,同样屏退左右,低声相问。
「怎样?我表姨母都问了你些什么?」
「王后娘娘问小的,娘娘您平日与王子殿下相处的情况如何,小的都照您的吩咐说了。」
「是吗?那就好。」采荷放下心,微弱一笑。「辛苦你了,玲珑,等会儿我再给你赏赐吧。」
「不用了,娘娘,小的对您尽忠,并不是为了讨赏,而是感念娘娘您对小的的恩德。」玲珑叹道。「当年我犯下的错事,若不是有您帮着隐瞒,恐怕小的早就小命不保,枉死宫中了。」
数年前,玲珑原是跟在希蕊王后身边的宫女,却与一位星宿主有了私情,对方哄骗得她失身,却抛弃她不顾,回家从父母之命娶了个名门千金,而她怀了身孕,走投无路,正欲投井自尽时,是采荷救下了她。
采荷主动向王后讨了她,将她藏在府里,掩护她将孩子生下,送给某户好人家抚养,从此以后,她便死心塌地跟在这位善良的小姐身边,即便王后极力拉拢她担任通风报信的耳目,她对采荷一片赤诚丹心,也从不动摇。
「……娘娘对小的大恩大德,小的没齿难忘。」说着,玲珑深深一鞠躬。
「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采荷嫣然一笑,笑如春阳,温暖洋溢。「来吧,你日前不也说想学琴?我来教你。」
「多谢娘娘!」
「这位王子妃,倒挺知人善任的嘛。」赫密若有所思地评论。
月缇横他一眼,不吭声。
两人躲在一旁,将方才发生的一切全都看在眼里,包括希蕊王后是如何试探采荷,又在她身旁安排了耳目,而她又料事先机,早就交代好玲珑一套说法。
「看来她不笨嘛。」赫密揉着下颔。「不仅不笨,还挺聪明的,也很懂得收买人心。」
月缇冷哼。
「哼什么哼啊?」赫密嗤笑。「怎么?人家比你想象的机灵,你不高兴了?」
这话问得犀利,月缇一时无法反驳。
是啊,若是她所跟随的主子是个无情之人,她又何必忧虑会有谁成为他的牵挂?可不知怎地,她就是看不惯他新婚的王子妃,谁都好,为何他偏偏决定娶夏采荷?
夏采荷是他在久远以前便认识的,甚至比识得她与赫密还早,当夏采荷像个小妹妹缠着他时,他们俩还在师父门下学艺呢!
所以,她不免会胡思乱想,总觉得主子对夏采荷是有些另眼看待的,虽然表现得并不明显,但她总觉得他们之间绝不单纯。
「吃醋啦?」赫密似是识破她翻腾起伏的思绪,笑笑地嘲谵。
她冷冷地瞪他,从怀里掏出短刃,作势砍向他。「要我挖出你那双桃花眼吗?」
「天哪,不要!」他连忙伸手掩目,夸张地叫嚷。「我再怎么桃花,也比不上咱们主上啊,饶了我吧!」
他愈是示弱求饶,月缇愈怒。还真把她当成那种不讲理的泼妇了?
「哇~~女侠饶命啊!」
她没出卖他。
接获心腹属下的报告,开阳并不意外。他料想过,希蕊王后一定会亲身向自己的表外甥女探问生活,究竟他值不值得信任,她要从采荷的口中得到判断的依据。
而他也想过,采荷应不至于出卖他,在表姨母面前打他的小报告。
事实上,这阵子他冷待她,便是有意试探,而她的反应,正如他所料。
你放心吧,昨天的事我不会说出来。
多年以前,她曾对他如此许诺,多年以后,他很想试试,她对他是否还有同样的义气。
他得到答案了。
但这并不表示,他对她的戒心便会就此降低,他仍会防着她,正如他警觉地防备其她所有的人。
这宫里,没人可以完全信任,即便是他亲生爹娘也一样。
这是他这些年来学到的,血淋淋的教训……
琴音如泣如诉在夜色里回旋,开阳听着,不自觉地走到琴音来处。
他看见他的王妃,独坐于月下凉亭里,黯然抚琴,琴音里,听得出她难以排遣的寂寞。
是那首「长相思」,她曾在斗花宴上演奏的。
他隐身于花丛后,静静望着她,她身边无人,连最亲密的贴身侍女玲珑也未跟着,看来是她意欲独处,摒退了下人。
她一面抚琴,一面径自斟酒,一杯接一杯地痛饮,他从不晓得原来她也会这样喝酒。
月华朦胧洒落,她清丽的容颜在暗夜里若隐若现,他有些瞧不清,但那哀婉的琴音却是明明白白。
长相思,这是她的心声吗?
开阳蹙眉,思潮亦随琴音澎湃起伏,忽地,她轻启樱唇,悠悠地吟唱—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果然,是怨着他呢!
开阳咀嚼着这出自《诗经》的歌词,冷冷一哂,嘲讽着,胸臆却不知怎地,堆迭着某种淡淡的愁绪。
愁什么呢?
他有些不悦,收拢眉宇,只怪她的琴音与歌声太有感染力,才会促使他有所感怀吧!
可他不能同情她,也不会同情她。
自德宣仰毒自尽的那天起,他便决定不再同情任何人了,包括他自己……
琴音赫然止歇,他怔了怔,凝神望去,只见采荷上半身趴伏在石几上,似是昏睡了。
醉了吗?
开阳缓缓行去,在她身旁站定,桌上一盏小巧可爱的珠贝灯映亮她嫣红的脸蛋,凉风吹来,拂飞她额前细细的发绺。
「采荷。」他试着唤她。
她一动也不动。
「夏采荷!」
她依然毫无动静。
竟喝到醉昏了?
开阳哑然,一时不知拿她如何是好,夜风又轻拂,她似是觉得有些冷,微微打了个颤。
他瞠视她,半晌,卸下自己的外衣,正欲盖落她身上,忽地,她嘤咛一声,羽睫翩然扬起。
他一凛,动作凝住。
她眨眨眼,瞳光迷离,半晌,认出是她,格格娇笑。
「是你耶。」她咕噜,像猫一般细细的嗓子,神态也如猫般俏皮,甜甜弯着眉眼,两只手陡地揪住他衣襟,将他拉向自己。
他整个呆住,任由她将自己拉近,她瞇着眼,瞧着他,鼻头轻皱,丰唇微都,那瞳神那表情,霎时有股说不出的媚。
他不觉屏息,心韵加速,犹如擂鼓,撞击着胸膛。
「坏蛋……你……终于来看我了。」葱指轻刮他耳缘,如芙蓉般嫣媚的脸蛋,逐渐接近他,再接近他,直到与他之间只有一个吐息之距。
天地在这一刻安静,他只听见自己体内躁动的血液。
然后,就在他以为她即将做出什么大胆的行举之后,她螓首一歪,再度落回桌上,丁香舌猫样地舔舔自己的唇,满足似地逸出咕哝声。
又睡着了吗?
开阳瞠视她,良久,心绪好不容易缓下,他松了口气,将外衣覆上她的身,在一旁坐下,揣出怀里的凤鸣笛,把玩着,脑海悠然忆起从前。
记得,那是个春寒料峭的三月天,她刚学会撑篙划舟,骄傲得了不得,缠着要他坐上扁舟,见识她高超的技巧。他不肯,两人拉拉扯扯之际,他最珍惜的凤鸣笛便意外沉进湖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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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本无情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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