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安。」他是个爱尔兰佬,说起话来有浓浓的腔调。「不知先生来找寻什么,我能为你效劳吗?」艺廊的名字好巧不巧,正是「Search」。
「找寻?」那男人微挑起眉,循着他的声音看向他道:「是的,我来找一位叫做威廉·华森的先生,请问你认识他吗?」
威廉·华森一听是来找自己的,不由得一奇。「我就是威廉·华森,不知道你是……」
「陆静深。」那东方男人回答。「也许你听过我的名字,我是杜玛莉的外甥。」
威廉·华森一听见他名字,脸上露出一抹诧异的表情。他赶紧掏出保全钥匙卡打开艺廊的门。「外面天冷,请进来坐吧!」
杜玛莉是家族里的黑羊。
本名杜书砚的她是杜家如今对外一致闭口不谈的么女。因为是么女,所以一向最受宠,因为最受宠,所以在她开始做出种种败德而不为家族容许的行为时,如杜家这种名门望族势必无法接受她的离经叛道。
「我认识她时,她还很年轻……」
艺廊的小沙龙里,暖气源源不绝地从风口吹出来,驱走了一室的寒冷。
咖啡香白烟袅袅,威廉·华森坐在一张红色沙发里,衬得他一头已然转灰的红发十分醒目。略带遗憾的,他看着对座男人失明的双眼,忍不住叹息道:
「那时我因为连续三个月卖不出一幅画而被老板裁员,花光了身上存款,走投无路之际本想跳进泰晤士河里,可她就站在河边,凉凉地说了一句,『河水很脏喔,天气很冷,你想喝杯咖啡吗?』,从那时起我便爱上了她。后来她开了这家艺廊,我帮她管理,但从来没对她表白过,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陆静深问。
「她说她没有心情再去爱了。」回忆往事,威廉·华森不由得眯起眼,瞪着天花扳道:「才二十多岁的人居然指着胸口笑说,「我这里,空了。』,她说她已经失去了最重要的,再没有办法用次重要的来取代。我本来以为她失去的是一个情人,后来才知道不是——加点咖啡吗?」
陆静深摇了摇头。「不了,谢谢——那么,她失去的是什么?」
沉默好半晌,威廉·华森终于回答:「她失去了她的儿子。」
「……麻烦再加点咖啡,谢谢。」陆静深声音变得有些沙哑地道。「你怎么知道她有一个儿子?」
威廉·华森替陆静深添了热腾腾的咖啡后才道:「她没有讲,是我自己猜的。她有一张照片,是个很小的男孩,不到两岁的样子。有一次她不小心从口袋里翻出那张照片时,掉在地上,我替她捡起来,她却说不要了,叫我帮她丢掉。她说这话时,表情悲伤得让我以为照片中的小男孩已经死去。」
「……那张照片,还在吗?」
「我想她既然会随身带在身上,对她来说必定是很重要的,当然没有丢,还收着呢。」
「能否——」借我看?陆静深笑叹一声。他是个瞎子。就算照片拿在手上也看不到了。然而事涉玛莉的隐私,他又不愿让候在外头的王司机替他证明。
彷佛知道他的想法,威廉·华森道:「你等等。」说着便转身走进另一间办公室里。
一会儿后,他将一张陈旧的照片放在陆静深手上,意味深长地说:「我曾以为那个男孩死了,显然我错了。以后,这张照片就交给你来保管吧。」
捏着那张护贝过的照片,陆静深几乎可以想见照片里的男孩相貌。点点头,他将照片收进外套内里的口袋里。
又听威廉·华森聊了一阵子玛莉的事,直到时间飞逝,大半天过去了,告辞时,他感激道:
「华森先生,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我姨母从不曾提过这些,甚至在她过世前,我都还不知道她喜欢红色和栀子花。」
如今才知,何以宁海在姨母的葬礼上会穿着红色的衣裳;也是如今才知,那天宁海放在姨母墓前的必然是一束早开的香栀子。
「还有披头四。」威廉·华森补充。「玛莉爱极了披头四。」
「是了,还有披头四。」比如宁海手机里那首<Letitbe>,她在姨母灵前播放这首歌,旁若无人地翩翩起舞。
他是个这么不贴心的儿……甥儿。曾以为自己对姨母已经了解得够多,如今才明白,那些了解都只是片面的、残缺的。
一个多月前,他去找简行楷问宁海的下落,简行楷却笑着告诉他:
「找海儿?大可不必。」
「怎么不必?」他万分不解。「她已经躲我好几天了,连手机都不开。」如果不积极一点,怎么把她找回来?
「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之所以离开,九成九是为了把事情想清楚。」简行楷解释。
换言之,如果她宁海一天没把事情想清楚,就一天不会回到他身边。
「你意思是,如果她想清楚了,就会回来?」陆静深不放心地问:
「可万一她终于想清楚的,是她并不爱我呢?」
「没自信?」简行楷戏谵地问。
他苦涩一笑。「确实没什么自信。」
就像陈嫂和钱管家他们说的,每个女人心里都有三分自卑,可男人的心里何尝没有那份自卑感?在不确定的感情面前,每个人都难免对自己缺乏信心,难免会担心自己是否值得为人所爱?
拍拍他肩头,简行楷笑道:「如果你担心的只是海儿不回来,那么你尽可放心。她不是那种会吊着一件事太久的人,如果她真的不爱你,她还是会回来跟你谈离婚的。」
听着听着,陆静深脸色愈见苍白。「她会回来跟我离婚?」那届时就得换他躲给她找了。找不到他,婚就没法离了吧!
「呃,也不一定啦。」简行楷仍旧一派轻松地道:「说不定她终究会明白自己的感情,并且回来面对。」
「但我不愿意只是等待。」他说。
「那么,也许你可以尝试着多了解一点,过去你所不知道的宁海……」
那一天,陆静深从简行楷口中得知了不少宁海的过去。
然而简行楷口中的宁海终究只是一部分,并不是全部的宁海。
于是他开始了一段旅程,造访许多地方,包括宁海以前寄养的家庭、高中时期出国打工旅游时认识的朋友、大学毕业后工作的报社——她果然是个记者——然而如今他对她的记者身分却不再排斥,显然是爱屋及乌了。
漫长的旅程中,他来到英格兰。当他像拼图一样,将过去的宁海一块块拼起的同时,也在无意间发现她和玛莉姨母的关联。
宁海十六岁时,杜玛莉曾经收养过她,但四年后便终止了收养关系。
换句话说,她们「曾经」是母女。对此,陆静深不知道心里那份五味杂陈的感觉该如何形容,也许有一点羡慕,羡慕她曾唤过姨母一声「妈妈」……然而除此之外,更多的是对宁海的心疼。
他探索着宁海的过去,多了解她一分,就多心疼她一份。这个女孩能走到如今,灿烂如花,多么不容易!
在过去的轨迹里追寻宁海的途中,陆静深没想到他会一并找到属于姨母的那块拼图,这才终于明白,何以宁海当初会嫁给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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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海 下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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