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谷的星星不想睡 8。幸福

  一到曼谷,阳光灿烂,水市场喧闹着,花卉缤纷,各种食物的香气,都不能叫苏笙心花怒放。
  她住在客房,她把窗户关了,窗帘拉起,然后把自己抛到床上,凶猛地睡。她曾经在睡梦中见过家伟,心想也许一直睡,还能再见到弟弟。所以苏笙除了吃,就是睡。她思念弟弟,对外界的动静没兴趣。
  这天,荆永旭来敲门,他在门外问:“要不要出去逛逛?”
  “我想睡觉。”
  “你已经睡了两天。”
  苏笙不理他。
  “这两个月,你打算这样睡下去?”
  她翻身,脸埋在枕头里。
  砰!门被粗鲁地推开。
  荆永旭走进来,站在床边,看着苏笙。她趴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听见他进来,她动也不动。
  “起来。”他用一种威严的口气命令她。
  苏笙一震,侧过脸,盯着他,“我想睡觉。”
  他凛容,怒斥:“起来。”
  “你生气?”她笑了,“是你自己要我来的,你有什么资格生气?”
  “你这样跟废人有什么不同?”
  苏笙目光一凛,抓了枕头掷他,“我本来就是要死,是你硬把我拉上来,你发什么脾气?你莫名其妙……干什么?放手!”
  荆永旭扣住她的手,硬将她拽下床,拖出房间。
  苏笙踹他踢他咬他,他像不怕疼的,一路将她拖到露天阳台上。阳光叫苏笙睁不开眼,她吃得少,这么一挣扎,她有些受不了了,头昏目眩,大口喘气。
  荆永旭将苏笙推到餐桌前,塞了个东西到她手里。
  苏笙低头看,倒抽口气——是把刀!一把银光闪闪、锋利的刀。她猛地抬头,看着荆永旭,他却只是面色沉静地望着她。
  “为什么给我刀?”苏笙不懂,这什么意思?他是受不了了?他放弃了?他要她自杀吗?那握着刀的手微微颤抖起来。苏笙困惑地眯起眼睛,在他身后,一大片金色阳光,叫她眼睛好痛。
  “切水果。”荆永旭定定地望着她。
  “切水果?”
  他对她微微笑,“我们一起切。”
  她看荆永旭走到墙边,那里地上堆着四个大纸箱。他搬一箱过来,放桌上,打开纸箱,她闻到一股甜味。
  他倒出纸箱里的东西,一颗颗金色菠萝滚出来散在桌上。他又去拿了把刀来,并将桌子抹净,动手斩菠萝,他削完皮,将果肉放到她面前的砧板上。
  “剁得越细越好。”他说。
  “为什么要切?拿来干什么?”
  “切就是了。”他又去拿来一只钢锅,放桌上,“切好的扔进这里。”荆永旭又开始利落地削皮,瞬间就削好三颗。
  苏笙不懂他在想什么,她握着刀,瞪着他,没打算按他的话做。
  他双手没停,头也没抬,说:“你答应给我两个月,这两个月听我的。”
  苏笙瞪眼,她扔了刀,转身就走。
  “你再去睡试试看。”他低声说,动手削第六颗菠萝。
  苏笙怔住,转身瞪他,他的嗓音平静,但透着一股力量,一种不容撼动的决心。
  他看苏笙一眼,嘴唇带着笑意,“你进去十次,我就揪你出来十次。直到你削完这箱菠萝,我都会这么做。”
  “你威胁我?”苏笙脸一沉,转身就走,才走两步,一只强而有力的胳臂伸来,猝地将她揽回。她大叫:“凭什么命令我,荆永旭!”
  他力气大,轻易地将她拽回桌前。
  她挣扎着,吼:“你以为你是谁?我不切,放手,放手!”苏笙随手抓了个菠萝扔他,果皮粗硬,立刻擦破他的右脸,留下三道血痕。
  一瞬间静下来了,她被自己的野蛮吓到,他不理脸庞的伤,又将刀子重新塞回她的手里,笑着说:“我来削皮,你负责切。”
  她低头,想了想,动手了。剁着果肉,她轻声道:“你流血了。”
  “没关系。”他若无其事。
  一下子,泪水涌上来,苏笙又气恼又难过,她觉得胸口快爆炸了,她不懂她是气自己多些,还是气他多些。她用力剁果肉,汁液溅湿双手,溅到衣服上,菠萝香气浓郁,熏得她心浮气躁、心乱如麻。
  她刀刀斩着菠萝,想着弟弟,又想起跟眼前这男人曾有的快乐时光,想到这阵子对他的粗暴野蛮,想到他坚持着,他甘愿留她在身旁……
  他真蠢!
  她泪眼迷蒙,又想到那个夜晚,在电话里,他演奏《卡农》,逗她开心。
  当时他问:“苏笙,是不是喜欢一个人,就会做很多蠢事?”
  是啊,他真蠢。苏笙流泪,抹了又抹,眼泪却挡也挡不住。
  荆永旭假装没看到她哭,沉默地削着果皮。
  苏笙哽咽道:“这些菠萝要干吗的?”
  “以后你就会知道。”
  菠萝削完,天色也暗了。
  “我会带晚餐回来。”荆永旭丢下这句,拿了装满果肉的钢盆走了。
  苏笙站在露台,倚着栏杆,看荆永旭将钢锅放到车上,上车离开。
  他去哪?她老是猜不透他的行为。旋即她苦笑地自问着——你不是不想活了?你不是了无生趣了?那你还管他干吗哩!
  是夜,苏笙精疲力竭,倒头就睡。之前她睡得浑浑噩噩,这次睡得沉,一夜无梦。
  没想到第二天,他逼她切苹果,剥柚子。两人从中午忙到晚上,然后他又将水果载走了。
  苏笙的疑惑越来越深,那么多水果究竟拿去哪?干什么了?
  连着几日,她重复这些事,处理各种水果。露台残留着果香,晚上苏笙睡时,鼻尖还闻到水果的香气,那凶猛的香,钻入体内,仿佛在体内扎根。
  这天,她半夜醒来,觉得口渴,去拿水喝,在走廊上,看见荆永旭从浴室出来,他裸着上身,穿件白色麻质的休闲裤,正擦着头发。
  苏笙吸口气,僵住了,灯光下,她看见荆永旭的左胸上有一道约十公分的疤痕。
  荆永旭发现她,她正用一种惊异的目光瞪着他的伤疤。他笑了笑,将毛巾挂在左肩,遮住疤痕。
  “睡不着吗?”
  苏笙问:“胸口的疤是怎么回事?”
  “小时候学脚踏车摔的。”由于他答得自然,苏笙不觉有异,她喝了水,回房睡。
  翌日,苏笙再也忍不住了。
  当荆永旭载水果离开时,她追几步,拦了观光客坐的Motorcy-rubjang摩托车,跟住他的车子。
  追了二十多分,车子在一栋园子前停下。苏笙付钱,下车,躲在路旁,看荆永旭将水果搬进园里,她跟着溜进去。
  园里种植着热带植物,空气弥漫着果香。穿过了园子,有处空地,空地后是两层楼高的木屋。空地上搭着屋檐,两边堆着六层高的木架,架上一排排木桶。有几名泰国妇女来来去去,她们正听着荆永旭的指示处理水果搬运木桶,她们将水果倒进橡木桶,并洒上某种粉末。
  苏笙躲在树影里,好奇地观望。
  然后,她听到奇怪的声响,像泡泡声。是什么声音?她侧耳凝听,那声音有时大,有时一串的小小声,有时高,有时低沉。
  荆永旭朝那些妇女说了几句话,待她们陆续走进屋里。他转身,朝她走来,他早发现苏笙了。
  “你跟踪我?”他停在她面前。
  “你们在做什么?”
  他带苏笙过去,指着架上一个木桶,“听听这个。”
  苏笙贴耳凝听,桶里发出啵啵声响……就是这个声音!她后退一步,瞪着木桶。
  荆永旭又指另一个木桶,“再听听看这个。”
  苏笙凝听,这个声音比较沉。
  荆永旭说:“这层放着的,是用你剁碎的水果酿的酒,它们发酵,会发出声音。”
  谜底揭晓!原来他酿酒。
  苏笙望着成排木桶,它们各自发声,仿佛里面孕有生命。
  他解释:“借着酿酒的过程,人会平静下来。所以你可以把对弟弟的怀念,那些痛苦的心事,酝酿在酒酿里,让它们帮你沉淀哀伤,再让时间制造它们,变成香醇的酒,它们会安慰你。”
  苏笙呆着,听着喧闹的声响,它们争先恐后说个不停,个个牢骚满腹。
  荆永旭走进屋,拿一瓶酒给她。她接过来看,颜色晶莹,瓶身标注制造日期、出产地,用日文泰文及中文标示,制造厂商——“云”,有联络电话、制造成分。
  她打开软木塞,闻到熟悉的香味,“这是你送我的酒。”
  “是,柚子酒。很少人会用柚子酿酒,泰国的柚子特别甜,很适合酿酒,喝了对身体很好,柚子酒有镇静、破滞、发汗、去邪气的功效。”
  他又说:“云是制造商的名字。我打算做有机酒的生意,供应饭店顶级客群。所以先在劭康采购,借采购的工作,认识当地农民,建立人脉。”
  “为什么想酿酒?”
  “酿酒的过程,可以使人平静。”
  “你需要平静?你够冷静了。难道你有心事?你痛苦?”她完全看不出来。
  他云淡风轻地说:“都是微不足道的事。”他深情地注视着苏笙,“除了我,你是第一位品尝‘云’的客人。”
  当初的心意说不出口,便送她亲手酿的酒,借着酒液,暖她的胃,慢慢发酵。好像这样,他们就有了一点缠绵的关系,他的爱太间接。
  人事如飞尘,之前这会令苏笙好感动,此刻,它令苏笙心痛。她实在怕了,她不要与谁建立感情,情感都是牵挂、都是包袱,最后都不敌命运的变化。与其如此,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有交集。
  她,累得无能去爱。
  荆永旭看着她,意有所指地说:“你不是说喜欢喝吗?我可以一辈子酿给你喝。”他希望苏笙好好地活下去,他愿意呵护她,守护她。
  她低头,眼眶红,声音哽咽:“你怎么知道你可以陪我一辈子?”她松开手,酒瓶砸个粉碎。碎裂声刺耳,酒香袭人,她的话却绞痛了他的心。
  她残酷道:“不用刻意感动我,我没一辈子,我不想活那么久!”说完,转身跑了。
  荆永旭看着她离开。
  风拂着树,枝叶沙沙响,木桶里的酒一声声发酵。每只酒桶藏着他的心事,那是他寂寞的呼喊。
  荆永旭怅惘,他们已错过相爱的时机。
  苏笙回去,看见住处外,有名妇人徘徊。妇人衣着名贵,化着浓妆,但掩不住面上的憔悴,亮红色的口红,在那张削瘦的脸庞上看来异常凄艳,像是想强留住什么,极不自然。
  苏笙正要进屋,被妇人拦住了。
  “你是……苏小姐?”
  “是。”
  周云打量她,心想——她应该就是儿子喜欢的女孩,苏笙。
  这女孩教周云意外,她朴素得像女大学生。穿雪色无肩T恤,露出两只细白胳膊,穿洗到泛白的牛仔裤。清瘦的她,两只眼黑亮锐利,嘴抿成一线,像跟谁在怄气。
  “你找谁?”苏笙问。
  “我是永旭的母亲,周云。”妇人自我介绍,随苏笙进屋。
  来到客厅,周云坐在沙发,双眼仍直盯着苏笙,像在研究着什么。
  苏笙道:“伯母,你慢慢等,他等一下就回来了。”
  “没关系,他不在更好。”周云拍拍身旁位置,“陪我聊聊,好吗?”
  “我想回房了。”苏笙没心情应付长辈。
  周云忽然说:“你弟的事我听说了,很遗憾。你的脸色很差,请节哀。”
  周云口气诚恳,苏笙却觉得那刻意悲伤的口气有点虚伪。苏笙看她一眼,就走向房间。
  周云又说:“我有事拜托你。”
  苏笙站住了,回身看她。
  周云挑明来意:“请你劝永旭回劭康,听说他离职时,夫人要他签署放弃继承的文件!你知道那是多大一笔钱?永旭是荆劭的儿子,法律保障他的权益,他没必要放弃。”
  原来如此,这是他们家族间的恩怨。苏笙说:“伯母,这不关我的事。”
  “你帮帮我,永旭他不听我的……”周云看着苏笙,黯然道,“我是为他好,他就是不明白……他把你带来这里,可见有多重视你,帮我劝他好吗?”
  “既然他不想留在劭康,甘愿放弃继承权,代表他有自己的想法。”苏笙忍不住替荆永旭说话。
  “他在跟我怄气,他不知道自己损失什么,离开劭康他能做什么?”
  苏笙纳闷,回道:“他有自己的事业,怕什么?”
  “什么事业?”
  苏笙扬眉,奇怪地瞪着她,“你不知道?他做酿酒的生意,酒厂在附近,名字叫‘云’。”
  云?周云愣住,抚额叹息,“他……他没跟我说。”她看苏笙一眼,又心虚地低头笑了笑,“你也知道那件事吧?他一直把我当敌人,不过……这是我的报应。”
  苏笙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他可以气我,但没必要葬送自己的前途,他应该要捍卫自己的权益。”周云起身到酒柜前拿酒喝,不小心碰落酒杯,杯子砸碎了,她蹲下收拾,又不小心割伤手指,划出一道血口。
  “你去坐,我来清理。”苏笙拿扫把,扫走碎片,又拿抹布,蹲在地上,擦拭干净。
  周云按着受伤的指尖,颓然坐下,“你……也看见那道疤了?”周云盯着苏笙瞧,自暴自弃道:“怎样?也觉得我可恶?”
  “你指的是永旭左胸的疤痕吗?”
  “你看见了?”
  “是。”
  周云冷笑,“他都跟你说了?说他有个多糟的母亲,多狠心的妈……”
  “他说是骑脚踏车摔伤的。”才说完,看见周云讶然的表情,令苏笙心里的疑惑更深,“不是吗?”她糊涂了。荆永旭撒谎,为什么?
  周云的眼睛红了,她哽咽道:“那是我拿刀划伤的。”
  她的话令苏笙惊愕得说不出话,她愣愣地瞪着周云。不敢相信有母亲会伤害自己的骨肉。
  周云别开脸去,又灌了一大口烈酒,“是我弄伤的。当时他十二岁,我和他爸争吵,一怒之下,拿刀划伤他,我是想吓他爸……因为他要跟我分手,我慌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干吗……我做出很可怕的事……我很可怕吧?”
  苏笙转身大步回房,她坐在床上,震惊极了,心跳得很响。
  有这种事?
  苏笙思及之前在酒厂对荆永旭说的话,她惭愧得想咬掉舌头。他有这么阴暗的过去,他是怎么熬过来的?他怎么有办法保持那么平静的面容?被至亲的人伤害,他怎么还有办法轻描淡写地说谎?他表现得那么轻松,不像背负着巨大痛苦,他一直那样镇定,以至于她误会他的人生是风平浪静的。
  苏笙既惭愧又心疼。
  先前在酒厂,他建议苏笙酿酒,他说,酿酒可以使人平静。苏笙慌乱地想着,当时……当时她怎么回答的?
  “你需要平静?你够冷静了。难道你有心事?你痛苦?”
  是,当时她这么抨击他,而他只是云淡风轻地说:“都是微不足道的事。”
  苏笙垂下肩膀,倒卧在床。
  荆永旭、荆永旭……她在心里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在那副平静的脸容里,竟有着这么难堪的过往。一想到他背负的伤痛,苏笙的心便尖锐地痛起来。他当时还只是个十二岁的男孩啊,他怎么熬过来的?
  这段日子他一直想帮她振作,帮她消灭痛苦,她却对他咆哮,骂他不懂,怪他不懂她的哀痛。
  当时,面对她任性的咆哮,荆永旭心里什么感受?他竟然隐忍着,也不辩驳……
  凌晨二时,荆永旭回来了。
  他为什么在酒厂待那么久?是因为她吗?她的行为伤了他的心。
  黑暗中,苏笙凝听他的脚步声,客厅传来周云喝醉了模糊的话语。房门开开关关,她猜荆永旭扶母亲回房了,最后,客厅静下来。
  他去睡了吗?
  苏笙走出房间,来到客厅。
  客厅暗着,往露台的落地窗敞开着。露台长椅上有人坐着。那背对着她的巨大暗影,看起来好落寞,它即刻揪住苏笙的视线,拧紧她的心。
  苏笙看着他,这么晚还不睡,他在想什么?
  月光映着屋前大树,暗影筛落在他的肩膀,晃荡着。苏笙的心也在摇动着,眼里的荆永旭不停放大,那堵沉默的暗影痛了她的眼眶。她静静伫立在他身后,静静听着风拂动树梢,发出低哑的沙沙声。夜阑人静,心正热着,热烈地跳动着。
  苏笙嘴唇轻颤,心中有话,却欲言又止。
  看着荆永旭,忆及他的苦难,想到他将伤痛说得那么平常,要不是听周云亲口说,她很难相信,藏在那副平静的面容底下,有这样不堪的往事。很难相信,他的心原是千疮百孔,他怎么还能够表现正常,看似洒脱?他的言语怎么能没有恨?
  那时当她撞见他左胸的疤痕,他怎么有办法镇定地撒谎,他眼中没一丝恨。
  苏笙困惑,是荆永旭掩饰得太好,还是自己太迟钝,一直没察觉他的心事?如果她够细心,该发觉在他的眉宇间,常有一抹忧愁。他看似平静的黑色眼睛,偶尔带着一抹抑郁之色。
  苏笙怔怔地倚靠落地窗,惭愧地吁口气。
  苏笙羞愧,她只看见自己的伤心,在苦痛里挣扎。她龇牙咧嘴,伤害着荆永旭,像刺猬,他一靠近就咆哮。当她心如死灰、痛心疾首,他却一直都在,不离不弃。
  他付出最大的耐心,劝她饮食,拉她振作,助她消灭痛苦。他原可以抛下她,可以不必留着受她侮辱。而当他这样耐性地守护她,她给他什么?
  当他耐心地哄她,她却粗暴地挑剔他话里的语病,狠狠嘲讽他。当他告诉她酿酒可以助她平静,她却蛮横地怪他不懂,把酒瓶打碎,浪费他的酒,让甜馨的气味浪费在脏的泥地。她践踏他的好意,他没有愤怒,只是沉默地望着她,用无尽的温柔包容她。
  苏笙掩嘴,心尖锐地痛起。
  她曾骂他不懂痛苦才能那么冷静,但其实他受的苦不比她少。
  当他十二岁,最需要亲情时,却被至亲伤害。
  是,她是失去了亲人,但比较起来,被亲人拿刀伤害却更可怕。
  苏笙想象荆永旭遭遇的事,设身处地,将心比心,她便毛骨悚然,背脊寒透。苏笙又想到过去几次,每当他们的感情靠近,他会突兀地撇下,骤然离去。而今苏笙懂了,当时他是害怕吧?他也有挣扎的吧?发生过那种事,怎么可能不留下阴影?在荆永旭眼里,爱情是什么模样?在父母的斗争中,感情又是以何种面目滋长?那不会是太快乐的经验。
  可是他最后如何选择的?最后他还是敞开心,响应她的情感。
  她曾埋怨他不够热烈,他太冷淡,后来他隔着电话,为她演奏钢琴。
  而当她痛苦、茫然无措时,他立刻赶来,日夜守护。
  可是当他来了,她的响应是怎样的?她对他做的事,跟他母亲有何两样?她虽然没拿刀伤害他,但言语如利刃,是一句句刺着他。他一定好难过、好难堪吧?但他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承受她的不理性。
  她自问——苏笙,你怎么能对他那么残忍?
  她又想——荆永旭,你为何甘愿受苦?
  那是因为……因为……答案呼之欲出。
  苏笙激动,一股热烈凶猛的感情充塞胸口。一股温暖的情意,在这个夜晚紧紧包围住她。
  爱以各种征兆,启发他们。
  那是因为,深爱一个人,爱到钻皮出羽,便义无反顾。
  那是因为,深爱一个人,遇到挫折,便反求诸己,爱不只热烈冲动,爱还能沉淀下来转化成无尽的温柔,叫人忘了要自私自利。
  好比这时,苏笙已然忘却自己的苦痛,专注地在为他伤心,为他的过往心痛。
  她意识到这男人其实很需要爱,在那坚强的面容底下,魁梧的身躯内,也有颗敏感脆弱的心。
  苏笙迈步走向他,这一步,便将自己的苦痛抛在后头。这一步,她踏进光处,黑暗后退,走向爱指引的方向,她悄悄在那寂寞的身影边坐下。
  荆永旭转头看她,“还没睡?”
  苏笙迎着那对深邃的眸子,心情激动,张口想说什么,想了想,又闭上嘴,低头,望着膝盖。
  她想安慰他,想跟他道歉,但找不到合适字眼。又感到好笑,他又何需她安慰?他比她坚强。
  他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他说:“要怎么做,你才会觉得值得活下去?”那粗重的嗓音透露出他的忧虑。
  苏笙沉默。
  “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他很担心。
  苏笙头垂得更低。
  他叹息:“你弟弟要是看你这样,他会难过。”
  苏笙红了眼眶,他越给她打气,她就越惭愧。她有什么资格在这男人面前嚷痛苦?苏笙觉得他们两个都好可怜。
  荆永旭感慨:“只要让你高兴,什么事我都愿意做,你告诉我……”听,这么卑微的恳求,是他吗?荆永旭苦笑,快不认识自己了。
  他被爱打败。
  半年前,打死他都不信,自己会用这么温柔的声音跟个女孩讲话,自己会做这么多事,去讨好不稀罕他关心的人……
  忽然,荆永旭怔住了。转头,望着苏笙——
  她倚过来,将头靠在他的肩膀,闭着眼,睫毛湿濡。
  “不要再说了……”她仰头望他,他温柔的表情令她宽慰得想哭,她轻叹一声,凑身,去吻他的嘴。
  永旭惊愕,旋即捧住她的脸,热烈回吻。
  在这长久的亲吻里,苏笙颤抖,感觉他的嘴火热而且需索,一再覆住她,那呼出的热气,还有他热热的体温,烘得她晕头转向,她神魂颠倒,心醉神迷。
  她张臂抱他,脸埋在他胸口,接受他给的温暖,她不再抗拒,叫那暖的情意融化悲伤。
  “对不起……”苏笙哭泣,她靠在他的胸膛,脸埋在他的下巴下方。
  “嘘,别哭。”荆永旭搂着她,一直低声安慰。他深切而怜惜地看着怀里的人儿,低头吻她眼睛,吻她湿湿的睫毛,耐心哄住她的泪。
  荆永旭不知道,这次苏笙哭泣,不为自己,而是因为他,心疼他。
  回到客厅,苏笙还不想睡,一扫这阵子低迷的情绪,她提议:“我们来看VCD,看我的野蛮女友怎么样?”她想好好地开心一下。
  眼看着苏笙恢复精神,荆永旭宽心了。他找出影片,放给她看。
  荆永旭把灯关掉,黑暗中,他们并肩坐在沙发,看影片里的人儿追逐嬉闹。苏笙心不在焉,影片像跑马灯一幕幕亮过眼睛,她看着看着,好似看见往昔,看见自己跟弟弟相处的过往,也通通跃上屏幕了。
  浮光掠影,是形容这样吗?人已离场,画面还在脑海,清晰如昨。可是她还必须往前,演完自己的戏。
  这次影片没能逗她笑,苏笙想到当初她看这部影片,那时弟弟在房间睡了,早知道这么快分别,她应珍惜每一次相聚时光。
  影片播到男主角上台送花的那一幕了,苏笙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
  黑暗里,荆永旭安慰她,“没关系,以后我会连你弟弟的份一起照顾你。”
  “好。”苏笙勉强地笑了笑,“我会好起来,你不用担心。”
  “以后,你听不到弟弟弹吉他,但是我可以弹琴给你听。”
  苏笙直点头,眼泪却怎么也关不住。
  “不要看了,我弹琴给你听。”荆永旭关掉电视,他拧亮钢琴旁的立灯,掀开琴盖,坐下,弹奏钢琴。
  苏笙听见了,是弟弟最爱的曲子——《夏日的终曲》。
  荆永旭记住了它的旋律,来帮她温习往日时光,代替弟弟来哄她的耳朵。苏笙的情绪溃堤了,她抱膝坐在沙发,无法抑制地啜泣着,凝听熟悉曲调,感动得不能自已,也哭得一塌糊涂。
  如果没有荆永旭,她会迷惘在悲伤里,再也走不出了吧?
  在荆永旭温柔的琴声里,苏笙悄悄释放悲伤,把对弟弟的思念和不舍,全化成泪水,发泄出来。她畅快地痛哭,哭尽心中的郁闷。
  荆永旭弹完琴,过来坐下,一言不发地,将她拉入怀抱,用他巨大的手掌摩挲她的背,静静陪着她。
  苏笙哭了很久,他又问她:“晚餐有没有吃?会不会饿?”
  “我不饿。”
  “那么,喝杯牛奶?”
  “好,我去洗脸。”
  苏笙进浴室,洗完脸,觉得轻松多了。
  走出浴室,荆永旭已经等在门外,递来温牛奶。
  “喝点热的,等一下比较好睡。”
  苏笙仰头望他,走廊昏暗,他高大的身体很有压迫感。苏笙的视线情不自禁瞄向他的嘴,他布满新生胡髭的下巴,她想到他的亲吻,脸热了,她觉得喘不过气。她移开视线,被自己莫名的紧张弄得不知所措。
  苏笙接过马克杯,靠着墙,捧着杯子,一口口喝掉牛奶。喝完后,将杯子还给他。
  “晚安。”可是心里不希望他走,她低头瞪着双足。
  “晚安。”他的嗓音,醇厚动人。
  他没离开,他打量着苏笙,看她低着头,她脸颊红艳,唇边有一小圈牛奶的印渍。她的小手不安地绞着T恤下摆,那宽松的白T恤,令她看起来娇弱无辜,却性感得要命。
  他靠近一步,她立刻绷紧身体。他又靠近一些,苏笙缩肩,因为紧张,屏住呼吸。她闭上眼睛,感觉那巨大的暗影压下来了,笼罩住她。
  苏笙又梦见弟弟了,这次他坐在床边望着她。
  “早。”苏家伟笑着,伸手摸摸她的发。
  这次,苏笙知道是梦,弟弟已经去世了。
  “家伟,姐姐想你……”她立刻哭了。
  苏家伟仍是满不在乎地笑着。他说:“你会喜欢的。”
  梦中不能自主,苏笙怕弟弟消失,急急问:“你到哪去了?”
  “你会喜欢的……”他重复这句话。
  “喜欢?什么?”苏笙不解。苏家伟起身离开,苏笙喊他,喊醒了自己。
  天亮了。
  苏笙怔怔坐起,被上有个蓝色盒子。她掀开盒子,盒内放着粉艳色泰丝,它似曾相识。
  苏笙展开泰丝,它薄如蝉翼,翼上绣纹斑斓,透着光。光影筛在她脸庞,苏笙心悸,糟,鼻酸,糟了,她又想哭了。
  她记得这丝绸,记得这触感。
  他也记得,他买下来了?几时买的?他心里一直有她。
  盒子里有卡片,苏笙拿来看。他的字迹工整,他用钢笔写着——
  JimThompson,你摸过的泰丝,它记得,你多快乐。
  当时有个人,也记得你让他多快乐。
  而今你失去的,痛着你。
  在未来,有个人,会努力让你拥有更多,请给他机会。
  永旭
  苏笙躺下,泪自眼角滑下。她将泰丝覆在脸上,那亲密触感,似某人温情的双手,在轻轻地抚慰她。
  她闭眼叹息。
  家伟,你说得对,我喜欢。
  家伟,这可是你临别的礼物?让我遇上这么好的男人。
  一大早,周云醒了,便央求儿子带她参观酒厂。
  微风晃着树梢,酒发酵,在桶里叫。气温三十几度,周云抹去额上的汗,她听儿子诉说未来的计划。
  “我已经跟五间饭店谈好,打算限量供酒,以特殊的气味,吸引顶层客群。”
  “所以你不回劭康?你不留恋?不觉得可惜?”周云耿耿于怀,“你知道你放弃多少?那是你应得的!”她大半辈子占着这个位置,为了什么?爱子却轻易抛弃。
  荆永旭凛容,轻声道:“妈,是我们介入别人的家庭,有什么好争?”
  “胡说!”周云脸色骤变。是,都嫌她坏、嫌她错,这正是她最不能释怀的!每个人都歧视她,儿子也责备她,都说她错,她错了什么?真相呢?周云愤怒,她才是最大的受害者啊!
  周云咬牙道:“永旭,你爸是妈的第一个男人,当年妈念大学时认识他,他跟我交往,隐瞒已婚的身份。等我知道,我没恨他,我默默守候,我忍气吞声,我原谅他说谎,原谅他隐瞒实情。”
  “那都是过去的事,你不能忘记吗?”
  “说得容易……”周云哽咽,“为了和他在一起,妈跟家人决裂,被亲戚朋友瞧不起,后来呢,他抛弃我!”周云瞪着儿子,咬牙切齿地说:“你说,我怎么不恨?是他改变了我的世界,是他教我从一个单纯的女孩变成情妇。我被逐出家门,被看不起,好一段时间我孤僻自闭,怕旁人的眼光,世界缩小到只剩他一个人,他却说要离开。你说,我怎么能原谅?我怎么能看得开?”
  “你不原谅,但也不快乐。”荆永旭叹气,他太厌倦了,厌倦活在父母的仇恨里,他离开劭康,一点都不眷恋。
  荆永旭说:“我想跟苏笙结婚,定居曼谷,我正准备跟网络公司合作,透过网络行销生意。也拿到五家饭店合约,应付生活绰绰有余,也许我们不能过得像以前在荆家时那么富裕,也许我放弃继承权很傻,但是我们赢得自尊。你把仇恨放下,好吗?”
  “我不甘心。”周云凛着脸。
  荆永旭强硬道:“好,你可以选择回去那个充满敌意的地方,或是留在这里让我照顾你。”
  照顾?
  周云泪盈于睫,“你不恨我?”这是第一次,听见儿子说要照顾她,第一次,他用这么温柔的口气跟她说话。
  荆永旭拿起桌上的酒,倒了两杯,一杯给母亲。他微笑敬道:“现在是你儿子最幸福的时候,我需要你的支持,我们把过去都忘了。”
  周云哽咽,叹气道:“是因为苏笙?你变了,你以前不会对我这么温柔。”
  以前他不懂得爱,他不能理解母亲犯的错,他不明了爱情会让人身不由己,失去理智,直到自己爱了,他才变得柔软。他愿意理解母亲的痛、母亲的恨,他与母亲干杯。
  荆永旭问母亲:“你要留下来帮我打理酒厂吗?”
  周云干了这杯,将仇恨释怀,她含泪微笑着,乐意地点点头。她怯怯地伸出手,握握他的手。她好感动,儿子不但原谅她,还承诺要照顾她。周云一直误会儿子寡情,误会儿子恨她,而其实,藏在他那冷漠的性情底下,却有着一颗最热诚的心,他其实最重感情。
  荆永旭请来员工带母亲认识酒厂,然后他买了午餐,回家找苏笙。
  到家时,他看见苏笙站在二楼露台,她倚在栏杆前,她看见他了,她对他微笑,她精神奕奕,眼睛亮着。
  荆永旭眸光暗了,热络地看着她,他微笑了。苏笙将泰丝盘成头巾,扎在发上。她穿着无肩的蓝色T恤,迎风伫立,笑着朝他挥挥手,风拂动发梢,泰丝飘摇。
  金色阳光下,荆永旭眯起眼,着迷地望着她,望着她微笑的样子。他竟一阵心酸,胸腔充满着对她的情感。
  他差一点就永远失去这个女人,他不敢相信,面前对他微笑着的苏笙,就是那晚要跳楼自杀的苏笙。
  这样望着她,恍如隔世,美好得像场梦。
  荆永旭深吸口气,步上阶梯。
  苏笙打开门,淘气地摸了摸头上的泰丝,“好看吗?”
  看她粲笑着的模样,荆永旭感到目眩神迷,“饿吗?我带了午餐回来。”
  “饿死了。”苏笙接了餐盒,转身进去。
  他握住她的手,将她扯入怀里,环住她的腰,在她耳边问:“你……会留下来吗?”
  苏笙微笑,靠在他怀里,伸手摸他的脸。她闭眼,背靠他,让他的气息包围自己,借着他的温柔消灭哀伤。
  荆永旭吻她的发梢,闻着她的头发香。
  苏笙眼睛,感情壅塞心头,她小小声道:“永旭,我爱你。”
  这句话令他欣喜若狂!
  荆永旭俯望她,这次,他的左胸不痛。那里,心跳好快,那里,释放暖的情意,在体内冒着泡泡,汹涌着、呐喊着,对她的爱发酵着,他情不自禁低下头,吮住那片红唇,吻住了一生的幸福。
  荆永旭明白了,这世上每个人都需要爱,他也不例外。这人生总要觅个好伴侣,共患难,相扶持。他终于懂得,没有爱,他不算活过。他总算懂得,过去自己活得多贫瘠。
  荆永旭搂着苏笙,感动着。这女人属于他,这女人代表一个美好的未来,她是光的所在处,她是他的归宿。他曾迷惘,他曾背离爱的路途,而今他不再孤独,不再逆爱而行,往后风风雨雨都有人携手共度。
  在这天使之城,他与苏笙展开崭新的人生。
  以后的好多个夜晚,他要带她乘船,沐浴在月光里,在美丽的昭披耶河游荡,他们将有好多个好多个美丽的白昼与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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