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谷的星星不想睡 7。温柔的笑

  苏笙的声音哽在喉间,看着弟弟温柔地对她笑。
  苏笙打量弟弟,他和平常一样,戴着眼镜、穿格子衬衫、休闲长裤,脸容完整、身上无伤……她迷糊了,他活生生就站在面前哪!
  苏家伟低声喊:“姐。”
  苏笙心碎,她最心爱的弟弟哪!
  四周好静,苏笙觉得时间冻结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哪?皮肤起了凉意,瞥向桌几上的闹钟,时间凌晨三点。她的视线又回到家伟脸上,她似有领悟。
  “带我走。”她发不出声,只好在心里喊。她想起身抱他,身体动不了,像有人掐住喉咙,同时定住她的身体。
  苏家伟像听见了她的恳求,过来摸摸她的头。
  “姐,不要让我担心。”他叹息道。
  带我走!苏笙牙一咬,拼全力起来,霎时她醒来了。
  她在病房,灯亮着,有人伏在床边,是荆永旭,他睡着了。她张望着,目光焦急地搜寻着,家伟消失了。
  苏笙垂下双肩,脸色苍白,表情异常无助。她听着秒针在走,听医院外汽车呼啸而过,病房外,护士们低声交谈。她呆了会儿,坐起,低头望,右臂插着针管,吊着点滴。
  荆永旭听见声响醒来了。看见苏笙瘫在枕前,动也不动,面色苍白,睁大着眼,眼色彷徨。
  “苏笙?”他轻声唤,她没响应,也不看他,她还想着方才的事,那是梦吗?还是弟弟真的来了?
  苏笙听见心跳,怦怦怦怦,一下下撞在胸口。不,他不可能来,他死了……苏笙瞠目——他死了!他出车祸,他浑身是血,他急救无效,医生护士乱成一团,在那一阵混乱中,医生宣告不治。
  她签收死亡证明,跟护士们帮弟弟更衣,放到推床,送入太平间。
  他死了,死了啊!苏笙觉得全身血液冻住了。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看她呆愣的模样,荆永旭感慨,心酸,“你什么都没吃,血压太低才会昏倒,不过已经帮你打了营养针。”粗重的嗓音透露出他的忧虑。
  苏笙僵着,没听见。
  “苏笙?”他握住她的手,小手冰冷湿凉,她在冒冷汗,他更担心了,“苏笙?”
  苏笙转过脸来,看着他,然后她用一种干枯的声音说:“我要喝水。”
  荆永旭打开热水瓶,水是冷的。
  “等我一下。”他到饮水间装水,盛水时因为分心烫到手。他很快装好水,回到病房,他一震,寒意从头滴溜溜地往下窜,他冲过去,按下红色呼叫钮。
  苏笙不在病床!她不见了!
  苏笙乘着电梯,仪表板的楼层键一格一格亮着,电梯一直上升。苏笙专注地盯着楼层键,她又听见了,心在怦怦地响。听见电梯移动时沉痛的声响,像只兽悲哀地低喘。
  她心里啊,好像也有只兽在暴走,就快冲出胸口。她觉得自己快爆炸了,她紧握双手,身体颤抖。她咬牙,听见牙齿喀喀响,她在发抖。
  黄灯闪着,电梯持续上升,八、九、十、十一、十二……心跳越来越响,世界忽然只剩下心跳声,怦怦、怦怦。
  她心里一片黑暗。
  电梯停在十七楼,苏笙走出去,到顶楼,推开安全门,强风扑进来。她走出去,赤着脚踏在水泥地,一步步往边沿走。深夜的水泥地释放白昼吸收的热气,热着双足,强风扑着身体,呼呼地痛着皮肤。
  这是个晴朗的夜晚,月白风清,天上有星。远处霓虹闪着,半空中寂寞的电线,横在大楼间。
  苏笙走到女儿墙前,双手按住矮墙,踮足往下看,汽车小得像火柴盒,柏油路黑暗着,等着迎接她。
  苏笙听见心里有个叛逆的声音怂恿着,替她发出不平之鸣——
  苏笙,你太苦了,你有权利唾弃这世界,你有资格失去生存的耐性。你经历父母丧亡的痛,但你坚强地熬过来。你抵抗压力,教弟弟长大成人。你多了不起啊,眼看幸福都捉在手里了。
  但你瞧,命运大神比你更了不起,它轻易斩去你的寄托,叫你的努力失去意义。你坚持什么?你好累了是不是?为什么你必须活着,为什么总是你收拾伤痛?你可以终结这痛苦,你可以不受命运捉弄。
  那叛逆的声音像魔鬼,低低说着,煽动苏笙。
  它每句都说进苏笙心坎里,多中听哪,只有这叛逆的声音了解她、懂得她。
  苏笙跨过矮墙,一阵昏眩,她靠墙低喘,双手往后挽着墙,她摇摇欲坠。
  她抬头望月——
  今晚,它皎白如玉,灿着夜空。
  今晚,当她绝望,它依然灿亮。
  她记得曾是这月儿,当时她望着,当时多快乐。
  曾也是这些星子,对她眨着眼,当时她多感动,赞叹它们的美丽。
  今晚她觉得它们美得好残酷。
  她这样心碎,它们光辉如昔。她的世界黯下了,它们却平静地灿亮着。
  有什么意思呢?一出世就承受一次次苦难的考验。有什么意义呢?每次熬过痛苦,甜美却都只是一瞬。人与人熟识,发生感情,又骤然分别,没得选择,有什么意思呢?
  苏笙低头,颤抖着,伸出右脚,踏在半空,强风扑来,她闭眼,松开手。强风骤停,蓦地听见一句——
  “姐,不要让我担心。”
  家伟?
  她睁眼,对虚空咆哮:“家伟家伟……”不要留下姐姐一个人哪!
  苏笙屏息,欲往下跳,有人及时拉住她的手。苏笙挂在楼外,她仰头,看见荆永旭探出身子,抓牢她的左手。
  “放手!”
  一霎时声音全回来了,如潮涌来。救护车的声音,护士惊惶的呼声,一张张惊恐的脸,荆永旭的双眸。
  因为急着抓她,他的手臂擦破,血往下蜿蜒着。
  荆永旭凛着脸,将她往上拉。他身后,护士们抓稳他的身子。
  “放手!放开我!”苏笙奋力挣扎。
  他不放,使劲将她拉上去,苏笙撑起自己,咬他。他仍坚定地拉她,她咬得更用力,舌尖尝到咸味。
  他不放手,苏笙开始大叫:“放开我,不要管我,我求你,放开我——”她发出撕裂他心的怒吼,但不管她如何挣扎,那大大的手掌牢握着她的手腕,将她拖上来。
  一回到地面,他抱紧她。
  护士给苏笙注射镇定剂,苏笙尖叫。那绝望的叫声撕裂他的心。他紧抱苏笙,说不出话。他被吓坏了,他紧箍着怀里挣扎的人儿。
  苏笙坐在床边,双足挂在床沿,呆望着窗。她的神情恍惚,目光涣散。镇定剂发挥作用,她昏沉沉,喃喃道:“爸妈死后,我只剩下弟弟了……为什么连他都要离开我?”
  荆永旭蹲在床边,地上搁着水盆,他弄湿毛巾,以手托住她的脚掌,帮她擦拭干净。
  他静静听着苏笙说话,越听越害怕。
  苏笙说:“我不要活了,我累了……”
  荆永旭神色镇定,而其实心乱如麻。他静静揩着她的脚,左掌里,那脚儿白皙娇小,如斯纤弱,刚刚这脚儿竟往高楼下跳?
  他心中凉冷,他得想个法子让苏笙活下来。
  苏笙心灰意冷,“我看见家伟了,刚刚他站在床边,他来看我……”她沉湎在哀伤里,没感觉到正在帮她擦拭双足的双手多么温柔。
  揩净她的脚,荆永旭在她身边坐下,揽住她的腰,拉她靠在身上,他的下巴靠着她的头。
  “你看见他了?”荆永旭问,“他看起来好吗?”
  “他跟我说话。”
  “他说什么?”
  苏笙哽住了——家伟说不要让他担心……他竟敢这么说,他令她多伤心哪!
  荆永旭低声道:“苏笙,他希望你好。他担心你,所以来看你。”他还说:“你要好好的,他才能安息。”
  “太痛苦了。”苏笙觉得好累,以前的累是为了赚钱养家,现在,却是心里的累。有什么意思呢?
  “撑过去。”
  她想也不想,便道:“撑不过去。”
  “相信我——”他将她推开一点,正视她的眼睛,“没什么苦是撑不过去的。”他的口气像在跟着孩子说话,却感觉到她的身子僵住了。
  他把她当孩子呢,好像她的难过微不足道。苏笙扬眉,冷冷地笑,“没什么苦是撑不过去的?”她不悦地重复他的话,阴沉道:“你这么说,是因为你不知道痛苦,又不是你死了弟弟!”
  荆永旭看她目光一凛。
  她恶毒道:“为什么荆锦威只是失去一条腿?为什么是他活下来?”苏笙知道自己无理,却控制不住,太悲伤了,她必须找个人出气,他就在眼前哪!
  她迁怒道:“荆锦威要是小心一点,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他要是……要是多注意点,我弟就不会死了。是荆锦威害的,对,他害的!”
  他冷静地看着她,看她野蛮地指控着:“那天晚上他不该来,我不该让他教家伟开车……”她也责备自己,“我不该让他们认识,我不该认识你们,我不该去曼谷,我为什么要认识你?当初当初……”她喘着气,吼:“当初你为什么要帮我捡帽子?是你!都怪你!我真后悔认识你!”
  荆永旭黯了眸色,他静静挨骂,承受着苏笙愤怒的眼神。明知道她的指控是没道理,他也不回话,也不争辩,但是心里疼了起来,他不为自己难受,他心疼她。
  他望着苏笙惨白的脸色,那张发亮的脸容而今惨淡着,她瘦得双颊凹进去,眼睛布着血丝,嘴唇干裂。
  在不久前,这女孩明亮开朗地走进他的生命,为他封闭的心房,开一扇窗。那时她活蹦乱跳,跳乱了他的心跳。她讲话手舞足蹈,捣乱他平静的生活。她跟他说傻兮兮的话,她教他领悟到爱,教他学会付出关怀。
  荆永旭表情严肃,他的眼睛热了,多讽刺,当他开始练习去爱,她竟开始懂得了恨。
  见他神色凝重,蹙眉不语,苏笙麻木地笑了,她何苦去伤害他?他有错吗?不,她心里清楚——他是无辜的。
  她自责着,悲伤道:“你看,我现在讲话多恶毒?你别理我了。”她渴望缩到黑暗里,停止呼吸停止思考,他偏将她拉出来,逼她面对现实。他自讨苦吃,他何必?
  苏笙垂下肩膀,表情无助,她穿着医院的绿色袍子,四肢苍白羸弱。
  荆永旭打量着她,她看起来可怜兮兮的,眼色彷徨,神情茫然,她像个迷惘的孩子。他刚才阻止她自杀,但下次呢?她若真心寻死,他又怎可能二十四小时看住她?
  这一想,荆永旭遍体生寒。他哑声道:“你说吧,你尽管把愤怒都发泄在我身上,没关系。”只要能让她好过点。
  苏笙一震,荆永旭冷静的态度瞬间令她的胃像在燃烧。她不觉得感动,反而更气了,“你以为我不敢说吗?你在这干吗?刚刚我说的你没听见?我后悔认识你,你走!”她的头垂得更低,嘴唇倔强地抿成一直线。她听荆永旭低声说话,他的温柔令她烦躁起来,好像她是幼稚的、闹情绪的。
  “我很担心你,你知道吗?你现在很不理智。”
  理智?他竟奢望她理智?老天,她的弟弟死了啊!那是她相依为命的亲弟弟哪!苏笙一阵头晕,气得发抖。
  她猛地抬头,用一种愤恨的目光盯住他,咬牙骂:“没错,我快疯了!你懂什么是绝望?你敢叫我撑过去,看到你这么冷静,我更痛苦了!”
  荆永旭低下头,想了想,冷静道:“好,你痛苦,你想死,我不阻止你了。”
  “那你走啊!”她叫。
  “我会走。”他的声音还是很镇定,可是他没起身的意思。
  “走啊!”苏笙推他。
  他看着苏笙,表情莫测高深,缓缓道:“既然你选择放弃生命,那么,答应我一件事。”他说,“给我两个月,既然要死,晚两个月有什么差别?届时如果你还想死,我不会拦你。你想糟蹋自己,我也不会干涉,只要给我两个月。”
  “干吗?”
  “跟我去曼谷,让我陪你。”
  苏笙怔住,眯起眼睛,“你以为有你陪我,我就会改变主意?”
  “是。”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盈满哀伤的双眼,猝地燃起两把怒火。她重重道:“荆永旭,你未免把自己想得太伟大了。”
  他凭什么?他以为有了他,她就能忘记家伟去世的痛?是,她是喜欢他,她曾迷恋他,因为这样他骄傲了?他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了?他太小觑他们姐弟的感情,他把她想得太薄情,他几乎在污辱她跟家伟的亲情。
  苏笙握紧双手,颤声道:“你以为我很喜欢你,巴不得跟你在一起?你以为你在我心里好重要,是不是?”她无情地讽刺他,“荆永旭,你想得太美了,那时我生活无聊,我想恋爱,你刚好出现,我没那么认真!”
  他还是镇定地看着她,仿佛不管她说什么,他都不会受伤。
  于是她更激动了,“我不喜欢你,知道吗?你现在在我面前,我一点感觉都没有,我觉得烦!你让我烦死了!”
  有一刹,他想转身就走。他何苦来哉,在这任她侮辱?他是好心的,她不领情就算了,他也是有自尊的,怎么可以让她这样践踏?
  可是,荆永旭看着苏笙,看见她这样愤怒、这样悲惨,他就没法子移动脚步了。他就忘了愤怒,取而代之是不舍和心疼。结果,他听见自己不争气地说:“就算烦,还是请你让我陪你。”
  “真是自作多情。”苏笙凛着脸,却泪盈于睫。
  他看着她,沉声说:“就当我是自作多情。”瞬间,他的眼睛了。
  苏笙别过脸去,她的眼睛起雾了,鼻尖泛红,心酸。
  然后有一阵沉默,他们不说话。万籁俱寂,他们各自听见自己的心跳。
  荆永旭静静地凝视着苏笙,看着她倔强的侧影。
  他听说,爱总有牺牲,爱总要丢失一些自尊。爱有残酷的一面,爱总让人受折磨。荆永旭笃信这道理,直到遇见她,他开始相信爱没有痛苦,爱是可以云淡风轻。
  然而是他误会了,误会她开朗活泼、乐观善良,以为跟她恋爱,他就能避掉爱里痛苦的部分。
  荆永旭以为苏笙是他的救赎,惟有苏笙会让他想跨到爱那一边,让他相信,爱会幸福,爱可以没包袱。他们的感情,只有甜蜜,没争执和屈辱,没伤害和痛苦。
  是,他误会了。这刹,他领悟了。
  原来,真爱上一个人,是没可能云淡风轻,不可能没有包袱。
  看她痛苦,你必跟着受困。当她在愤怒里挣扎,口出恶言,你也甘愿挨骂,体谅她包容她。当她因苦难而盲目地攻击身旁的人,深爱她的你,是那在第一线承受攻击的无辜者。
  荆永旭明白了,用理性谈恋爱,永不能够。能理性,一直拥着自尊,是因为爱得不够。
  他现在走不开,让她骂,是因为他爱了。
  倘若是以前,他会选择掉头就走。因为他最怕爱情里两人受伤,两人互相攻击,恶言相向。
  这次,他不但没后退,反而更往前跨一步,这一步,便踏进她心里了。这一步,超越了他自己。这是以往的荆永旭不会做的,爱命令他做了。爱令他挺身而出,令他忘了自己。
  他已跃过黑暗的河流,跃到爱的那一边。他在苏笙恶毒的言语里,竟感到放心,这次他忽略自己的感受,这次只在乎她的感受。至少她愤怒了,愤怒总比自怜好,愤怒令她不再死气沉沉。
  “我认为只要我陪着你,顶多两个月,你会改变主意,你会选择要活下去。”他故意激她。
  她回头瞪他,“你太可笑了,这世上没有谁可以取代我弟弟。你是什么东西?”
  “你说你不想活了,但我有自信,两个月后,你的想法会不一样。”
  苏笙的脸色更难看了,她震怒,他竟敢轻视她的悲伤。
  “就两个月。”凭着一股气,她答应了。
  办完丧事后,苏笙决定跟荆永旭前往曼谷。
  出国前的这段日子,荆永旭都睡在她家里的沙发。就算去公司处理离职的事务,总是很快将事情办完就回来。他辞掉工作,劭康没人留他。荆劭在病房躺了多年,他跟弟弟掌握公司大权,但实际上,真正有裁决能力的是荆夫人。荆夫人正为着荆锦威的事,忙得焦头烂额,无力理解荆永旭为何离开公司。
  荆永旭怕苏笙出意外,密切地注意她的一举一动。她吃得很少,一日比一日消瘦,她不出门,都在整理弟弟的遗物。同住一个屋檐,他们的对话却少得可怜。她把荆永旭当空气,有时他叫她吃饭,他故意找话题引她说话,她会置之不理,要不就是摇头点头。
  她不哭、不发脾气,多半时候,她坐在苏家伟的房间发呆,要不在沙发上发呆。有时实在发呆得太久,她就会睡着。
  荆永旭在各种地方找到她,有时是在阳台,她蜷在一角睡着了。有时在沙发上、有时在客厅、有时在后院洗衣机旁,有次甚至在衣橱里。
  他不懂她怎么这么会睡,于是他抽空去医院问医生。
  医生说:“这是忧郁症,有时患者用睡眠逃避现实,你要带她看医生。”
  不,他不可能带苏笙看医生,他知道她不会接受。
  荆永旭只能重复地在各种地方各种时间找到睡着的苏笙,然后不管她在哪里睡着,她总会在床上醒来。他会抱她回房,帮她垫好枕头。
  今晚,苏笙收拾书房,这里曾是弟弟念书的地方,书柜上摆着各种戏剧理论的书籍,还有苏家伟拍摄的影片、他的计算机、吉他,房里一景一物,令她心如刀割。
  苏笙将它们一件件装入纸箱,怕不在的时候会沾上灰尘。
  她把他爱听的CD放进去,又起身,取出柜里的书籍,忽地一本书砸在地上,她弯身捡拾,不经心地一瞥却震住了,书籍摊开的那一页,有弟弟批注的字迹,一行行字,扎痛眼睛——
  Shouldauldacquaintancebeforgot,
  故人是否就应该被遗忘?
  Andneverbroughttomind?
  永远不会再想起?
  Shouldauldacquaintancebeforgot,
  故人是否就应该被遗忘?
  AnddaysofauldlangSyne?
  遗忘昔日美好时光?
  苏笙软坐在地,将书籍抱在怀里,终于忍不住了,嚎啕大哭。
  荆永旭在客厅听见哭声,走过来,倚在门边,他看着房间里苏笙缩着身体痛哭,他觉得那些泪,全流进他心里。
  她终于崩溃,放纵自己痛哭。他退开,悄悄地掩上门,转身,靠着门,疲惫地吁口气。
  他想,他一定要让她快乐起来,要让笑容再回到她脸上。
  他握拳,压抑想冲进去抱住她的冲动,却怕惊吓她,她是该好好哭一场。于是他凛着脸,绞着心,听着身后一阵阵痛苦的啜泣。
  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哭声越来越弱,渐渐停止,里面安静了。他又等了会儿,等不到她出来,他担心了。打开门,看见苏笙蜷在地,抱着本书,睡着了。
  荆永旭走进去,望着这个可怜的小东西,脸上泪痕斑斑,瘦得只剩皮包骨,看起来那么小。永旭蹲下来,取走诗集,放一旁,轻轻抱起她,她是那么轻,他好心疼。
  荆永旭抱她回房,将她放在床上,然后坐在床边,望着那张苍白的脸。他握住苏笙冰凉的手,低头,在她额间轻轻印下一个吻。
  荆永旭眼眶发烫,心变得柔软敏感。他已经被爱情征服了,悄悄地,他退出房间,打电话给荆锦威。
  “有你陪着她……我……我比较安心了。”荆锦威坐在床边,跟荆永旭讲电话。他已经出院,孔文敏接他到家里住,亲自照顾他。
  这时,孔文敏端着一盘水果进来,“和谁说话?”
  荆锦威按着手机,对她说:“是我哥。”
  “我也要跟他说。”孔文敏接过手机,“永旭,你那边怎么样?”
  她声音哽咽,眼泪涌上来,悄声地和荆永旭谈话。发生太多事了,不久前,她还迷恋着这个男人,无法自拔,以至于造成太多遗憾的事。
  荆锦威看了看孔文敏,然后他拿拐杖拄起身子,黯然地退出房间。孔文敏却拉住他,他听文敏高声地对荆永旭说——
  “你不用担心,劭康有我跟锦威,你好好照顾苏笙,以前我太不成熟,请原谅我。”孔文敏看向荆锦威,对着手机说:“我打算年底跟锦威结婚……是,谢谢,保重。”
  荆锦威呆望着文敏,不敢相信听见的。
  孔文敏关了手机,搀住荆锦威。
  “我烧了四菜一汤,有你爱吃的菠萝虾球、宫保鸡丁……”她扶着荆锦威出去,但他站着不动,诧异地望着她。
  “你刚刚跟我哥说什么?”结婚?她要跟他结婚?
  “你没听见啊?你不肯吗?”
  荆锦威不敢高兴,他凛着脸,“文敏,我现在这个样子,你……”
  “你怪我吗?”孔文敏脸一沉,“你怪我害你少一条腿?”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他低头,自卑地说:“你不用因为同情我,就……”
  “荆锦威!”孔文敏大声喝他,“你变这样,是我害的!”
  所以她想嫁他?她想赎罪?荆锦威苦笑,颓丧地坐下,“你不用这样,与你无关,是我自己开车不小心……”
  “你驾车的技术一向很好,那晚我们争执,记得吗?是因为我,你才会出事,还间接害了一条无辜的生命。”
  “不是这样,那时我跟家伟聊得太高兴了,没注意来车,我开太快,我仗着技术好,太粗心了……”
  孔文敏也坐下,她轻轻地说:“是这样吗?真的是这样?”
  “是,是这样。”荆锦威低着头,红了眼睛,哑声道:“这段时间你照顾我,帮着我,我已经很感激了。明天你送我到医院复检,然后我要回家了,我不习惯住在你家……”文敏不是爱他,她只是因为内疚、同情。被深爱的女人同情,对男人来说,很伤。
  锦威心里矛盾着,当然,这时候他最需要的就是文敏的关怀了,他对家伟的事耿耿于怀,他还在适应缺了一条腿的生活,有文敏照顾当然很好,但他怕自己会越来越依赖,而这不是爱,这是她的同情。他怎么可能在这种同情的目光下生活?
  “好吧!”孔文敏起身道,“既然这样,明天我载你回去,那边有佣人照顾你,你妈还打算聘专业的医护人员帮你复健,你能得到最好的照顾。”
  荆锦威僵硬地点点头。
  晚饭后,孔文敏忙着收拾行李。
  荆锦威坐在沙发看电视,不发一语。两人间的气氛怪怪的,当晚荆锦威失眠,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想了很多事。
  他的伤口痛,心也痛,他不敢见苏笙,他太惭愧了。只要一想起苏家伟,他就忍不住要躲起来痛哭。
  荆锦威叹息,他听见房外文敏的脚步声。她不知道在忙什么,两点了还不去睡。
  荆锦威难过地想,他跟文敏大概就到此为止了,如果利用她的内疚来绑住她,那么他未免太卑鄙了。
  又自嘲地想,没想到他当初口口声声说要照顾她,结果现在他这么狼狈。荆锦威啊荆锦威,你够惨了。
  但是又能怪谁呢?那时他如果冷静些、理性些,也不会因为跟文敏争执,就影响了心情,出这么大的纰漏。
  荆永旭老是劝他,不要感情用事,他真是太糟糕了。
  翌日,孔文敏先将行李搬下去扔在车上,再上楼扶荆锦威去医院。走前,荆锦威看她将家里的落地窗锁上,把每扇窗户都上了锁,又去检查瓦斯开关。
  荆锦威说:“用不着把窗户都关了,我妈他们也会来,我会跟他们回家,你送我到医院就可以回来了。”他看孔文敏背了笔记计算机,觉得疑惑,“干吗带计算机?”今天假日,不用去公司。
  孔文敏过来,挽着他说:“你说这里住不惯,我只好跟你回去住。”
  荆锦威惊讶地看着她。
  “以后我们就一起上下班。”她坚定地握住他的手。
  “那天晚上,知道你出事,我吓坏了。赶去医院的路上,我发了重誓,只要你活下来,我要一辈子跟着你。”她看着荆锦威,温柔地笑着,“我如果违背誓言,恐怕会被老天爷惩罚。”
  “文敏,我说过你不用同情我。”
  “不是同情。”她摸了摸他的脸,“那时我以为你会死,我好恐惧好后悔,后悔没有珍惜你,后悔自己倔强又爱面子,其实……怎么说呢……”她撩撩头发,吐吐舌头,脸上表情有点尴尬,又有点害羞地说:“我是喜欢你的,我是不能没有你的,我是……不,我是……”
  她直视荆锦威,深吸口气后说:“我是可恶的,因为每个人都宠我,只有永旭不稀罕我,我就想征服他。因为我的人生太顺利太完美了,我就笨到想去碰钉子,尝点苦头,找找刺激,我不接受失败,也不愿承认自己会失败。”
  她低头,惭愧地叹了口气,“好胜好强,让我赢得的,只是悔恨和遗憾。永旭对我而言是一则神话,遥不可及的神话,那是迷恋,头脑不清楚、浑浑噩噩的迷恋。对我来说你才是真实的,活生生的,在我左右,我依赖着的。锦威……”她哽咽了,“锦威,你少了一条腿,一定很不习惯吧?如果我失去你,也会像少了一条腿,或是一只胳臂,不,是整个心,我不习惯,我会很慌很害怕,你懂我的意思吗?我已经不能没有你。你已经存在我的生活里,没有你,我不知道怎么活了,请不要抛下我。”
  这告白太动人,荆锦威听得震颤,不敢相信文敏会对他说出这么深情的话,这深深撼动了锦威。
  “你……你已经不爱我哥了?”他颤抖地问。
  她靠在他身上,环着他,“不,我爱你。你会送我百合花,你会带我去任何地方,你关心我的生活,注意我的需要,你已经成功地感动我了,现在……你要撇下我吗?我已经爱上你,你要我退出吗?连你都要弃我而去?还是你恨我害了你?”
  荆锦威握住她的双臂,轻推开她,他看着文敏,眼色迷蒙。
  她的眼里闪着泪光,表情真挚。
  他们四目相对,然后他托住文敏的脸,低头,覆住她的嘴,深深地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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