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白虎门守城门,其实对柏啸青来说,比任太学阁监察史要顺心自在得多。
他有五百人的小队调遣,每天也有些实事可以做。和那个虚职相比,不知道强出多少。他甚至感激姜皇後,给了他这个位置。
只是此处远离宫中,自从得了这个职务後,就再没见到过元渭。
元渭为了见他,倒是闹过几次,最终在姜皇後的力阻下,都不了了之。
这一年,京城的树叶从翠绿葱笼,化做黄蝶纷飞的时候,自边境传来噩耗。
天朝边关全线失守,金摩军连夺十几座城池,眼下正朝京城挺进。
主帅战死,只有简丛副帅率残部败逃回京城。
满朝皆惊,分为两派主张。
一派主战,认为应该让皇帝召集手中所有兵马,御驾亲征,在京城外与金摩军背水一战。
一派主退,认为与金摩对抗不智,应该放弃京城,保存现有的兵力财力,退到长江以南,盛产鱼米的富庶地区,再图收复河山。
皇帝瓦解外戚势力,初掌大权近一年,从前与外戚势力有裙带关系的官员,大多陆续都杀的杀、废的废、流放的流放,身旁正慢慢培植一些自己的人材。谁料内忧刚平,还未来得及休养生息,外患又起。
这种情形,退避无疑是最理智的选择。但问题是,皇帝根基未稳,朝中主战派却占了大多数,民众也是群情激昂,纷纷请愿要求决战。
也不是不能理解。这些年来,国家穷兵黩武,连十二三岁的男孩子都抽调到了战场上,当朝宣扬的就是不惜一切保家护国。如今要退,要放弃长江以北的民众和土地,谁能接受?
在这种拉锯战之中,京城的冬季到了,金摩军也终於即将兵临城下。
建纯十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自灰暗阴霾的天空中降落。
这世间,几乎没有存在过公平。只有阳光、霜雪、雨露……以及死亡是公平的。
奢华温暖的房间里,或者在简陋破烂的屋檐下,看到的雪花,都是一样。
金摩军随时都会打进城内,值此非常时期,柏啸青日夜都守在白虎门下,身著铠甲,头顶纷纷雪片,率领众兵士站岗放哨,不敢有半分松懈。
冬季的雪天,黑得格外早。夜幕将临未临时,柏啸青站在白虎门前,看到自城内的风雪路上,出现了一条隐隐约约的人影。
“什麽人?!”柏啸青身旁的士兵大喝,端起长枪,“不知道现在这个时候,全城已经戒严了吗?”
“别、别!我是来找柏大人的!”那人举起双手,略带尖细的声音远远传过来,“有要事相商!”
那人披著蓑衣走近,柏啸青才发现,他是常年在姜皇後身旁侍候,最贴心得力的金宝太监。当年柏啸青初入吟芳宫时,他才二十几岁,如今也年过三旬,白净无须的脸上,生遍了早衰皱纹。
柏啸青知道金宝太监这一趟来,必定是姜皇後有事找他,也不好声张,便迎上去,朝左右道:“他找我有事,你们先在这里守著,我去去就来。”
兵士们应一声,继续值勤站岗,柏啸青拉了金宝太监,大步朝雪中走去,悄声道:“娘娘有什麽事情吩咐?”
“……出大事了!娘娘要柏大人快些去东宫一趟!!”金宝太监低声应答,语调急促。
柏啸青只觉得心头蓦然咯!了一下,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却来不及多想,松开金宝太监,令人牵过自两年前,金摩第一悍将手中夺来的神骏快马“乌云踏雪”,翻身跨上,便策马急驰,朝皇宫的方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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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马蹄声声,急驰闯入宫闱,沿途空空荡荡,这种在平时大大失礼不敬的事情,竟无人阻挡。
宫中,何时变成了这般冷清光景?
柏啸青心如火焚来到东宫大门,带一衣落雪,翻身下马,将乌云踏雪系在门前的一株老梅树上以後,大步走了进去。
整个东宫,落满了厚厚积雪,无人清扫,门前栽种的两垄梅树,被压得折断了枝条,若朝霞的**,委落遍地。
进入大厅,他看到正值盛年的皇帝和姜皇後装束得整整齐齐,并排坐在龙凤椅上。皇帝面容铁青,头颅软软地搭在肩膀一侧。
姜皇後脸色虽白了些,倒是坐得端端正正,缓缓转动眸子,望向柏啸青。
“万岁!娘娘!!”柏啸青看到这幕,泪水顿时从眼眶中滑落,哽咽著,跪在了姜皇後脚下。
“……哀家和陛下,都服了毒……陛下已经去了,哀家也快不行了。”姜皇後垂下眼帘,伸出戴满翠玉戒指的修长手指,颤抖著,抚过他满是雪粒的头发,“还好你及时赶到……不要说话,听哀家说……”
“眼下大乱将至,皇帝决定以身殉国……只有这样,在放弃长江以北的土地人民後,才能稳住军心民心。”她抖著惨白如纸的**,“但他纵使死了,也不放心哀家……他怕小渭被哀家操纵,重蹈外戚专权的覆辙……所以,哀家注定是要陪他去的。”
“娘娘!”他哭得泣不成声。
“你大概还不知道……如今,京城的军队已开始往江南撤退……哀家和陛下,把身後的政事托付给右相凌逐流、军务托付给简丛……仅仅这样,可还是不放心……”她咳了几声,唇角滑下一缕黑色血线,“他们确实是赤胆忠心的臣下,但世事难料……所以,还要找个能够同时牵制他们的人……就是你,潜芝。”
柏啸青什麽都顾不得了,一面哭,一面忙乱地捧住她的脸,用手指替她拭著唇边血迹。
“……哀家相信你,你比谁都要听话懂事……所以,请你砍下哀家和圣上的头,带到金摩去投诚吧……凌逐流和简丛都知道这事,他们会帮助你出城……再说,表面上看,你是最有理由叛变的人……等到小渭掌握大权,能够控制臣下,收复京城之後,你就来地下见哀家……”
说完後,她的眼耳口鼻同时流出鲜血,缓缓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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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娘娘!”
她已经气绝,柏啸青还是全身颤抖著,唤了她几声。直至指尖处,她温热的肌肤转为冰凉僵硬,才沈默下来,放开双手。
她要他去金摩假意投诚,和凌逐流、简丛一起,辅助将来登上帝位的元渭,收复河山。
而大功告成的时候,也是他背负著身後骂名,死去的时刻。
砍下本国帝後的头颅前去金摩投诚,这一著已经做到绝处,金摩人不可能疑他假意叛变,他也再无从回头。
他是两军对垒棋盘上,她最後布下的一枚过河卒子,注定有去无回。
她的意思,他完全明白。凌逐流和简丛,也应该清楚这点。
柏啸青朝她和皇帝的尸身拜了两拜,抽出腰刀,蓦然一挥。只见凛凛寒光如匹练般掠过帝後颈项,姜皇後和皇帝的头颅骨碌碌滚落。
她和他之间的关系,向来是她开口,他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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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渭换了身老百姓的粗布衣裳,腰间藏著块通行金牌,跟著一个老太监往宫门口走去。
他还不太清楚发生了什麽事,只是知道,宫中的人不知怎麽,一下子就少了。然後得到消息,让他带上通行金牌,趁夜去朱雀门,找大将军简丛。
元渭虽然才十岁,但对眼下所身处的大致情形还是了解。宫里的这种举措动静,无疑是要抛下城中居民,逃往江南。
父皇和母後,应该已出朱雀门,朝南边潜行了吧。
出了宫门,遍地的雪白中,元渭一眼就看到个黑衣黑甲的人影,牵了匹黑色骏马,在他前方缓缓行走。
“潜芝!”元渭高兴得不知该怎麽好了,一把夺过身旁老太监手中的琉璃灯,踩著及踝积雪,冲到那人影面前,仰起小脸,“我原本还打算到白虎门去一趟找你,现在宫里的人都……”
说到这里,元渭忽然捂住嘴,倒退一步。
那匹黑色骏马的鞍旁,悬著两颗人头,并没有什麽血渍,在雪光灯光的映照下,眉目清晰可辨。
那是他的父皇……和母後。
“这、这是怎麽回事……潜芝,这是怎麽回事?!”元渭小小的身子,颤栗如风中落叶。他抬起满是泪水的眼睛,乞怜哀求地望向柏啸青。
柏啸青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元渭,愣在原地,怔忡片刻。
“呀!啊!!”一旁的老太监早吓得魂飞魄散,跌跌撞撞地一边大叫一边跑远,“有人弑了圣上!有人弑了圣上!!”
让老太监这样喊开,也好。
柏啸青望了元渭一眼,咬咬牙,翻身上马,一路狂奔而去。
元渭颓然跪坐在雪地里,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什麽都看不清。只觉得有细细的热流,不停从眼角蜿蜒而下,在脸颊上变凉、结成冰凌。
胸腔中,似乎也有什麽东西,在一点点的变冷变硬。若轻轻触碰,就会碎裂。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有人背了个包裹,自宫中走出来。经过元渭身旁时,他看到了元渭腰间滑落的金牌。
“是二皇子殿下吧。”那人站住脚步端详片刻,弯下身子,将元渭自雪地中扶起来,“……殿下为何如此?这是要去哪里?”
“父皇母後都被弑了……朱、朱雀门……我要去朱雀门。”元渭失魂落魄的喃喃道。
“……这样的话,就让奴婢送殿下过去吧。”
元渭抬起眼,朦朦胧胧中,他看到了一张清秀标致、左颊上有个浅浅梨涡的脸,在朝自己微笑。
“……你叫什麽名儿?”
那人替元渭拍打身上的雪时,元渭愣愣地问。
“奴婢叫阮娃。”那人牵过他的手,微笑。
阮娃身份下贱,大难将至,也没有人告诉他。但他素来伶俐,见宫中这等情形,猜也猜个八九分,於是换了衣裳,卷了些宫中的细软金银,连夜出逃。
如今全城戒严,他没有出城的腰牌,就打算找个民居先躲起来,总之比皇宫里安全。
但如今,他在宫门口遇到元渭,就立即打消了原来的想法。
深宫十年,尝遍白眼欺辱。如今,终於被他碰到了出头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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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纯十年,金摩军即将包围天朝皇城之际,柏啸青孤身入宫,斩了天朝帝後的头颅,叛降金摩,受到金摩帝厚待重用。
同时,失去了皇帝的天朝军队,由大将军简丛率领著,拥戴二皇子周元渭为新帝,渡江来到长江以南,放弃了江北大片土地,次年,改年号成复。
江南江北的天朝人,哀悼亡帝、思念故国的同时,无不把柏啸青恨之入骨。
金摩侵入江北以後,又野心勃勃地向江南发起了几次攻击。但因为天朝水军占有绝对优势,再加上简丛带著一群哀兵拼死抵抗,金摩竟次次都大败而归。
江南富庶,金摩断不肯放弃,天朝也处於休养生息的阶段,不愿再战。最後经过双方协议,划江而治,天朝向金摩每年纳供,却不称臣。
於是金摩天朝一江之隔,各安两隅,就这样过了六年。
成复六年,秋,又到了天朝向金摩纳供的季节。
大队大队的船只,自南岸渡江而来,化做街道上一眼望不到头的,驮著各式箱笼的马骡。
从清晨开始交接,一直到傍晚才算清点完毕。这时候天色已暗,前来送贡物的天朝使者们住进了驿馆。
使者一共二十多名,其中一个最为年轻俊美的,拉了驿馆负责的金摩老汉,笑道:“今天是八月十五,听说你们这儿,上至帝王,下至平民,也时兴玩月赏月了,是不是?”
“可不是。”老汉愣了片刻後,也笑,“自两年前起,我们也开始过中原人的节日。现在大街上,到处都在卖新酒果子、唱笙歌,杏花楼都没有空位置,全被赏月的人包了去,要闹到天明,热闹得很哪!”
“听说,你们的鹰扬将军柏啸青,也会出现在杏花楼赏月,是不是?”年轻人的眼神渐渐锐利,散发出凌厉光芒。
“是啊,这谁都知道。”老汉四顾无人,凑到年轻人耳旁低声道,“虽说他对我金摩有功劳……但说老实话,别说天朝人恨他,就是金摩人,也没几个瞧得起他的……弑君的家夥,会是什麽好东西?他现在是没地方可去,就留在这与江南相隔一岸的地方,替我金摩帝做条看门狗罢了!”
听到看门狗这三个字,年轻人深黑的瞳仁微微收缩,瞬间又恢复常态:“我们今晚没事做,正值八月十五,满大街都热热闹闹的,就这麽回去也太可惜了……能不能,让我们上街去逛逛呢?”
老汉打量了会儿他们一行人後,笑道:“按说你们虽来自江南,但我们这里本来就是混居而住,你们又只有二十几人,出去逛逛也没什麽,只是别说穿了身份,分散些逛,天明前回来,别让我难做。”
“那是当然,你就放心吧。”年轻人朝老汉手里塞了块银锭子,挥挥手招呼其余的使者,“今晚没事,我们分几拨,出去乐乐。”
於是这二十多人,分散成三三两两的队伍,热热闹闹出了驿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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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和一名面白无须的男人一路,走到杏花楼的门口时,男人拉住了他的衣摆:“……渭爷,咱们还是不要进去了吧。”
“阮娃,怕我被他认出来吗?”元渭轻挑入鬓长眉,深黑美眸微微眯起,打量男人,“你看我,可还是六年前的模样?”
“……不、不是。”阮娃低下头,声音柔和中带一点尖细。
元渭如今身长玉立,眉稍脸庞也分出了男子的锐利棱角,和从前的稚龄童子相比,的确是大变。
但阮娃自己的模样,却和六年前没什麽大的分别。
“你放心,我不是莽撞的人。”元渭拍拍阮娃的肩,沈下脸低声道,“我们找个靠窗、带屏风的位置……保管我们看得到他,他看不到我们。”
说完,他拉著阮娃上了楼。
这时候,楼上已坐满了准备赏月的客人,只有西北角一个靠窗的位置还空著。
元渭料定那个空位是留给柏啸青的,就来到旁边不远的位置,塞给那桌人两锭银子,把他们打发了後,又叫了桌酒菜,借口怕见人影,让小二弄了两幅屏风挡住。
两杯酒刚下肚,就听外面人声鼎沸,元渭放下酒杯,咬著牙转身,从屏风的缝隙处往外看。
柏啸青身著便装,带了两名兵士,就坐在西北角靠窗的位置上饮酒。
他的桌上摆放著几道小菜,一大坛桂花酒,比元渭想象中要简朴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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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脸微微朝窗口处斜侧。每一分棱角,每一寸轮廓,都是元渭记忆中的模样,英俊温润中,带著些忧郁沧桑。
该死!他六年前投靠敌国,不就是为了追求荣华富贵?不是应该飞扬跋扈不可一世?!不是应该招摇过市意气扬扬?!
元渭一面恨他,握著酒杯的手,一面有些发抖。
柏啸青喝了几口酒,微微皱起眉头。战场上历练出的敏锐直觉,令他感觉到一对眼睛在看他,以某种阴鸷不善的目光。
这些年,想要刺杀他的天朝人不在少数。而他,身负使命重任,还没到引颈就戮的时候。
柏啸青站起身,一步步朝不远处,那个用屏风挡住的位置走去。
阮娃坐在旁边的靠椅上,从屏风的缝隙处,看到柏啸青的身影逐渐放大,额头上慢慢渗出层细密冷汗。
柏啸青拔出腰间佩剑,朝那扇绘了孔雀栖松图的翠绿屏风一剑斩去,屏风顿时从中间斜斜断成两截。
元渭端著酒杯,和柏啸青两两相望。
柏啸青眼神凌厉地看了看元渭後,目光扫过坐在旁边的阮娃:“中秋佳节,出来饮酒赏月就是图个热闹,若要清静,不如回家,遮遮掩掩的做什麽?”
说完,他仍然回到原来的位置,没事一样接著饮酒,不时望望窗外高悬明月。
元渭松了口气,阮娃心头却蓦然大震。
柏啸青这样做,到底是什麽意思?柏啸青就算认不出元渭,却绝无可能,没认出自己。
以自己内侍的身份,会陪伴何人出宫,稍微用下心思,猜也猜得出。难道这不是个再度立功,在金摩帝面前邀功请赏的机会?
还是……
元渭起身离桌,拉了阮娃,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中走下酒楼。
柏啸青再没有看他们。
“他果然认不出我来了……这些年,我可是日里夜里,无时无刻不在想他。”走到酒楼外,人潮涌动处,元渭站定脚步,仰头望向黛蓝天空。
语调痛恨苍凉里,又有隐隐感伤。
见过柏啸青,元渭无心再逛,於是和阮娃一起越过灯如昼的繁华闹市,回到驿馆,草草梳洗後便睡下。
驿馆的金摩老汉还笑话了他们一通,说是年轻轻的却不禁逛。
驿馆的房间是两人一间,桌上燃一盏灯光如豆的油灯,两个铺位面对面摆放。
元渭见过柏啸青,睡下後只觉神思浮躁,乱梦翩迭。
白玉盘般的月亮自西窗处,慢慢驶过夜空,映出满室清辉。
元渭於半梦半醒间,不停的翻身。
阮娃在元渭的对床,小心翼翼地平躺著,睡不著,也不敢睡。
月光下,他看到元渭的脸在睡梦中渐渐潮红,穿著白缎子亵裤的修长双腿间,鼓起了一个小丘陵。
那是少年初醒的欲望……阮娃,从未曾经历过的欲望。
虽说眼下,他在元渭身旁还算得宠,却也仅仅是一个蒙主上青眼多些的奴婢罢了。他失去的太多太多,他不想一辈子都仅仅是这种程度。
他想堂堂正正立於庙堂之上,甚至掌握别人的命运……就如同,从前别人掌握他的一样。
他对元渭而言,一定要在某方面是特别的,任何人无法取代的。
阮娃心跳如鼓。他悄悄的翻身坐起,趿著鞋,走到元渭的床边,用灵巧而柔软的手指除下少年的亵裤……
白玉盘般的月驶过中天,渐渐往东沈没。
每年中秋之夜,柏啸青都要来这杏花楼上,对月饮酒。
他自幼颠簸流离,卑微艰辛。生命中感觉到过幸福的时光,只有陪在娘娘和元渭身边的八年,以及在边关的两年。
那十年间的每一个中秋,即使是在军营里,娘娘和元渭都没有忘记他,总记得捎给他一些应节的东西。
明明知道应该是君臣、主仆的关系,心底却还是浓浓滋生出了亲人般的温暖。
纵使不顾一切,也想要抓住的温暖。哪怕这温暖背後,隐藏著毒刺,同样似飞蛾扑火。
来到金摩的六年里,每年的中秋夜,进了这杏花楼,柏啸青才能彻底放松平静,暂时将胸中的一切纷扰纠缠抛至脑後。
没想到的是,今年的中秋夜,他遇到了意料外的人。
当年总黏著自己的二殿下,已经长得这麽高,渐渐有男人模样了,只是一双眼睛,还没变呢。
阮娃看起来,过得还不错的样子……自己应该可以放心了。
想到元渭望向自己,阴鸷不善的目光,心底隐隐作痛。不过……也不能怪他。
只是,元渭为何会在这里?皇帝亲身到敌国来,不是太冒险了吗?凌逐流和简丛,为何预先没跟他提起?
不由忧心忡忡。
柏啸青微微仰起脖颈,将瓷盏内的桂花酒饮尽,站起身,不发一言地离开了杏花楼。
街道之上,依然人如潮,灯如昼。
柏啸青带著两名兵士,在人潮中逆流而行,朝自己的府邸方向走去。
“将军,今天难得中秋夜,不四处再逛逛吗?”
开口的兵士不过十四五岁的年龄,脸盘和眼睛都圆圆的,更显得满脸稚气。
柏啸青看看他,笑了笑。
这孩子名叫小离,是柏啸青五年前,巡察时遇到的金摩乞儿,当时正在和一条饿狗争半个肉包子。也许是同命相怜,就把他收了,编入军籍,一直带在身边。
过几年,等小离再大些,就找个机会和借口,让他脱了军籍,做个老百姓。
“说不定,能遇到未来的将军夫人啊。”柏啸青向来宠著小离,小离跟他淘惯了,见他不说话,继续挤眉弄眼。
“不了。你们想去,就去吧。”柏啸青挥挥手。
他怎会不知道,小离年轻贪玩,心里打的是什麽主意。
果然,两个兵士兴高采烈的朝他行礼後,就迫不及待地转身,融入了热闹人潮中。
柏啸青笑著摇摇头,独自继续朝前走。
他不过二十四岁,却已有了垂暮之年的心境。
穿过热闹大街,来到门前肃穆冷清的将军府,朝两个向他致意的守卫微微颔首,迈入镶铜钉、衔兽环的朱红大门。
他微微抬头,看到不远的卧房处,黯黯的窗台上,停著个玲珑小巧的影子,在月夜中清晰地闪著微微银光。
他连忙走近卧房,那影子便扑棱棱地飞起来,停在他手臂上,咕咕叫几声,却原来是只遍体雪白的军鸽。
“飞雪,辛苦你了。”
柏啸青从它腿上解下装有信简的竹筒,攥在手心里。它完成任务後,拍拍翅膀,抖落几根羽毛,盘旋著飞走。
回到卧房後,剔亮房间里的蜡烛,柏啸青剥开竹筒的蜡封,将里面的纸卷倒出来,在烛光下展开。
看完纸卷上的内容,他长长呼出口气。
原来,元渭这次到金摩来,是混入了纳供的使节里,并且没有跟凌简二人打招呼,凌简二人也是事後才发觉,著急得什麽似的。
不过,已经不要紧了,既然被他发现,元渭就一定不会有事。
南岸经过休养生息,军力已渐渐恢复。与金摩的最後决战时刻,怕是没几年了。
凌简二人,一司政务一司军务,皆立精图强,全心全意的辅佐新帝。娘娘最後的顾虑,倒显得有些多余。
既然,柏啸青牵制二人的作用没有起到,那麽,就剩下最後的一个用处。
继续在金摩蛰伏下去。
等到决战之日,以他的能力,金摩帝必定会交给他很大一部分兵力。那将是,天朝致胜的关键。
等到天朝战胜、收复河山之後,就是他的死期。
这些年,空闲的时候,他常常臆想自己死的方式。
不想被俘後,被绑在众目睽睽下处决。虽然同样是身後骂名滚滚,那种死法未免太过痛苦。
他会在那之前,弄死自己。至於尸体……要让整个天朝安心,死了也总要见尸……反正一块死肉,已无知觉,就任由他们凌剐碎剁吧。
想到这里,他抬头望向月亮,觉得心手密密泌出一层冷汗。
他不过二十四岁,身强体健,就已经能够非常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死期、死後的惨状。
其实,如果有一线希望,还是不想死的。人的岁数越大,见过越多死亡,就越开始恐惧死亡。虽然觉得羞耻,却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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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复十年,秋,一个雾气迷朦的夜晚,江南大军渡江登岸,年轻的天朝皇帝亲率大军,向金摩展开突袭。
鹰扬将军柏啸青组织守城抵抗的同时,令部下急报京城金摩帝,要求增援兵力。
据报,天朝军这次是倾全国之力,突然侵袭,北岸驻守的兵力,根本无法抵挡。
柏啸青守城二日後,得到金摩帝的回复,要他放弃北江城,带上城内所有粮草,率兵返回北江城与京城之间的绿野城,在那里与王师会合,共同抗敌。
金摩虽说是好战的一族,却并非轻敌无谋。这种选择,无疑比派兵增援抵抗,胜算大得多,柏啸青也只有服从。
看来,这场仗并非两三月就能结束。
只是放弃北江城,带得走军队粮草马匹,却带不走满城金摩百姓。
得到消息的当天凌晨,天未破晓,柏啸青便匆匆整顿麾下兵马,令人开了後城门,全军弃城,前往绿野。
半明半黯的晨光里,车马辘辘中,柏啸青一身红衣金甲,骑著乌云踏雪,望了望身旁同样骑著马,身形容貌刚刚褪去稚气的随侍小离,觉得心忽然一软。
几乎,柏啸青是看著小离长大的。两年前就已经放他脱离军籍,却被他寻死觅活的缠闹,终究以随侍的身份留了下来。
不过十八九岁,还是个满腔热血,什麽都不懂的孩子。
说起来,元渭和他年龄相仿,所要背负的东西,却要多得多。
“小离……出城以後,你不要跟我们去绿野了。”柏啸青看著他,缓缓开口,“反正你不是军人,找个地方躲起来,等战争结束以後,再……”
“将军认为,小离是贪生怕死的人吗?”小离打断他,挺了挺胸膛,神情果敢坚决,“说句不该说的,将军身为异乡人,尚且肯为保护金摩的土地和百姓而战,小离岂能在这个时候逃跑?”
柏啸青沈默下来,不再说话。他垂下眼帘,近乎无意识地伸出手,摸了摸乌云踏雪有些发涩的毛。
十年蛰伏,这盖世无双的战马,也开始见老。
他愧对小离,以及麾下众金摩将士的信任。但他,有非完成不可的使命。
“所以,将军。请让小离跟著军队,亲眼看到我军把贼军击退,收复北江城,救出北江城的百姓!”
小离的情绪,明显变得激昂。
十年前,金摩为了巩固统治,不知杀了多少天朝人……如今留在北江城的金摩百姓,又不知会如何。
柏啸青沈默半晌,方抬起眼,望著小离浅笑:“好,留下吧。”
小离欢呼一声,又恢复了平常跳脱活泼的模样,开起玩笑来:“将军这些年没娶夫人,想必是对北江城的女孩子瞧不上眼。绿野城比我们那里,要大得多、繁华得多。这一去,说不定,就遇到可意的人了呢!”
柏啸青摇头轻笑。
他会把小离一直留在身旁,除了小离坚持之外,其实也有私心。
小离那股天真无邪、喜欢黏著他的劲儿,很像过去的元渭。样貌虽不同,年岁情态却相若。
看著小离一点点成长,就如同看到了长江彼岸的元渭,不自觉地宠他、由他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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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啸青率兵,抵达绿野城之际,北江城已被天朝军队毫无阻碍的攻陷占领。皇帝周元渭带领天朝大军,继续朝绿野城挺进。
金摩帝野心勃勃,打算在战场上堂堂正正与元渭决一雌雄,生擒或杀死这个年轻的天朝皇帝。
金摩帝将手中兵力分为三股,一股为前锋,由金摩大将率领,迎敌锋芒;一股为守备,由柏啸青率领,留在城中;一股由自己率领,分布在中间,进可帮助前锋迎敌,退可承接运送粮草物资,以及城内的兵力。
两军阵前对峙交锋,正在决一死战的时候,绿野城内传来噩耗。
也许是混进了天朝奸细,城内所储存的粮草尽被烧毁。後方的补给线,也不知为何暂时中断。
金摩军心顿时大乱。
这种险恶的情况下,金摩帝只得放弃前锋部队,令大将率部,拼死挡住天朝军的进攻,他和後方负责防守的柏啸青,弃了绿野城,一路後退。
金摩大将及其麾下部队,在浴血抵挡奋战了两日一夜後,被天朝军全歼。
战术的基本,就是集中自己的优势兵力,歼灭敌方的劣势兵力。
原本,金摩军的兵力要高於天朝军,如今三分去一,劣势已显而易见。
中间,又发生了几起意想不到的突发事故後,金摩军连连败退,天朝军很快收复了皇城,并如疾风扫落叶般,一路将其驱逐出关。
柏啸青知道,自己可以去地下,见姜娘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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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仗,从秋天一直打到了第二年夏天。
成复十一年,初夏,金摩向天朝上降表,请求停战,愿意从此向天朝称臣纳贡。
关外各民族混居,与中原信仰民风迥异,俨然另一个世界,以天朝目前的状况,无法管理统治。
所以,就算将金摩一族全歼,打到关外去,除了耗损国家兵力钱粮外,也没有任何意义。
更何况,金摩如今战力大减,几十年内根本没有能力再扰中原,於是天朝便宽宏大量地,应允了金摩的停战求和。并且答应,将眼下滞留在中原的金摩百姓,全部遣送回国。
金摩皇城宁丰,一个不起眼的院落里,初夏的阳光,丝丝缕缕从碧玉伞盖般的浓荫中洒落,落在地面,就化做一块块形状不规则的小小光斑。
亭院寂静无人,柏啸青一身便衣,微微仰著头坐在大树下,一块光滑平整的大青石上。他手旁放著装满酒的瓷壶,耳畔是夏蝉单调的鸣叫声。
指尖颤栗著,抚过那略带凉意的壶身。这壶酒里面,掺了最上等的鹤顶红,他已无退路。
忽然想起来,初遇姜娘娘的时候,她精致美丽的深黑眉眼,微微弯著,巧笑嫣然──
你肯不肯为我死呢?
是的,娘娘……为了你的愿望。
他不自觉地微笑,眼中慢慢浮上层水雾,端起那壶酒,将壶嘴凑到唇畔。
然而就在这时,院落入口处忽然传来大叫:“将军!将军!!”
他放下酒壶,望向跌跌撞撞跑到自己身旁的小离,眉头轻蹙:“我不是吩咐过,不许任何人进来吗?”
“唉!大事不好了!将军还有心思在这里饮酒?!”小离眼眶和鼻尖都红红的,声音带著哭腔,“天朝皇帝已经答应,将滞留在中原的金摩百姓,全部遣送回国!”
“……那很好啊。”
柏啸青浅笑,不愧是他的陛下。
“条件是要我金摩,交出活著的将军!”小离说到这里,泪水终於滚落,“陛下同意了……前来捉拿将军的人,已经闯进府中!”
柏啸青深深吸了口气,站起身。他看到,衣甲鲜明的金摩帝麾下御林军,全副武装,正推开他府内的管家,和几名家丁,往这边走过来。
元渭恨他入骨,提出这样的要求,并不算意外。只是万万没料到,元渭竟会以金摩的百姓相挟。
两国交战,百姓何辜……原来,他还是躲不了一场剐刑。
“柏将军,请。”
御林军来到他面前,将他团团包围,嘴里说的话还算客气,却已动作利落的为他戴上了手镣脚铐。
小离哭得哽咽不成声。
“小离。”柏啸青被御林军簇拥著,往前走了几步之後,回头望他,“不要动树下的那壶酒,有毒。”
说完,又别过头。
柏啸青说这话的时候,眉眼温熙,似乎在浅浅的笑。
“将军!将军!!”
小离哭喊著,想到他面前,再看看他,却被御林军一把推开,跌坐在地上。
柏啸青轻轻叹了口气,狠下心不再回头。
几乎是被御林军拖著前行,离开了院落。
亭院里的蝉鸣,和小离的哭声,都渐渐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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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了发髻,换上囚服,坐上囚车,杜绝了所有可能自杀的机会,被一支金摩军队浩浩荡荡的护送著,经过两个多月的旅程,来到天朝皇都──京城。
关押柏啸青的囚车,刚刚进入城门口,就只见宽敞的街道两旁,站满了天朝百姓。
“叛国贼来了!叛国贼来了!!”
随著这声音的响起,只见无数石子、腐臭霉烂的东西,就纷纷从人们的手中,朝囚车处飞去。
多年前,同样的地方,曾经为他铺了红毯,帝王亲自设酒相迎;同样的人群,曾经为他抛洒鲜花,欢呼震天。
多年前,他意气风发、英伟俊朗,是所有人眼里的英雄。
如今,他鬓发蓬乱,面容身体肮脏不堪,人人恨他入骨。
若不是周围有军队护著,愤怒的人群早一拥上前,将他零碎分尸。
一颗棱角锐利的石子正正击中他的额头,发出声闷响。接著,有鲜红的血流自伤处淌落,模糊了他的眼睛。
就这样,被一路送进皇城,关进天牢。
天牢的狱卒嫌他太脏,又知道他本领超群,将他手脚牢牢锁死在墙壁的铁铐上之後,往他身上狠命冲了几大盆凉水,就离开了。
正值夏末,天气还很热,尽管被冲了冷水,天色一点点黑下来,也并没有觉得太难过。
只是头上和身上,被石子扔出的多处伤口,被冷水一激,筋络在伤口下,一跳一跳的,火辣辣地疼。
其实是很熟悉的感觉。八岁以前的记忆中,经常受这种伤。
没想到,他的终点和起点,竟会这样讽刺地交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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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渭十八岁立後,皇後是当朝丞相凌逐流之女,名纯宁,比元渭小两岁,容颜秀丽,性情温婉和顺,又解语花般,深得元渭宠爱。
近日,纯宁身怀有孕,元渭批折子、处理政务之余,就常去东宫看看她。
夏末天气热,傍晚,帝後二人坐在东宫内花园,湖畔凉亭下散心,说说笑笑,眼见著天色一点点暗了,就吩咐内侍收拾薰香纱帐,准备晚膳。
元渭牵著纯宁的一双柔白小手,刚刚起身,忽然看到阮娃头戴纱帽,著一袭紫衣,脚步匆忙地朝这边走过来。
如今阮娃已是司掌宫内供奉的大太监,平常没什麽事情,或不蒙召唤,并不往元渭身边来。
阮娃来到元渭纯宁面前,问安行礼後,低眉拱手禀道:“今日酉时,柏啸青被押赴京城,眼下人在天牢。”
元渭的脸色立刻就变了。他放开纯宁的手,拉了阮娃的衣袖:“走,现在就随我去天牢见他!”
“陛下,先和臣妾用过晚膳,再去不迟……”
纯宁想要挽留,却见元渭置若罔闻,连头也没回,就一阵风似的,跟阮娃一起走了。
纯宁望著元渭修长挺拔的背影,有些怅然失落。
不过,也怨不得元渭。这柏啸青,曾经弑了先帝先後,背叛天朝,如今仇人相见,自是迫不及待。
只是,这事须经堂审理,该斩则斩,该剐就剐,办的正式得体才好。像元渭那样感情用事,终究不是帝王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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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两个多月的长途跋涉,再加上受伤失了些血,天色刚刚暗下去,柏啸青就开始昏昏欲睡。
尽管整个背部都贴在冰冷的青石墙上,尽管手腕脚踝被铁镣磨得生疼,也不能阻挡浓浓倦意侵袭。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他忽然觉得有强烈的灯光,直直朝脸上照过来。接著,有人用力抓住他的头发往上提,迫使他抬起头。
“真狼狈啊,柏大人。”
他睁开眼睛,眼前是元渭放大的脸。
离最後一次见到元渭,又过了四年,元渭的容颜身形又改变成长了不少。但是,仍然一眼就能认出是他。
也许,是那像极了姜娘娘的眉眼……以及,凌厉肃杀的气势。
他望著元渭,如同置身於梦境,不自觉地勾起唇角。
“哼!”
元渭却被他的笑容惹恼,松开了他的发,在他面前忿忿地走了两趟後,怒极反笑:“……看来,柏大人的日子,还是过得太舒服了。这进天牢的人,都不用上刑吗?!”
除了问供取证之外,按天朝律法而言,任何牢狱都没有无端上刑的道理。但既然皇帝这麽问了,底下的人,又哪有不奉承上意的?
“是、是有这麽个规矩。”狱卒头儿上前应道,又连忙向底下的人使眼色,让他们唤专司刑罚的狱卒过来,“只是他来的时候,有些晚了,就一时没来得及。”
“既是如此,不用等明天,今儿晚上就在这里,把刑给柏大人上了。”
元渭一笑,在阮娃搬来的软椅上,施施然坐下,眼中掠过缕残忍:“朕在这里瞧著,别弄死弄残了就行……身上也别弄出太多伤,血淋淋的难看。毕竟回头,他经堂受审过後,还得绑赴法场,受那九百多刀剐刑。”
柏啸青此时已完全清醒过来。听到元渭说出“剐刑”二字,全身不由自主地一震。
元渭双目灼灼,没有放过他精神和身体上的任何变化,满意的笑容在唇畔逐渐扩大。
很快,两名专司刑罚的狱卒,就拿著各式刑具,来到了牢房中。他们朝元渭行过礼,把柏啸青从墙壁的铁铐上放下,双手朝上束在一处,高高吊了起来。
那两个专司刑罚的狱卒,并不似想象中的彪形大汉,都只是身材中等的普通中年人。只是眉目行动间,透著股和常人不同的阴煞气。
虽然夜色深沈,但牢房之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柏啸青的脚尖离地一尺,脚踝处吊著个几十斤重、颜色黝黑的铁球,将他颀长的身子拉得笔直。
当狱卒用力扯掉他身上的囚衣,露出浅麦色的上半身时,元渭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
虽然是以能征善战,名震今世的将军,身体上却并没有纠结突起的大块肌肉。柏啸青身体上的每一块肌理,都是匀称而富於美感的,同时又不可思议般,充满了惊人的力量。
更何况,元渭还记得他身上的气息,那种淡淡的水香。
看到他眼帘低垂,密密在瘦削脸颊上投出两弯黛色,元渭的心忽然一跳,接著,就越发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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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将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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