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叫纳那性德,他姓叶,名之江。
他是汉人。
曾几何时,“汉人”这两个字成了一种屈辱,在华夏大地沦为二等奴隶——这种屈辱,从叶之江识字起,就深刻的感受到。
如果,他不是出生在一个诗书礼仪之家,或许还可以浑浑噩噩的生活下去;如果,他的兄长还健康在世,或许他对于满清还不会如此憎恨,但一切在他十五岁那年都定格,此生除了“反清复明”这股斗志,他不会再有别的抱负。
从长春园归来,在晚霞满天中,他推开家门,看见寡嫂正坐在院中做绣鞋。
他的家,据说在前明时期富丽堂皇,占据整条街道,京中无人不晓,而如今,只剩柴门旮院,断壁残垣。
“之江回来了,”叶夫人看见他进来,放下她手中的针线活,微微笑道:“我忙着刺绣,倒是忘了晚饭,灶里还有两个馒头,你先垫垫肚子,我这就去生火……”
“嫂嫂,不忙,”叶之江连忙阻止,“我还不饿,小柱子呢?”
“那孩子正在街口跟小伙伴们玩得高兴呢,”叶夫人到不担心,“等他肚子咕噜叫了,自然会回来。”
“嫂嫂今天又绣了什么?”他凑上前,低头看搁在石桌上的花样。
他的寡嫂从待嫁之时就练了一手出色的绣活,尤其以绣鞋为最。一双素净不起眼的布鞋,在脚尖处刺出一朵鲜红的石榴花,顿时便能成为坊间闺女们的心头所爱,若是再弄个复杂些的图案,比如凤展翼、雀儿喜什么的,更是你抢我夺的目标。
凭着这手绣活,叶夫人成为远近闻名的能人,也揽到了不少活计,维持家中开销。自从哥哥死后,叶之江吃的穿的、读书识字所要用的,无不是寡嫂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寡嫂在他眼中,就如母亲一般。
“没什么,都是些寻常花样,”叶夫人答道:“赶明儿我攒够了银丝线,买些白绢,替你绣件出门穿的外衣,流云图案的,保你更加体面。”
“我的衣服够穿了。”叶之江笑道。
“哪够啊!你如今结交的都是些皇族权贵,衣服是行头,可不能少。”叶夫人坚持。
心间不由得一阵酸涩,要知道他一件衣服,不知是寡嫂省吃俭用多少日子才节省出来的,他穿着它们在外边光风体面,可怜家中这双日夜操劳的双手,早已磨出茧子……
“嫂嫂——”他的喉间有些哽咽,千言万语难以开口。
“客气话就甭说了,”叶夫人何等聪明,他一张嘴便知他的心思,“说说你今天都见了些什么人吧。”
日夜操劳。寒窗七载,为了就是这一天——大仇得报的时刻。
“我最近和曦福贝子套上了关系。”叶之江清了清嗓子,强抑住自己的感情。语调回复平淡从容。
自幼,寡嫂就教他,要想得报大仇,时刻都得从容。
“哦?”她眉一挑,似乎来了兴趣,“怎么套上关系的?”
“他喜欢赌钱,我听说了,就在赌坊守着,帮他赢了好几次。他一高兴就收我在府中当门客,视我为心腹,无话不谈。”
对于心思缜密复杂的他来说,单纯的纨绔子弟最好对付,把对方卖了,恐怕他还以为是占了便宜。
“然后呢?”
“他带我去了长春园。”
“长春园?”叶夫人激动得险些站起来。“那……你可见着咱们的大仇人了?”
“今天他应该在宫里,不过,见着了他的女儿。”
“哦?”
“原来曦福今天去见的,是他的女儿。”
怀烙……不知为何,一忆及这个名字,想到今天画舫之上,那个披着粉色面纱的女子,他的心就怦然直跳。
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前尘往事的记忆,冲击而来。
为什么会这样?他不懂,真的不懂……
其实,今天就算他猜不出那道谜题,也可以凭直觉知道,坐在中间的是她。
莫名其妙的对她有特殊的感应,哪怕两人只是第一次见面,而且还隔得那样遥远。
“曦福是雍正嫔妃的外甥,算起来,是那公主的表哥吧?”
“对,我听见她叫他表哥。”虽然素昧平生,但她今天的一语一笑,似乎都烙在他的心里,记得那样清楚明白。
“他们在长春园相会,是不是……”
“看样子,雍正有意要把女儿嫁给曦福,却又怕未来额附智慧不够,今天特意让他俩见面,出一道考题,考考曦福。”
她真会嫁给曦福吗?不知为何,当她说出拒绝之词,他心里似乎舒了一口气,仿佛不情愿世上任何一个男子与她那般牵扯……
“ 曦福去相亲,带你去干嘛?”叶夫人不解。
“他是想让我帮帮他。”
“结果呢?”
“那位公主看不上曦福,我帮也是白帮。”
“如此一来,曦福会不会迁怒于你?”她不免担心。
“放心吧,嫂嫂,曦福其实也不想娶她。今天相亲,不过是为了颜面而已。”
他该夸奖那个聪明的公主,顾及了曦福的颜面,却拒绝了这桩亲事。她……应该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吧?
“科举这事,你打算找曦福帮忙?”
“不错。”
“这么说,他同意了?”
“从长春园出来,他答应帮我,让我以他表弟的名义参加今年的京试。”他该庆幸,这个纨绔子弟还有一些义气,兑现了承诺。
“如此就好,”叶夫人露出舒展的笑容,“一旦你金榜题名,便可亲近雍正,伺机杀了他!”
最后几个字,说得深沉果敢,充满恨意。
没错,费了这许多工夫,就是为了这个目的——雍正是他们叶家最大的仇人,报仇,是他从十五岁开始就发誓要做的事。
十五岁之前,他跟着哥哥嫂嫂过着还算安宁的生活,虽然替汉人如今底下的地位感到愤恨,但反清复明之心却未曾萌动,一切,在那一晚,都变了。
那一晚,他听见轰然的撞门声,还有官差的喧嚣,兵戈的击碰,院中火把通明。然而,年少的他躺在被子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第二天,嫂嫂告诉他,哥哥被官府抓走了。
他的哥哥自幼饱读诗书,一向安守本分,他想不出什么理由他会惹上官非。可是,过没多久,他便看到了哥哥的尸体,身首异处,在菜市口示众三日,惨不忍睹……
为什么?那样老实的哥哥,却遭受了这样的变故?
原来,一切只因为一本书。
身为书商的哥哥,因为出售了一本《霍氏游记》而成为反清贼子,被斩首示众。
霍氏,名为霍顿,是一名西方的传教士,前明时期曾到过中原,所着游记记录了前明的繁华景象。
就是这样的一本书,一本山水杂记,一个外国人的客观描述,怎么就成了反清的罪证?
他不懂,他真的不懂。
他更不能理解的是,雍正在杀了他的哥哥之后,还诏告天下,说什么是‘从宽发落’——难道,没有满门抄斩,留了嫂嫂与他的活口,就是‘从宽’?
满人怎能这样无耻?明明是血腥的侩子手,却扮作仁慈的救世主。
从那一天起,他活着就只有一个目的——复仇。
为了复仇,他等待了七年。
她又做了那个梦。
梦中,她独自在黄泉路上等待,仿佛在等谁与她同行。然而,不见人来。
她不知道自己要等的是谁,只是模糊的知道,是一个男子。
他们说好一起投胎转世,凭着前世的印记相认,可是,他却失了约……
为什么?因为他临时变了心?
一忆起他,便有一种锥心刺骨的疼痛像剑一般鑚她的心底,生生世世也不能忘怀……可是,她依旧不知道他是谁。
“格格——”一双手推着她,耳边传来碧喜的声音。
她从沉睡中悠悠转醒,发现枕边湿哒哒的,似有落泪。
“格格,又做梦了?”碧喜十分镇定,马上掏出手帕,替她擦拭。
每一次,当她做梦,都会泪流满面,碧喜早已习惯了。
“什么时辰了?”怀烙叹一口气。
“午时刚过。”
怎么,只是午间小憩而已?
那个梦,让她都忘了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格格,皇上传你去呢。”碧喜又道。
“皇阿玛?”怀烙有些诧异。
这个时候,雍正该忙着,与朝臣们议事都顾不过来了,怎么会要传她过去?
“皇上说什么了?”她忍不住追问。
“这个奴婢就不知了,反正挺奇怪的,不过听说今儿皇上兴致挺高。”
换了衣,梳了妆,敷上那张最厌恶的人皮,怀烙匆匆来到御书房。
太监却说,雍正此刻在院中赏花,约她湖边一见。
怪了,今天什么日子?皇阿玛是出了名的大忙人,自从登基后,她就不记得他赏过花。
穿过花径,果然见雍正不同以往的神清气爽,站在湖水边,难得的心旷神怡。
“给皇阿玛请安。”怀烙上前盈盈一拜。
“女儿啊,来得正好。”雍正笑眯眯的道:“听说他们在这湖里养了些俄罗斯的鱼,不知什么模样,待会儿正好钓一条上来尝尝鲜。”
“皇阿玛是想让孩儿钓吗?”她发现雍正手中并无鱼竿。
“你一个女孩子家,还是荡荡秋千、放放风筝吧,钓鱼这种事,是男人干的。”雍正却道。
“皇阿玛特意叫我来,就是为了看别人钓鱼?”看谁?只见这钓台之上,此刻就他们父女两个,外加一大群站得远远的太监宫女。
“呵呵,你可知道今年京试刚刚结束?”雍正转而问。
“知道啊,不过听说状元郎还没选出来,就等皇阿玛的殿试结束了。”怀烙心中一阵狐疑——干嘛忽然说起这个?
“今儿就是殿试的最后一场。”
“什么?那皇阿玛应该亲自督战才对吧?!”还有心情钓鱼。
“对啊,所以朕挑了这个地方。”雍正神秘的道。
“这儿?殿试?”她吓了一跳,“这儿无桌无椅、无笔无砚,怎么考试啊?”
“钓鱼啊,谁钓的最多谁就是今年的状元。”雍正一笑。
“皇阿玛……”她简直不敢相信。一向注重择良纳贤的父皇,居然会如此儿戏,“这……”
“觉得奇怪?”雍正自桌上拿起一只小小的罐子,递到她手中,“这里边释放了特殊香料的鱼饵,待会你看中了谁,就把这个给他,保证他能中状元。”
“我?”怀烙手一颤,差点将罐子打落在地。
她明白了,终于明白了……这哪里是选状元,分明是为了她挑女婿。
“皇阿玛,这不行……”她连忙拒绝。
“怎么?觉得皇阿玛徇私了?”雍正莞尔道:“你放心,今年挑出来参加殿试的青年才俊,个个都很出色,最后进入前三甲的人选,更是不分伯仲。皇阿玛看了他们的文章,觉得让谁当状元,都委屈了其余二人,所以想出了这个法子。一则可以让举棋不定的状元人选尘埃落定,二则也可以替我的宝贝女儿挑一个如意郎君。两全其美,何乐不为?”
“虽然如此,可前三甲的排位毕竟有别,女儿不敢擅自决定他人的前程……”
“怀烙,为人处世不必过于陈腐,这三人无论谁当状元,都不会对他们的前程有所影响。在朝为官,也不是谁当了状元就一定能前程似锦,我大清有不少位列公卿的元老,都不是状元出身。”
“可……”她吞吞吐吐的道:“万一女儿谁也看不上呢?”
“呵,”雍正笑出声来,“朕就知道,你要说这一句!”
“女儿……年纪还小,不想成亲。”她咬咬唇,横下心道。
“因为那个胎记?”雍正一针见血的道。
她一惊,哑口无言。
的确,因为自惭形秽,不愿意嫁人。
秘密是守不住的,一旦有了丈夫,迟早会看见她那半张丑陋的脸……到时候他会嫌弃她、讨厌她……她最受不了的,不是独守空房,而是爱过的人变心。
“怀烙,”雍正忽然换了严肃神色,语重心长的道:“你可知道,这三宫六院之中,朕最宠爱哪一个妃子吗?”
“好像……是孩儿的额娘。”皇阿玛事忙,平时很少翻牌子召侍寝,可是,至少每半个月要见她的额娘一面,其中深情足可见一斑。
“你认为你额娘是宫里最美的嫔妃吗?”
“不是……”她实话实说。
“可是朕却对她宠爱有加,二十载不变,你认为一个男子钟情于一个女子,只因为她的相貌吗?”雍正直言道。
“可孩儿的相貌不是一般的丑……”她依旧害怕担心。
“你啊,为了逃避婚事,什么手段都用尽了。”雍正宠溺的拍拍她的头,“你以为朕不知,那日在长春园,故意刁难你福曦表哥之事?”
的确,那道难题,不是皇阿玛出的,而是她。
她平时故作眼高于顶,故作刁蛮不近人情,只是为了逃避婚姻。
“女儿,你忘了,这世上有一种叫缘分的东西。最美的女子不一定有好归宿,最丑的女子也未必就婚姻不幸,关键在于,她得给自己一个嫁出去的机会。”雍正道。
心间似被轻轻叩了一下,微微打动了。
“你到底想不想嫁人呢?”
是呵,她想……哪个女子不渴望得到爱情?她装模作样,不过是害怕受伤的伪装。
“要是今天……没有女儿中意的人呢?”终于,她支吾的开口。
“你啊,”雍正不由得笑了,“终于同意了?别怕,今天挑不到合适的,皇阿玛再给你安排别人,但是若有看到喜欢的,手中的鱼饵记得一定要交给他。”
“是。”由于到最后,她选择了点头。
十八年来,这是她迈出最艰难的一步,她不知道这样是对还是错,但她想给自己一个得到幸福的机会。
“说着说着,人就来了。”雍正忽然笑道:“瞧!”
顺着父亲的示意,怀烙转过身去,果然三位青年才俊正在太监的引领下,徐徐朝这边走来。
她的心尖忽然像被什么激了一下,实现猛的模糊起来,泛起泪花。
是他?那个清雅如玉的白衣男子……
今天他依旧穿白,上衣用银线绣了万字流云图案,益发清俊迷人,哪怕与同年级的杰出人物在一起,亦能引人注目。
为什么,每一次看到他,她就会莫名其面的心疼?每一次,即使隔了再远的距离,也能一眼就认出是他。
他们之间,难道会有什么奇特的缘分吗?
慌忙用帕子遮住面颊,微微侧颜,不让旁人发现她的异样。
“参见皇上——”三人来到眼前,一起向雍正行君臣之礼。
“今日游园,不必拘谨。”雍正和蔼地道:“你们可会垂钓?”
“垂钓?”三人一怔。
“今天朕就要考考你们,看你们谁能钓的大鱼!”雍正话中有话的道。
太监立刻上前,捧上鱼竿。
“这湖四周,你们随便找位置。”雍正又道:“据说钓鱼的位置也很重要,湖水是流动的,自西向东,并非死水,你们可看仔细了。”
“臣选上流。”其中一人忙道。
“臣选下流。”另一人道。
“上下流有什么讲究么?看来你们都是钓鱼的行家啊。”雍正看一眼立在原地、默不吭声的叶之江,“爱卿,你呢?”
“臣无所谓,随便找个地方就行。”他从容的答道。
“哦?”雍正颇有兴趣的瞧着他,“挑不对地方,鱼钓少了,朕可没办法帮你。”
“臣今天本来就不是来钓鱼的。”他微笑的答。
笑容中,似有寒光一闪。
他的确不是来钓鱼的,凭他的聪明,也深知今天并非钓鱼这么简单——传闻状元郎的名额迟迟不定,只因为他们三个人的文采相当,雍正举棋不定,今天大概是什么变异的比试吧?
不过,赢不赢他都无所谓,今天,能离雍正这么近,他就达到了目的。
他的袖中,藏有一把薄刀。
纸那般薄, 娟那般软,却锋利无比,唯有如此特制的利器,方才入宫搜身之时,才不易被侍卫察觉。
他是来复仇的,一旦看准时机,他就会用这把刀割破仇人的咽喉……
所以,他决定,要挑一个距离雍正最近的位置。
接过鱼竿,就在亭阁处坐下,雍正在身后不远处观战,位置如他所愿,很近……
为了今天,他运筹帷幄了许久,自十五岁开始,不仅文韬,还有武略。
他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斯文的外表下,有着深藏不露的武功。他知道,一旦行刺,能帮他的,就不再是智慧,而是肉搏的功夫。
可是,为何此刻他如此心神不宁?
这样关键的时刻,本应从容不迫,可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攥住了他……这四周,到底有什么人或事,令他心神不宁?
“纳那公子。”忽然,他听到有人唤他。
清澈如泉水的声音,让人过耳难忘。
他一惊,猛地抬眸,与对方四目相对,那双美目,也是他过目不忘的。
是她?!怀烙格格……
是了,就是她,这四周令他心神不宁的,就是她。
方才,没有看清原来她就在附近,可仿佛有一种预感,他感受得到她的存在。
为什么每次见到她,都会涌起如此异样感受,心仿佛被刺痛一般,似有无数前尘往事的蝴蝶翩翩萦绕,令他坐立不安。
“拜见公主——”叶之江起身,屈膝道。
“算起来咱们也算亲戚,”怀烙笑道:“不必多礼。”
“若论亲,我表哥那一房继承爵位,可算亲,到了我这儿,只是奴才罢了。”所谓一表三千里,他深知旗人等级深严,纳那性德是什么地位。
“听说纳那公子早年游历大江南北,见多识广,不知遇到过什么奇人奇事?”怀烙随意道。
见到他,就想接近他,哪怕是无聊的话题,她也想多问问、多说说。
“算不得见多识广,只是多走过一些路、多见过一些人而已。”
“宫外好玩吗?”
“玩?”他几乎要嗤之以鼻,“公主若有朝一日能出宫看看,自然知道民间不是你想象那般。”
养尊处优的金枝玉叶,哪里知道民间疾苦,宫外不是好玩,而是凄惨……
“你自以为我想象的是怎样?”听出他语气中的轻蔑,怀烙有些不服气。
“从方才的‘玩’字,就可以知道公主心中所想。”叶之江坦言答。
“你……”她想替自己辩解,可发现,原来并没有辩解的余地。
在别人的眼里,她从来都是那般刁蛮骄傲,又怎会关心民生疾苦?
可不知为何,她很想让他知道,那一切都是伪装,她也有一颗懂得同情的心……
“公主若没有别的问题,可否让微臣独自垂钓呢?据说鱼儿喜欢安静,人声会把它们吓跑。”叶之江疏离冷淡的道。
没办法,她一接近,他就心神不宁。好不容易得到这个接近雍正的机会,他要伺机下手报仇,不能因为聊天而分了心。
“那我就不打扰了。”怀烙一阵失落,却只得无奈的转身。
叶之江故作镇定,轻轻拉了拉衣袖,触碰那把薄如翼的尖刀……还好,刀在袖中安然不动,没有人察觉。
“啊——”不料,他却听到一阵突如其来的低呼。
他一怔,唯恐事迹败露,看向声音的来源——只见,刚刚要转身离去的怀烙,此刻正紧盯着他,脸上一派错愕的表情。
她,发现了?
叶之江一惊,连忙按住右腕,脑中顿时一阵空白,不知该如何然处理这突发的状况。
“你……”怀烙指着他的右腕,“那是什么?”
“公主看花眼了吧?什么也没有。”这是眼下他能想到的唯一说辞。
“你手上,怎么会有……印记?”她的声音也在颤抖。
印记?他一时之间不明所以。
好半晌之后,他才反应过来。
“公主是说我的胎记吧?”俊颜舒展微笑,“不是疤痕,只是月牙形的胎记罢了。”
月牙形……
怀烙的脑中“轰”的一声,仿佛被炸开了一般。
他也有一个胎记?与她一模一样的胎记?
难道,真是前世的缘分,今生,以此来相认吗?
她梦中一直等待的人就是他吗?黄泉路上,舍不得饮下忘情之水,只为了今生与他相逢吗?
“让我看看……”难道是幻觉?不,她一定要看,看个清楚……
一把抓住叶之江的手,翻开他的衣袖,端详起来。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她发现的不止是胎记,还有另一样令她更是惊骇的东西。
刀?!
他的袖中,怎会藏有这样薄而亮的利器?他到底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怀烙僵在原地,而被发现秘密的人,也是同样的怔立。
他们四目相对,在彼此眼里,看到了一种不能言说的秘密,两人,都顿时失去了言语。
“怀烙,怎么了?”本来端坐在厅中的雍正,忽然发现了这边的忘情相对,出声问道。
她该据实告诉皇阿玛吗?毕竟带刀入宫,意味着什么,她不会不懂。
而且,看这刀的形状,并非一般武器,而是精心打造。
可是,她就像患了失心疯一般,这一刻,忘了自己是大清公主,忘了父皇的安危,只想保护他的秘密。
“没、没什么……”她听见自己如此回答。
叶之江又是一怔,很明显,没料到她会袒护他。
她放开了他的手,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发生。
“在聊什么呢?”雍正好奇,“说来给朕听听。”
“孩儿在说……”她脑中一片混乱,搪塞道:“纳那公子这鱼饵似乎不太好,半天都没鱼上钩……”
“哦,鱼饵?”雍正似乎嗅出不同寻常的意味。
“孩儿打算把这罐给他。”她转身拿起桌上的特殊小罐,默默地递过去。
“你打算把这个给他?”雍正微眯起双眼。
“是……”
她真的疯了,不但没有揭发隐患,反而把父皇给她的鱼饵端到这个危险的男子手中。
为什么?因为那个胎记吧?!
小小的胎记,居然有这样大的威力,可以让她忘记一切,甚至抛掉单身的执着,义无反顾地走向他。
她看见他的眼里满是困惑,十分不解为何她没有揭发自己,更不懂,这鱼饵的含义。
叶之江想到那张让他忐忑不安的绝美容颜,纠结在心中的迷惑始终不散。
为什么?她明明看到了,却不告发他……为什么,她会对他的胎记那般感兴趣?
那天钓鱼,他明明坐在最无利的位置,却钓到了最多鱼,隔日,殿试榜便公布,他得中状元,成为世人羡慕的官场新贵。
雍正不仅将工部侍郎的位置给了他,还赐良田千亩,黄金万两,并且特地打造一座气派非凡的宅院,赐予他作为府邸。
更不可思议的,是半月后颁的一道圣旨——指婚的旨,命他为额附,迎娶怀烙公主。
一切像是幸运的从天而降的大礼,可对他而言,却似无妄之灾。
“不错啊,这住处,比起咱们从前的柴门旮院,可是好的多了。”叶夫人随他入住新宅,四处打量了一番之后,如有嘲讽地道。
“嫂嫂,你明知道,这其实是特意为未来额附建造的宅子。”起初他不懂,从古至今没有哪个状元郎像他这样赏赐丰厚,原来,这是雍正给女儿的嫁妆。
“对啊,你不就是未来的额附?”叶夫人淡淡笑道。
“嫂嫂,别开玩笑了。”这几日,他烦的头都快炸开了。
“如今,你打算怎么办?”她收了笑颜,正经道。
“可惜,暂时没机会接近雍正……”那日垂钓,似乎是唯一的机会,此后不是侍卫在侧,就是距离遥远,他苦无机会下手。
“说真的,我倒觉得这样不错。”
“嫂嫂,你又在说反话了。”
“不是反话,”叶夫人脸上浮现诡异表情,“之江,你可知道,复仇不止一条路。”
“什么?”他一怔。
“把仇人杀了,那是下策。让仇人痛苦一世,才是上策。”素来温和的女子,此刻却满脸恶毒,多年的仇恨让她的心变成了一条可以眨眼间置人于死地的蛇。
“嫂嫂,你是说……”他胸中一颤,有种恐惧悄然而上。
“听说这怀烙公主是雍正最疼爱的女儿。哼,雍正这个人,坏事做尽,所以膝下子女大多夭折,女儿之中,唯有这个怀烙长到成年,自然是对她宝贝得不得了。你想想,如果让怀烙痛苦,是否等于就是让雍正痛苦?”
“不——”他想都不想的立刻拒绝。
别说她是与自己有过数面之缘的女子,别说她帮过自己,就算素不相识,他也不愿意伤及无辜。
雍正是雍正。她是她,每次忆到她那清澈的面孔,他就无论如何与‘仇恨’两字联系不起来,仿佛两人是前世旧识,对她有着莫名的好感……
“之江,你忘了你大哥的死吗?难道他就不无辜?难道天底下千千万万的汉人就不无辜?凭什么我们沦为亡国的奴隶,让他们满人逍遥快活?”叶夫人脸色一沉,厉声道。
“可是……”他不想伤害她,无论如何,他都不情愿。
“呵,”她冷笑道:“之江,莫非你贪恋额附的荣华、状元郎的虚号?”
“嫂嫂,我是这样的人吗?”他不由得俊颜一沉,申辩道。
“嫂嫂相信你不是这样的人,可你若真的当了雍正的女婿,天底下千千万万的汉人,就会把你当成卖国求荣的狗!你懂吗?”
难道,他只想保护一个无辜的女孩,就那么难吗?国仇家恨,就要把世上所有的人都卷进来吗?
“之江,你要想想同济会的兄弟们,这些年来,他们照顾我们孤儿寡母,还传授给你武功,你入了会,就不能再当清廷的狗。”叶夫人语重心长的道。
“放心,我不会结这门亲的。”不当雍正的女婿,就不会是清廷的狗。
“怎么说了半天,你就是不明白呢?”叶夫人叹气,“你只有娶了怀烙,才有机会进一步接近雍正,伺机将他除掉!退一万步来说,即使你一时半会除不掉他,也可以利用在朝为官的便宜,替同济会的兄弟、替我们汉人,多做一点事情啊!”
“我可以除掉他,也可以利用在朝为官的便宜替汉人做事,”叶之江力争道:“可我不能连累一个无辜的女子。”
“你的意思是,不想娶怀烙?”
“对。”他斩钉截铁的答。
“可你想过吗,假如你不娶她,你还能继续在清廷为官吗?”叶夫人指出关键。
他眉心一蹙,似被击中要害。
“雍正为什么让你当状元?真是因为你的文采胜过探花和榜眼吗?假如不是认定你当女婿,那工部侍郎的差事岂是唾手可得的?如今他已颁旨指婚,你若抗旨,就是不尊,就是满门抄斩的死罪!”
他沉默,这一次,哑口无言。
不得不承认,嫂嫂说得对,他若抗旨,这七年来的努力将全部付诸东流……不只报不了仇。反而连嫂嫂和小柱子都会受连累。
可是,真要就此牺牲一个无辜的女孩儿吗?一想到将要对她造成的伤害,他就于心不忍。
但他有什么办法呢?
英雄豪杰,束翅难飞,终究只得无奈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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