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国承德十五年,七月初五,惊变前一月。
北武府歌舞升平,名噪一时的杂技团亦应邀前来献艺。
张灯结彩的台上,幻术师正把男童关进一口密不透风的铁箱内,接著在箱子下燃起熊熊大火。顷刻之间,烈焰把箱子吞噬,孩子凄厉的惨叫声不绝於耳,观众脸上尽是惊骇和不忍。直至火势扑灭,铁箱烧毁至不成型状,人们只道男童已被烧成焦炭,岂料箱子一打开,内里竟然空无一物。众人错愕之际,男童蓦地翻著筋斗从天而降,博得观众如雷采声。
「不愧天下第一杂技团。」宾客异口同声地夸奖。
北武家大公子得意道:「在下早前曾在京城看过他们表演,觉得不错,便邀来大家开开眼界,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
「大公子有好的总是不忘大家。」
「让大公子念念不忘的怕是另有其人吧,像刚才那柔骨美女,呵呵,大公子今夜艳福不浅,恭喜恭喜……」一阵猥亵的笑声。
聊起少女惹人遐思的体态,男人们肆无忌惮地笑闹,忽然感到背後一阵凉飕飕的。回头一看,正好对上一双属於孩童的眼睛。
孩子的眼眸炯炯有神,明澄而乾净,且带著一丝与年龄不附的冷,看得众人浑身不自在。
「然儿?你、你躲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干什麽?」大公子涨红了脸,大声呼喝。
「……」孩子抿著唇,不答。事实上他一直在这儿看戏法,一点也不鬼祟。
「还不快滚!」恼羞成怒的父亲破口大骂。
一旁的红娘闻声连忙上前带走不懂事的儿子。
北武然被母亲大骂了一顿,关到书房去。但早熟的孩子也不哭闹,只是静静地在一角看书。
过了片刻,忽然听到一下轻响。
北武然抬眼细听,好像有老鼠的叫声在书架後传来。
「出来!」凝眉。
「吱、吱吱……」老鼠彷佛边叫边走远了。
「别装了。」
房内寂静无声,但过了半晌,一个男孩在书架後钻出来。
男孩身材乾瘦,身上伤痕累累,神情郤是强悍不驯。北武然认出他是刚才变戏法的孩子。
「啧,倒楣!刚才看你捱骂也不作声,还以为你是又聋又哑,不会发现我呢。」
北武然倒不生气,只是问:「你躲在这儿干什麽?」
男孩的眼珠灵活地一转,道:「刚才有看我表演吗?精不精彩?」
是很精彩,但北武然脸色却陡地一沉,道:「别左顾言他。」语气居然颇有气势。
男孩闻言看看左边,但什麽也没有啊。
「你说什麽呀?什麽又左又右的?」跑江湖的小子连斗大的字也认不出几个,更遑论是成语。
「那……不要东拉西扯,你躲在这儿干什麽?」北武然想了想,换上较简单的字句。
「一下子又左又右,一下子东南西北,你到底怎麽搞的?会不会分辨方向啊?」歪著头。
北武然脸上一热,道:「你不说,我唤人了。」
「好啦,我这不说了吗?悄悄告诉你啊,我在准备一个大戏法。」神秘兮兮。
「什麽戏法?」北武然眨眨眼睛,兴趣来了。刚才男孩在铁箱里脱身就很神奇,是书本上也没有教的东西。
「我要把一个人从一间锁上的房里变走。」男孩得意地笑道:「怎样?你要做伟大幻术师的助手麽?」
北武然道:「你想利用我救出新娘?」虽是问句,但他差不多敢肯定了。
被一言道破,男孩脸上一红,搔搔头陪笑道:「你满聪明的嘛。」
北武然只是微微一笑,道:「我答应。」
***
新房就在书房的隔壁,那本是堆放杂物的房间,因为新娘地位低微,北武府的人草草收拾一下,便把她安置在那里。
是夜,两个孩子在两房相连的墙壁挖了个一呎见方小洞,久经锻炼的柔骨女轻巧钻过来,然後一行三人穿过书房秘道,直通到後山去。而柔骨女的恋人早已在等候了,二人见面彷如隔世,情不自禁地拥抱在一起。
两个孩子虽然对情事只是一知半解,但也明白此刻不该打扰。
「咳,幸好你知道秘道。」男孩夸道:「本来我打算把师姐藏到箱子里运走,这很容易被发现,要冒大险。」
北武然微微一笑,并不居功。
「不过你帮我们的事万一被发现了怎麽办?」担心。
「墙砌回去了不是吗?」北武然淡淡地说。
「仔细些还是能检查出来的,而且府中知道秘道的人不会多……」男孩皱眉。筛选下来很容易便知道是谁干的。
「不会怀疑我。」
「啊?」
「秘道是我自己发现的。」官宦巨富的宅第多数有逃生秘道,通常亦只有家主才知道。但北武然从小是便是个沉默的孩子,而不多话的人往往听得多,亦看得多,故发现亦比人多。
「那就好。」男孩松了口气,眼珠一转,问道:「你为什麽要帮我?」
「我做应该做的事。」
男孩盯著他看,忽然笑了起来,「你这家伙很有意思啊。你叫什麽名字?」
「北武然,你呢?」
「呃……」脸上闪过一抹尴尬,男孩吹嘘道:「我的名字可利害了,说出来吓你一跳,所以还是不说也罢。」
「我不会。」露出倔强固执的表情。
「不成不成。」男孩还是一个劲地推托。
这边厢两个孩子快要闹僵了,那边柔骨女与恋人已确定去向,便在朝他们大声喊道:「小狗子,我们决定回乡去,这就走了。你也快回团里,不要让团长起疑心。」
小狗子?北武然听见可乐了。
「你这是什麽表情?」男孩窘极了,道:「说,你什麽也没听见。」
「我听见了。」
「你『没』听见。」
「听见了。」北武然的嘴角微微弯起,露浅浅的笑意。
「那又怎样?那只是我的小名。」小狗子涨红了脸,跳著脚硬撑道:「我还有艺名呢,我的艺名可威风了,说出来包准吓死你!」
但叫著叫著,男孩突然自暴自弃。
「你不信是不是?是啦,你猜对了,我没艺名。只有红角儿才有艺名,我什麽也不是,爹娘不要师父不疼,连名字也格外丢人。」
北武然想了想,安慰他道:「叫小狗子也很好。」
「对,很好,跟我很合衬。」嗤笑,小狗子自苦道:「这种低贱的名字配我正好,我啊,就低贱得像、像……」四处张望寻找譬如的物件。
「像一粒沙。」手指往地上一揩,然後一吹,道:「渺小,身不由己,没有价值的东西。」他多羡慕别人有堂堂正正的身份,堂堂正正的姓名啊。
北武然淡淡地说:「我也是沙子,别人眼里看不见。」
「啊……」小狗子低叫一声。虽然相识才一天,但他也感到小友在北武府中不受重视,「对不起。」惹朋友难过他不喜欢。
「没什麽。」北武然耸肩,「沙子就沙子,不丢人。」
「对对对,沙子也有沙子的利害。」小狗子大点其头,得意道:「沙子揉进眼睛里也是很痛的。」
两个孩子都笑了起来,浑没想到成为别人眼里的沙子也没什麽好光彩的。
「交个朋友吧。」好像怕人家不答应似的,小狗子保证道:「我们会成为最好的朋友。」
北武然微微一怔,脸上缓缓泛起温暖的笑意。
「最好的朋友,有福同享,有祸同当。」伸出小手。
小狗子握著他的手,也不甘後人地叫道:「最好的朋友,同生共死,永不分离。」这是他从戏文里看来的,正好拿来一用。
不识字的穷小子并不知道这番话说来不伦不类,饱读诗书的北武然也没纠正他。
他们是最好的朋友,不能拆好朋友的台。
***
那晚,北武家发现新娘失踪了,府内上下乱成一团。连无辜的杂技团也担上干系,惨被百般留难不得离开。
但如此一来倒是让两个孩子很高兴。
北武然素来孤僻,却与活泼乐天的小狗子一见如故;而小狗子虽然个性开朗,但从小四海飘泊,并无机会与人深交,更何况清白人家的子女都不跟下九流的孩子玩,只有北武然不嫌他……
杂耍团处身的四合院
「还有五百次踢脚,大伙儿加把劲。」师兄正教导大伙儿练功,眼角忽然一转,督见一个瘦小的身影窜过,「喂,小狗子那儿去了?又偷溜了你这混小子!不要跑!!」
师兄们的叫声越来小,小狗子机伶地东转一弯西拐一角,把追兵甩得远远的。
嘿,不要跑?开玩笑!他约了最好的朋友去逛市集呢。小然是个方向痴,没他照顾怎麽行?为了义气他不得不溜掉早课啦,可不是为了躲懒。小狗子边走边得意地笑,至於晚上回来会否被狠打一顿倒不在考虑之列。
路过东厢的窗边,正好团长和副团长在说话。两位团长严厉无情,机灵的孩子连忙放轻脚步,大气也不喘。
『这麽说,北武家气数已尽了?』
小狗子本来无意偷听,但听到北武家,也不禁停下脚步。
『嗯,翟丞相凶焰滔天,我们暂时也没法对付他。而且禁卫军已经到了,看来北武家难逃满门抄斩之厄……』
小狗子只感耳畔轰的一响,後面的已经听不见,脑海只有四个字,满门抄斩!
那麽北武然……不!他要救他!救他最好的朋友!救他最重要的人!
男孩不要命的飞奔,眼看北武府在望了,可是却在经过横巷时被一把抓个正著,身子一阵腾云驾雾,转眼间已置百呎高的树梢上。
「这小子听到了,怎麽办?」是副团长冷冷的声音。
「不怎麽办。」团长,亦是教导小狗子幻术的男人道:「早晚要让他知道。」
「说得也是,这小子筋骨上佳,是习武的奇才。」
谁管习不习武!他只要救他朋友!小狗子挣扎叫道:「放我下去!」
「你救不了你朋友。」像看穿他的心事,团长淡淡地说:「太迟了,你看,官兵已经来了。」
一看,果然。禁卫军悄然掩至,如狼似虎地冲入北武府。不消片刻,高大的围墙内传来惨烈的杀戮声。北武家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幸存下来的男女老幼畜生似的被困起来押走,当然亦包括了北武然。
小狗子看著急得双目通红,但拚了命挣扎也脱不开身。
「小狗子……」团长柔声说:「不让你去是为你好,你改变不了什麽。」
浑身的血都沸腾了,小小的孩子不知那儿来的力气,挣开了封著嘴巴的大手,「救他!求求你!」小狗子不笨,能一跃十丈,团长必是非常人。
「单凭我一人之力救不了。何况,我为什麽要他?」男人淡淡道:「有力量才可以保护重要的人,有财势方可差遗他人。你,你有什麽?」
孩子哑口无言,呆瞪著团长。他是无力量无钱无权势,连狗都不如,只是粒不足道的沙子。
「世道就是这样,则非你有能力改变它,吾则……」团长依然淡淡的,「孩子,算了吧。」
「不!」厉声。就算他只是一粒沙子也要去,他们说好了同生共死,有祸同当。
「去了,连你也一起死。」
「死也要去!」
团长看著似的疯了般的小狗子,忽然一扬手,把他摔了出来。这一摔看似极重,但用劲巧妙,小狗子著地时打了几个筋斗,只痛不伤。
「你觉悟时便回来吧。」声音犹在飘荡,团长人已不见。
小狗子也顾不得多想,头也不回地追赶好友的身影而去。
***
刑场之内,群众挤得水泄不通。
「请让让!拜托!让我过去!」声音无助而焦急,但情绪抗奋的民众听而不闻,任矮小的孩子怎样努力,也挤不到前面去。
监斩官朗声宣布了罪状,北武家不论男女老幼,均斩立决。
「等等!不要啊!」小狗子好不容易从大人跨下一路爬到前面去,背上已不知被踩了多少脚。但尽管如此,还是白费气力,千人哄动的声音掩盖了他力歇声斯的喊声,北武然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隔著栏栅,他看著他最好的朋友神情木然地等死,而他什麽也做不到。
「不要!」瞬间爆发的潜力,小狗子把木栏撞倒了。但两旁守卫的士兵立即涌上来,三、四个孔武有力的大人把他四肢反扭,紧紧按在地上。
「这小鬼突然发疯了!」
「唔……」嘴巴被封住,孩子的双目赤红,像要喷出火来。
而这发生在角落的小骚动几乎没引起任何注意,死刑继续执行。
被压制著的小狗子拚命仰起头,像是无论如何也要再看北武然一眼。但在他抬头一刹那间,只看到白刃反映,刺眼的日光像闪电般横过,然後随人群轰然的尖叫声,一团黑黝黝的物件飞上半空,划下完美的弧度,再落他脸前。
那是砍掉一半的人头,认不出脸面,但一双眼睛却不甘心地睁著。
小狗子呆呆地跟人头大眼瞪小眼,人群兴奋高叫好像渐渐变得很遥远,最後一点声音都听不见。
「呀呀呀呀~~~」他觉得他疯了,所有人疯了,这个世界也疯了。
***
「嗄、嗄、嗄嗄……」黑暗中蓦地响起困兽般的喘息声。
忽然,火星一闪,熄灭了的火堆重新燃起,驱散了黑暗,也驱散梦魇带来的空虚和恐惧。
北冥和流沙各自盘踞著石窟的一角,在火光映掩下,二人的脸色都不大好。
「你没睡?」流沙伸个懒腰,歪著坐,道:「睡不著?你这几晚都睡不好啊,我半夜来醒来,总见你没睡。」
「……」不答。自那天促膝夜谈後,又过了几天,北冥总是回避他,亦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而流沙也突然地变得精神困顿。
「还是又造恶梦了?不要怕,告诉我梦见什麽。」流沙柔声说。
「……」北冥默然,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块汗巾递给流沙。
「怎麽?」侧头。
北冥微一犹豫,倾前身子替他抹去布满头脸的冷汗。
「啊?哦,谢谢。」流沙一愕,这才发现身上的衣衫已经汗湿,「今晚很热呢。」
「……」北冥不语,眼里闪过一抹怜惜。
「你到底怎麽了?」流沙诧异道:「真的睡不著吗?」
「……」
「要我陪你聊天麽?」抖擞精神。
「……」摇头。
「那我说故事给你听,哄你睡好不好?」
「……」嘴角抽搐。
「那我给你唱首曲儿?」
「……睡吧,你累了。」
「我不累。」疲倦的笑脸,流沙变戏法似的,从衣襟内取一个破旧的二胡,「要不要点曲?」
北冥对他那乾坤口袋似的泥黄袍子已经习已为常,连眉毛也不抬,便乘流沙调音时轻描淡写地把二胡夺过来。
两手一空,流沙脸上闪过一抹紧张,旋又笑嘻嘻地说:「咦?你也要来一段麽?」
「闭上眼睛。」
流沙还没会意,北冥已经轻轻拉奏起来。
最初一段略为生涩,越拉下去手法渐趋圆熟。北冥内心感慨横生,无怪人们说小时候学会的东西,到老到死都不会忘记。
这夜,在荒凉的沙漠里,二胡特有的忧郁沧桑,一丝丝、一缕缕地飘荡。
***
翌日
流沙已恢复常态。
「昨晚睡得真好。」男人伸个懒腰,「原来你会奏安眠曲啊,真是人不可以貌相,水不以为斗量。」
「……」
「你的技艺也算不错了,虽然比不上我,但勉勉强强也能将就著听。这样好了,我们有空切磋切磋,让我传授你二胡的真缔。」回复常态的流沙等於喋喋不休的流沙,今天甚至比往常更要加倍聒噪,像是要把过去几天的份补回来。
「你知不知道,二胡又名胡琴,在唐代已出现了,它不是汉族的乐器,而是由西拉木伦河一带的奚族乐器,奚琴演变而成的。」也不理别人有没在听,流沙兴高彩烈地说:「卖艺的人都懂一些乐器,我也学过七八种,但最喜欢便是二胡。」
「……」
「你不问我为什麽吗?」
「……」北冥今天出奇地耐心,居然真的问:「为什麽?」
「对啦,孺子可教。」流沙脸露喜色,教导说:「当别人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下来,就是你该问的时候了。」
「……」
无视别人抽搐的脸,男人继续滔滔不绝地发表伟论:「世上乐器繁多,各有所属,唢呐喜庆,箫笛清幽,扬琴柳琴是中庸的,琵琶古筝属於文人雅士;而二胡,二胡是哀伤的乐器,沧桑,孤独,好像千古的哀愁都藏在两根弦线里,只要轻轻一拉,就流出来了。我相信每个人的背後,一定有一个悲哀的故事。所以二胡是属於所有的人。」
说罢,流沙住口不言,回头微笑,彷佛在给北冥发问的空间。
「……」北冥想了想,淡淡地问道:「我们的粮水好像用掉一半了?」
「啊,是啊。」流沙接口,「是补给的时候了。看你给我的地图,前方有一个绿洲,正好让我们补给。那个绿洲里有一族人在聚居,人数不过二百多,他们与世无争生性善良爱好和平。沙漠上其实很许多类似的小民族啊,但不是每一种都是和平无害的,有些民风凶悍得很,而且武术超凡,沙漠人多数惯用弯刀,那种弯刀锋利无比,使用不易,若没经过锻鍊,很容易误伤自身的……」
男人依然滔滔不绝,好像世上几乎没有他接不下去的话题。
***
二人终於来到补给的绿洲,却没想到要求竟然被拒。
即使北冥愿意出数倍价钱购买粮水,可还是没人肯卖。
若依北冥的个性,既然要求被拒,便应及早离去,绝不作无谓纠缠。可是流沙不同,流沙喜欢寻根究底,正是死缠烂打最出色,强人所难正擅长。
流沙要跟绿洲上的居民理论,北冥无法阻止,只有避得远远的。
闲著无事的男子信步而行,来到偏僻的密林,无意中竟发现一个密不透风的帐篷内居住了二、三十个病人,而且多半是老弱妇孺。
北冥虽不爱说话,亦不喜欢管闲事,但毕竟人命关天……
叹了口气,他没有多想便随手替身畔的小男孩把脉,又翻开他的眼皮细看。
「噫。」是中毒。
毒性并不难解,而北冥的医术亦颇为精湛。
男孩经他施针,吐出一堆秽物,病情居然大有好转,而其馀的人见了都纷纷求医。
待北冥处理好病患,一个脸有刀疤的独臂老人,操著生硬的汉语上前道谢。
「恩公大恩大德,我们岩鹰一族上下无以为报。」
北冥微一颔首,本欲功成身退,但热情的沙漠居民却围住他。
「恩公别走,村长快来了,还有你的朋友,请无论如何接受我们的款待。」
寡言的北冥最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了,这时不由得想起流沙的好处。
那家伙哪里去了?目光转到门外。
忽然,一物映入眼帘,让北冥浑身一剧震。
那是一个刻有飞鹰图腾的木柱,大鹰振翅欲飞,神态栩栩如生。
独臂老人见他注意到他们岩鹰一族的徽号,不由得自豪地说:「我们一族是鹰的後代,最是勇猛。」
「岩鹰族万岁!」众人听了振臂高啸,男女老幼皆拔出腰间的佩刀。
岩鹰族人的弯刀锋利精美,手工细致,刀刃上均嵌上他们的族徽,飞鹰图腾。
北冥认得这样的刀,他化了灰也不会忘记。
当年就是同样的柄刀夺去他母亲的性命,自己亦差点惨死刀下。
山坡上,北冥抱滕而坐。
刚才握过针的手无法自控地颤抖,浑身骨骼格格作响。
母亲身首异处的惨状,强盗头子狰狞的表情,还有刚才病人感激的脸重叠交替。
他明白了。
当年他在沙漠上遇到的不是普通的强盗,而是一个强盗部族!他们并不是一夥人,而是整整的一族人!沙漠部族本就团结齐心,既为盗贼行踪自是隐密,几乎完全不与外人交往。在沙漠里,再也没有比来凶悍无比,来去无踪的强盗部族更可怕,更难应付。
但今天,神差鬼使,竟教岩鹰族撞到他手里。只要他愿意,不费吹灰之力便可让他们在沙漠上彻底消失。正如北武家在中原消失一样。
这个想法不是不诱人的,只是……
北冥抱著头。
「北冥?」不知过了多久,流沙寻来了,「你怎麽躲在这里了?所有人都在四处找你耶!」
「……」他们竟然还敢找他。北冥动也不动,藏在阴影里的脸露出森然的冷意
流沙不知就里,只道他不喜与人打交道。
「嗳,不用害羞哦。」漾起笑脸,男人蹲下来,高兴地说:「我什麽都知道了,你救了村里的病人嘛。做得很好呢,这下连我也不得不佩服你了。」
「……」好什麽,对此他非常後悔。
流沙继续嘿嘿笑道:「我早就知道你这人啊,外冷内热。看起来硬得石头似的,其实心软得像豆腐,血热得像岩浆,脸皮哪,更是薄得吹弹可破。」
「……」
「喂喂喂,别把脸埋起来嘛。我知道你是施恩不望报,但有些事情是却之不恭呀。来吧,丑媳妇终需见家翁,乖乖去接受群众的欢呼吧。」流沙戳戳他的手臂。
但北冥一点反应都没有。
事情有点不寻常。
流沙静静坐到他身边,若无其事岔开话题道:「刚才我跟族长详谈过。」
「……」
「原来他们世代聚居在这个绿洲,靠打猎为生……」
「……」北冥闭上眼睛,彷佛听见被岩鹰族『猎杀』的人的惨叫声。
「他们本来沙漠最强的一族,但在十多年前一场狩猎中出了意外,几乎让族中所有壮丁丧命。哪,百多二百人一下子死干净,岩鹰族看来也勇悍得很呀,你说他们遇到什麽这样利害?」
沉默的男子眼皮一跳,身穿黑斗篷手执青铜之剑的身影在脑海一闪。俊美无俦的男人彷如天神般降临,剑光过处天崩地裂,所向披靡。瞬息之间,尸横遍野,鲜血染红了大片黄沙。
「现在整个族里只剩下不足三百人,全是老弱妇孺。偏自上个月起,大半以上的人染上怪病,若非恰好遇上我们,只怕岩鹰族难逃灭族之厄。对了,北冥,你对那致病的原因有什麽看法?」
「……」没有反应。
不过流沙也没认真指望他。
「我认为是水源出了问题,族长也是这个想法,所以才不肯卖我们食水。唉,可怜呀,沙漠水源稀少,岩鹰族的人明知有问题,也不得不饮鸩止渴。」
「……」
「嗳,北冥,我们帮他们好不好?水源的源头就在克搭玛山脉,离这里也不过一天的路程,我们去看看出了什麽问题好不?我已经答应了族长了……北冥?别装酷,我知道你最是古道热肠了,而且他们只剩下老人女人和小孩,家里的男人都死光了,那麽可邻……」
可怜?在那些老人女人和小孩心里,男人在外杀人抢劫,是天经地义的事。北冥心里只觉讽刺。
「流沙……」不带感情,没有高低起伏的声线,「你相信那人?」
「那人?你指族长所说的话?」被质问的男人一怔,微微一笑,道:「我相信自己的所见所想。」
「哦?」
不知是不是错觉,流沙觉得北冥的语气有那麽一丝嘲讽。嘲讽,那不是北冥的本色。男人小心翼翼地说:「不管岩鹰族是否叱吒一时,也不管他们是否对过去光辉有所留恋。但今天的他们,只是一群失去凭藉,心惊胆怯,惶惶不可终日,只盼平淡过日子的可怜人。他们无害。」
「是麽?」淡漠的声音。
流沙看著他,道:「北冥,你会跟我一起调查水源的事,是吗?」
「不。」简单直接。
「为什麽?」倒抽一口凉气,男人难以置信地问道:「难道你不想救他们?」
「我为什麽要救他们。」冰冷的语气。
流沙一震,几乎不相信如斯冷酷势利的话会从那个人口中吐出。
「因为你是北冥!」吼。
北冥抬头看他一眼。在那一瞬间,眼内散发出的寒芒,有如刀子般锋利。
「那又如何?」
男人张大嘴巴,半晌才痛心地说:「北冥对应该做的事不会犹豫,明知不可为,仍会为之。」
这下北冥连回应也省下,径自长身而起,掉头离去。
「等一下!」流沙拉著他的手,急道:「你知不知道假如我的设想没错,地下水的源头出现了问题,那附近一带所有绿洲的水都会有毒!」
北冥闻言身子一僵,绷紧了脸,冷硬地道:「我不想知道。」
「为什麽你会变成这样?」流沙扳正他的脸,看进他墨黑的眼睛,大声道:「其中可是有什麽隐衷而我不知道的?」
看著男人著紧的脸,北冥一顿,不冷不热地说:「也没什麽是你应该知道的。」
流沙当场一窒,犹如被敲了一记闷棍,吃力不讨好的苦涩盈满胸口。面对北冥突如其来的改变,他好像怎麽做都不对,付出关怀热换来当头泼落的冷水,任谁都会感到难过。
「为什麽突然对我冷淡?」伤心欲绝。那北冥为他奏二胡的晚上,他以为他们是靠得很近的。
「言下之意,我曾对你热情如火?」北冥脸上无波无纹,让人看不出任何情绪。
犀利的言语让流沙无辞以对,男人的表情更令他抓狂。
被逼到了绝处,再冷静的人也会控制不住情绪。此刻的流沙便是如此,极度压抑之下,已失去平常心,更惶论保留那张嬉皮笑脸的脸具。
「可恶!」突然间,男人在意气用事之下狠狠吻住了北冥的唇。
舌尖窜入,掠夺而痴狂,还有不容拒绝的霸气。
而面对突如其来的侵袭,北冥眼内闪过一丝微微的诧异。这就是他所有的反应了,没有反抗,没有回应,像个没有生命的木偶。
不管流沙投入了多少技巧,多激烈的感情,被锁在臂内的男人只是一动也不动,甚至连眼神都是虚空的。
流沙的感觉就好像在吻著一个死人一样。
让人沮丧又恼恨。
男人赌气之下,用力咬破了北冥的唇。
这举动如愿地引出了北冥一点反应,但随著错愕的表情闪逝,流沙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莽撞,不由得松开了双臂,惶然退後一步。
老天,他怎麽会做出这种事!嘴里尝到淡淡的腥咸,让他心疼悔恨。
无声地抬拭去唇边的血迹,北冥的脸平静如恒。
「流沙,我不想跟你作意气之争。」惜言如金的男人一字一顿地说:「也不知你心中的我是怎样。但无论怎样,这只是你一厢情愿,我不是你想的那样,更不会随你的想法起舞。」
意气之争?北冥只当那一吻是意气之争?有男人会为意气之争去吻另一个男人?!沙流内心充满挫折感,他的好脾气快要被北冥『非凡』的行为思想磨光了。
「的确,口舌之争无意义,我会用事实来说明一切!」
「……」无表情。
「再问你一次,明天,你去不去调查水源的事?」流沙绷著脸。这事关乎无数人命,打死他也不信北冥会狠心不管。
「……」北冥没有回答。
但他孤傲的背影也许便是最好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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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漠狂沙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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