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穹苍心中一暖,却不得不说出这一路上他最后的抉择。
“喜儿,我得回去一趟。”
“这……应该的,是人之常情。”
“可是我不能带妳回去,这里面……太复杂,我没办法说,可是请妳相信我,等我把事情处理妥当,我再来接妳。”
来喜儿愀然不语,挣开了丈夫的胸膛。
这明明把她当外人,还不能带上她,有什么事情那么重要到非丢下她不可?
项穹苍轻柔的把来喜儿扳过来,把额抵着她的。
“喜儿……”
“你家……在哪?”女人就是心软,受不住他带着乞求的温情,只得问道。
“京城。”
“好远,什么时候走?”那是一个她想也没想过的地方,听说遍地是黄金,听说那里到处是神仙般的人物,女子姿态雍容,男子丰神如玉,物阜民丰,处处歌舞升平,是个好美好美的地方。
“就当我是出一趟远门,我很快便回来,好吗?”抚着她泪湿微凉的面容还有雪白的颊,他好心疼。
喜儿抹了泪,露出明亮坚毅的神色。“只是出个远门,我太大惊小敝了,嗯……我去整理衣物好让你带上。」
“爹娘那边?”
“我会去说。”
他走了,却无法忘记喜儿脸上的表情。
两年后.京城小胡同
“这……大姑娘,不是牙婆我泼冷水,妳这年纪……实在不好说话,别提挣银子,能不能进得了人家大门都是个问题呢~”
拉着长长的尾音,看起来福泰的牙婆是人口贩子,专门为人买卖奴婢、妾侍,世道不好,这些年大旱与水涝轮流着把许多家庭弄得支离破碎,走投无路的难民多的跟蝼蚁一样,都往京城里来。
说到这,上面主事者也没道理,只怕这些命如草芥的百姓惊扰了皇城的大爷们,一道圣令下来,把迟来的难民都挡在东西南北城外头,想依亲的得出示亲戚地址才肯放人入城,举目无亲的像来喜儿跟她娘,足足在城外耗了半年,才让好心的牧大夫充做亲人捡回来。
因为这股难民潮,牙婆的生意多得推都推不掉。
卖儿卖女,只求一口安稳饭吃。
至于以后,是死是活,谁想那么多,也只能但凭个人运气了。
“喜儿知道自个儿年纪大,不敢有任何要求,可我食量不大,不会浪费主人太多粮食的。”
“妳这傻孩子,大门大户的人家谁计较妳一点米粒,他们要的是能干活、不多话的人,说到谨言慎行,妳倒是万中选一的好孩子……就可惜……唉,就这年纪上吃了亏吶。”
眼前这孩子,一头简单的髻,白衣素裙,还带孝,平凡清秀的五官虽然不出色,却怎么看怎么顺眼,这大姑娘租赁着草屋跟她做了好几个月的邻居,大家多少混了个脸熟,她的孝顺,左邻右舍没有不竖起大拇指称赞的,眼看她山穷水尽了,不帮忙实在说不过去。
“大娘,喜儿什么都肯学,什么都肯做,不敢挑三拣四,只求一个栖身的地方,求大娘成全帮忙。”她自知条件不好,不敢勉强,细声细气的请求。
瞅了来喜儿柔顺的眉眼,牙婆心中一软。
“喜儿啊,与其进大户人家去为奴婢,牙婆给你找个殷实人家,嫁进去享清福好不?不管进去了当人家第几房的小妾,都要强过卖身呀。”
大户人家规矩多,好的主子比黄金白银还要少,女人家嘛,也就那么几年风光,说到底,求的不就是份安定的生活?
“多谢大娘好意,”来喜儿长年营养不足的脸蛋泛上轻红,这一红竟生出几分妩媚。“喜儿的娘过去还不满百日,喜儿只想找个能够餬口的事先养活自己,还无心其他,这婚事以后再说吧。”
“你真的不考虑,就拿牧哥儿来说,他可是多少姑娘都想嫁的男人。”
来喜儿在心里叹了口气,可面色仍旧和气。“大哥是喜儿的恩人,他在娘身上不知道花费了多少贵重的药草和银子,最后还替喜儿安葬了娘,恩情深似海,我怎么可以用以身相许来拖累他?”
她如今是孤女了,无依无靠,什么都没有了,多双筷子多分压力,她不能自私地把牧大哥拖下水。
牧大哥是她的大哥,一天喊大哥,一辈子都是她喜儿的大哥。
饶是牙婆这么能言善道的人也被来喜儿的歪理给弄得迷糊了;一块香肉都拿到她嘴里了,好男人大家不是抢着要吗,让来让去让到最后会连卖龙眼的都没得挑。
牙婆看得出来喜儿一心不在这上头,虽然被泼了冷水,可还是极力想撮合这姻缘。
“你要知道,牧哥儿是咱们小西门最富盛名的郎中,医术精湛,人也相貌堂堂,多少贵族人家请他过门看诊后想把自家闺女许给他当二房,这前途是无可限量,你真的一点都不考虑?”
“谢谢大娘美意,只是喜儿已经许过人家了。”眼见牙婆非要赚上这媒人红包,来喜儿只能据实以告。
“什么?”牙婆的脸色几番堆栈翻转,差点咬了舌。
这……更不值钱了。
“那你的良人呢?”
“很早便失去联系了。”
她就知道。“算了……这眼下有几户人家要人,老婆子我尽量替你说去,先说了,不保证有回音的。”
“多谢大娘。”来喜儿福了福身。
牙婆前脚才走开,草堂就走出一个高瘦的男人。
“牧大哥。”
“为什么一定要走?牧大哥还养得起你的。”他把牙婆还有喜儿的话都听进耳朵里,他没想过喜儿居然打算离开。
“我跟娘拖累你太久了,如今娘去了,喜儿没有了牵挂,药房的事我又帮不上忙,留在这里只会给大哥添乱,大嫂再过几日要给大哥添丁,以后食指浩繁,更有得你忙了。”
“你一直以来就这么客套,你知道我一直没当你是外人。”他的脸上有股热切。
“我知道大哥对我好,大嫂也对我友爱,可是这里不是我的家,我不能一直厚脸皮地打扰下去,喜儿该走了,除了想凭自己的能力养活自己,也要去找寻我那音讯全无的夫君。”
“他或许死了呢?”话虽残忍却不无可能,一个失去音讯两年的男人,谁敢寄望?
来喜儿一抖,绞紧了手。“不会的,他不是那种早夭的人。”
“你就对他那么有自信?”他的一腔情意化为水流。
来喜儿坚韧地点头。
“我一路打听至此,如果真的还是音信全无,我会认的。”
都两年了不是──
“项穹苍,你会不得好死!绝子绝孙……不得好死!”
铁链拖曳在地的毛骨悚然声音还没远去,凄厉的诅咒还有喃喃的骂声不绝于耳。
天色晚红欲紫,晕染的彩霞浓重厚郁,瑰丽得叫人惊心动魄,喘不过气。
早早的,下人掌了灯。
“爷,那家伙嘴里不干不净的,看起来他被折磨的还不够厉害,让我去撕了他那张嘴。”项四方的火爆性格十年如一日。
“多此一举,他全身经脉断得就剩一口气,撑不过今晚的。”阻止项四方的布衣男子挽着军师髻,朗目如星,一眼难以窥尽的城府都在一张斯文的脸中。
“我最讨厌死到临头还乱吠的狗,王爷,你让我去送他上路吧。”项四方还在嚷嚷。
祥兽炉上有熏香袅袅,几上雀舌松清翠欲滴。
正靖亲王项穹苍端着青瓷盖碗,正闲闲地拨着茶叶片,他冷静异常,完全的事不关己。“忙了一晚,你不累吗?”
“怎么会累,沉冤昭雪,俺还想放鞭炮然后好好地去客满褛喝酒,不醉不归。”
隐忍多年的闷气终于出尽,虽然花了一年的时间收集证据,又用了一年才把当初构陷王爷的幕后主使者拽了出来,可那痛快劲够叫人乐上三天三夜也不为过了。
当年锡爵爷买通王爷的旧友,以秋猎为名目把爷拐上山去,最后回来只剩下他一个人,却还惺惺作态地哭诉王爷是如何地为了追捕一头野鹿而坠崖。
老实说,刚开始他们对王爷旧友的说词深信不疑,他是自家王爷挚友,且自己伤痕累累却先跑来报讯,这样的人,那样的时间点,就算放屁你也会把他的屁全当做香的。
可哭也哭过了,乱成一团的时间过去,还是有人嗅出了不对劲的味道。
他们家王爷不养无用的人,他跟凤栖都是王爷十几年的随从,两人彻夜推敲怀疑,商量了又商量,做了最大胆的决定,他们认为他们的爷没有死。
天可怜见,他们的王爷果然回来了,并查出事情的真相。
当初王爷在丝墨城里一向独来独往,没有依附任何党派,也不加入太子与其他皇子之间的权力斗争,但他优秀的能力一直是太子与其他皇子们极欲争取的对象,锡爵爷几次想帮太子牵线都不得其门而入,为了怕王爷为对手所用,索性买通了王爷的至交好友谋害他,当初王爷跌落悬崖入河,被救了之后因为对人性的失望而不打算再回来,若非项四方找到他,提醒了他王府里还有未了的责任,他真的宁愿从此在乡下过着平淡的一生。
如今,多年的恶气出了,大仇已报,怎不叫人痛快。
可说痛快,爷的脸上连一分的喜悦也不见,这就是唯一不对劲的地方,他们家王爷的人回是回来了,却整整变了个人。
之前,是隐隐约约,府里的人都感觉到了,只是先是被王爷回府的喜悦给冲昏头,又大仇得报,大家尽量不去想眼前这个王爷跟以前的那个究竟有哪里不一样。
项穹苍把喝也没喝一口的青瓷杯放回去,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我是托他的福从地狱爬了回来,锡爵爷也没说错,不得好死又算什么。”
一个天真的爵爷,以为拉下他项穹苍就能离开丝墨城往光明的前途迈进吗?
丝墨城,一个满是私生子,一辈子就像墨一样黑,无法翻身的城池。
他们这些被丢弃的庶子想离开这里,就算把整座丝墨城的人都屠光,也没用。
“他犯上,这是大不敬。”项穹苍忽然咧开嘴笑,这一笑,令人没来由的毛骨悚然,如同暗潮汹诵的黑暗扑面而来。“我们也不过比人人喊打的落水狗要好上那么一点,谁想一脚踹死我们,容易得很。”项四方和凤栖面面相觑,抖了下,不语了。
爷不在的那段日子,他们就像没了主人的狗,谁见到都想丢石子扔他们或是找碴,至今回想,他们抵死再也不要回去过那段日子了。
“怎么,这样就吓到了?”项穹苍笑得都快流出眼泪来。
没人敢接话回答。
项穹苍收起眸底复杂的心思,一拍扶手。“往后,日子会越来越精彩的,你们等着瞧吧!”他不会放过那些看他笑话的人,锡之澜不过是一颗小石子。
天翻地覆,尸骨无存将会是那些人最后的下场──
项四方即便这几年来看习惯了自家主子嗜血的表情,可还是忍不住腿软。
马车里摇晃得厉害。
放眼看去,笑脸没几张,都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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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婢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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