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台春(下) 第二十四章

  应崇优苏醒过来时,已是第七天的下午。
  因为四周的纱帐湘帘都放了下来,室内的光线有些昏暗。但模模糊糊出现在视野中的那些桌椅、陈设,包裹着自己身体的柔软被褥,以及飘浮在空气中那如兰似麝的清香,却熟悉得犹如时光流转,仿佛又回到了宫中相依的那两年。
  四肢依然酸麻无力,胸腹之间隐隐的痛从未停止,脑子晕晕的不想思考,却又控制不住地一点一点回想起所有的事情。
  想起遗婴风波,救命珍珠,凤台阁,想起师叔手中那颗鲜红色的丹药。
  想起当麻痹感漫过心脏时的心情,想起自己突然间明白,那个人快乐与否,其实是这世上最重要一件事,比自己所有的理性,所有的原则,要重要上一千倍,一万倍……
  右手传来温热的触觉,目光移过去,看到了那个紧紧握着自己的手趴在床沿边的人。他微侧着头,眼睫下一片暗青色,整张脸是从未见过的憔悴,憔悴得让人揪心般疼痛。
  门边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刚响了数声,阳洙就陡然惊醒,猛地直起身子去看顾床上的人。
  与在此之前的数十次不同,这一次,他看见了一双睁开了的眼睛,缓缓地眨动着,乌黑如墨的眼珠在长长的睫毛下,如斯深邃,却又如斯清亮。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两人的视线交缠着,像是被冻住的冰雕般一动不动,直到应崇优先轻叹一声,微微抬起搭放在胸前的左手,敞开自己的怀抱。
  脆弱的长堤裂开了口子,下一个瞬间,阳洙已经扑到了应崇优的身上,紧紧抱住他,滚烫的泪水浸润在他的脸上,颈间,胸前。
  此时的他,不再是睥睨天下的风云至尊,不再是凌驾众生之上的巍巍帝皇,他只是个受到惊吓的委屈的孩子,贪恋着最温暖最安全的那个怀抱。
  “对不起……”应崇优想开口,喉间却干涩难言,唯有回抱着他,在他背心轻轻地拍抚。
  站在阳洙的立场上来想,他真的很委屈。下达囚禁的命令,只是因为当时应崇优的态度,让他感觉到自己已经被离弃,被背叛,一时控制不住愤懑的情绪。然而在内心深处,他并没有真正想要惩罚崇优,也根本下不了狠心能对他做什么,所以在面对如此始料未及的激烈后果时,他除了惊恐、悲痛、后悔、自责外,几乎不可能有其他任何的反应。
  越过阳洙的肩头,应崇优的视线落到了殿门口。
  刚刚走过来的魏妃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这边。她的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眼神也很稳定,与应崇优的目光交会时,还轻轻向他点了点头。
  见到这个女子,应崇优略略觉得有些不自在,伸手推动阳洙的肩膀,想让他松开,可没想到越推被抱得越紧,最后只好无奈地放弃。
  “崇优……”半晌后,阳洙模模糊糊地叫道。
  “嗯。”
  “你吓死我了……以后……绝不许再这样了……”
  “……”
  “我以后会听你的话,不再任性,不再胡思乱想,但你也要答应我,不许再像这样了……”
  应崇优心中酸楚,稳了稳,才低低答道:“……好。”
  阳洙抬起头,几乎是鼻尖对鼻尖地盯住应崇优的脸,匝满血丝的双眼定定的,视线一刻也不愿稍移。
  如今已不是无依无靠困于深宫的当年,如今已是手握江山坐拥天下的当今第一人,可怀抱着这个年轻男子的时候,仍然会刻骨铭心地感觉到,那才是自己在这世上所拥有的全部。
  阳洙的手指,慢慢从应崇优的耳后来到他的眉前,一点一点地描着他的眼,他的鼻,和他的唇。温凉的肌肤因为苏醒过来的人重新生动的表情而恢复了滑润的弹性,贴着抚动的指腹微微地颤抖着,一种酸麻的触感从指尖直透心底。
  两人目光交缠,气息相融,俱都是心跳如鼓。
  殿门口的魏妃悄悄转过身离去,脸上的表情有一些失落,但更多的是平静。
  身为宫妃,她早就想到过恩淡爱驰的那一天,更何况,阳洙从未真正爱过她。
  在平城初到帝王身边时就已看出,这位英姿赫赫的少年天子,心里满满地只放着一个他。
  而那个温和宽厚的文雅男子,也的确是一个值得让人献出全部爱意的人。
  “啊,你才刚刚醒……”抱着应崇优掉了一阵眼泪,阳洙总算回过神来,“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朕去叫太医来……”说着便想起身。
  应崇优按住他肩头,用袖子擦去他脸上的泪痕与汗渍,再把垂落的几绺霉乱发丝理好,这才轻轻放手。
  阳洙脆弱与孩子气的一面,不给任何人看。
  太医们很快就被召了进来,虽然他们都是积年行医颇有经验的老医师,假死还魂的病例也并非没有见过,但眼睁睁看着一个已断气七天之久的人重新苏醒,还是不禁吓得呆傻起来,被阳洙一连喝斥了好几声,才回过神来为病人诊看。
  应崇优知道自己身体无恙,但为了让紧张了七天的阳洙放心,他还是很配合地让太医们做了彻底的检查,没有丝毫的抗拒。
  “回陛下,应大人脉相稳实,已无大碍,只有一些气血虚弱……”忙乱了一阵后,为首的医正跪地禀道。
  “快去写调理的方子来!”阳洙大喜,面上顿时露出笑容。
  “是。”太医们躬身领命,向外殿退去,准备在那里开具药方。
  “等等,”阳洙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刚刚绽露的笑容又消失了,一面挥手叫住太医们,一面将目光转到应崇优颈间缠着的白绫,脸色微微发青,“还有一处伤口没有检查……”
  应崇优一怔,这才想起师叔所伪造的自杀痕迹,急忙抬手想摸摸看,却被阳洙一把攥住。
  “你别动,让朕来解……”
  白绫一层层掀开,喉间那道令人怵目惊心的伤口依然像七天前一样,又粗又深,凝着暗黑色的血痂,仿佛只要轻轻一碰,就又会涌出鲜血来。
  “割得这么深,你怎么下得了手?”阳洙脸上的肌肉一连跳动了几下,眼前一片模糊,“你安心想要朕活不成……”
  听到这句痛入骨髓的责怨,应崇优却无法向他解释真相,只能苦笑一下,用手在伤口上揉了揉,道:“其实没那么严重,明天就能消肿……”
  “你干什么?”阳洙吓了一跳,赶紧扑上来拦住,“又流血怎么办?你身上还有多少血可以流?太医,快来看看!”
  一名较擅长处理外伤的大医忙答应一声,过来仔细诊看了一番,却因为不敢伸手去碰触,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见应崇优说话转头都没有问题,想来也未伤及喉部重要经络与喉管,便陪笑道:“许是这几天应大人安眠休养得好,伤口愈合得不错,等过几日结痂脱落就没事了。”
  “会留下疤痕吗?”
  “呃……”那太医不敢断言,有些为难地迟疑着。
  “疤痕有什么要紧的,臣又不在意。”应崇优忙给他解围。
  “可是朕看到,一定会很难过的……”阳洙黯然地说了一句,抬抬手,“都退下吧。”
  太医们这才齐齐松一口气,悄悄退出殿外。
  为免阳洙看了不舒服,应崇优将垂落在床边的白绫拾起,重新一层层裹在颈间,以遮掩伤口。年轻的皇帝坐在床边怔怔地看着他动作,虽没说话,但眼睛却慢慢湿润了起来。
  还是这座正阳宫,还是这张御凤床,但默然相对的君臣们,可还是当年深夜私语亲昵无间的那两个人?
  “崇优,你为什么一定要离开朕呢?”
  伤心的问句,无力的语调,阳洙凝视过来的双眸中,透着压抑不住的惶惑不安。
  应崇优却怔了怔,感觉有些意外。
  他本来以为,依这个小皇帝一向的急脾气,等他确认自己身体无恙后,多半是怒火冲天的一顿责骂,不骂到自己连连认错是不会消气的。谁知暗暗准备了良久,等到的却是这样软绵绵的一句话,让人不禁以为是听错了。
  “我就真的坏成那个样子,让你宁愿死也要离开吗?”见应崇优不回答,阳洙怨愤委屈之感更盛,牙根慢慢咬了起来。
  瞧着眼前瘦了整整一圈的憔悴面容,应崇优心头一痛,脱口而出道:“其实这是个误会,臣也不是真的想要死……”
  “不想死?”阳洙的眉毛慢慢挑了起来,“喉咙割开那么大一个口子,这还不是想死!”
  应崇优现在既不能把师叔供出来,又要安慰阳洙,不由左右为难,想了好久才编了个解释出来道:“臣是……是因为被囚日久,怕父亲担心,想自己弄个伤口,骗陛下放臣回府……因为用的是瓷片,不够锋利,先试了两次割不动,第三次就加了点力,谁知一个拿捏不稳,又割得太深了,血突然涌出来,才弄成这个样子的……”
  这种牵强的说法虽然没什么大漏洞,但阳洙听着总不太对劲儿,愣了好一阵子,才迟疑地问道:“真的?”
  “当然是真的。你想啊,臣好歹也是习过武的人,要是真想死,就算是用瓷片也能把喉管整个切断的……”
  “住口!”阳洙余悸犹存地打了个寒颤,“不许说这种话!”
  “……是……”
  “如果你是失手才伤得这么重,那为什么不呼救,反而自己一个人悄悄躺着?”
  “……呃……当时……太监们都在院外……臣伤在喉部,无法大声呼喊,只能自己用被子压着伤口,希望能把血止住……”
  “止不住吗?”
  “是啊,怎么压都止不住……臣怕失血过多,真的伤了性命,一时慌乱,突然想起身上有师门秘药,服下后可以进入假死状态,自动止血,所以就吞了一颗……后来的事情,陛下已经知道了……”
  “笨蛋!”阳洙跳起身来,满面发紫,气得浑身乱颤,“你……你这个笨蛋!傻瓜!你都没有想过我会怎么样吗?”
  “对不起……”应崇优十分抱歉地道,“臣原本也想留一个讯息,免得陛下为臣难过,只是未曾料到药性发作得太快,所以没来得及……”
  “我不是骂你这个!”阳洙全身气不打一处来,“我是说……你想要回府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讲?你被囚的那几天,我天天都等着,可你一次也没表示过想要见我!这一次算你命大,万一当时你身边没有药,那岂不是……岂不是……笨蛋!笨蛋!气死了人了!真是气死人了!”
  阳洙跳着脚劈头盖脸一通暴骂,反而显得精神振作了一些,应崇优微微松了一口气,低着头,一句也不驳还地听着。
  骂了好半天,年轻的皇帝终于把几天来的胸中积郁给发泄了出来,毛毛堵堵的胸口才算舒服了一点,低头看看应崇优垂首不语的样子,却又不由一阵心疼。
  不管他是真想死也好,假想死也罢,把他逼到今天这个地步的人,总归是自己。
  “崇优……”阳洙吐一口气,重新在床前坐下,将应崇优的手合在自己掌心,“我也应该要说对不起……当时我明知道你只是心慈手软,只是在护卫自己的同门师兄弟,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忍不住一阵阵地冒火,非要逼着你向我低头……其实我心里,也不是真的相信你会背叛我,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对于强硬的阳洙,应崇优还好办,但对于软语相求的阳洙,他就没多少招数了。连张了几次嘴,最后还是轻轻叹一口气,道:“您应该自称‘朕’才对。”
  阳洙怔了怔,有些无奈地喃喃道:“我正在给你道歉,你不要总注意小地方嘛……有外人在的时候我会当心的。”
  应崇优有些苦涩地笑了笑,拍拍阳洙的手背,“你放心,不管是再难过的情绪也好,过去了就没事了……”
  阳洙咬着嘴唇,狐疑地看着他:“你保证真的没事了?”
  “保证。”
  阳洙定定地盯住他的脸,过了好久,突然双臂一张,将他一把拉进怀里,死命地搂住,狠狠在他脖子后面咬了一口。
  “你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阳洙怨愤的声调里带着鼻音,“我不过跟你发发脾气,你就这样对我……就算只是想装样子吓吓我,也真是狠心,太狠心了……”
  应崇优一动不动地由他抱着,感受着他的牙齿在肌肤上造成的刺痛感,却觉得心头的郁塞反而在这种痛感中舒缓了许多。
  如果真能就这样被他咬碎了吞进肚里,也未尝不是一件快乐的事。
  至少,可以不再去考虑那些不得不考虑的方方面面。
  只可惜,有些东西是从骨子里带来的,再怎样的意乱情迷也无法让他轻易抛弃。
  “陛下,这里是正阳宫吧?”在阳洙的肩上静静的靠了一会儿,应崇优还是开口问道。
  “是啊。”
  “如今不比当年,让外臣住在内宫之中,无论是朝法还是宫规都不允许,如果陛下不想再继续囚禁微臣,那就让臣回府去吧……”
  阳洙素知夫子脾性,也不跟他争执,想了想道:“你的伤没好,回府是不行的。既然不喜欢正阳宫,就去麒麟阁吧。那里是外殿,先皇时也常用来留宿外臣,你住在那里,谁也挑不出什么不是来。”
  应崇优看了他一眼,大略也猜出他在打什么主意。
  麒麟阁位于后宫内城与前殿众台阁之间,前朝时的确是用来供皇帝与朝臣们议事太晚时留宿休息之用的。阳洙重掌朝政后,一来因为勤政,二来对后宫本就不甚流连,反而让麒麟阁变成了他日常作息之地,比正泰殿还要常见他的人影。因此,尽管麒麟阁不在内城,却是众所周知的皇帝晏息之所,他此时提出这个地方来,摆明是想要不惜一切,公开将应崇优留在自己身边了。
  经过这一场生死劫难,应崇优对自己的心意也有了一些觉悟,情丝缠绕之下,原本坚定的态度也不免有些动摇,不似以前那般认为只有离开一条路可走,再加上刚刚深眠七日醒来,身体机能还未完全恢复,费了这一阵心神,颇觉倦累,无力再跟阳洙争执,不由向后靠了靠,闭上眼睛暂歇,乌黑的头发也随着这个动作散落一枕。
  阳洙心头微荡,伸手拨开他额前被冷汗浸湿的乱发,慢慢低下头,在那失色的唇间柔柔地亲了一下。
  “累了吗?那就先睡一会儿,我让他们再重新布置一下麒麟阁,等你好一点再搬过去。”
  应崇优叹一口气,想想还是摇摇头,“陛下,臣在京城有府邸,不用去住麒麟阁的。”
  “可是你的身体还没痊愈啊!”
  “臣的身体本来就没有什么大碍,再说在自己家里也一样可以休养的。”
  “你那个算什么家?没有兄弟姐妹,太傅也根本不在,让你一个人住怎么行?”
  “臣府里有下人,东院就是堂兄堂嫂,怎么会是一个人?”
  “下人们懂什么?应霖隔得太远了!万一你晚上突然又出状况怎么办?”
  “臣向陛下保证,一定会非常小心……”
  “不行!你的保证从来都不可靠!”阳洙气呼呼吼着站起身,突然身子一晃,站立不稳,全靠抓住了床边的围栏才没有一头栽下去。
  应崇优吓得从床上跳了下来,一把扶住阳洙的腰,在他的额头摸了摸,触手火热,急忙搀靠在床边。
  “没关系……”阳洙一副虚弱的样子,断断续续地低声道,“不过是……因为几天时间没有好好吃……歇一会儿……就好了,你不用管我……”
  应崇优瞧了他两眼,明知道这孩子的虚弱有八成是装出来的,但发烧的症状却又并不假,总不能真的丢下他不管,只好哄两句,到殿门口唤高成宣太医来。
  刚回到府里喘口气儿的太医,屁股还没坐热就再次被急召入宫,这次换了皇帝陛下躺在床上,应少保坐在床边,从旁看着他们把脉。
  因为在殿外就被高成私底下叮嘱过,太医们知趣地将阳洙的严重程度夸大了一倍,还特别强调不能刺激他,不能惹他生气。
  一想到是因为自己才让他煎熬了整整七天,应崇优就心有愧疚怜惜,他的医术又不像杨晨那般精熟,亲自把脉后发现脉象的确虚浮不稳,就算没有全信,心也软了七、八分。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现在觉得全身发软……”阳洙喘着气道,“也许是因为你醒过来,我心情突然松懈的缘故……不过没事的,你不要担心……”
  “好了,别说话了,先睡一觉吧。”应崇优柔声道。
  “在这里我睡不着……”
  “为什么?”
  “这里是内宫,你的脾气我知道,我怕我一睡着你就出去了……”
  “不会,臣会守着陛下的。”
  “我不信,”阳洙坚持道,“我要去麒麟阁……”
  应崇优正想多劝两句,阳洙就开始又咳又喘,无奈之下只好依他,传了步辇,两人一起移居到了麒麟阁。
  喝了太医们煎来的汤药,阳洙攥着应崇优的手美美地睡去,因为的确多日积劳,他足足睡了六个时辰才醒过来,睁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向身边看去,还好手没有松过,那人斜靠在床头,正在看书。
  明明已经神清气爽,阳洙还是暗暗调动气息,弄得脸红红的,才咳着表示自己已醒过来。
  应崇优放下书,在他额上摸了摸,烧似乎还没退,叫人端来药喂他喝了,请太医复诊。
  复诊的结果当然不好,说是伤了元气,不太稳定,恐怕会频频复发。
  果然,正如太医们所言,阳洙的症状极不平稳,白天要好一些,只是虚弱了点,倒也不影响他例行上朝,但到了夜间就不停地咳,非要人睡在旁边为他拍抚揉胸才行。
  可想而知,能承担揉胸这个任务的人,也只有一个而已。
  就这样一拖再拖,不知不觉间,应崇优在麒麟阁已住了一个多月。
  虽然大部分的朝臣对此都持默然的态度,但总有一些蜚短流长,开始或明或暗地在朝野之间悄悄流传……
  重熙十九年七月十六是先皇祭日,皇帝提前十天下诏,将奉太后率群臣至皇陵祭拜。
  因为这次祭礼,阳洙的身体不得不痊愈起来,失去了许多撒娇的机会。幸好趁着这次半真半假的病,总算逼得应崇优答应他先留下来,认真考虑一下他们之间的关系,口气比之上次的断然拒绝已是大为松动。
  老太傅应博原籍采邑本就在皇陵附近,加之身份非同一般,自然也来参加了祭礼。阳洙和太后为示尊重,要请他位列各宗室亲王之上,虽然被他坚辞不受,但几位皇叔级的亲王们心里已有些不舒服,只是不敢当面表示出来。大典之后,燕王趁着从应博身边走过的机会,满脸堆笑地道:“老太傅功高盖世,本就理应居首位,何况又有国丈的荣耀,您这样推辞,实在是过谦了。”
  应博本就听到些风言风语,被他这样一说,心中不由疑惑,但面上却分毫不露,静静地道:“王爷是龙生凤养的天潢贵胄、宗室亲族,老夫怎敢在先皇陵前乱了次序?王爷取笑了。”
  燕王以为是他年老耳背,没听明白,正想再多嘲讽两句,突然发现阳洙向这边看过来,顿时有些心慌,立即拱拱手走开,与另一位皇叔定王躲在一旁嘀嘀咕咕了一番。
  应博并不理会,安然自若地陪同圣驾先送太后上了御辇,这才对阳洙躬身道:“老臣有一事,想奏请陛下。”
  阳洙笑道:“太傅客气了,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老臣年纪大了,有些贪恋天伦之乐。但小儿崇优在京中侍驾,不能长伴左右。难得今日见面,特请皇上恩准小儿几日假期,让他随老臣回庄园里小住两天,可好?”
  阳洙一怔,转头看了看正静静立于朝臣之中的应崇优,找借口道:“近来朝上有诸多事宜有赖应少保,怕他不得脱身,不如请太傅到京中住一阵吧?”
  应博笑了笑,向应崇优招了招手,等他走了过来方道:“老臣已是归隐田园,不宜再露面帝都,崇优若是太忙,当然以国事为重.陛下不准假也无妨。老臣这心悸之症是老毛病了,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怎样。”
  “父亲近来又犯了心疾吗?”应崇优听到此言立即抢步上前,“要不要孩儿去请师父或者师叔来看看?”
  “没关系,吃了药已是好多了。”应博慈爱地笑着,“只是夜来常梦见你,想着你什么时候能来陪老父住上两、三天就好了。可惜你是个官身,这些小病也不足以让陛下准假……”
  阳洙怕应崇优误会,赶紧解释道:“朕也不是不肯准假,只是太傅刚才没有说身体有恙……”
  “老臣多年的旧疾,不值得惊动天听。之所以奏请陛下,只不过是因为不忍匆匆一面就又要跟崇优分开,才想要让他来庄园中小住。既然皇上不准,老臣就自己一个人回去好了。”
  应博不愧是老姜弥辣,以退为攻,虽然句句柔和,但像软刀子一样,逼得阳洙不好表态,只能摊摊手,看应崇优自己的决定。
  比起很少与应博有深度交往的阳洙,应崇优更了解父亲的脾气与个性,见他频频示弱,一心要带自己一起回庄园,心里已明白了七、八分,当下转过身。向阳洙施了一礼,道:“陛下,家父年迈体弱,让他独自回程。臣心不忍,请陛下准五天假期,臣去应家庄园小住几日便回。”
  阳洙虽然舍不得放他,但若强行拒绝,却又显得不通情理,只得“嗯”了一声,眼巴巴地看着他父子二人礼罢而去。
  应博恩养的庄园本是祖业,经历代修缮改建,是个极为清幽舒适的居所,距离皇陵的边沿,只有半个时辰的车马之程。一路上应博什么都不提,只是关切地询问儿子的身体状况,絮絮叨叨,极是慈蔼。到了应氏庄园,老太傅先命人带儿子去沐浴更衣,放松休息,又亲自张罗着设下精致家宴,席间随意谈笑,扯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话题,直到晚间父子二人进了书房,才慢慢查问到朝政大局,关注了一下大臣们最近升、谪、调诸项职务变动,又聊了许久。
  崇优明知父亲真正想说的是什么。但见他总不提及,自己也不好先说,只能陪着。
  一直到初更钟鼓打过,应博才迟迟地问道:“优儿,前一阵子听说你获罪被囚,为父实在担心,到底为了何事?”
  因为事关逆案,应崇优不好明说,只得搪塞道:“是孩儿应对失仪,触怒了皇上。“
  “哦……”应博又犹豫了片刻,干巴巴地说了句,“咱们应家世代公卿之门,你在御前效力,一定要忠心护主。”
  “是。”
  应博端起茶杯来喝了口,虽然仍感觉不知如何开始,但想想总归是要说的,便咬一咬牙,直接问道:“优儿啊,为父最近,听到了朝廷那边的一些传闻,想问问你。”
  “父亲请问。”
  “如果传闻是虚言,你就过耳即忘,不要介意。”
  “是。”
  “听说,最近一个多月,你都与皇上同住在麒麟阁?”
  “……是。”
  “你们君臣多年亲近,这倒也没什么。只是那传言还说,皇上之所以留你在麒麟阁。是因为他对你怀有幸爱之心……此话是真的吗?”
  应崇优咬住嘴唇,知道终难隐瞒,垂下眼睛轻声道:“……是……”
  应博心头一沉,但他毕竟阅历甚多,很快就稳住了自己,继续问道:“那你两人可曾逾矩?”
  “……不曾……”
  应博略略松口气:“既然如此,你能否与为父保证,永不逾矩?”
  应崇优颤声道:“……永不二字,份量太重……请恕孩儿力不从心……”
  应博眉尖一跳,伸手去端茶碗,却怎么也端不稳,索性将手用力握成拳头,镇定了一下。
  “优儿,你马上回京辞官,不要再见他了。”
  应崇优慢慢起身,跪在父亲膝前,语声颤如风中枯叶:“就算孩儿愿遵父命,陛下也不允……”
  “你若是铁了心,他能怎样?”应博按着儿子的肩膀,“说到底,你还是有些割舍不下他?”
  “父亲……”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傻呢!”应博一下子站了起来,在室内踱了几步,正要再劝,厢房门突然被人打开,转头看时,却是应霖。
  应霖经假死事件后,对堂弟与皇帝之间的感情纠葛知道了不少,也听到帝都多有流言,今日见大伯父将崇优带走,大约也猜到了是为何事,自然百般放不下心,在随驾回京的一路上都牵肠挂肚的,后来实在忍不下去,便托郑嶙告了个假,想回来探看情况。谁知一进门,就见堂弟跪在地上眼泪汪汪,大伯父站在屋中满面忧容,以为应崇优正在挨骂,忙跪下求情道:“如今情势,并不是小优的错,请伯父息怒。”
  “你还说,”因为应霖常年侍奉左右,应博对他反而不像对儿子那般客气。用手指点着他的头道,“我让你多多照管优儿,你就照管成这个样子?”
  “是,千错万错,都是侄儿的错。”
  应崇优苦笑道:“霖哥,关你什么事?”
  “小优,你要想清楚,你是为父的独子,要是留在君王身边,他会容你娶妻生子吗?到时候我应家公卿之门,就这样绝了后啊……”应博说着,便擦老泪。
  应霖见大伯父声情并茂如此夸张,忍不住道 :“霖儿已有儿子,三伯父那边也有两个孙子了,应家要绝后怕也不容易……”
  “你闭嘴!”应博怒道,“那至少……这长房一脉,就此无后吧?”
  “请父亲宽恕孩儿,纵然将来与陛下已无牵连,只怕孩儿此生也不能再为父亲添孙。等将来霖哥再生第二子,就过继过来……”
  “没问题,”应霖立即道,“你嫂嫂已经又怀上了……”
  “霖儿!”应博见侄儿不分轻重缓急一昧顺着崇优,气得大喝一声。
  应霖怕大伯父一怒之下赶自己到外面去,赶紧闭嘴站到一旁。
  应博放软口气,回身又劝应崇优。“子嗣之事关乎天意,为父倒不是那么介意。只是你从小多病,母亲早逝,又送到山中学艺多年,父子们聚少离多。为父纵有爱子之心,无奈朝政缠身,未曾略表,反而让你历尽艰辛,承担应氏子孙的职责。好不容易天下平定了,老父实在不忍心,眼看着你做错决定,将来苦了自己。”
  老太傅这番话说得极是真挚,应崇优心中酸楚,含泪道:“……父亲舐犊之情,孩儿明白。”
  “你明白就好。为父我历相三朝,什么事情没有见过?这断袖龙阳之事,历朝历代并不罕见,实在算不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更何况当今圣上神武英明,朝臣们私下闲谈两句罢了,谁敢把他怎样?他仍旧是赫赫天子,掌控朝纲,内宫皇妃皇子,什么都不缺。可是你呢?你却是不一样啊!”应博怜爱地抚着儿子的背脊,苦口劝说着,“但凡这样的传闻,吃亏的都是地位低的,以色事主这样的说法好听吗?这就是我应家世代帝师挣来的名声吗?更何况帝王之情,能存几日?你能保他将来没有凉薄的那一天?偏偏你这孩子素来对人心眼儿太实,从不给自己留条后路。老父已经活不了几年了,到时候谁来护着你?”
  应霖在旁边看着,虽想替阳洙分辩两句,说皇帝不是那样的人,却刚张嘴就被大伯父一眼瞪住,终究不敢多言,眼看着应崇优被逼得面色雪白,也只能暗暗心疼。
  “优儿,优儿,”应博低下身子,将儿子拉进怀中抱着,连动带哄,“为父说了这么多,句句都是为你着想,你都听进去了吗?”
  “父亲……”
  “如果你听进去了,就答应老父亲一声,回京后立即辞官吧。”
  “大伯父……”应霖着急地叫了一声,“您让小优自己多考虑一下,不要逼得这么紧嘛。”
  “住口!情之一字,最是毒人心智,他身陷其中,早已看不清眼前迷局。老夫阅历数十年,人情世故都已看透,越是当初蜜语甜言。恩爱缱绻,断情后越是风刀霜剑,摧心裂肝。优儿是老夫的心尖子,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将来落到这般结局。霖儿,你眼里若还有大伯父.就不要再心疼他一时之痛,听从老夫的安排!”
  应霖不敢多言,绞了绞自己的双手,怯怯道:“可是陛下对小优的用情也不浅啊,您让他辞官,也要他辞得掉才行……”
  “辞不掉也要辞。自古没有强留得住的朝臣,优儿自己不从,难道陛下还敢强迫他不成?”
  “那可不一定……”
  “如果皇上敢行此悖礼之事,老夫就上京与他辩理。”应博哼了一声,又转头抚着儿子的脸,表情又怜又爱,“优儿,这些年来为父总没有照顾你,既然补偿不了,就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吃亏。”
  应崇优一阵心酸,扑入老父怀中。
  “好孩子。如果你不想让列祖列宗阴灵难安,不想让为父死不瞑目,就答应了吧?”
  应崇优狠狠咬住剧烈颤抖的下唇,两颗泪珠在眼眶中转了几转,终于滚下了惨白如纸的面颊。
  “是……”
  应霖在一旁看着,长叹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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