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台春(上) 第九章

  
  重熙十五年冬,腊月将尽尾声,年关即将到来。
  但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却很少有人能感受到新春的喜庆。
  今年新加的辽阳赋,给贫弱不堪的天下,又增加了一个沉重的包袱,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他们一直苦苦煎熬着所过的日子,现在已经到了再也熬不下去的地步。
  阳洙和应崇优在与猎人分手后没走多久,就到了通往平城的大路上。虽然日近黄昏,但这条路毕竟是官道,仍有零零星星的几个行人,容装各异,顶着寒风在赶路。为了不显眼,应崇优从包袱中拿出准备好的半旧斗篷,遮住了两人身上为过雪岭而购置的名贵皮衣。
  天空开始时断时续地飘些零星的雪花,顺着山阴背风南行了一段路后,道旁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茶摊。用油布搭着小篷,简陋的两张桌子,一个大约有五十来岁的老汉哆嗦着身体正在卖茶点。
  应崇优拉着阳洙刚走进去,老汉便殷勤前来招呼。
  “要两碗热茶,有热点心的话随便来两盘。”应崇优吩咐了一句,转身让阳洙坐好,俯身从包袱里拿出一条尺余见方的白巾,对他道: “你把身子伏下来。 ”
  “做什么?”
  “刚才翻山,你内衣背心一定汗湿了,现在静下来冷风一吹,容易着凉,我给你垫一块干布会好些。”
  阳洙虽然觉得此举琐碎了些,但心里到底还是暖暖的,不忍拂逆了他的关心,依言下身去,由得应崇优仔细帮他将干布贴肉铺上,隔开汗湿的内衣。
  “那我也帮你垫一块。”
  “我不用……”应崇优刚开口,就在阳洙的目光下乖乖闭嘴,重新翻了一条布巾出来,让他给自己垫上。
  茶摊老汉这时送上热茶,还有一盘刚烘好的三角糕。
  “喝点热茶吧,胃里有冷风,慢慢暖一暖。”应崇优将茶碗递到阳洙手中。
  “嗯。”
  “这三角糕好像是本地的特产,你尝尝,好不好吃?”
  “一般。”
  应崇优微微挑了挑眉,侧着头看了阳洙一眼:“我没感觉错的话,你在生气?”
  阳洙哼了一声,将头扭向一边。
  “为什么生气?”
  阳洙不说话,又把头转回来瞪了他一眼。
  “因为我体力不好,在卫岭上连累了你?”
  “你明知道不是!”一听到这种离奇的猜测,阳洙气不打一处夹。
  “你不说,我当然只好乱猜了。”应崇优温和地一笑。将手盖在他的手背上, “你知道我没你聪明的,还是说出来的好。到底怎么了?”
  阳洙抿了抿嘴角,重重地吐一口气,怒道:“你为什么要把那个给他?”
  “啊?哪个?”
  “那明明是我送给你的东西,你怎么随随便便就给人啊?”
  应崇优愣了一会才明白过来: “你说给阿戚的那个线戒?”
  “你还送过他别的吗?”
  “可是那个线戒是……”应崇优压低了声音, “是年尾祭祀后的例行赏赐,各宫都有,又是太监们送过来的,我以为……”
  “你以为?”阳洙白了他一眼, “你以为我在那一大堆珠宝零碎里挑一个没脂粉气的戒指出来容易吗?”
  “我真不知道那是你亲自挑的,我以为是按规矩随便分发……”
  “哼!”阳洙的脸拉得更长。
  “对不起啊,这件事是我的错。”应崇优柔声哄道, “以后不会犯了。实在不行,我也精心挑一件礼物给你,让你转手扔掉出气,好不好?”
  阳洙被逗得扑哧一声笑出来: “我哪有那么孩子气,”说着端起桌上的茶杯,灌了一大口。
  “小心烫……”
  话音刚落,阳洙已经烫得直跳起来,连蹲在后面照管茶炉的老汉都被惊动了,慌慌张张过来看出了什么事。
  “还说不孩子气?”应崇优赶紧扳过阳洙的脸检查,见他嘴角开始发红,心里不由一疼,责怪道, “滚烫的茶,哪有这样喝法的?我看看嘴里起泡没有?”
  阳洙依言张大了嘴,应崇优对着光仔细看了又看,这才略略放心,轻轻吹了几口气。
  “好啦,”阳洙猛地推开他,有些不自在地道, “痒痒的。”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茶摊老汉拍拍胸口,“客人的茶可要再续点儿水?”
  “不用了,”应崇优温言道,“老伯可知附近有没有可以留宿的地方?”
  “有,有,向前再走五里路,是个大镇子,有两家客栈呢。”
  应崇优想了想,又道: “我们盘缠不够,怕是住不起客栈,有没有可供留宿的农家?”
  “这个……”老汉眼睛亮了亮,但随即又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里的抹布,嗑嗑绊绊地道, “二里外就是我们村,空房子倒也腾得出来几间,只是简陋了些……呃……客人们不嫌弃的话……老汉我侄子家……”
  “暂住一宿无妨,有热饭热水就行。三钱银子可够了?”
  “够,够……”老汉喜出望外,赶紧道, “那我这就陪客人一起回去,吩咐他们腾两间房来,准备些饭菜!”
  “只有一间房也无所谓,我们兄弟可以一起住。”阳洙补了一句。
  “是,是。”老汉因为欢喜,收拾茶摊的动作都有些走形,差点打破一只茶杯,若要帮他时,他又不肯,匆匆将东西都装上一辆两轮小推车,当前引路。
  “老伯,天气冷,又快过年了,路上人这么少,您何必如此辛苦。走这么远出来卖茶?”应崇优仿若随口般地问道。
  “这是官道,一天总能卖个几个铜板的。也不指望存什么过年钱,只要把今年的辽阳赋混过去就行了。”老汉喟叹一声,转头打量着两个年轻人,“客人们不像是惯常行商的,要是觉得走累了,就到车上来坐坐,不贵的……”
  “呃,还不觉得累……”
  “别看我老,推惯了的,绝对摔不着客人,真不贵,只要两文钱就行了。”
  一个老人,只求挣两文钱便要推一个年轻男子行走,怎么都让人觉得心酸,尤其是再看一眼那寒风中颤颤的白发,越发令人郁闷。阳洙低下头,加快了脚步,一个人走在了前面。
  应崇优微蹙了一下眉头,急忙赶了过去。低声问道: “又怎么了?”
  “没什么。”阳洙长长吐一口气, “我本来以为平城要好一些。”
  “都在孟氏眼睛底下,自然没办法有太大差别。”
  “这个我明白。”阳洙转头勉强笑了笑, “只是有些难受而已,你不用管我。”
  应崇优本来就是想让他多了解一下世事民情,再说也确实无话可劝,当下默默无言,走在他旁边。
  老汉所在的小村落规模很小,一眼望去大约只有二十来户人家。虽然是入晚时分,却少见炊烟,路过的好几间农宅都破败不堪,空寂无人。
  “……这里就是了,客人请。”老汉将推车拖进一处用黄泥篱笆围起的农家小院,高声叫道: “大牛,大牛媳妇,快出来!”
  屋子里应声出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一见院子里立着两个陌生男子,又吓得蜷回门边。
  “大牛媳妇,快把东屋的铺陈收拾一下,客人们要歇息。大牛呢?”
  “在地里……”
  “让二丫叫去。顺路让他割点肉,你快去整治些菜蔬点心来。”
  “三伯,米都快没了,哪有钱割肉啊?”
  应崇优忙上前道, “用不着这么麻烦,我们还有些肉干,劳烦大嫂蒸一蒸,再弄些青菜就可以了。这是说好的房钱,大嫂先收着。”
  大牛媳妇看着那小小几块碎银,竟有些不敢去接的样子,口中怯生生地道: “绐这么多啊?怕是伺候不好客人……”
  阳洙从刚才起心里就有些不舒服,现在更觉得胸口像是塞着一团棉花似的,一跺脚,就先进屋去了。应崇优赶紧将银子塞给那惶惶然不知客人为何生气的老汉,匆匆跟在后面。
  阳洙进了屋,触目所及便是破旧的土炕,单薄的被褥和萧瑟的四壁,不由闷闷地坐下,闭上眼睛。
  应崇优在门边无言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轻轻地走进来,在他面前蹲了下来,握住他放在膝上的手,低声道:“我并不想劝解你什么。我只想问你,你现在是不是更加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离开京城了?”
  阳洙的眼睫一颤,慢慢睁了开来,和应崇优的视线交织在一起。
  少年的双眸。虽然沉痛,但宁静而又坚定。
  “我要夺还自己失去的东西,只有夺得了我想要的,才有能力去做我现在想做的……”
  应崇优面上浮着赞许的微笑,向他轻轻地点着头,语调低缓地道:“百姓是非常宽容的,可一旦他们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失去的时候,位于最高权位的人就必然会面临危险。所以无关血统,无关权谋,这才是孟氏必败的真正原因……当您夺得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后,请务必不要忘记这个。”
  阳洙微微侧了侧头,仿若在细细品味这句话一般,手指慢慢攥成了一个硬硬的拳头,用力压在自己的膝上,挺了挺腰,道: “听你这么一说,突然觉得肩上沉甸甸的……”
  “您要做的事,本来就不可能会轻松,”应崇优将这个拳头合在自己的掌心中,轻柔地包了起来, “不过我相信,这种程度的负担是压不垮你的,对不对?”
  阳洙凝望着他,眉间蹙起的褶皱随着他的话语平平展开,唇边慢慢漾出一个微笑, “对,可是也要有夫子的支持才行啊……”
  对于这种隐隐带着撒娇意味的要求,应崇优是再熟悉不过了。他温柔地笑着,站起身伸出了双手,将阳洙的头揽进怀里轻轻抱了抱。
  “好啦,我得出去看看,免得主人家太过忙乱了。”履行完“支持”的任务后,年轻的帝师悠然离去。
  “真是的,才抱这么一下……”对着应崇优的背影,阳洙低低地抱怨了一声。
  正如应崇优所料,这么一小会儿,外边已经鸡飞狗跳,忙乱成了一团。男主人大牛是个粗壮的庄稼汉,刚被女儿从田地里叫回来,一听说有两个客人付三钱银子借宿,赶紧在灶台旁边掏出一个瓦罐,匆匆倒出几个铜板揣着出去买肉。老汉在院子里慌里慌张转了一圈儿,想起自家被褥不厚,怕冻着客人,忙忙地想多劈些柴禾,没劈两下,又斥骂侄媳妇, “还愣着?快去煮饭!还有攒的那几个鸡蛋,都拿出来……后园的菜,挑青嫩的!”
  “老伯,不用这样麻烦,简简单单吃一点儿就行了。”应崇优劝道。 “唉,客人不知道……您出的那个价……刚才我贪心,也没跟您说,那镇上大客栈里,鸡鸭鱼肉好客房,一夜也只要五钱银子的……”
  “没关系,这里也很好啊,我们喜欢清静。” “可是不弄些像样的酒肉来,总觉得像在骗人似的。”老汉过意不去地躬着身子,又跟应崇优道歉, “我们是不是吵着您了?真对不起……”
  “没有没有,我……”应崇优见自己出来反而让主人家不自在,而且料想也不会让他帮什么忙,只好道, “那你们忙,我先进去。”
  到了晚间掌灯时分,老汉进东屋来请客人们用餐。两人出来一看,主屋小客厅里已安置好一桌饭菜,菜肴是一碗红烧肉,一张蛋饼,还有三四样青菜,旁边摆着一盆白米饭。
  这样的一桌饭菜,不要说跟在宫中的膳食比,就是以巡卫身份出来这一路上的饮食,也要比它精美可口数倍。
  但阳洙心里却非常明白,这一家人要做出如此一餐来,必定已经竭尽所能。
  “饭菜简陋了些,客人们请……”老汉小心翼翼地上前问道。
  “看起来不错嘛,我想大嫂的手艺一定很好。”应崇优拉了阳洙一把,“大家都坐下吧。”
  大牛忙道:“地方窄,伺候客人们吃了,我们再吃。”
  应崇优知道此时硬要勉强,这些纯朴的农家人也不自在,便点点头坐了下来,抬眼看见主人家的小女孩儿躲在角落里,揉着那身破旧衣裙的腰带,怯怯地瞟向这边,便微笑着招手叫她过来,柔声问道:“妞妞一定饿了吧,先跟我们一起吃好不好?”说着也不管大牛两夫妻的推让,将女孩儿抱到自己膝上坐了,挟了些肉菜给她,问道:“妞妞多大了,有十岁了吗?”
  “十三。”
  应崇优登时一愣,赶紧将女孩放到旁边的凳上。要知道十三、四岁的女孩儿已是可以谈论婚嫁的年龄了,这样抱在膝上,实在有些不妥。
  见到自家夫子一脸尴尬的样子,阳洙忍不住有些想笑,忙埋头在碗中。大牛夫妻这时已赶上前来,将女儿领开。应崇优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歉:“对不起,我以为……”
  “我家二丫生得瘦弱了些,客人见笑了。”老汉忙岔开话题,“不知饭菜合不合口味?”
  “很好。”应崇优红着脸答了一句,便低下头默默地吃饭。
  爬了一天的山,中途也没有好好吃过东西,两人都有些饿了,很快满满一大碗饭就见了底,大牛媳妇忙过来要给他们添饭。
  “大嫂厨下还蒸着别的东西吧,闻着好香,舍不得给我们吃?”应崇优笑着问道。
  “呃……不……那是……那是……”
  “粗面窝头我也很爱吃啊。”应崇优笑笑自己起身来到厨房,掀开锅一看,果然是一屉土黄色的粗面窝头,于是伸手拿了一个出来,分了一小半给阳洙,道:“你也尝尝滋味。”
  阳洙手一伸:“我吃你那一半。”
  “你不可能吃得惯,也用不着逼自己学会吃它,你只要记得滋味就好。”昏暗的油灯下,应崇优笑容淡淡,但目光却如水般沉静,“记住了这滋味,比你强迫自己吃十个窝头都有意义。”
  阳洙低头看着手里黄中带黑,几乎看不出也算一种食物的这一小半窝头,慢慢掰了一块放在嘴里,只咀嚼了一下,那种粗劣的口感和微微发霉的味道就立即弥散开来,刺激着这十九年来娇贵的味蕾,沉淀入心底。
  他知道,如同刚才在东屋里的谈话一样,自己的老师变幻着方式,想要努力地告诉他一些关于民生为重的道理。
  因为明日就可以到达平城。
  因为明日就将要开始真正地踏上帝王之路。
  在进入那血腥、复杂和沉重的命运漩涡之前,在纯净的双眼还没有习惯铁血、争斗心机和阴谋之前,一定要把那最重要的理念,抢先烙在心头。
  次日,晨光染上窗棂的时候,应崇优被主人家早起开关门的声音惊醒。扭头看向枕边,阳洙鼻息沉沉,睡得正香。
  因为冬夜寒冷,农家薄被土炕不足以保暖,应崇优怕阳洙着凉,所以跟他睡在一起。还记得睡之前要求阳洙转过身去,好为他暖背,可醒来时一看,竟变成自己背对着阳洙,蜷在他的怀里。
  虽然有一瞬间有贪恋这种温暖,但应崇优还使立即扳开了环在自己腰际的手臂,坐起来,摇了摇阳洙的肩膀。
  “起床了!二弟,该起床了!”
  “嗯……”阳洙模模糊糊地应着,手一伸,一把又将应崇优抱了回去。
  “快点起来了!”应崇优挣扎了一阵,用手指拧了拧阳洙的脸。
  “天亮了啊。”阳洙终于睁开眼朝窗外看了看,“我觉得昨天睡得还不错呢。你怎么样?”
  “很好。”
  “看你的脸色和眼圈儿,不像很好的样子啊。”
  “快点穿衣服吧,早上冷。”应崇优将搭在被子上的皮衣皮袄扯了过来,披到阳洙的肩上,自己也快速地起身穿衣。
  片刻后,两人装束停当,在枕下留了几两银子后,收拾好包裹,走出房门。那个二丫好像一早就守在门外,一看见他们,转头就跑,不一会儿,老汉和大牛一起赶了过来,问道:“客人可歇得好?早饭热着,这就端上来吃吧?”
  “麻烦老伯了。”应崇优笑着回答,跟阳洙一起到了小厅,大牛媳妇已忙着端来玉米大饼、白粥和煮鸡蛋,两人匆匆吃了,便告辞出门。
  “客人们这就走啊?”
  “是,我们急着赶路。”
  “那……那……”大牛也跟了过来,一副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的样子,左右张望了一回,道:“眼看着今天又要下雪,我家有新编的竹笠,客人不嫌弃的话,带一顶防防雪也好。”
  应崇优见盛情难却,便不再推辞,一人拿了顶竹笠背在背上,跟主人家道了别,循来路回到了官道上。
  平城州是大渊朝版图内最大的一个州,历代都是魏侯的封地。其首府与州名相同,也叫平城,是仅次于京城和西都的天下第三大城,魏侯府与平城州府的官衙,都坐落在城西。
  应崇优带着阳洙先去的地方,便是魏侯的府宅。
  身为封地宽广的藩主,魏侯的府第始建于一百年前的初代侯,中途经过了三次扩建,规制自然不低,单是看那巍峨高耸的正门,就有一种慑人的威严。
  “阳洙,你知不知道走进这扇大门之后,将要开始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应崇优轻声问道。
  阳洙凝视着面前的朱门高户,缓慢但坚决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那你准备好了?”
  “好了。”
  应崇优抬手为阳洙整理了一下衣衫袖领,又将他有些散乱的头发一一理平,这才退后打量一步,满意地微微一笑:“我们进去吧。”
  只要是高官贵人,无论是谁,其府门都不是好进的。幸而阳、应二人衣着还算不俗,在贸然求见魏侯时,才没有被人第一时间打出来。不过饶是如此,也还是只能在二门处等待,先由一个管家来问话。
  “你们求见侯爷什么事啊?”
  “是只能当面讲的大事,劳烦您传个话儿。”应崇优不卑不亢地道。
  “你们能有什么大事?侯爷忙着呢,先跟我说吧。”
  “侯爷若是忙,见少侯也是一样,实在不行,敬主簿,栗参军和秦校尉都可以,他们不也是住在府里的吗?”
  那管家听他如此熟悉府里的情况,顿时有些不敢得罪,说一声:“那你们请先等着。”返身又进去了。
  少时,一个三十岁出头,服饰华贵的年轻人走了出来,管家在一旁躬身说着:“少侯爷,就是这两个人。”
  魏少侯挑了挑两道入鬓的长眉,很礼貌地问道:“请问两位,何事求见家父?”
  应崇优淡淡一笑,上前一步,对着魏少侯摊开一只手掌,露出掌中半面蜡冻玉雕的龙符。
  魏少侯开始没反应过来,等到看清了那掌中之物时,立时像被什么东西了打一下似的,踉跄后退了一步,愣了半刻,才想起对管家道:“快请侯爷到大厅来,说有贵人降临。”接着又向阳、应二人一拱手:“失礼了,先请里面说话。”
  应崇优收起龙符,侧身让阳洙先行,等到达内院的大厅时,一个身着侯爵服的老者已等在厅前,拢在袖中的手里也不知紧紧握着什么.
  阳洙在阶前收步,意态优雅地站着。应崇优则拾阶而上,将这半面玉龙符与魏侯手中的另外半面一对,天衣无缝。
  魏侯顿时全身一颤,急忙快步下阶,拜伏于地,恭声道:“臣……不知陛下驾临……竟未曾出迎,罪该万死……”说到后半句,眼泪已然滴下。
  “魏侯的忠心可感天地,可昭日月,朕岂有不知之理? 快快请起。”阳株微笑着亲手搀扶起魏侯,“日后匡正天下,还要多多倚赖老爱卿呢。”
  魏侯拭着泪,将阳洙让到正厅上落坐,命人送茶,亲自捧盏奉上,徐徐问道:“臣听闻陛下脱离逆臣掌控,不胜欣喜,但得知沈将军蒙尘后,又忧虑至极。打探的人马派出去了不下数百,竟未得陛下半点消息,请问陛下是如何脱险来此的?”
  “哦,因为菖仙关锁关,时间又耽误不得,朕与应卿是从卫岭过来的。”
  魏家父子大吃一惊,齐声脱口道:“什么?”旋即发现君前失仪,忙又谢罪。
  “区区一道卫岭,如何挡得住真龙天子?”应崇优微笑道,“让各位意外一些也好,连诸位都想不到的,孟释青自然也想不到。”
  “都是老臣无能,让陛下万金龙体,去攀爬雪岭,臣实在是惭愧……”
  “老爱卿不必如此。这平城数年经营所耗费的心血,岂是一道小小卫岭可比?”阳洙浅笑着抬了抬手,“日后辛苦魏侯的地方还不知有多少呢。”
  “为陛下效忠,老臣万死不辞。”
  魏少侯上前一步,道:“父亲,陛下越卫岭而来,一定风尘劳累,不如闲活少叙,先请陛下梳洗歇息才是。”
  “啊,对……对……”魏侯忙道,“陛下的宫舍,倒是早就准备好的,就委屈在舍下的茳冕院中暂住,那里有水渠四绕,关防护卫也方便……”
  “一切都由老爱卿安排,朕并无异议。”阳洙站起身来,由魏侯在前引路,穿越府院正门向南,不过两进院落之外,眼前便霍然现出一所园子,虽不甚大,却极为精巧可爱。
  应崇优与少侯并肩走在后面,一路上留心查看,只见这园中景致设计、房舍布局都是恰到好处,既不显奢华,又时时留意不能失了居者的身份。想这魏侯,于孟氏严政之下秘建此园,一方面要掩入耳目,不能让人揪出一丝僭越之处,同时又要在正主儿驾到之时,让此地显得规制与众不同,更必须兼顾到人员来往、禁卫关防等诸多考量,真是难为他面面俱到,筹划得如此妥贴,想来这位侯爷也定是个极为老成缜密之人。
  到了正殿,阶下已黑鸦鸦伏拜了一地的人,跪在最前面的四个人尤为奇怪,两个妇人着宫装,另两个穿内监服色,年纪都有六七十岁了。
  见阳洙略显讶异,魏侯忙上前解释道:“自太祖朝起,屡有陋例,天子驾崩后便将其身边贴近的内待宫娥们殉葬。先皇仁德,病重时伤其旧例,特意下旨,身边一干服侍的人于葬仪后尽数分发到各个藩属处恩养,不许再行殉葬。这四个,便是当年伺候过先皇的宫人。他们如今虽然年纪大了,不能再亲自伺候陛下,但到底是宫中的老人,深谙礼数,忠心耿耿,故而臣让他们在这园中,可以调教一下后人。”
  在魏侯说话的同时,那四个年老宫人已开始落泪低泣,不停地以头顿地,轻轻叫着:“陛下……陛下……”
  “既是先皇旧人,朕也不能薄待了,都平身吧。”阳洙微笑颔首,“老爱卿的体贴之情,朕心中,也是极为感佩。”
  “陛下言重,老臣谢恩。”
  魏少侯原本不太明白父亲为何让那四个老得行动迟缓的宫人进园,但此时一看,突然有所顿悟。皇帝初临平城,居所是魏家安排,服侍的人也是魏氏家仆,再怎样恭顺谨敬,也难消除他客居之感。此时在他身边有几个不属于魏氏的先皇旧人,既让他感觉上舒服了一些,又委婉表示了魏氏决不会挟天子以自重的忠心,可谓一举两得。
  此时阳洙已在魏侯陪同下拾阶而上,进入正殿之中。被挑选来园中伺候的都是极为聪明伶俐之人,早就有人捧出茶点,递上熏香的暖炉。魏侯是一品侯爵,按国制可以使用八十人以内的太监,故而这宫娥环立,内监躬身的情形,倒与在宫中没有多大的区别。还有几个年轻小厮候在门外阶下,多半是承担洒扫庭院的重活。
  阳洙四处游目,视线将正殿的陈设扫了一遍,缓声道:“老爱卿,如今国难未已,逆贼未除,一切皆应从简。朕以后的用度,不可有一丝过费之处。”
  魏侯立即躬身应道:“陛下圣明,臣领旨。不过陛下现在风尘劳顿,还请先到寝居沐浴小憩。因为前一阵子失了陛下的音信,卫岭北各诸侯府君都来到平城与臣商议应对之法,谁知陛下恰好就来了,等晚间,臣便会召集他们与平城众臣前来正式朝见。”
  “好。”阳洙点点头,回身见应祟优也跟着魏侯父子一起准备退下,不由问了一声:“崇优,你去哪里?”
  “请陛下先事休息,臣晚间会来请安。”应崇优一面答着,一面送去一个安抚的眼神。
  “哦……那……你也休息一下吧……”
  “是。”
  三人退出殿外,应崇优从袖中拿出一只小瓷瓶,招手叫了一个老宫监过来,吩咐道:“陛下为行走方便,改易了容貌,等会儿他沐浴之时,将此瓶中的水滴入盆中,便可洗去矫饰。”
  老宫监忙伸手接了,领命而去。
  “这位就是应太傅的公子了?你奉父命一路护驾南行,辛苦啊辛苦。”
  “晚辈不敢。老侯爷为国为民,忠心可鉴,崇优日后,还要请多加指教才是。”
  “应公子过谦了。想这一路艰险重重,公子若无过人之处,焉能保得陛下来此,立下这般功劳?别的暂且不提,单说公子的易容之术,端是神妙无双,老夫明知陛下定是易了容的,可方才再怎么看,也看不出一丝矫饰的痕迹来,果然是奇人奇术啊。”
  “师门小技,老侯爷见笑了。”
  魏少侯这时又上前插言道:“父亲,应公子也是一路劳累,将来多少话说不得,就不要再耽误他休息了。”
  “是,是,”魏侯拍拍自己的头,“见了故人之子,一时欣喜过头了。应公子的居处也已备好,请,请。”
  “怎敢劳侯爷动步,着个下人领我去就行了。”
  “应老太傅的爱子,下人如何使得?还是老夫……”
  “晚辈实是不敢……那就劳烦魏兄吧?”
  “是啊,父亲,”魏少侯笑道,“应公子如此天纵英才,孩儿一见就仰慕得紧,不妨将这亲近的机会,就让予孩儿了吧?”
  魏侯仰天大笑,“好,好,你们年轻人聊吧。老夫也要去准备晚上见驾的事情了。”说着拱手为礼,转身去了。
  魏少侯待父亲身影消失后,方回身一笑:“怠慢了。公子请跟我来。”
  两人并肩出园,向侯府西面走去。那魏少侯很是善谈,待人接物极有手腕,应崇优也是个温润如玉,谈吐雅致的随和人,所以两人一路上谈笑风生,气氛颇佳,不知不觉便到了客院门前。
  “应兄先请梳洗歇息,晚间我会前来相请,不必挂心。”
  “有劳魏兄了。”两人在门前作别。应崇优返身进到屋内,自然也有人上前服侍。虽然此时脑中诸多思虑,心绪烦杂,但他还是强迫自己放松下来,沐浴更衣,上床小睡,以求最大限度地恢复精神与体力。
  因为今夜,阳洙将要在汇聚于平城的诸多勤王之臣面前初次亮相。
  而这批臣属,将是阳洙未来帝王之路上最重要的一股助力,第一印象如何,当然至关重要。
  所以必须养精蓄锐,才能以最好的状态从旁匡助。
  至于其他的问题,可以留待日后,再多加观察考量。
  与应崇优一样,阳洙也非常明白今夜首见诸臣的重要性。梳洗上床之后,他立即调匀了气息,暗暗运起浮山心法平息情绪,以加快入睡的速度。
  宝剑出鞘的一刻即将到来,他不允许自己在这关键时刻有丝毫的失误。
  一个多时辰的小眠之后,被分派来贴身伺候的侍女来到床前低声叫醒。只喊了两声,阳洙便睁开了眼睛。
  “启禀陛下,魏侯爷在外候旨。”
  “哦?时辰已经到了么?快给朕更衣。”
  阳洙从床上一跃而起,自觉疲意尽消,精神倍增。净面挽发上冠后,两个侍女抖开了一件精美的龙袍。
  阳洙逃亡至平城,这龙袍当然不是他带来的,而是由魏侯与应博商量,密报阳洙同意后悄悄缝制的。由于得到宫中传出的尺寸,身量的裁制十分合适,用料编工也皆是极品,整件衣服华彩绚然,灿若云锦。阳洙一向偏爱武技,应崇优入宫后又加以了正确的指导,虽然只有十九岁,身材已练得极为挺拔健美,这一身龙袍穿上之后,威严顿生,再加上他相貌又生得英挺俊逸,行动之间,清华尊贵之气更是不可方物,几个侍女跪抚着衣角,几乎不敢抬头。
  “请魏侯进来吧。”
  “遵旨……”
  少顷,殿门珠帘摇动,魏侯带着两个人蹑步走了进来,行了跪拜之礼后起身,只打量了一眼,便不由叹道:“陛下果然不愧是真龙天子,如此华严龙仪,实在令臣等不敢仰视。”
  “老爱卿不过是厚爱于朕,有所偏私罢了。”阳洙一面笑答,一面将目光扫向魏侯背后的两个年轻男子。
  其中一个自然是魏少侯,此时他也换了正式的侯爵世子礼服,低眉顺目,恭谨站立着,可另一个人,阳洙却没见过。
  那男子看起来要比魏少侯还要年轻几岁,身材修长,穿着一身宽袖长襟的银色外袍,没有代表身份品级的官服。他容颜清丽,眉目疏朗,神情落落大方,虽不是那种光彩四射的类型,却别有一股淡雅飘逸的气质,令人见了心中便是一静。对于阳洙扫过来的目光,此人好像没有留意,他的视线正仔细打量着少年皇帝的周身上下,仿佛在做考评一般,最后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
  “陛下,平城诸臣已在正殿外等侯,请陛下起驾。”
  阳洙嗯了一声,收回自己的目光,起身走出寝居。
  此时已是初更,天气放晴,只是月色尚淡。从寝居通往正殿的路上,两边满是掌灯人,明亮如白昼一般。
  阳洙在阶前停下脚步,游目向四周看了一圈儿,转头问道:“崇优呢?”
  “啊?”魏侯像是没听清楚一般,有些迷惑地眨眨眼睛。
  立于他身后的那个银衣男子赶紧上前一步,低声道:“陛下,臣在此。”
  “啊?”如果不是这两年被训练有素,阳洙差点失声叫了出来,但饶是已练出了帝王城府,他还是盯着面前熟悉的陌生人,一时说不出话来。
  “陛下大概还没有见惯臣的真实容貌吧?”应崇优淡淡笑着,“是臣疏忽,方才没有上前报名见礼,请陛下恕罪。”
  阳洙仍是盯着他,怔怔地回想。
  没错,崇优当年入宫,便是沈皇后的相貌,西泠山脱身后,立即改扮成了张小虎,之后在菖仙关前,又与自己假扮成了兄弟,总之没有一次,是他自己真实的模样。
  原来,崇优是长得这个样子啊……
  “陛下,诸臣在等候呢。”应崇优见阳洙发呆,忙轻轻提醒了一句。
  “啊……是,我们走吧。”阳洙一回神,忙笑了笑,当先走下了台阶,魏侯父子随后跟上。
  路旁的掌灯人立即次第拜倒,使得掌中那明亮的光线,起了波浪般的舞动,流光溢彩,华辉皎烁。
  应崇优凝目看着,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不是没有见惯他身着龙袍的样子,却从没见过他有如此轩昂自信的气势。在淡月无星的清朗夜幕下,少年天子缓步前行的背影,挺拔直立,高贵而又沉稳。
  正殿的灯火,耀在眼前,那里正跪伏着一群已誓言为这个少年效命的文臣武将。而未来的数年里,还将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拜倒在他的面前,直至他得到这整个江山。
  那个被压抑禁锢在深宫,如干渴的小鱼般依偎着他的孩子在这一刻渐渐远去,去攀登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尊荣的顶点。此时此刻,应崇优比任何人都要相信,自己这条心爱的小蛟龙,一定会向世人展示出他惊人的天赋和无限的能量,一定会在岁月的磨砺中迸发出更加无以伦比的光华与璀璨。
  当初承诺父亲的事,终于已经做到。教授他帝王之道,帮助他逃离宫廷,再千里护送他来到平城,来到一群正在企盼着他的臣民中间。
  身为帝师的责任似已落幕,身为应家子弟的义务也已完成。按照与父亲之间的约定,以后已经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意,或隐逸江湖,或游历天下,重新作回那个重熙十三年前的应崇优。
  但是不知为了什么,当年轻学生的背影渐行渐远时,本应觉得异常轻松的应崇优,却在内心深处,微微漾起了一丝失落。
  只是这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藏在年轻帝师温郁的眼底。
  无人得知。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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