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台春(上) 第八章

  重熙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七,朝廷正式对外宜布,叛臣沈荣已经被捕,将由有司进行勘审。
  这个消息通过官方廷报和民间流言两种形式,快速地传遍大江南北。
  当阳洙和应崇优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们正在距菖仙关不远的一个小镇上,看着志满意得的季锋押解着一行囚车北上进京。
  伤痕累累站在囚车上的孙中等人都是神色如常,但那个相貌很像阳洙的士兵不在犯人之列,大概是被认为身份特殊,囚禁在后面的马车上。
  小镇上的居民稀稀落落站在街道两边看热闹,等整个车队过去之后才敢小声议论。
  “听说这次抓了好多人呢……”
  “谋反啊,打头的是个大将军,皇后娘娘的爹!”
  “唉,可惜也被抓住了。”
  “什么时候抓住的?”
  “不清楚。听我侄子说,廊州大城门外两天前贴出告示,说什么主犯落网,各地追拿余党之类的……反正这也不是我们操心的事,今年的赋税还没缴齐呢,那才要命啊……”
  “是啊,年成本来不错的,偏又加征什么‘辽阳赋’,怎么活啊……”
  “你小心,这话要被里正听见,可就真活不成了!”
  站在这两人身后的阳洙与应崇优对视一眼,慢慢退后两步,闪身进了一条暗巷,眼看着四周无人,这才双手交握,只觉得对方的手心都是冰凉。
  “原来是沈大将军被捕了……”
  “难怪孟释青会知道你的去向,直接给季锋下达密令。看来不是沈大将军熬刑不过招了,就是他被人套问诱供,吐露了一些东西……”应崇优忍不住全身颤抖,“父亲……父亲……”
  “你先别急,太傅经营了这么多年,脱身的方法总预备了几个。那么森严的宫廷我们都能逃出来,他老人家也一定能安然脱险的。”阳洙用力搂住他的肩膀柔声安慰着。
  “沈将军他……被捕一定有一段时间了,”应崇优颤声道,“孟释青只是为了不打草惊蛇,才暂时没有异动,如今他接到季锋的报告,一定以为你已经被抓住,恐怕接下来他就会动手对付父亲了……”
  “所以我们必须尽快赶到平城!”阳洙咬紧牙关,“等见了魏侯,立即以王师之名起兵,遍发檄文,正式与孟氏开战。那样的话孟释青就会把太傅当作是一个筹码握在手中,暂时不会伤害他的性命。”
  “可是……你知道的,季锋已经下令,在他离开菖仙关期间锁关,不允许任何人通行,我们怎么去平城?绕到济州去吗?”
  “那样太慢了。”阳洙目光冷峻,“我们翻越卫岭过去!”
  “过卫岭?”应崇优眉尖一跳,“要翻越一座已被大雪封住的山岭有多难你知道吗?”
  阳洙淡淡地一笑,“是,我有很多不知道的事情,但我知道,在孟释青没有对太傅下死手之前,在孟释青还没有发现被抓住的人不是我之前,我们必须翻过卫岭,到平城去!”
  应崇优闭上眼睛,低下头,咬牙沉思。
  从现在的情势来看,阳洙的提议并不离奇。绕济州去平城,必须穿越近三十个县镇,行程约半个月。而最多五六天后,季峰所押的囚车就将到达京城,孟释青会立即发现皇帝不在其中。这位国师所采用的由各级官府审查每一个非本地常住居民的搜捕方式是极其可怕而有效的,如果没有强有力的庇护者,就算自己再擅长易容之术,恐怕也很难带着阳洙顺利到达平城。反之,翻越卫岭过关,时间上要充裕得多。做准备一天,翻山一天,过了卫岭到平城也只有一天的路程,顺利的话可以比季峰到京师更早抵达目的地,赢得宝贵的先机。可是,卫岭也有卫岭的可怕之处,如果遇上狂风、雪暴或者雪崩这样的意外,人力几乎是跟本无法抗衡的,也就是说,卫岭是一条赢则全赢,输则全输的路。
  应崇优慢慢抬起头,凝视着阳洙的眼睛。
  如此逆境中,少年的双眸依然没有一丝黯淡,看起来有信心,有霸气,有执着,宁愿尽力而死,也不愿引颈就戮,全然不似自己这般瞻前顾后,优柔寡断。
  其实,凭自己两人的体力,要翻越卫岭都并非是能力之外的事,怕的,不过是它那诡异莫测的天气。
  可是,世上原本就没有万全的事情,有时候缺的,只是一点下赌的勇气。
  “好,我们……过卫岭,”应崇优长长吐出一口气,振作起了精神。
  既然已经决定了要翻越雪中的卫岭,准备工作自然要马上进行。好在两人的包袱里盘缠充足,即使是在偏僻的小镇里,还是买到了很好的皮帽皮袄、皮手套和羊皮靴,应崇优还以三两银子的代价请到了一个住在山上的年轻猎人来当向导。
  “看你们的样子都不像山里人,过雪岭可是很危险的,你们想好没有?”虽然很想挣那三两银子,但纯朴的向导还是再三提醒。
  “没办法啊,家叔在平城撑不了几天了,我们两兄弟都是他抚养长大的,不能让他就这样孤零零死在异乡啊。菖仙关这一封,谁知道什么时候能重开呢?也只有翻卫领过去这一条路可走了。”应崇优叹着气道。
  “这倒也是,难得你们这么孝顺。既然这样,明天天一打亮就走,要是动身晚了,入夜前下不了山,麻烦可就大了。”
  “希望明天能天晴出太阳。”阳洙许愿道。
  “大晴天也不见得好。”年轻的向导摇摇头,“前三天一直在下雪,表面的雪层还很酥软,如果出大太阳晒化了一部分。反而容易出问题,反而是阴阴冷冷的好一些……”
  “这山上,经常雪崩吗?”应崇优问道。
  “卫岭这么长,要看你是不是刚好碰上。我当然会选一面比较安全的山坡领你们走,只是这种事情保不准的,如果正好遇上被埋在下面,那就逃不过一个死字了。”
  “要大哥陪我们冒这个险,真不好意思……”
  “叫我阿戚好了。客气什么,有孝心的人都是好人,像我,因为在山上守坑猎狍子,结果没给我爹送上终,现在想起来还难受呢。可怜他老人家病成那样,怎么禁得住官牢里的折腾。”
  “官牢?”
  “是啊,到期限没缴清税赋的,就会抓进牢里去,让家里交钱赎人。我要是早几天猎着狍子卖钱,说不定能保得住他一条命啊……”说着,阿戚的眼圈儿就红了。
  应崇优和阳洙对视一眼,一齐叹了口气。这一路走来,有意无意的,都已经听了太多类似的事情。高居于庙堂之上的人们,如果不是真的与最底层的百姓接触过,是不能想像如此程度的艰辛与困苦的。
  “还有两个时辰天就放光了,赶回镇上也歇不了多久,就委屈两位少爷在我这窝棚里挤一挤吧?”
  “那就谢谢你了。”
  “其实我才该谢你们呢。要不是你们给这个差事,大雪天的我上哪儿打猎去挣赋税钱?缴不上税,我哥哥说不定也会死在牢里呢。”
  “你哥哥又被抓了?可是现在已经是冬天了,秋赋早缴过了,怎么还要收税钱?”阳洙奇怪地问。
  “今年的新赋啊,为什么征的我们老百姓也不知道,官家让缴,敢不缴吗?”
  “大概就是我们在镇上听到的辽阳赋吧。”应崇优叹息一声,“朝廷对百僮国战败,收赋进贡。”
  “那不是朝廷战败,是孟释青!”阳洙大怒道。
  阿戚一听到这个人敢直呼当朝国师的名字,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应崇优赶紧向阳洙递了一个眼色,又安抚阿戚道:“他私底下就这个脾气,谁都不放在眼里。”
  阿戚一笑,“我倒没什么,没人时也常骂上两句。可有官爷们在的地方千万说不得这话啊,会杀头的。”
  阳洙此时已控制住自己的怒意,也笑了笑。应崇优早拿出肉干夹馍之类的食品,拜托阿戚在灶上熱了,三人一同吃了晚餐,将就着在地炕上躺下休息。
  次日一大早,阿戚就起身出去看天色,居然真的是阴阴冷冷,没有再下,也没有出太阳,不由地十分欢喜。
  胡乱吃过早饭,应崇优仔仔细细地检查了阳洙周身的装束,连他穿什么袜子都看过了,这才放心地让他出门。
  “大少爷真是有哥哥的样子,这样子细心照应啊。”阿戚呵呵笑了两声,当前领路。
  “你走中间!”阳洙厉声对正准备去殿后的应崇优道,“你一直挂念着太……呃,挂念着叔父,心神不宁的,我怎么放心你走最后?”
  “我……”
  “别闹了,不听我的话吗?”阳洙脸一板,一把将应崇优推到前面,一副绝不容商量的样子。
  “快跟上,正午前起码要登顶才行。”阿戚叫了一声。应崇优无奈之下,只好走在了前面。
  阿戚果然是个好向导,明明是白茫茫一片的山坡,他却能很准确地找到蜿蜒向上的小路,引领着两人顺利前行。卫岭一向人踪稀少,除了猎户与樵夫,几乎没有他人踏足,所以山路十分狭窄难行,再加上碎雪冰泥,湿滑不堪,大家全都不敢大意,专心注意着脚下。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原本阴阴的天空居然放了晴,阳光照着只有零星几棵乔木点缀的雪地,白花花映得人眼睛疼。
  “看不出两位少爷,走这样的路居然还能不落下,我本来还以为走不了多久就得轮流背你们呢。”阿戚回头赞道。
  “哪里,你再快一点儿我们就跟不上了。”应崇优停了停脚步,回头看看阳洙。
  第一次这么长时间运动的少年皇帝表现得还算好,虽然喘息粗重了些。但脚步依然稳定。浮山心法最擅调理人的气息,阳洙虽然只跟着应崇优修习了两年,已是略有小成,对于控制呼吸吐纳的节奏,要比普通人强上好几倍。
  不过抬头望望,还没爬到五分之一,而且越向上爬,道路就会越艰险,到时就算有武学功底,也要体力上能撑得过去才行。
  所以只希望到了最后,不会真的要麻烦人家背才好。
  “怎么发呆?爬不动了吗?要不要我背啊?”阳洙抬手抹了抹额上的汗,抬头笑道。
  “你小心看着脚下,这里山势很险呢。”应崇优柔声叮嘱了一句。
  “你们两兄弟感情真好。”阿戚在前面大声笑道,“如果想要歇息,记得跟我说哦。”
  埋头又爬了一个多时辰,应崇优觉得背心已慢慢被热汗浸透,心跳渐渐有加快的趋势,原本刻意压得绵长的鼻息开始紊乱,不得不时时张开嘴来辅助呼吸,甚至就连双腿也比出发时重了一倍,遇到特别险陡之处,必须得靠双手帮忙攀抓才爬得过去。
  “歇口气吧。”阿戚在一处较为平坦的地方停下,“前面有一长段特别险的,不缓一缓不行。”
  “好……”应崇优压抑着自己的喘息,用手袖扫开身旁一块石头上的雪,回身拉了阳洙按他坐下,从袖中抽出一条布巾仔细给他擦汗。
  “你就别管我了!”阳洙不知怎么有些气呼呼的,起身反而把应崇优推坐在石上,“以后不许在途中回头来看我,每次都吓得我心惊肉跳的,怕你踩滑了掉下去!明明是我的身体比你好,你担心什么?”
  “你身子虽然强健,可是以前从没吃过这种苦啊……不要太逞强了。”
  阳洙微微一笑:“你教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时说的是什么?现在正是我‘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的时候,偏偏你又不放心了。”
  阿戚在旁边看着,虽然那几句文绉绉的话听不懂,但大概也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不由抓着头咧嘴笑起来,还是同一句话:“你们两兄弟……呵呵……感情真好……”
  接下来的一段路果然如同阿戚所言又长又险,几乎是垂直的石壁,只有浅浅一道可以落脚的小路,爬起来耗费体力不说,注意力更是丝毫不能分散。走在中间的应崇优盯着自己足下,看到阳洙的头几乎就在自己的正下方,不由地更是紧张,既怕自己有闪失连累到他,又怕他一脚踩不牢滑下去,脑中一根神经绷紧到了极致,反而忽视了肉体上的不适感,一直到三人全都爬过了这段险崖,一放松,才觉得喘不上气来,喉间翻腾起干呕的感觉,眼前也是团团黑雾腾起,什么也看不见。
  过了好半天,难受的情形总算缓和了一点儿,视线慢慢回复清晰,这才发现自己半倒在地上,阳洙在旁边用一只手臂环抱着他,另一只手拼命帮他揉着胸口。
  “你没事吧?”应崇优问道。
  “有事的是你!”阳洙怒道,“跟你说了不要看我,你看了三次!难怪你会头晕!”
  “大少爷只是一时累过了头,歇歇就没事了。”阿戚靠过来劝道,“现在离正午还有一个时辰呢,脚程比我先前想的要快,多歇会儿没问题。”
  “你喝点儿水,吃两块肉干。”应崇优低声叮嘱道。
  “都这样儿了你还管我?”阳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拿出水囊来,先逼着崇优喝了两口,然后再自己喝。
  阿戚则是拿出一个小酒瓶,嚼着肉干笑眯眯地灌了一口。
  “我差不多了,”应崇优缓过气来,道,“咱们继续走吧……”
  阳洙看了一眼他发白的嘴唇,道:“我还觉得累,再歇会儿。”
  “爬山要一鼓作气,歇得多了歇得久了都不好。”应崇优耐心地劝道。
  “大少爷虽然体力差了一点儿。却是个懂山的人呢。以前爬过吗?”阿戚问道。
  “都是些小山,像卫岭这么高的从没翻过。”应崇优一面回答,一面站了起来,“别撒娇了,走吧。”
  “谁在撒娇啊?”阳洙咕哝了一声,还是听话地站起来。三人依然按照原来的顺序继续前行。
  从这片缓坡上到顶峰不算险要,只是人迹更为罕至,所以没有现成的路,阿戚叮嘱后面的人要踩着他的脚印一步一步地走,尽管速度慢了些,却还顺利,正午之前就攀上了最高处。
  “山顶上的风急,大家小心些。大少爷还好吧?”
  “还撑得住……”应崇优大口大口地呼着气,“我拖累你们了……”
  “说什么呢?”阳洙也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喘息,“你以为我轻松吗?撑给你看的啦,如果不是跟你一起,说不定后面这一段。还真得劳烦阿戚背我上来呢。”
  “我连准备背你们的绳子都带着呢。”阿戚哈哈笑道。
  “下山也不轻松,要更加小心才行,从这里看下去,山势也很险呢。”应崇优向下张望了一回。
  “没错,不过山腰以下就是平路了,可以呼呼呼地跑下去。”阿戚道,“只是到时候,两位少爷恐怕也跑不动了。”
  “你跑得动也不许跑。”应崇优立即事先警告阳洙。
  “是,兄长大人!”
  “山顶最好不要久留,走吧!”阿戚将背上的褡裢紧了紧,再次迈出稳健的脚步。
  下山的路虽然也崎岖难行,到底要好过上山。除了中途打尖小憩的时间,没到一个半时辰就到了山腰处,前面果然是平坦的缓坡。
  “这时候回头望,好像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翻了过来。”阳洙一把搂住应崇优的腰,“我说我运气好吧,什么意外都没有。”
  “是,我们都沾了你的光。”应崇优笑着拍拍他的手,“还没到山脚呢,快些走是正理。”
  阳洙高高兴兴地跑到了前面。
  “不过也真奇怪.”应崇优抬头望望天空,“明明是晴天啊,怎么隐隐地什么方在打雷呢?”
  阿戚侧耳听了听,突然脸色一变,大叫一声:“不好,快!快跑!有雪压下来了!”
  应崇优眼角一瞟,山顶某处仿佛有白雾腾起,心头一凉,什么也不及多想,几步扑上前拉住还没反应过来的的阳洙,开始飞奔。
  虽是已经到了平坡,但毕竟积着厚雪,应崇优再怎么擅长轻功,也还要靠真气提着,不能持久,何况刚刚翻越了一道险岭,正是体力最弱的时候,这样爆发般地没跑多久,胸口便是极度的胀痛,肺部也如同要爆炸了一般,根本支援不住。耳边越来越响的轰鸣声中,他努力想要甩开阳洙的手,以免自己绊住他逃生的脚步,但连甩了几下也没甩掉,反而被人用手臂抱住了腰,向前拖行。此时应崇优的视线已开始模糊,但脑中却仍然异常清醒,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不能倒下,纵然是撑破了体力的极限,也不能连累身边的那个人。
  闷雷般的轰响铺天盖地而来,仿佛是从头顶啸叫着掠下。阳洙的脚步突然一顿,好像是绊到什么东西,一下子跌倒在雪堆中。应崇优拼尽全身的力气,将阳洙猛地向前推了一把,自己的身体重重栽进了雪堆中,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这片空白到底持续了多久,应崇优没有任何记忆,他只知道刚刚清醒的时候,耳边已经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着:“崇优……小虎哥!”
  那一瞬间,神智陡然回复清明,应崇优就像是反射动作般弹起上半身,顾不得多想任何事,脱口叫道:“阳洙!阳洙!”
  “我在这儿……”阳洙急忙抱住他,柔声道,“没事了……”
  应崇优颤颤地抬起头,刚向四周扫了一眼,就不由得呆住。
  约有数十丈之宽的山体,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完全改变了模样,雪的洪流席卷之处,连高大的松木也被完全掩埋,只有少数几个地方还能露出一点小小的树尖。而自己和阳洙所在的地方,离雪流肆虐的最边缘,只有廖廖数丈而已。
  “大概是因为我们没认方向,横着在跑的缘故,居然没有被压在下面。”阳洙感慨道,“我被你推得滚下去好长一段,也晕了一小会儿,刚醒来时没看见你,吓都吓死了。你觉得怎么样?”
  “阿戚呢?他是山里人。应该也不会往下跑才对。人就是跑的再快也快不过崩下来的雪团。”
  “去找找吧。希望他没事。”阳洙向雪流的方向走了几步,刚绕过一个包,突然“哎哟”叫了一声。
  “怎么了?”
  阳洙惊喜的声音传来:“阿戚就在这里,我绊到他的腿了。”
  应崇优跌跌撞撞爬过来,两人合力,先将阿戚的头刨了出来,一摸,幸好是被浅雪覆盖,呼吸还算正常,急忙又挖又拉,将他整个身体掘出,拖到旁边的一棵松树下,摸出他身上的酒瓶灌了几口,又按摩了一下四肢,没过多久,健壮的猎人就醒了过来。
  此时雪岭上已恢复静寂,刚从鬼门关逃出来的三个人相互看看,突然一起笑了起来。
  “刚才我真以为三个人都完了呢!”阿戚抓着脑袋,“明明是两位少爷雇了 我,这种时候我却没帮上忙,还麻烦你们救我……”
  “怎么这样说?若不是我们雇你,你也遇不到如此险境啊。”应崇优温言道。
  “那可不一定,就是两位没雇我,这几天我也要上山寻猎。没办法,总得吃饭嘛。”阿戚呵呵一笑,依然是猎人胆色,竟没有受刚才生死劫关的影响。
  “好在大家都没受伤。”阳洙道,“此地不宜久留,还是走得越远越好。哥哥你身体撑得住吗?”
  “我很好。”应崇优赶紧站起身来,结果没有站稳,身子一晃,被阳洙一把扶住。
  “你就是爱逞强。”阳沫抱怨一句。
  阿戚将丢在雪地上的酒瓶捡了起来,依旧是走在前面带路。不到半个时辰,三人就已来到山脚下。
  “阿戚,眼看着天又阴下来了,你明天不要再翻卫岭回去,就到菖仙关城东等着,开了关从那里回家,也不过多等十几天的时间而已。”临分手前,应崇优劝道。
  “说起这个,也真急人。不知道季总兵什么时候会回来,辽阳赋是他负责在征收的,就算我缴了钱,也得先报告他才能放我哥哥出来。就怕他在京城玩上一两月,我哥哥怎么撑得住?”
  “不会的,八百里卫岭,只有这么一处隘口,不可能长期锁关的。我敢肯定,季总兵在京城不会多耽搁,最多十来天就能赶回来。”
  “希望真如大少爷您的吉言了。”
  “既然赶回去暂时也救不了令兄,就更不用再翻卫岭了。等菖仙关一开,你都不必先回家,直接去救令兄不更好?”
  “说的也是。要是路上有个万一,我哥也就完了。”阿戚叹一口气。
  “那么我们就此分别,大家各自保重了。”应崇优从囊中摸出约有十两的一块银子,递向阿戚。
  “工钱已经给过了,这不能收……”阿戚吓了一跳,赶紧推辞。
  “那三两银子不是要缴税赋吗?你收着这个,应该可以撑到明年春天,不用再冒风险在雪岭上打猎了。”
  “可是哪有送人过一趟卫岭就收这么多银子的?这也太过分了,不行不行。”
  “我们已经算是共过生死的人了,你还计较这个?”应崇优将银子推过去,“本该再多拿一些的,只是我们在过卫岭前买了很多东西,也没剩多少了,希望可以以帮你救一下急。”
  阿戚急得脸色红涨,因为不擅言辞,一时找不出太多可以推辞的话,只知道拼命摇头。
  “阿戚,你就拿着吧,其实这十两银子也帮不了太大的忙……过了今年,明年还不是一样,”阳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插言道,“你身强体健的,武艺应该也不错,为何不去从军,也算一条活路?” “从军?”阿戚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我就是逃征丁,才到山上当猎户的。被征发去守边城的人,十个有九个回不来!”
  “为国戌边,难道不是男儿的责任吗?”
  阿戚耸耸肩,“要是真能跟个好将军,真刀真枪上战场厮杀,战死了也没什么。可是这么些年,朝廷什么时候真正打过一场好仗?每年都加新赋去求和上贡,军饷更是一层层被克剥光了!你说老百姓当兵总得有个图头吧?要嘛图的是保家卫国,要嘛就是想挣军饷养家小,如今仗没法儿打,饭又吃不饱,谁还想从军呢?”
  “嗯……”阳洙的手指在下巴上轻轻摩挲着,沉思了片刻,“你说的没错。边庭积弱,为将之责,不能怪兵士不勇。”
  阿戚有点不好意思,摸了摸后脑,讪讪道:“我们山里人没见识,怎么想就怎么说了,也不知道对错。”
  “越是这样说出的话,越是有道理。”阳洙朝他笑了笑,“不过我这次去平城,等叔父的事情一了,就会去魏侯那里从军。”
  “魏侯爷?”阿戚有些惊讶。“魏侯爷怎么会招兵?就算招也是招家兵吧?”
  阳洙与应崇优对视了一眼,都有些叹服魏侯行事谨慎,居然连与平城州只隔了一道卫岭的廊州人也丝毫没有听到他在暗中招兵的风声。
  “也许到州侯的麾下做家兵境遇要好些,我也不知道,说不定一样黑呢,你要小心才是。”阿戚虽然一脸不以为然的表情,但还是关切地叮嘱了一句。
  “我家里跟魏侯也算有些交情,应该不会有人为难我。”阳洙挑了挑眉,从怀里摸出一块玉珏递过去,“你将来若突然想要投到平城军里来,拿这个来找我就行。”
  “不可以,”应崇优立即按住了阳洙的手,“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拿这个东西给他。说不定什么时候被有心人看见了,会给阿戚招祸的。”
  “可是……”
  “阿戚,我看你在廊州的日子也不好过,如果哪天走投无路了,就拿这个指环到平城来找我,也许到时候可以帮上一点忙。”应崇优从右手大指上拔下一个黄玉制的线戒,连同最初的十两银子一起塞进阿戚手里,示意他不要再推辞,“这点银子跟着我们用处不大,跟着你却可以救命,还有什么好推的?收着吧,今天能过卫岭,实在是多亏了你,只望来日有缘,可以再见面。”
  阿戚两眼有些发热,吸口气忍住了,道:“能遇到两位,是阿戚的福气,日后若是有机会,一定报答,”说着抱拳行礼。将肩上的搭链一甩,转身大踏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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