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目前距离行省中心的安善非常之近,车队不忙赶路,所以大家商量后,决定于帕萨加第过一晚再上路。
在驿馆用了午膳,休息片刻,房廷好不容易劝服依迪丝留在馆内午睡,自己则打算随着居鲁士一行微服去到市集。
但以理和撒西金是理所当然的一路随行,倒是沙利薛似乎仍对之前的事件心怀间隙,这回干脆连招呼都没有,直接不跟来了。房廷本来就对他没有什么期待,所以也不在意。
原本的目的只是为了购置马具,结果买齐了所需的缰绳钩、铃、马嚼和辔头之后,房廷却被帕萨加第的市集吸引住了。
街道上弥漫着各种鲜甜的果品气味。
迦南的羊毛、细麻、蜂蜜和无花果,波斯本地生产的棉花、茶、桑、柑橘,撒拉逊(阿拉伯的古称)的生姜、肉桂和宝石玉器,埃及的玉米、草纸、雪花石膏和黑曜石,巴比伦的挂毯、香油,希腊的雕像……
一面感受着古代市场的纷扰喧闹,一面看着琳琅的商品目不暇接。铜器、银器、马具、织物、木工制品,每一样看起来都是那么新鲜,而且可能是因为异族长相的关系,房廷走不到几步,都会有小贩主动上前兜售生意,这情境教他不由得联想起阔别已久的普洛采西大道。
“啊,是‘洛勒斯坦’!”
在看到一副青铜制的甲胄时,但以理不禁兴奋地大叫,虽然他年纪尚小,可由于常年随商队在迦南、西奈行走,亦是见多识广的。
波斯的“洛勒斯坦”因构思神奇而举世闻名,这种甲胄不单坚固而且轻盈,据说在铁铠出现之前,为波斯的上层武士所热衷穿着,是种身分的象征。
房廷看了看甲胄,虽然因老旧氧化,表面出现了点点绿斑,但仍可以看得出崭新时它的做工之精致。
腰带上和锁扣的部分缀有玫瑰的花纹装饰,可以想见原来这甲胄的主人应该是个地位崇高的人。
“好可惜……如果宝石没被挖掉的话,应该可以卖个好价钱的。”但以理指着腰带上几处丑陋的凹陷处,这样叹道。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后方的居鲁士听到这话,忽然插话道:“如今在波斯,就算拥有‘洛勒斯坦’也不值得炫耀。武士们穷困潦倒,只得卖掉甲胄上的宝石来维持生计。
“只因这个‘国家’太‘贫穷’了!”
说到“贫穷”这个字眼的时候,居鲁士的语气忽然变得无比严峻,作为听者的房廷也不禁动容。
“殿下……不要说了。”米丽安近前扯了扯他的襟摆。这才舒了一口气,缓了缓口势,道:“对不起,这些话不应该说给你们听的……”
“哪里……”房廷摆了摆手,虽然口头上说不要紧,可是,难得看到一向从容的居鲁士也有这样激动的时候,想要不介意都不行。
“咦,为什么会贫穷?明明那么热闹……”一时还搞不清状况,但以理贸然发问。
“有些事,用眼睛看到的并不就是真实。”
房廷忽然想起那日自己第一次于马车上,看到爱克巴坦那的七重城墙与金殿时,撒西金曾说过的“不过是穷奢极欲罢了”,其实一点都不假。
人人都知道波斯的矿藏丰富,土地肥沃,可是整个“国家”却并不富庶,原因其实很简单。
“波斯整个成为米底的行省之后,王被废黜,军队解散……商农赋税数额庞大,各个城市每年还要向首都纳贡。再加上与吕底亚的战争一直在持续着,这些都需要巨大的财富支持,所以……”
剩下的话,也就不言而喻了。
“不愧是伯提沙撒大人,说得没错。”居鲁士赞道,接着话锋一转,“不过,这样的情形恐怕用不着多久,就不复存在了,至少在‘帕萨加第’是这样。”
他故意念重了“帕萨加第”,而这个单词在梵语中乃是“王权所在”的意思。
只一句,就使得原来的气氛立刻急转直下——聪明一点的人,都知道他在暗示什么。
房廷惊讶地望向居鲁士,少年却好像并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不妥的话,神情自若,甚至还冲着他别有深意地笑了一笑。
再过三十年,居鲁士便会在帕萨加第缔造盛极一时的波斯帝国,就连日后的亚历山大大帝也会莅临此地凭吊他的丰功伟绩,但现在就说这些,难道不嫌操之过急了么?
这样暗自思量,房廷止不住背脊发凉。
不祥的征兆,总觉得,会发生什么……
***
房廷离开后不久,沙利薛在驿馆内的榻上辗转,却如何都睡不着。
唉,当时为什么不跟去呢?
天知道撒西金那个不可靠的家伙有没有好好看着那个傻东西;波斯种会不会趁自己不在的时候,对他动手动脚?还有那个犹太小崽子,没事总爱添乱,这回会不会又惹出什么是非来?!烦!真烦!直到人走得都没影了,才后悔起来,可现在教自己再去寻他,似乎又很没面子……
沙利薛气闷地在内室里来回踱步,憋得实在是心慌,终于按捺不住,提上自己的无鞘剑正想追出去,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骚动。
“王子……居鲁士王子在什么地方,快带我去见他!”
什么人,这种时候大吵大嚷的,简直找死!要不是自己急着出去,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一顿!沙利薛心道,出门睨了一眼来人——他一副波斯骑士的重装打扮,满头大汗、气喘不止,看得出是刚从某地赶来的传令官。
“有什么话慢慢说……王子现在不在驿馆,是哪位大人派你来的?你找他有什么急事?”驿馆的使令是居鲁士的部将,他替传令官端上饮水,这样问道。
无聊。
这么急着找那波斯种,也不知是出了什么大事……不过应该不关自己的事吧。
沙利薛这么想着,刚抬起脚步,就听到“冈比西斯王子”这个清晰的字眼——冈比西斯?不就是波斯行省的省长么?他怎么了?好奇地望向那传令官。
四目相交。
驿馆的使令也发现了沙利薛,颇为忌惮地“嘘”了一声,对方立时噤口。
欲盖弥彰,鬼鬼祟祟的,一定有问题!暗暗冷笑了一记,沙利薛立时打消了出去寻人的主意,大步流星回到了自己的居处。
晚间回到驿馆的时候,房廷发现依迪丝还在熟睡。想来这一趟路途真的把她累着了,所以也没有让女官将之唤醒。
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身心俱疲?
不知道为什么,一到帕萨加第,心里忐忑,加上路上又不慎把滚印遗失了……这一整天都过得恍恍惚惚。
还好在用晚膳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居鲁士,这般也不用刻意逢迎了。
稍稍松懈的时刻,驿馆的侍者业已准备好热水供他洗浴,房廷欣然答应,来人便把铜制的浴盆和换洗的衣服送到了内室。
然后就在解衣时,房廷看到自己的胸乳附近有几点古怪的瘀红,照了镜子发觉不单是那里,就连颈项处也有。
不痛不痒的,都不曾发觉。心道可能是被蚊虫叮咬的痕迹,也没怎么在意,就这样褪净了衣服。
怎知,就在这空档,有人冒冒失失地闯进来——看到自己赤身裸体毫无防备的模样,对方先是一愣,然后面孔微红地喝道:“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情洗澡?!”
居然是沙利薛!吼完这一句,他便抓起衣物丢向房廷!“快!给我穿上!”这般命令,听得房廷感到莫名其妙,还来不及问怎么回事,沙利薛便急不可待地一个箭步跨上前来,胡乱地将衣物套于他的身上。
就在动作间,房廷蓦地嗅到了血腥气息。
看到了——沙利薛的掌间,没有拭净的猩红!触目惊心!“血?!你……”房廷惊得猛力推开他。
沙利薛却不容房廷呼喊,以沾血的手掌捂住他的嘴,恫吓道:“敢乱叫,信不信我拧断你的脖子?!乖乖听话,不许反抗!”
房廷慑于威胁,只得依言穿戴好,之后,沙利薛还特意让他罩上自己的大围巾衣,趁着侍卫们都不注意的时候,催促他从驿馆的后门出去。
“快上马车!”
“为什么?”
“不要问那么多!”用剑柄抵着房廷的后脊,“你只要听我的就行了!”
此时的夜晚,户外又开始落雪,驿馆后面的街巷一片凄清,没有灯火,行人也相当少,房廷被沙利薛从后方推搡着前行——因为不知道对方要对自己做什么,未知的恐惧使得房廷脚下发软。
直到快接近马车时,终于鼓足勇气地扭身欲逃,可他又怎会是身手矫健的武夫对手?当下遭拦截,还被捉着腰径直摔进了车内!狼狈地跌趴,一阵头晕目眩,房廷睁眼,黑漆漆一片,感到沙利薛钻进来后,马车便摇晃着,开始行驶!“快……快停下!”于地上胡乱摸索着想要攀爬起身,突然摸到一件软物,唬得缩手,意识到那应是除去自己和沙利薛的第三个“乘客”,不禁惊呼:“什么人?!”
“一个死人——是我杀的。”
这一回,黑暗中的沙利薛冰冷而快速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房廷跌坐,冷汗涔涔。
“为什么?”
惊吓之后,渐渐冷静,房廷知谙沙利薛的嗜血暴戾,可不分青红皂白、毫无道理地杀人,也绝非他的秉性。
“哼……”
沙利薛冷笑一记,黑暗中朝着房廷挪近,他踢了踢尸体,道:“这个人,是今天从安善城赶到此地的传令官,他从安善带来了一个消息——冈比西斯死了。”
听到这话,房廷感觉心脏猛地往下坠了坠!并不是消息本身让他震惊,而是他忽然觉得,自己已经知道沙利薛接下来会说些什么……
“那个波斯种今晚便要赶回安善继承王位,然后联络爱克巴坦那的臣属一起里应外合,占据首都。他还会把你和公主挟为人质,牵制身在国外的阿斯提阿格斯!”
沙利薛的话掷地有声,字字心惊!“不……不可能!”
“哼,怎么不可能?我剁了这人的一条胳膊,他才和我说的!信不信由你!”
这么说来,他杀死传令官并将尸体一起带走,只是为了湮灭证据,争取逃离的时间么?房廷如何都不敢置信,自己内心的臆测居然真的应验了!可事情来得太过突然,而且对于沙利薛……他仍无法完全信任。
“如果真是如此,那你为何不与撒西金将军商量就擅自……”
“撒西金?!”
一句话还没说得周全,沙利薛便不耐地吼着打断了房廷。
“他分明就是波斯种的走狗!不许再给我提那个叛徒!”
恨恨的音调,不似矫造的演技……这般,一切统统在瞬间被练成了一线。
房廷虽然不想相信,可是,这个时候他不得不相信了——沙利薛说的是真的。
“让我回去。”
沉默了一会儿,房廷静静地要求,听得沙利薛一愣。
“你说什么?”
“我要回帕萨加第,让我回去!”
房廷大声说,霍然起身,可是在摇晃的马车里根本就站不住,不稳地再次跌倒,这回直接摔进了沙利薛的怀中!
“你疯了么?要自投罗网?”这般道,沙利薛死死抱住他,霸道地说:“我不许你去!”
“可是公主和但以理都还在那里!还有居鲁士殿下,我必须回去阻止他……他现在绝对不能那样做!”
房廷向沙利薛解释着,可他却像是根本就听不进去般,只是将房廷越搂越紧。
“我只答应过王,就保护你一个。至于其它人,他们的死活与我无干!”
说完这话,沙利薛感到怀里的人明显地震动了一记,然后开始拼命挣扎起来。
大傻瓜!这种时候哪有空再顾及他人?
自己最讨厌他的就属这点了吧,明明自身难保,却总是爱倔强地替人强出头!王为何会青睐这个自不量力的家伙?!越想越是忿忿不平!不过,现在这么搂着这傻东西,感觉却不坏呢……
甚至……比那次在马上抱起来还要舒服。
特殊的淡淡体息,温暖的柔韧身体,以及脑中浮现之前窥到的,衣物包裹之下的裸露胴体——沙利薛不合宜地胡思乱想着。
绮念重重。
忽然觉得下体一紧,就这样浑身滚烫起来。
沙利薛心道不妙,理智告诉他这个时候应该推开伯提沙撒,可是手臂却像是不听使唤般根本松不开!偏偏这时候,处在怀里的异族男子还在不安分地骚动着,口里絮絮地说着教人听不懂的语言,让沙利薛更是心烦意乱!原本是想让他住嘴的,于是摸索着,扳过房廷的面孔,而就在那道熟悉的熏香飘过、沙利薛脑中白光一闪,惊觉时,自己已然昏头昏脑地,将嘴唇贴了上去——首先碰到的,应该是他右边的耳朵,柔软非常……还坠着一枚冰凉的瑞兽金轮。
王还曾经在这个地方留下过痕迹……
想到这里,咽了咽口涎,沙利薛完全是不由自主地启唇含住了那朵柔软,大力吮舔着,感受到金轮在自己唇齿间的滚动,酥麻与甜蜜便直击敏感的鼠蹊!
天!他在干什么?!房廷被这一向不睦的男子忽然施以的狎昵动作惊呆了!几秒钟内,脑海中一片空白!猛然惊醒,加大了反抗,对方遂松开唇舌,改而袭上了他的嘴唇!与其说是亲吻,倒不如说是撕咬——沙利薛就像头粗蛮的野兽,丝毫不给房廷一点残喘的机会。嘴唇、齿列、舌尖——碰到哪里,张口便使劲地啃啮。
“呜呜……不!呜……”呜咽着,直到口腔里充满了铁锈的味道时,房廷才猛然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被沙利薛压倒在了马车上!漆黑一片,车体晃荡。
身边躺着一具尸体,身上还压着一个男人。
而在此时,承载着自己的马车,正快速驶出帕萨加第城——混乱的时刻,几乎就要不知所措!然后就在沙利薛稍稍松懈,结束那个折磨的亲吻后,房廷卯足了最后力气,奋力地推开他,快速地攀爬起身,冲着车尾奔去!可是才迈了一步,后腰又被抱住了!就在这时,车身颠簸了一记,幅度相当大,加上沙利薛冲力过猛,两人从车尾双双跌出!身体腾空,没一会儿又重重摔落,房廷只觉得自己被沙利薛紧紧抱着,然后在铺有砂砾的雪白驿道上滚作一堆。
停下来的时候,房廷使劲推了推他,大声道:“放过我吧!我现在必须回去阻止这一切!”
可覆在上方的男子置若罔闻般,没有动弹,房廷心里一凉,试探地撑开抵在自己胸前的肩膀,却听到一声低吟,接着沙利薛便缓缓地把头抬了起来。
滴答。
黏腻的液体,就这样落在自己的脸上——竟是渗流的血液!“没事吧……大傻瓜?”
莹雪的反色,此时柔柔地照在沙利薛俊美的面庞上,他轻轻地吐出这一句,教房廷一时间蒙住了。
难以置信!那个“刽子手”,尼甲沙利薛,居然也会露出那么温柔的表情?!那么问……难道刚才,他是为了自己才碰伤了脑袋么?!虽然难以忘记之前沙利薛对那犹太女童施加的暴行,可是房廷在一瞬间,确实有点动摇——或许,他……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
起将之后,沙利薛没有继续之前的行为,只是默默地从后方驱赶房廷回到马车上,然后自己包扎了额际的伤口。
面孔又恢复了以往冰冷的模样,房廷偷偷望向他,怎么也不明白,方才那个粗暴的亲吻,到底出于何种目的?
不过,此时也不是计较这种事情的时候。
再次开口劝服沙利薛,又遭断然拒绝,房廷知道自己仍旧无法与之沟通,十分泄气,可转念一想,马车一旦进入帕苏斯山区,这种雪天根本无法行驶,而且就算融雪,天明之前赶到下一个驿站,也不可能!果然如房廷所料,没过多久,因为降雪马匹已经寸步难行了。
沙利薛跳下车,同驾车的迦勒底士官说了一通,然后转向在车上等候的房廷道:“下来,跟我走。”
“去哪里?”
他没有应对,跟着边上的士官满脸忧虑,也不知说了一句什么,沙利薛立即脸色一变,出手扇了他一耳光,怒道:“再敢说这种话!我连你也杀了!”
房廷听得浑身一颤,心中会意,蹙眉问道:“难道你想要徒步穿越札格罗斯山?”
“不行么?”
“……怎么可能?!”听到对方的回答,房廷大惊,冰天雪地的就这样进入山区,怎么想都是自寻死路!可是沙利薛却不管这些,看到房廷愣着不动,又伸手把他硬拖下来,道:“不准啰嗦!你只要听我的就行了!”
马车和上面的尸体就这样被留在了原地。
拗不过沙利薛的固执,房廷最后还是被揽着胳膊,半拉半扯地上路了。
天完全黑了下来,三人沿着驿道不知走了多久,呼出的热气也被冰雪冻结。
房廷觉得靴子里又湿又冰,脚步一深一浅,踏进没踝的落雪里,几乎都要麻木,终于一个踉跄,摔进雪地,扑了一身的雪花。
“没用的东西!”
沙利薛停下脚步,从上方扯了扯他。
“你们走吧,不用管我……”
房廷无力地垂首低声道,话音未落,身体一浮。
自己居然被背了起来!“说什么傻话!就算是用爬的,我们也得赶在那波斯种追上之前离开帕苏斯!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成为人质!”
伏在沙利薛的肩头,房廷陡然听到他说出这番话来。
那一刻,虽然脚被冻得冰凉,心中却热得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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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斯迷雾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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