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我开始有点看出了别墅的诱惑力,看出了它的完美,它漂亮的轮廓,它的宁静和规范化。它们对自己的合理性确信无疑,因而显得十分的安逸。它们都受着房子的摆布和支配,不容更改,不容置疑。或许我终于变了,或许我真的成熟了,但我想这个念头并不见得荒谬、可笑。我从未有过青年时代——尽管我有过孩提时代,那是很久以前,兴许是在我读过的故乡里存在过的,但我没有年轻过,没有那种无忧无虑、幼稚可笑、浮嚣轻狂的青春年代。我嫁给了迈克西姆,我在他的身边,在曼陀丽,在后来的变故中丧失了自我——然而我知道,从某种深刻的,基本的意义上说,我并不是个成人,我并不成熟,不是一个成熟的女人;尽管我时常觉得人已到了中年,甚至已经老态毕露了。这是一个很奇怪的情形。我既是迈克西姆的妻子,又是他的孩子,而在我们的隐居生活中,我又觉得像是一个母亲,小心地搀着他的手在走。
我们慢慢向前走着,绕过那些花园。它们给人一种安宁、静谧的散步氛围。在这里,人们不可能撒腿飞跑,大声聊天,或像孩子一样开怀大笑。就像曼陀丽,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他在这里能感到幸福,为什么这幢房子能给予他快乐——它就像曼陀丽——灰白暗淡,令人生畏,不可抗拒,秩序井然,协调和谐,寂静无声。
周围还有一些像我们一样在散步的人,都是表情严肃的一对对,他们很少开口。当我们从山顶上下来,又回到别墅的前面时,他们也朝我们这儿走了过来,而且又多了些人。他们聚在台阶下面。迈克西姆看了看手表。
“四点——有一场参观——导游已经来了,正等着——我们不妨也加入吧。它装饰得过于华丽了点,但是有一些漂亮的东西——我想画也值得看看。我不太记得了。”
我说不上来自己想不想进去。我留在砾石小径上散散步、置身于喷池中间也很快活。不久以前,迈克西姆遇到这种事肯定会退避三舍的,因为来这种场合的游人都是那种会发现我们,认出我们的人,他们会朝我们打量,窃窃私语。但现在他好像根本不在乎这些了,
大门口那层台阶上站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她身材高挑,衣着无可挑剔,具有意大利的典雅品位。她的头发光洁地向上流理成一个髻,使那张颧骨突出的脸更醒目了。她是那种马上会令我自惭形秽的女人,使我觉得自己低贱,邋遢;让我意识到羊毛衫上的钮扣破了,会为自己粗俗笨拙的举止而尴尬。
我害怕这种女人倒不是出于一种担心,担心自己和迈克西姆的关系会不安全,我脑子里从未闪现过他会不会对其他女人感兴趣的念头,一刻也不曾担忧过他也许会对我不忠。尽管我有时候会想——那是我一直感到迷惑不解的:他为什么要娶我?为什么显得那么心满意足?爱情究竟是怎么降临的?我经常对着镜子百思不得其解。只有一个女人我害怕过,一个真正的对手,但那早已成了过去。
但眼前这个像小鸟一样敏捷和自信、正轻快地跑上台阶的意大利女人却又令我想起了往事,脑海里又浮现出了吕蓓卡的照片。我想象着她怎样跑进那扇带门廊的大门,俨然像是别墅的女主人。
我们十来个人排着队顺从地跟在她身后走上台阶,人人都显得兴致盎然,很有教养。我跟在后面是因为迈克西姆想进去的缘故。但我很清楚,一走进那个阴暗的大厅,我什么也不会喜欢的。那里一定是个令人生畏的地方,到处都是沉重的、冰冷的、毫无感情的东西。事实果然不出我的所料;而且导游用硬梆梆,尖声尖气、语速很快的意大利语讲解,我什么也听不懂。迈克西姆也好像被她弄得有些心不在焉。当她指东指西讲解的时候,他却望着别处,打量着房间的其它地方。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来,也许仅仅是为了回忆。他说他第一次来这里时才十六岁。我不知道那时候的他是什么样的,是不是像个孩子,举止笨拙可笑,但我想象不出。
我们在那些天花板离地面很高的房间里进进出出。地上铺着地砖,拼着整齐的花纹,走在上面发出空空的回音;天花板涂上了彩漆,门上方的线角处有雕刻的水果,垂枝,葡萄藤和常青藤。人们在这里可以欣赏音乐,三五成群、温文尔雅地交谈,还可以品尝摆设精美的菜肴。但绝不可能有冲动、失常的举止,或衣冠不整。这儿看不见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事情:笑啊,跑啊,争吵或摔东西,也不可能让孩子们大声喊叫。
越是往这幢给人印象深刻、完美无缺的房子深处走去,我越感到厌恶。我不喜欢它,但我也不惧怕它。它对我没有任何威胁,我竟为此而感到自豪。
我陪着迈克西姆,跟在导游局面走,前半个小时寸步不离,但渐渐地我越来越感到乏味,焦躁不安,很想再见到沐浴在阳光下的花园,我就慢慢地拖在了后面,趁着其他人匆匆地朝前面一个画廊走去时,我溜进了一个过道,装出要细细地观赏排列在墙上的一幅幅乏味的画似的。那些都是圆形剧场和罗马建筑风格的绘画。说来奇怪,这些画倒能使我安静下来,好像是一剂温和的专治我烦躁症的良药。
导游的说话声和嘈杂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没有人注意到我的掉队。我想要不了多久迈克西姆会来找我的。离我几码远的地方是空旷的走廊的尽头,那里有一道楼梯通向上面。我沿着楼梯向上走去。当我经过一扇扇紧闭的房门时,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梦幻中的孩子,一个人在房子里转悠,在寻找什么人或什么东西,然而又不知道是什么。四周空无一人,我猜想这幢别墅除了导游和游客的定期光顾外,一定没人居住,我打量着周围。
楼梯变窄了,最后的一段非常陡直。这里的光线更暗了,窗户很小,离地面又高,几束细细的,飞扬着尘灰的阳光从窗口射进来。这儿什么东西也没有,没有画,没有家具。我打算走到楼梯的最尽头;我有一种迷信的感觉:非要让脚踏上最后一格楼梯后才能下楼去。但当我走到楼梯的尽头时,我看见前面有一道长方形的亮光照在空荡荡的地板上。我走了过去,发现有两扇半开着的落地百叶窗,打开的角度很对称,我轻轻一推,窗启开了。我来到一个空间很小的斜面墙凹进处。那儿没有窗,四周围着低低的护墙,所以看上去像个阳台。我明白了:这幢别墅的后面有一排格局相同的开放形建筑,而这就是其中的一部分。
我所看见的使我非常惊诧,我好像找到了这幢房子的最佳景点。前面是一片地势倾斜的果园和撒揽树林,规划整齐的花园像一块精心铺设的地毯;再远处,沿车道和大门的地方,树木成荫的斜坡向前伸展开去,我们就是从那里上来的。再往远处望,可以隐隐约约地看见鳞次栉比的房顶和穹隆顶,它们在迟暮的光线中显出蓝的、灰的和紫的色彩;进入视线的还有城市里的用塔、钟楼以及横贯而过的河流。
这儿美极了,荡人心弦,它是我的,此时此刻它是属于我的。我发现了这个秘密,我让自己一个人拥有。我自欺欺人地相信没有人来过这里。这里和下面那些单调浮华的房间,和那些雕像和阴冷的长廊简直如天壤之别。
我稍稍探出身子,不是朝远处望,而是垂直地朝下望去。石头台阶,花盆,石狮子,还有小树坛子,似乎都静卧在那儿,在等待我,召唤我,引诱我。我一阵战栗,喉咙堵得透不过气来,抓住护墙的手汗涔涔、滑腻腻的。
花园里空空荡荡,寂静无声。树木投下的又长又暗的影子就像高个子女人的身影,一个个冷峻而又企盼地站在那里。这时,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在我耳边低语。我的脖子几乎能感觉到她的呼吸,我还几乎看见了她的黑色真丝衣袖,她的手搁在我身旁的百叶窗上。我想只要一回头我就会看见她。
“这没用,不是吗?你永远比不上她……她仍是真正的德温特夫人,而你不是。他呢?你是知道实情的,是不是?我也知道,你无法忘记它。我们永远不会让你忘记。她不会。她还在那儿,一直在那儿。你以为她消失了,成了过去;以为她静静地无声地躺在了那儿。但她永远不会就那么静静地躺着的,我永远不会让她这么做。她要我去帮她,我会的。我从未令她失望过,从不,现在也不会。我会来的,在她无能为力的时候替她说话。他杀了她,是不是?谁不知道?我知道,她知道,你也知道。他谋害了她。迈克西姆·德温特开枪打死了他的妻子,然后把尸体放在船上,出了海,又使它沉入海底,看上去就像一起劳故。但那不是事故,是谋杀。她不是淹死的。你瞧,我知道了真相。我一直存有疑心,现在终于知道了真相。你也是,而且更糟,不是吗?太难了。你不得不带着这个秘密度过你的余生,而且永远不能不去知道,永远无法逃避,无论你跑到哪儿,就是再美丽的地方,再偏僻的小镇,也无济于事。你的生活再也离不开这个阴影,也离不开他。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你不得不看着他,然后记起来:那个男人是凶手。他枪杀了他的妻子,他杀死了吕蓓卡。现在他成了你的丈夫。你晚上睡觉时他就躺在你的身边,这是你入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它伴随着你进入睡梦,然后使得这些梦变成令人心悸、令人恐怖的东西。”
这声音无休无止地响着,迟迟不肯离去。它的音量既不升高,又不降低,而是一成不变地、轻轻地数落着每一个字,犹如一前我不得不听。很有诱惑力的乐曲。
这声音不仅响在我的头脑里,还响在我的躯体之外,似乎分散在两个地方。我在恐惧中感到一阵眩晕,但我不能失去知觉,否则将难逃厄运。
我睁开原先半闭着的眼睛,朝下望去。夜幕临近,光线起了变化。世界溶进了一片美丽的琥珀色和玫瑰色里。芬芳、明净的夕阳令我不能自持。
“是的,”这声音在低语。“就是这么个情形,不是吗?你如今知道了,留在了记忆里,朝下面看啊,不是挺容易的吗?为什么不跳下去?不会有痛苦的,不会折断你的脖子。这方法又快又好,为什么不试试?为什么不跳?那样可以一了百了。你不需要再去记忆,你到了那儿谁也不会来打扰你。别害怕,我不会推你的。上次我也没有推你,不是吗?我不会站到你身边来。你可以自愿地跳下去。他永远不会知道其中的原委,看上去就像一起可怕的事故,于是它就成了一起事故,不是吗?他不会知道我来过这儿。他以为我已经死了,你也以为我死了,每个人都这样以为。丹弗斯太太和她的女主人一样已经死了。你为什么不一劳永逸地摆脱我们呢?你想这样做,是吗?你始终不敢告诉他你有时候怕他,因为他是个杀人凶手,和他在一起你永远得不到幸福。无论你跑得多远,或者你想回来重新开始你渴望的新的生活,你也永远不能摆脱我们。为什么不跳下去让一切都结束呢?”
“不,”我低声答道。“不。你给我走开,你不是真实的,你们都不是真实的。她无法伤害我,你也不能。离开我,丹弗斯太太。”然后我大叫起来,脚步往后退去。我倒下去的时候只听见自己的叫喊犹如从海底传出的空鸣声,久久在我身后回荡:“不,不,不。”
人人都很关心,乐意帮助,而最焦虑的是迈克西姆。想起他的柔情我心里倍感温暖。在以后的几天里,我一直依恋、渴望着他的温情。我坐在充满阳光的小居室里,从那里可以俯瞰到公寓的院子和周围的小巷。房东太太坚持要我呆在那里,她说我不能整天呆在卧室,那会闷出病来的。我需要振作起精神,她可不希望看到我忧郁寡欢的样子。我毕竟没病,只是需要休息,需要照顾,需要悉心地关怀。她不时在我房间进进出出,说这说那,小题大作,还端来装着水果的诱人的小碟子——有新鲜、熟透了的无花果,有最后一批上市的桃子,要不就是汽水和小片的柠檬饼干。没过多久,我突然窘迫地意识到,她是以为我怀孕了。她的表情里有一种夹杂着同情和理解的宽容和羞涩。我也受到了感染。我真想使她开心,告诉她:是的,是的,是这么回事。
院子那头的墙上有一扇门,通向一条小巷。小巷的尽头有一幢建筑,有人告诉我那是个女修道院,修道院里还有一个托儿所。每天好几次我坐在那里,听到孩子们的声音:尖声尖气,欢快明朗,他们像一群吱吱喳喳的小鸟涌向学校。他们在高墙的那边笑着,喊着,做着游戏。他们富有韵律的小嗓子,他们甜甜的、跳跃的歌声从开启的窗户传了进来。
我从未见到过他们,也不需要见到他们,我可以清晰地想象出他们活泼可爱的样子。我不知道看见了他们会使我更幸福呢还是会增加我的失望。
我没有病,我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申明这一点。当我被搀扶着慢慢走下石头楼梯,被安置在前厅里一张宝座似的大靠背椅上时,我感到荒唐、窘迫透了。他们拿来了冰水,还叫了一辆汽车。我感觉到了人们小心翼翼地在朝我车里张望,然后将目光移开。
我只是在走到前面去时,突然感到了一阵眩晕,我解释说。可能是太高了,或是光线的反差太大,也许是午餐上多喝了一杯葡萄酒,我平对不大这么喝的。在门厅里,在车上,在公寓里,迈克西姆是那么深情地望着我,那么体贴温柔。他的面容不断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这时我就会有一种负罪感,为我对他的种种想法,为允许那个声音恣意地在我内心深处低吟而羞愧。因为我知道,只有我的头脑里才会有这样的念头。我去加以想象,甚至去幻觉,而不是去压抑它。我麻木了,入迷了,近乎以一种可怕的方式从中寻求乐趣。
于是我想有个人谈谈。但当我产生这个欲望时,我意识到自己没有一个朋友,从来没有过——没有其他女人常有的那种可以无拘无束、轻松愉快地交谈的知己朋友;像校友啦,姐妹或表亲啦,丈夫同红的太太啦——而我一个也没有。我不曾结识过一个。我还是个孩子时就没有了亲人,后来我受雇于范·霍珀夫人,成了她的伴侣。但我们之间不存在友谊,我始终无法跟她说点什么。当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一直心藏着秘密,什么事都避开她的耳目。后来我有了迈克西姆。于是我不再需要任何人,不再需要去任何地方。客人们蜂拥而来,不断有新的人认识,还有左邻右舍。他们都比我大,没有一个是可以推心置腹的,没有一个对我感兴趣,除了好色的目光外。只有弗兰克·克劳利,他对迈克西姆忠心耿耿,言行谨小慎微,是一块我可以依靠的岩石,但不是我意中的、现在需要的朋友。还有比阿特丽斯——我想要是她活着,我可以跟她说,她非常喜欢我。但弗兰克是迈克西姆的雇员,比阿特丽斯是他的姐姐,他们都不是我的,不属于我这一边的——尽管不存在“哪一边”的问题,我心里也明白。这也是我感到内疚的另一个原因。
那几天我开始为自己感到悲哀,我的心情糟透了。一天下午,我完全沉浸在这种情绪中——一直想着我如何被剥夺了青春,没有自己的朋友;为了迈克西姆如何被迫地放弃自己的需要;我是多么地想要孩子,但又没有——或许是无能为力。
迈克西姆出去了,又去他喜爱的哪一个美术馆转悠去了。那些干篇一律、矫揉造作的绘画不十分合我的口胃,但我还是说想跟他一起去,我不能老是坐在这里。
“我没病,”我说。“我很好,迈克西姆,我不想让你们大惊小怪的,不需要你们像对待残疾人一样来对我。”
他站着,低头望着我,表情宽容、柔和。我应该有所反应,应该表示出爱和感激。但我却感到生气。我觉得他又像对待一个孩子一样在庇护我,怂恿我。我恼极了。
“你走吧,”我说,“我会去见你的。我们去旧喷池边上的那家咖啡馆吃冰淇淋。”
“不休息?”
“我不累。”
但随即我又感到内疚起来,我不该拒绝他的关心。我说,“我会休息的,但我没病——请相信我,真的没事——什么事也没有。”
下午的时间好像凝固了,秋天的太阳一动不动地照在院子的旧墙上。我听见房东太太在房子前聊天,然后走了出去,关上了门。孩子们也很安静,也许在午睡。
我不知道我们的这种生活还要持续多久:毫无目的地呆在一个地方或另一个地方,是否就这么度过我们的余生?我想有这个可能。我不能问迈克西姆,不敢跟他谈论这事。我突然感到,我们之间离得太远了,但又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是怎么发生的。我们经历了磨难,来到平静的海湾,曾是那样亲密无间地相依在一起。现在这种亲密却不存在了,那种完美也荡然无存了。我在想,婚姻是否都是这样的,不断地发展,不断地变化,把我忽儿推向这里,忽儿挤向那里;一时聚合,一时分开,毫无规律可寻,好像我们是在大海里随波漂流。或者,如果我们并不是那么软弱无力,难道是我们自己的意志在起作用?是我们自己根据想的、要的、说的和做的将命运安排在自己的头上?命运和机遇是否也像外界发生的事情一样在起作用?我花了一个小时,甚至更多的时间在自问,在思索。但到头来却愈加迷惑不解,愈加疑虑重重,甚至不明白为什么还要继续去想它,为什么不随它去呢,只要生存就行;不假思索、没有焦虑的生存。思索和焦虑让我烦恼,使我坐立不安,也使迈克西姆得不到安宁。
也许是我错了,也许我是有病。我觉得累极了,浑身乏力,无精打采。或许这就是我听见耳语声、晕厥过去的原因。各种念头,各种疑问在我的脑子里打转,我既困乏,又摆脱不了它们的纠缠,于是,过了一会我睡着了,在这间寂静无声的房间里打了个奇怪的、不安稳的、充满忧虑的瞌睡。
当我慢慢醒来时,已经是傍晚了,我朝院子那头的墙上望去。我记得入睡的时候也朝它看过,尽管没有把看见的东西有意识地记在大脑里。但印象在起作用,它不可思议地帮我找到了答案:是什么东西一直在不知不觉地困扰着我。它现在清晰、完整地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
旧墙上生长着一串匍匐植物——向左右两边蔓延开去,像伸展出去的两条臂膀——还爬满了大门门框的四周。它很好看,令人赏心悦目;它的叶子绿得很明快,富有光泽;藤上星布着几百朵洁白的小花;它的幽香在空气中淡淡地送到了我的房里。我不知道它叫什么,但我现在想起来曾在别墅的拱门上方也看见过它。
衬着绿叶的白花令我想起了另外的东西。直到这时我才恍然大悟:那东西一直深藏在某个地方,在戏弄着我,迷惑着我;它是恼人的梦魇和耳语的缘由;在别墅发生的事就是其中的一部分。
弗兰克·克劳利曾经想消除我的疑虑。我为留在比阿特丽斯墓地上的花圈感到不安,他却不屑一顾,竭力使我相信那确实没什么严重,要我把它从脑子里驱赶掉。至于那张卡片,也不过是个把戏,恶作剧而已。“是杰克·费弗尔,”他肯定地对我说,“我听说他仍在附近的什么地方,我见过他一次。一定是他捣的鬼,没错。他喜欢做这种事情来取乐。别理它,把它忘了。这不是什么大事。”
但并非如此,我现在想来,事情并非如此,那不是杰克·费弗尔干的,那根本不是他的风格。杰克·费弗尔是个虚弱、讨厌、下流的家伙,是个懦夫,骗子;他很堕落,但并不邪恶。杰克·费弗尔是个寄生虫,是个无赖。我现在想起了他:个子很大,肌肉松弛,长得很英俊但不修边幅,属于软不啦叽、优柔寡断的那号人。他的下巴没有力度,呼吸中渗着酒味,眼睛老是斜视着,露出猥亵的眼神。吕蓓卡看不起他,迈克西姆也一样。我也鄙视他,尽管我还伯他。但在那段日子里我害怕每一个人。现在我是不会再怕杰克·费弗尔的。
他没有放那只花圈。他不具备那种素质,没有那份精明,那种手段。即使这一想法出现在他的头脑里,他也会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他绝不可能挑选出如此完美的花,然后细心策划,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花圈放在那里。他有可能出现在比阿特丽斯的葬礼上——真的,我现在意识到当初我暗地里的确有点指望他的到来;要是我那天下午扫视教堂时在后面的某个地方看见他,看见他用水汪汪的、呆滞的目光望着我,头发稀疏,脖子上长出了横肉,我也不会吃惊的。但他没来,可能他连比阿特丽斯的死都不知道呢。
放花圈不是他所为。他不可能在那张奶白色的卡片上写下字母R,写得和他的手迹一模一样。他没有这份灵气,他的方式是直接了当的,鲁莽的,笨手笨脚的。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如此天衣无缝地策划这场花圈的骗局,并将这个骗局实施得如此巧妙,如此残酷;能在那张卡片上摹仿出R这个字母。
孩子们从托儿所出来,我听见了围墙外面他们银铃般的嗓音,听见他们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院子里又恢复了宁静。但她在那儿,在我的心里,在我的眼前,甚至这块纯洁、幽僻的地方也被她蒙上了阴影。
我看见她像往常一样穿着黑色丝服,长长的、瘦骨嶙峋的手像爪子一样从细细的袖管里伸出来;看见她那张形似骷髅的脸:苍白得像一张羊皮纸,颧骨突出,眼睛深陷;看见她的头发一古脑地梳向后面,就像那位别墅导游的发型扁扁地贴在头皮上乌黑发亮;她的手交叉着搁在胸前。我还看见她瞧我时的神态:蔑视,傲慢;还有其它时候的眼神:有时闪动着仇恨、诅咒的凶光,有时带着鄙视、嘲讽的冷漠。她以各种各样阴险、恶毒的手段来破坏我深深依恋的那点脆弱的幸福、那点可怜的宁静和安全感。
我看见她站在曼陀丽庄园台阶上列成一排的佣人们的最前面,很一本正经地欢迎我这个新娘的到来;站在室内小眺台旁的大楼梯的顶端,没有表情地、冷冷地望着我;还有在西楼卧室的门口,她幸灾乐祸、洋洋得意地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发现了我心虚的举止。在曼陀丽舞会的那个晚上,当我轻易地掉入她为我设下的陷讲时,我看见了她那双充满了得意和狂喜的眼睛。
还有她的声音,一遍遍地在我耳边低语,像蛇一样隐蔽、令人难受。轻声轻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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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温特夫人 第十一章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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