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温特夫人 第十一章 - 1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我很快便接受了现实,不再对那幢房子想入非非。于是它变得支离破碎,成了空洞的幻觉,当我试图让它重现在我脑海里时,我发现已经做不到了。
  我们很快就能随遇而安。
  我们在那家住过的客栈呆了还不到一个晚上,等收拾完留下的行李,付了欠的房钱后我们就离开了。老板的态度很生硬,因为他失去了一笔不错的收入:他是靠现在的收入去维持生意清淡的冬季的。
  我们可管不了那么多啦。
  “我想让你看很多东西,”迈克西姆说。“可怜的姑娘,你一直像个囚犯,关在一间臭气熏天的牢房里,而且很有耐心。现在我们来作一些补偿,不能就这样整天躲躲藏藏的把生命浪费掉。”
  他好像充满了信心和计划,我也受到了感染。当然啦,想到未来的岁月将得到很好的充实,总是令人欣慰的。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的心扉又敞开了,他又变得快乐、振作起来。湖边的小客栈一下子显得破旧不堪、不上档次;我们住的房间也显得既狭窄又脏乱。我毫不犹豫地最后一次关上了那扇房门。于是,和其它许多客钱一样,它也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地方,尽管我们在这里呆的时间不短。什么也不曾发生,没有值得记忆的。然而我会记住它。有一天,它会不可思议地从我的记忆深处浮上来,出现在我面前,出现在一件与它和这段时间毫不相关的事情中。我生活的一部分是在这里度过的,这段时光不会再来。我走在过道里在想,我应该感激它,它是我生活中一个没有恐惧、没有痛苦、没有忧愁的空间。我们非常怡然自得,一种麻木的怡然自得。
  我们走了,不停地旅行,一直在寻找新的视野,新的经历。每到一个咖啡馆,我们就全神贯注地翻阅地图和指南,把它们摊开在台子上,指指点点,寻找着路线和时间表。迈克西姆好像老是急切地想着另一个地方,光想着不停地走,去享受乐趣,不肯放过一个地方。他会说,“咱们去这儿……”或者,“来,我带你去那儿……”要不就是:“我从未去过……”于是我们就上路了。我们投宿过许多客钱、小公寓房子,以及整洁的乡村小舍。现在回想起来都只是很模糊的印象了。它们没有留在我的记忆里。能想起的只有窗帘的花样啦,侍者脸上一时的表情啦,或者一扇窗子关闭时发出的嘎吱声响。
  我们见到了美丽的景物,真让人激动不已,不能忘怀。房子,山峦,公园,宫殿,大海,天空,教堂,湖泊。我们乘一条老式的船沿着莱茵河徐徐而下,整条船都是用红木和镀金材料装饰的。我们或倚栏而立,或坐在休息舱里,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浏览着对岸葱郁的丛林深处拔起的白色塔楼和童话中旧古堡尖塔;宽阔的河面上倒映出了睡美人宫和鲁姆佩尔斯蒂尔斯金宫。我忘情地迷上了它们。我想这是因为这些景致与我喜爱过的、渴望过的东西相距甚远,与我见过的或者能企求的东西毫无相似之处的缘故。我真不希望这次轻快的沿河旅行有它的终点。
  迈克西姆仍然怕遇见熟人,车好船上的游客都是德国人或荷兰人。除了我俩,再也听不到说英语的了。我们的心又贴近了,互相依恋,这种亲密是我们以前在家里时所没有的。我们一起散步,一起静坐,相处得如此和谐,如此完美。然而有一次,我和他正凭栏而立,两岸迷人的森林从我们眼前掠过,我不知为什么看了一眼他的手,长长的手指弯曲着松弛地搭在铜栏杆上。我脑海里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这是一只杀人犯的手。这是一只握过枪的手。这个人杀死了他的妻子,吕蓓卡。”我差一点发出恐惧、痛苦的叫喊。我感到迷惑不解: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念头?我害怕什么呢?它来自我下意识的深处,显然在折磨着我。
  看来我得面对这一节实,就像面对其它事实一样。不管我们逃得多远,无论我们在哪儿,阴影永远不会消失,永远不会被遗忘,我们永远不可能真正地逃避它。
  在那段时间里还出现过一个更糟的时刻:一个错认的身份,一个视觉上的恶作剧,带着往事的阴影,对我潜在的恐惧心理施加影响,推波助澜,加速它们通往灾难性的结局。
  航行在莱茵河上,气温是很冷的。但从那里我们去了意大利,正赶上夏季的末尾。白天,阳光明照,暖意融融,我们尽情地享受。但早晚我们还得穿上厚一点的衣服。这里的候鸟还迟迟没有迁移,毛脚燕,烟雨燕,在碧蓝的天空滑上滑下,在高楼的缝隙里飞进飞出。
  我会记住这段时光的,我对自己说。为此,我应该在这儿快快活活,因为这段时光不会再来。我想,如果当初迈克西姆没有把我拯救出来,我又会是怎么个情形呢?也许我的游历会更丰富,我青春的岁月会在整天东奔西走的日子里惨淡地度过。像我这样一个被人雇佣的伴侣,会陪伴一个又一个富有、庸俗得可怕的女人,然后望着自己眼角处的皱纹越来越深,第一次寒心地为自己焦虑;为自己装得体面但实际上穷困潦倒的老年生活将面临的那份孤独和凄惨而担忧。当这些念头一出现,我马上鄙视自己对迈克西姆的不忠,尽管这念头不易察觉,稍纵即逝;鄙视自己会产生哪怕是极微小的、刹那间的厌倦和不满。然后在轻松和感激的心境中一个劲地祈祷。
  那天早上,我们从拥挤的街道和广场里出来,离开了舒适的阳光,走进阴冷的大楼、幽暗的教堂和静谧的美术馆。教堂的圆顶装饰得金碧辉煌,壁龛处一群群天使张开三角形的翅膀正向天国翱翔。美术馆的长廊里很静,脚步声在里面发出了沉重的回音。我们穿行在色彩淡雅、神态安详的人物塑像和神的塑像中间。那儿有神情肃穆、无动于衷的圣人和圣母,也有心醉神迷的唱诗班和祥和的大理石身小天使。眼前的形象又唤醒了我内心深处的感情,我渺小的生命和微不足道的思虑处在一个更宏大、更永恒的世界里,至少这几个小时里是这样。
  “我喜欢这里,”当我们走到一条通向外部世界的回廊的尽头时,我说。“我想呆在这儿——它使我领悟到什么才是真谛,而其它的一切都是喧嚣而已——像一只嗡嗡乱飞的苍蝇。”
  “那我们就必须离开。”
  “为什么?”
  “为了不至于中毒太深而毁了自己——伟大的艺术和庄严、圣洁的东西,还有不朽的欲念,都不能过分追求,只有适量才能起到好效果。”
  我被他逗笑了。他站在大理石的圆柱旁,显得慢条斯理,英国味十足,用那种当初我喜次的简慢无礼的腔调跟我说话。猛地我内心涌起了一股喜悦:他又变回到我所熟悉、我所爱的那个人了。我爱他。我挽起他的手,漫步走出了阴暗处,来到了明媚的阳光下。
  “我们不留在这儿的话,干什么好呢?”
  “吃午饭,然后去公园。”
  这一次,我们没有到错缩在小巷深处的小餐馆去,而是去了一家豪华的饭店。“我腻透了,”他说。“来吧。”我知道他指的是东躲西藏的生活。每次有人从我们面前走过,朝我们看上一眼,我们就会习惯地转过脸去。他是对担惊受怕、不敢露面的生活厌倦了。神经一松弛,我就无忧无虑起来,只想飞快地跑,大声地笑,到街上去翩翩起舞,倒不是为了我自己——隐居和隐姓埋名的生活照样能使我感到幸福,我有这种本能——而是为了他。
  我们在一家大饭店进午餐。我们坐在平台上一项遮篷下面,桌子上放着鲜花,铺了一块厚实、光滑的白色台市。酒杯的高脚看上去像嫩枝一样脆弱,贝壳的味道太好了,极富海鲜味。此刻什么也不会来打扰我们。席间我说,“我太幸运了。我把它忘了,现在又记起来了。”他大笑起来。我直盯着他的脸看,我想我看到的是满足。
  够了,我对自己说。如果我无法得到其它的,这也够了。阳光、温暖、安逸,还有那些美丽的地方;我想,不知有多少人会忌妒我们呢。
  幸福的秘诀就是及时行乐,我望着杯子里的酒,用舌头品尝着它淡淡的柠檬清香,默默自语道。秘诀就是及时行乐。昨天,明天,生命剩下的岁月都不该去想,我们活着毕竟不是为了去冥思苦想的。
  我们快活地边吃边谈,一顿午餐花去了近两个小时,吃得也比往常多。然后乘上公共汽车,挤在人群里,来到市郊,上了一座坡度平缓、环绕城市的山丘。但最后一英里的路程我们是步行的。山上出奇地宁静,我们在迟暮的阳光下爬行在林荫山道上。
  幸福的秘诀就是及时行乐,我一遍遍地说,及时行乐。我想我可以呆在那儿,平静地生活在这个美丽的地方,逛逛商店,拥有一峰白色整洁的小房子,屋子里装上百叶窗,台阶上摆放着花盆。
  “看那儿,”迈克西姆停住脚步,抓住我的手说,“瞧。”
  我们前面有一幢别墅,它坐落在最后一道斜坡的脚下,面朝一条开阔的林荫山道,四周环绕着很规范的花园。这是一幢风格严谨的房子,精致典雅。入口处是一个双层的石头台阶,台阶的两侧呈弧形弯曲,在有门廊的正门口交会在一起。
  “我第一次看见它时才十七岁,”迈克西姆说,“我永远不会忘记——永远不会忘记我当时突然意识到了事物的大小——从来没有一幢房子那么使我赏心悦目过——除了我自己的。”
  我朝它望去。我有些惆然。它过于规范,过于严谨了,我无法对它产生热情。它吸引着我,但又同我保持着距离,冷漠严峻地注视着我。
  当我们走上光滑、铺着砾石的斜坡时,我看见了两边的花园,它们也设计得很规范化。长长的石头水槽里有水,喷水池喷出的水柱或成漂亮的弧线,或成缕缕细雨。我看见了成行的松柏和精心修剪过的矮小树篱,还有投下长长的、整齐的影子的圣标和白杨。
  除了台阶两旁大花盆里的一些白色天竺葵,似乎就没有别的花了。
  但在房子的后面,花园同高低不平的斜坡连在一起。那儿生长着柳榄树,橘树;深深的草丛里还有一些个小、枝蔓缠绕、富有浪漫情趣的野花儿。
  “你应该到了春天来看,”迈克西姆说,“到处铺满了蓝色和乳白色的花儿——花丛中探出一个个花蜜——像雪一样白——那时我们再来。”
  春天。我不去想得那么遥远,我根本不去为明天考虑,我怕重新勾起我对春天的美好的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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