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云外小楼的一行人进入这座建筑在绿洲上的城市。依托广袤的绿洲和冰雪融水,繁盛的程度远远超过了寒青的想象。
云外小楼驻守在这里的分坛主章和早已等候多时,请楼主与寒青去沐浴,将随从人马安顿好。
寒青迫不及待去见宋尘,问章和:「联络到宋尘了么?」
章和点头,「早已为公子办得妥当,宋公子在一个月前去了楼兰,他的下人说会在这两天回来,还请公子略等待些时日。」
寒青虽然有些小失望,毕竟开心更多,笑了一下,放心地去沐浴梳洗。
章和和宋尘同在西域重镇,生意上也有不少往来,平时常有联络。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寒青,没想到竟然与宋尘长得这样相似,心里有些意外。
寒青等到第二天上午,就接到消息说宋尘回来了。他大喜过望,与任听雨、章和一行人立刻便出发了。
宋尘的房子并不在最繁华的街上,绕了几条路。章和指着前面占地颇广的一处院落,「那里就是宋公子的家。」
章和的手下当先过去敲了敲大门,递上拜帖。很快出来人请他们进府。
宋尘这处房子造得很有江南风貌,白墙黑瓦,十分雅致。院子里围着一池泉水,竟有几只白鹅在其中戏水;边上种着几根很细的竹子。
寒青对任听雨说:「这房子除了竹子小些,和咱们的住处倒像是兄弟。」
任听雨只道:「江南的房子大多是这样建的,也不单和咱们的像。」
章和附和:「楼主说的是,本地恰有塞外江南之称,风物繁华,并不逊色中原。」
正在说话间,有一只大狗猛地自内院窜出来,扑在寒青身上,疯狂地摇动尾巴。寒青摸了一下牠的头,那狗兴奋得狠狠地在他身上蹭。
寒青拎着牠的耳朵把牠拉开,他才新换了衣服来见宋尘,不想先被糟蹋了。这狗很通人性,会意地站在一边,还是兴奋地摇尾巴。
内院的门被完全打开,门边站着的人笑望着他们。一身黑衣也掩不住眉宇间的清逸之气。
寒青停下脚步,望着面前的人,眨了眨眼睛,把眼睛里的湿意推到睫毛上去。
宋尘走过来拉住寒青的手,招呼他进去。寒青用力抱住他,眼泪一滴滴落在宋尘的领子里。当年他们在京城重逢,寒青也是这样抱着他,连眼泪都似乎和当年一样的滚烫。
宋尘心中动荡,手不住地颤抖,用尽全部力气,才勉强稳住他自己,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寒青的头发。
寒青低声连唤:「哥哥……哥哥……哥哥……」越到后来越拖长了声音,宋尘心里阵阵痛楚,给他擦了眼泪,笑了一下,「真没出息,从小到大就只会撒娇。」
寒青的神情微微黯淡,很快就重新恢复了开心的神色。
宋尘想起寒青从前的一切都是空白茫然,深深后悔他说了这句话。他十七岁的时候遇到寒青,寒青之前的岁月也是听萧殊、岳黎转述的,倒彷佛看着寒青长大一样。
进入内院,更显雅致,青石的地面,院子里养着些不知名的花草。
任听雨道:「西域的花草和中原大不相同,正想多多请教,难得宋尘这里有这么多种。」
他留寒青和宋尘在一起,独自与章和走去一边欣赏院中的名品。
无论怎样,任听雨实在不是一个能让人生恨的人,宋尘越发觉得对他愧疚。若非任听雨肯容忍,他怎么能再见到寒青。
宋尘领寒青进书房歇息,寒青有无数的话要和他讲,看见了他又觉得不讲也没关系。最后还是忍不住抱怨:「你没收到我的信么?!」这不是问句,是带着责备的撒娇。他怪宋尘的回信总是不答他问的内容。
宋尘只是笑,把寒青的手握在他的手里。
寒青在沙漠走这一遭,和宋尘说:「难怪你不来看我,来回一次可真不容易。你又不会武功,不知道多么辛苦。」
宋尘肝肠一寸寸地断折,他不见寒青时,尚能忍得住思念。看见了寒青,听寒青亲口怪罪他,胸膛里生生闷着一口心血;再听寒青给他找了理由,这口血已经在嘴里。
宋尘强咽下口中的血腥气,柔声道:「我不去看你,因为我很忙,你不要真生我的气。」
寒青笑,「我不生你的气,我不生气你都不理睬我,要是生气,你不是干脆就不认我了。」
宋尘强笑了一下,心里实在疼得厉害,与这样委屈的寒青相比,他更希望寒青不用顾忌。重重地掩盖他的真实心情,关切问:「你这三年过得快活么?」
寒青外刚内柔,宋尘与他相反,外柔内刚,最能忍得。可仍是忍不住问他最关心的事情。
寒青道:「还算快活,我有替你给娘扫墓,但是我很讨厌宋谨。」
宋尘苦笑,他自幼诗书礼教地学过来,听见寒青直呼父亲的名字,终究是听不惯。又问他:「你和父亲说过话了么?」
寒青摇了摇头,「听雨告诉我从前的事情,我厌恶他得很,更加不愿意和他说话。暗地里看过他几次,果真讨厌!」
宋尘笑了几声,心道父亲处心积虑地巴结云外小楼,若是知道儿子这样厌恶他,真不知是什么想法。
寒青生性自在坦率,与宋谨完全不同,宋尘从来就没想过他们会像平常父子一样相处。果真就算是忘记了从前,寒青一样厌恶父亲。
宋尘紧紧握住他的手,也不说什么话,只是用力地攥住,寒青的手被他握得出了汗。他对往事一无所知,始终像缺少什么,若非天性乐观,只怕会终日抑郁。
如今他见到了宋尘,轻轻松一口气,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和宋尘对望,竟然睡着了。
吃晚饭时,寒青才被叫醒。除了任听雨、宋尘,还有一位塞外打扮的姑娘。他路上见的女子大多围着面纱,这个却大方地展露姣好的面容。高鼻深目,比起中原的女子,多了点特别味道。
宋尘给他们互相做了介绍。这个女子竟是西域一个叫做乐兹国的长公主,中文的名字叫做桃李。
寒青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国家。
任听雨看他眼中的陌生,柔声道:「是一个西域的小国,国民笃信佛教,在音乐、雕刻方面造诣很深。」
桃李惊喜,「我们的国家非常小,没想到远方来的客人竟然知道?」
寒青问:「妳怎么取这么奇怪的名字?」
桃李道:「宋大哥说,桃子和李子有美丽的花,是甜美的水果,像我一样。」
她毕竟是女孩子,自己夸自己还是有点害羞,雪白的脸颊上染了些害羞的薄晕,也的确称得起艳若桃李。
寒青听宋尘赞美她,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不甚开心,低头吃面前的饭。
宋尘给桃李夹了菜在她面前的盘子里,寒青也等着宋尘夹给他,宋尘却始终没有管他。
寒青大觉委屈,吃到后来,脸上已经越来越不好看了。
桃李奇道:「任小公子,你怎么了?你是不是不舒服?」
她说的中文有些异域的腔调,别致得很。宋尘也关切地望着寒青。
寒青摇了摇头,站起来,「我吃饱了。」接着又对宋尘道:「我走了,我明天就回中原去。」推开门冲出去。
屋子里安静地没有声音,随即听见门外传来重重地一声:「让开!」
不知道是谁拦了他的路。
任听雨微微叹了口气,也站起来。对桃李和宋尘歉然道:「真对不住,寒青有时候发孩子脾气。」告辞走了。
宋尘招呼桃李:「没事的,我弟弟很娇气,因为我没有夹菜给他,他生我的气了。」
桃李嬉笑,「真有趣,桃李喜欢这样的男人。宋大哥你知道他会生气,为什么不夹给他?」
宋尘略微伤感。「我不愿他总是这样娇气。妳先自己吃,我去找他,晚点才会回来。」
宋尘出去时寒青已经不见人影了,被喝斥了的小黑茫然失落地在院子里打转,看见宋尘迎了上来。宋尘蹲下去,一滴泪落在小黑的头上,小黑忧伤地看着他,凄凉的趴在地上。
宋尘打起精神,对小黑笑了笑道:「看起来寒青过得不错,否则怎么还能和从前一样任性。」
小黑舔了舔他的手。
宋尘安慰地抚摸牠的头,低声道:「寒青不是有意的,他不记得过去的事情了。」
小黑无精打采地汪了一声,当作对宋尘话的回答。
宋尘回屋子换了身月白色的衣袍,找了个发冠把头发重新梳好,对着镜子打量一番,看起来仍然是当年在街上初遇寒青时的模样。他这三年在塞外,每日里都是运营算计,从来也没注意过仪表。
他略微花点心思,走在路上便博得无数眼光,路人如往常一样,纷纷向他问好。宋尘提着个精致的盒子,一一还礼。这时大多数人已吃过晚饭了,都是出来纳凉的,比白天更加热闹。
寒青在楼上听人来报,说宋尘来看他,不舍得再赌气,飞奔下楼。
宋尘拉住他的手和他坐在院子里,「吃到一半就跑了,真的吃饱了么?」
寒青把头扭到一边去,他在宋尘面前所有的情绪都不需要避讳。
宋尘把手里的盒子打开,「这个是我自己晾的葡萄,你尝尝。」
寒青尝了几颗,向后把头枕在宋尘的肩上,把葡萄干向天上抛,然后看着它们落在自己的嘴里。
宋尘拉着他的手,「陪我出去走走,哥哥很想你啊。」
寒青笑了笑,强板着脸,「好吧。」
宋尘伸手去咯吱他,笑道:「还装不高兴啊,你再装我就走了。」
两个人笑着出了门,宋尘拉着他的手,在街上左转右转,转到宋尘的宅子后面去。这里也是宋尘的居所,只是从来没有招待过人来。
寒青看见院子里的温泉,将身上的衣服解下跳了进去。宋尘把鞋子脱了,裤管挽上去,露出光洁的小腿和脚,他坐在温泉边上,把脚搭在水里。
寒青高兴地在温暖的水里漂浮,路过宋尘时,忽然撩了宋尘一身的水,抱住宋尘的腿,「下来啊。」
宋尘摇头。「我不会游水。」
寒青轻轻在宋尘的腿上一拍,宋尘惊叫了声,像是有一股力量托着他倒向寒青的方向。他伏在寒青的身上,由着寒青带他在温泉里飘荡。
寒青感觉到他在微微颤抖,他不知道宋尘心里的动荡,不知道宋尘已想了这一刻千次、万次,还以为他担心掉在水里。「别怕,我不会让你掉到水里的。」
宋尘抱住他的腰,点了点头。
宋尘的衣服全都湿了。他永远记得六年前与寒青戏水时寒青的温柔,因此选了这里盖房子,可又不允许任何人过来,就连他也很少过来。
寒青开心地闭着眼睛,悠游自在地在水里飘来荡去。宋尘感觉到他身体的温暖和血脉的流动,像是分开了一辈子那样漫长。
他稍稍往后退了一下,倾听寒青心脏的跳动,确定寒青真的在他的身边,不再是日思夜想时的幻境。
寒青道问他:「哥,你刚才干什么不理我?」
宋尘知道他在为晚饭的事不高兴,柔声道:「不给你夹菜就是不理你么?我只有你一个弟弟。」
寒青皱了下眉,咳嗽了一声,故作大方道:「好吧,我就当忘记了。」
宋尘合上眼睛,在心里道:「寒青,如果你需要我,就算立刻为你死了,我都不会皱一皱眉,你是我在世上最爱的人。」
寒青过一会说:「你派人去云外小楼告诉一声,晚上我不回去了,我要住在你这。」
宋尘犹豫了一下,他实在不忍心让寒青对他一次次地失望,答应了寒青。「好,住在这里。」
宋尘是真正君子,不允许他自己在明明知道任听雨正一次次忍让的时候任性。他不忍心拒绝寒青,可是一样不能背弃对任听雨的诺言,他知道无论他自己还是任听雨,都一样的辛苦。
寒青已经发现了他的犹豫,默默地把宋尘放到岸上,他也从水里钻出来,傍晚的火烧云映得他年轻的肌肤上一层红色,水珠流淌下来他也不擦。
宋尘记得他宽度完美的肩,细瘦的腰身,修长笔直的双腿,一切看起来似乎和从前没有半点区别。
即使是傍晚,也还是燥热的。寒青等身上的水干了,把衣服一件件穿回去,始终没有再说一句话。
寒青穿到外衣时,宋尘扑上来抱住他,哽咽着:「寒青,寒青。」
他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不住地颤抖。寒青能感觉到他的悲伤,却不明白。
等宋尘平静了一些,寒青苦恼。「哥哥,你为什么这样对我?我喜欢你,可是你总是对我好一阵坏一阵。难道我不记得过去的事情,就不是你的弟弟了么?你为什么要冷淡我,却又不让我死心当我根本没有哥哥!」
宋尘望着他的眼睛,「你是哥哥在世上唯一惦记的人。」
寒青怒道:「那你为什么……」
他这句话没有说完,捂住胸口滑倒在地上。
看见宋尘惊惶关切的眼神,寒青勉强从地上站起来,装作一切如常。「没什么,原来的小毛病,偶尔发作一次,很快就好了。」
他拍了拍衣襬,对宋尘道:「哥,我明天来看你,我走了。」
宋尘看他的身影闪了几闪,就消失在门外。他坐在温泉边,安慰他自己,寒青无论怎么样,任听雨总会医好他的。
他轻轻触摸水的温柔,身体回忆起六年前水底的销魂,宋尘合上眼睛,滑入水里。
***
寒青回来时,任听雨伏在桌子上,看起来十分消沉。
寒青从来也没有见过他这样子,坐在他对面伸手去轻轻推他,「听雨?」
任听雨抬起头来,把寒青的手拿过来,搭住他的手腕,过了半晌叮嘱他:「你的病虽好了,毕竟有些伤害不能痊愈,不要大喜大悲。」
他的功力何等超卓,听寒青走路的声音,也知道他的心痛发作,步履不像平时那样灵便。
寒青在他身上翻出瓷瓶,倒了一粒药在嘴里。任听雨咬破指头,把手递给他吸吮。
寒青觉得胸口的滞闷消除了,终于透过一口气,关心道:「听雨,你不舒服么?」
他直到一年前心痛症状才不再反复地发作,最近这半年只犯过这一次。病痛于他已经是家常便饭,但任听雨不舒服的时候,他从来也没有见过。现在看任听雨脸色苍白,疲惫无力,以为他是病了。
任听雨微微摇头,「没有,你玩得开心么?」
寒青摇头,「我哥很怪,我以为他对我不好,他又对我很好。我想在他那里住几天。」
任听雨默默点了点头。
寒青和他商量:「我已经有三年没看见他了,咱们在这里多留些日子好么?」
任听雨道:「你们从前见面也不多。」
寒青挨着他坐着,「可是,我觉得他是我亲人中的亲人。」
任听雨笑了一下,柔声道:「你早点睡吧,这心痛发作起来那样难过,难为你还能撑到回来。」
寒青疲倦得厉害,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任听雨推开门出去,慕紫跟在他身边。外边月亮已经升了上来,街上却仍很热闹,不愧是西域的门户重镇。
西域与中原的风俗大相径庭,慕紫却没心思看。他从小跟着任听雨,名义上虽是仆人,其实可以算作亲人了。「楼主,你为什么让咱们公子去见宋尘,你明知他们……」
任听雨叹了口气,「你出来逛也不能闲闲么?」
慕紫道:「楼主!」
「我可以再用一次移魂,让寒青忘记他哥哥。可我不想那样做,否则当初又何必让他们相见。」
慕紫问:「楼主想让咱们公子在心里比较?」
任听雨道:「寒青不是执着亲情的人,他喜欢由着自己的性子,亲生的父亲道不同都可以不理睬。如果他只当宋尘是哥哥,宋尘这样对他,他早就不会再来找他了。何况宋家那么多儿子,哪个不是他的哥哥。
「我喜欢他,他思念宋尘,我怎么能让他不快活。」
慕紫低头跟在他身后,一句话也不说,显然十分不开心。
「难得来一次,怎么不看看这里的风土人情。你带银子没有?」
慕紫掏出一些铜板给他,任听雨去买了街边还未收摊的大饼,卖饼的姑娘痴痴地望着他,几乎忘了收钱。
任听雨把铜板全放在她手里,把手里的饼给了慕紫一个,「吃啊。」
慕紫已经呆了,任听雨今晚与从前大不一样,慕紫越想越怕,眼泪流了下来,「楼主,你别吓我,我害怕。」
任听雨看了他一眼,叹息道:「你回去吧,我想自己走走。」
慕紫拿着那些饼,眼前已不见了任听雨的人。
任听雨坐在这古老城镇的城墙上,天已经黑透了,没有一点光。
寒青会担心他?还是觉得他绝对不会有事,先睡了?
他抱紧双臂,为什么,即使过了三年,即使我们已经朝夕相处,你还会殷切地要到这里来。宁可瞒着我悄悄地跑掉。
这一夜,又黑又冷。
***
任听雨一夜未归,寒青等他回来吃早饭。等了很久,也不见人影,问慕紫:「楼主去哪里了?」
慕紫冷道:「公子不用管楼主去哪里,你的病好了,又不需要楼主救命,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他用这样口气和寒青说话,还是第一次。
寒青愣了一下,笑了笑,「慕紫也会发脾气啊,真是想不到。」
「你想不到的事情多着呢。」他说完这句话也觉得口气不对,但心里有火在烧。
慕紫不屑道:「你不就是想去宋尘那么?去啊,在这装什么有良心。楼主就算永远不回来,你都不会当回事。楼主,楼主他养了一只……」
章和来找任听雨回禀他交代下来的事务,在门外听见他们争吵,吓了一大跳,知道必是任听雨不在。推门进来喝道:「慕紫!住口!」
慕紫看见他,还想开口。
章和怒道:「慕紫,你怎么敢这么和公子说话!你真不知道自己是谁?楼主看在你从小跟着他,公子也不拿你当下人,你就敢胡言乱语,忘乎所以!还不给公子陪礼,否则我将此事告诉楼主,看楼主说该怎么办!」
慕紫咬牙狠狠道:「等楼主回来再说吧,我不给这只狼赔礼!」
寒青坐在那里,再也没有说话。章和看他脸上的神情,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
寒青的眼睛里好像什么都没看见,过了好半天,忽然站起来推开门出去。
章和听得他走远了,对慕紫道:「你难道不知道他是楼主最心爱的人?看谁保得了你。」
慕紫道:「我不要人保,楼主就是打死我我也要说。寒青是个妖孽,是扫把星。」
有人森然道:「那我就真的打死你。」
慕紫惨叫一声,捂着脸倒下去。挣扎着爬起来抱住任听雨的腿,「楼主,我们走吧,我留在这里要发疯了,你不要为了一个无情无义的人伤心。」
任听雨道:「住口!出去!」
慕紫看他脸上的震怒与伤心,绝望地退了出去。
任听雨坐下来,已经恢复了平静,对章和道:「章和来找我有什么事?」
章和知道他心里难过,却也不敢劝说,只道:「楼主吩咐下来的事情,我已命人办理明白。」
任听雨点了点头,「我打算明天离开这里,返回中原。」
章和有些意外。「我马上让他们为楼主准备行装。」
***
寒青本来没有想去找宋尘,他在街上奔跑了一阵,最终还是茫然地走到宋尘居所后面的温泉那里去,疲惫的跪倒在地上。
寒青解下衣服,跳进水里,躲在水底。看不清外面的景色,也听不见外面的声音,只有温柔的水包容他的一切,他的烦恼,他的痛苦,他的茫然,他的无奈,他的一切一切,就像母亲最温暖的怀抱。
宋尘一早接到报告,说寒青从云外小楼的分坛出来,不知所踪,云外小楼的章和派人悄悄地找。
宋尘早已没有心思看往来卷宗,章和既然是悄悄地找,想必是不愿意任听雨知道。宋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心慌意乱。
他向来是沉静的人,慌了一会之后,心里已经有些许眉目。
闭锁的后院,不像是有人来过的模样,宋尘打开院门,一步步沿着青石小路走向温泉。温泉水如平常那般微微荡漾,水里藏着他最心爱的人。
宋尘把水面上那跟中空的树枝伸手拔了出来,寒青没有跟着出来。
宋尘端详那根树枝,细细的一根,竟然留着完好的树皮,而没有中间的枝干。宋尘笑了一下,宠溺地把那跟空树枝放在一边,抱着膝盖等寒青出来。
寒青一直也不出来。宋尘渐渐等得心慌,跳到水里去摸索,抱住寒青,把他拽到水面上来。
寒青趴在草地上,一句话也不说。
宋尘凝望着寒青柔声道:「你为什么躲到水里去,是因为你怕别人看见你哭么?」
寒青没有回答,忽然觉得一阵的心痛,彷佛很多年前,他就听过有人充满温柔地问这句话。
宋尘轻抚他的背,寒青把头枕在宋尘的腿上,信手拨拉地上的青草。
过了半晌寒青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宋尘柔声道:「因为你从前就这么娇气。看起来霸道得厉害,可是因为姑姑说你一句,就躲到水里去哭。」
寒青的脸微微红了,用力把宋尘压倒在草地上,趴在宋尘身上噘嘴,眼睛还是红的,让宋尘想起许多年前他去安慰宋尘的往事。
宋尘在寒青因为委屈噘起的唇上轻轻地亲了一下,寒青本能地回亲他,深入这个吻,纠缠宋尘柔滑的舌。
宋尘的泪成行的滚落,忘情地抱紧寒青。大漠的落日再美也及不上爱人的眼神,日夜思念的人,这一刻就在身边。别怪我,别怪我不守承诺。
承诺!宋尘猛地推开寒青,从这个朝夕盼望的吻里脱身出来。
寒青还在热烈的情绪中,年轻的身体燃起欲望,他扑过去压倒宋尘,重新重重地吻下去。宋尘在他的唇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寒青不解的坐起来。
宋尘心里后悔,给他擦了唇上的血,温柔地道:「好了,别和哥哥闹了。」
寒青疑惑地眯了眯眼睛。忽然笑了一笑,「哥,我是不是喜欢你?」眼睛里闪过猎豹的光彩。
宋尘没有想到他会问这种话,愣了一下,「我们是孪生的兄弟,我也喜欢你的。」
寒青不信。「你慌了,你的眼睛告诉我,不是你说的这样。」
他俯身过去,把宋尘罩在他的阴影里。
宋尘竭力推他,寒青压制住他的反抗,吻他脸上的泪。
宋尘绝望地望着他,冷淡道:「你在干什么?」
寒青的热情被这句话冻得凝固。
宋尘的态度更加冷漠,「你这样对你的哥哥?」
寒青稍微松开他,他心里对宋尘有一种远远超越兄弟之情的渴望,这渴望因为宋尘的冷淡而让他心痛难当。
他按住宋尘的肩,追问:「我是不是喜欢你?你是不是喜欢我?」
这是任听雨、宋尘、慕紫所有人奇怪态度的唯一答案。长久以来的困惑有了可能的原因,寒青的手指都在微微地颤抖。
宋尘咬住牙关,压下所有的心痛,终于苦涩开口:「我快成亲了,在夏天回朝受命做西域督护之后。新娘子你见过,就是桃李公主。」
寒青压住他,狠狠地在他的唇上辗转。所有的不甘、茫然、无助、失望、苍白像是都在这个吻里远去。残忍空白的过去不再是绝望空虚的。
等这个吻结束,寒青在他耳边道:「怪不得你们都这样的怪,原来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有什么过错么?」
宋尘凄然,「有过错,你喜欢我是错的,是世人难容的,是要受尽鄙夷的。」
这已经等于是承认了,寒青心里一阵冷一阵热。他抱住宋尘,「哥哥,你不要娶别人好么,一直陪着我。」
宋尘的眼泪流下来,微笑着站起来,「寒青,别再胡说,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猜想,我们只是普通兄弟,因为是孪生的所以关系要好。回去吧,任楼主一定在等你。」
寒青从当年醒来到现在,真正与宋尘相处的时间不过是几天。他隐约感到他接触到他自己身上的秘密,可是,宋尘却不肯说一句痛快话。
宋尘的眼睛里有满载的悲伤,寒青不忍心逼问他。把衣服套回身上,「好了好了,哭什么啊?」
宋尘这些年已经历练得稳重大方,寒青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好像时间一下退回到六年前。扬州的瘦西湖上,横行无忌的少年在街上虏了他第一眼看中的人。
宋尘还在抽噎,眼睛都哭红了。
寒青过去把他抱在怀里,「别哭了,还是什么宋老板呢,我看你像一只小兔子,还是后面有狼在追的小兔子。」
宋尘把头转到一边去。
寒青伸手在他脸上划了一下,「你是当哥哥呢,真小气。」
他每说一句话,宋尘心里都又是欢喜又是痛苦。
寒青看他这个样子,贴在宋尘的脸上,「下次你要装冷冰冰的样子,我就真的不理你了。你不用赶我,现在我真的要走了,你可不要偷偷的哭。」
宋尘茫然无措,看着寒青潇洒地站起来,弹了弹衣服上的草叶,大步迈出了院子。
宋尘呆坐在草地上,他遇到寒青不知要费多少力气才能控制住他自己,寒青忽然变了样子,他的阵脚大乱,千头万绪在心里来回拉锯,过往的一切都在脑海里重新出现。
等到早晨已经变成了中午,小黑不知什么时候过来,跑到宋尘身边咬宋尘的衣服。宋尘擦了擦眼睛,站起来。小黑咬着他的衣角,把他往外面拽。
寒青正和桃李聊天,两个人亲昵得很。桃李哪里见过中原的风流少年,她平常仰慕的人,宋尘就是顶尖的了。现在有个长得肖似宋尘的人和她软语调笑,少女的一颗心也飞上半空。
寒青伸手在她腰上轻轻摸索,温柔地吻了下去。
宋尘进来时正好看见这幕,他走近两人。寒青听见声音抬起头来,宋尘重重地打了他一耳光。
寒青擦了嘴角鲜血,眯了眯眼睛,拽住宋尘的领子。宋尘和他对望,眼里的忧伤和痛苦让寒青觉得心痛难当。
寒青松开他,捂住胸口,缓缓地坐倒在地上。宋尘过去扶起他,给他擦唇角的血。
寒青挣脱他,不解地问:「你到底想怎么样?别再碰我。」
桃李惊慌地看着他们。宋尘柔声道:「桃李,妳先出去。」
寒青无所谓的看着她走出去。
宋尘恨声道:「寒青,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你根本不喜欢桃李!」
寒青讥笑,「我喜欢谁不喜欢谁,关你什么事?!」
小黑焦躁的来回走,冲寒青狠狠地叫了几声。
寒青摸了摸牠的头,「真是一条好狗。」
小黑扑到他身上,又退了两步,前腿趴在地上,拿头拱寒青的腿,清澈的眼睛里流出两行泪水。
寒青惊讶至极,心里的疼痛似乎更加厉害,强笑道:「爱哭的人养的狗也爱哭。」
小黑拼命地咬住寒青的衣服撕扯。
寒青拍拍牠的头,「别闹了,我养了只老虎,也和你一样喜欢咬人衣服。」
他勉强站了起来,头也没有回地走了,这次是真的离开了。
宋尘死死地抱住小黑,哽咽道:「别追别追,他不能离开云外小楼。」
他不能,也不敢说出一切,只有眼睁睁看着寒青受折磨。他几乎是不可战胜任听雨的。而任听雨,他喜欢寒青,为寒青付出那样多,他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任听雨放弃寒青。只有辛苦寒青一个人。
***
寒青晕倒在云外小楼的分坛楼下,章和的手下发现了他,一阵慌乱后将他抬回来,任听雨喂他吃了药,轻轻地抱着他,就像是从前寒青病痛发作那样,一夜一夜的抱着他,守着他。
晚上的时候,寒青慢慢醒了过来,任听雨坐在床边看着他,目光里充满悲伤。他这样强势的人会有这样的眼神,看得人心碎。
寒青苦笑,「为什么你们的眼睛都会说话,每个都让我觉得我对不起,让我觉得你们在伤心。」
任听雨握住他的手,良久道:「寒青,你和我在一起,是不是不开心。我明天就要回中原了,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去?」
寒青坐了起来,凝望着他,感觉到意外。
任听雨柔声道:「寒青,我从不知道自己也会这样忐忑不安地等待别人的答案。」
寒青问他:「我是不是喜欢我哥哥?」不需要多余的话,他知道任听雨明白他的意思。
任听雨点头,「是的,你喜欢宋尘。」
他望着寒青,眼睛里有太多寒青不能理解的情绪,只有悲伤透过一切,让寒青看得清楚明白。
寒青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听雨,你不要难过。」
任听雨黯然,「你和宋尘从前是情人,宋尘也喜欢你。」
他这句话说得声音低沉,委实痛楚至极,不愿意再欺骗寒青,可是心已经碎成无数片,是这样的痛苦难当。
寒青想起任听雨待自己的种种,心痛道:「我跟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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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归舟(下)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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