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另一种健康理疗法,”玛蒂达夫人兴致勃勃地说。
“健康理疗法?”唐勒森医生不解地问。他知道这位老太太故意摆他的道,因为她已习惯于多年相处的老医生,本能地不太信任这位年轻人。
“这是古老的说法,”玛蒂达夫人解释道,“年轻时,身体如有不适就会被送到这些疗养院里,以节食、散步、浸温泉来治疗,而且都要吃许多海带。不过,我这次要去的高达疗养院是在山里边。不会有海带,只好吃那些什么草菇、矿泉水啦。”
“这个地方我好像在报纸上看过,是很有名的疗养院吧?”医生说。
“你知道,像我这样年纪的人。会喜欢尝试新的东西,至少是有趣的。你也承认这是一个好主意吧?”
唐勒森医生看着她,他其实并非她认为的那样年轻,将近四十岁的他很愿意协助病人获得她认为最好的治疗。只要不是很危险或绝对的不适合就行。
“旅行对您是有好处的!可是上下飞机也许会比较累,还好,近来的飞机又舒适又快速。”
“快是真的,可是并不舒适。先是巴士、活动梯、飞机,到另一个机场后又是重复的一套,还好,我可以用轮椅。”
“这是一个好主意,只要您答应用轮椅,不逞强地到处走,就不会有问题。您会带着卢珊小组同行吧?”
“艾美?当然啦,我离不开她的。从医生的观点,我这趟旅行不会有任何危险性吧?”
“不会的,反而有很多好处。”
“你真是一个好人,”玛蒂达对他眨一下眼,开始承认他这个医生。
“你想我是因为要出门去新地方,看新面孔而高兴吗?其实,我是真心把它当作治疗的一种方法。不过,我除了年纪一大把之外,没有什么需要治疗的,偏偏年龄又不是天下任何药物可以治愈的。”
“重要的是您真正地喜欢这趟旅行,就能达到医疗的效果。”另外,我要提醒您的是,只要您感到疲倦,就赶快回来。”
“艾美,帮我寄一封信好吗?”
“修洛斯?就是您那位五十年或六十年不见的老朋友?”
玛蒂达夫人点点头。
“我真希望——”艾美抱歉地说,“我是说——都那么久了,而现在的人记忆力都不太好,我真希望她还能记得您。”
“她会的,”玛蒂达·沙克顿夫人说。“人的记忆虽然不长久。但是在十九、二十岁的年青时代所认识的人是永远不会忘记的,你甚至记得他们所戴的帽子款式,他们开怀大笑的样子,记得他们的好,他们的坏,以及许多许多的事。事实上,有些十年、二十年前才认识的人,我反而无法记住他们。噢,会的,她会记得我的,还有许多在学校的事。你把信寄了吧。”
玛蒂达·沙克顿夫人昂然步入修洛斯城豪华壮观的接待室,她们是从高达疗养院开车来的。她曾费了一番心血打扮自己,虽然艾美并不赞成她这一身穿着。艾美并不常提出自己的意见,可是只要她有,总是很固执地坚持。
“您不认为这红衣服多少有些嫌旧了吗?不是料子不好,而是那样子——”
“我知道,亲爱的,这件衣服样子当然不是正在流行,颜色也褪了一些,可是,它是名设计家派陀的作品。而且料子手工还都是当年最贵的货色。我不是故意装得有钱,或有什么虚荣心,可是,我也是不折不扣的贵族后裔,当然,五十岁以下的人是不屑谈这一套的。可是,我们的女主人,曾经活在重门第的时代,入境要随俗,我们应该盛装才是恭敬与尊重。我的那顶带羽毛的帽子呢?”
“噢,夫人,您该不是真的要戴吧?”
“当然要戴啦,否则我们大老远带来作什么?”
“噢,我的天,那帽子怕是有几世纪了!”
“不错,可是我收藏得很好,你等着瞧好了,夏绿蒂一定可以看出它真正的价值。我要她认为,我这个出身英国最高贵家庭的后代,已经没落到要穿褪色的衣服与多年珍藏的帽子了。还有那件海豹皮大农,艾美,别叹气,我知道旧了,可是当年那是一件很棒的大衣呢!”
玛蒂达·沙克顿夫人对于她即将见到的景象,也在心里作一番温习。一条鲸鱼,这是史德福说的,一条硕大无朋、肥胖肿涨的鲸鱼。坐在一间满是名画的大房间里,从宝座上颤巍巍的抬起手来,令人想起中古世纪。
“玛蒂达!”
“夏绿蒂!”
“啊!那么多年了。我们都变了不少。”
她们神情愉快地相互寒暄,英语中兼杂着德语。玛蒂达夫人的德语因长久不用,已经不大灵光,而夏绿蒂的两种语言都极为流畅,还带有不少美国俚语。她实在不能算是隐居的人呢!玛蒂达想。
她们聊起当年在学校的许多往事。玛蒂达想起,那时候夏绿蒂是一个惹人厌烦的女孩,没有同学喜欢她。不过,夏绿蒂可会喜欢自己?不知道。她们谈着过去的生活、其他同学一些美满与不美满的婚姻、彼此的一些亲友。
咖啡送上来了,还有美味的糕点。
“这些东西都不是我能碰的,”玛蒂达夫人叫着说,“真的不行,我的医生是全英国最严厉的,他曾告诉我要严格遵守疗养院的节食莱单才准我来的。可是,今天的意义非比寻常,我们又回到过去年轻的时代,年轻的时候根本不会管什么医生的,不是吗?我的侄孙前不久才来拜访你,我忘了是谁带他来的,一位伯爵,噢,我又忘了她的名字。”
“丽兰塔·柴纳华斯基女伯爵。”
“噢,对了,就是她。该是一位很迷人的小姐吧?她带他来拜访你的?真是一个可人儿,我的侄孙对此地的印象十分深刻,尤其你在此地的珍藏一直是他津津乐道的。还有,你的生活方式。年轻漂亮的卫队环侍在你周围,崇拜着你。你的日子想必十分的过瘾,我就只能乖乖地坐在家里,风湿病使我动弹不得。此外,经济上的困难,维持家业需要不少的钱,而英国的情形,你是知道的,一些税务方面的困难。”
“我还记得你那位侄孙,是的。他是一个很善解人意的年轻人,也很和善。他是在英国的外交部工作,是吧?”
“噢,是的,但是——你知道的。我的看法是,他的才干并没有受到适当的赏识,他并不抱怨,也不说什么,可是我知道他把不满藏在心里。毕竟,所有权力都在当政者手里,我们又能怎么样?更过份的是,他们还怀疑他的忠诚,认为他有谋反和参加革命的倾向。事实上,哪个人不应该朝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去努力呢?”
“那么,他不是站在同情政府的一方罗?”
“嘘,嘘,这种话不能讲的,至少我是不能讲的,”玛蒂达夫人说。
“我对你的话很感兴趣。“夏绿蒂说。
玛蒂达夫人叹了一口气。
“所以,他只有来找我这个老太婆倾诉心中的郁闷了,史德福一直是我最疼爱的孩子。他既聪明又迷人,而且很有一些好的政见与理想。他计划中的未来,是一个与现在大不相同的未来,毕竟,英国这个老化的国家里有许多积弊是非改不可了。史德福对于你的话以及你给他看的,似乎颇为心动。你对于音乐的提倡也是不遗余力,不是吗?我常常想,真的,除了‘优秀种族’再来领导世界外,几乎没有办法了。”
“这种想法是合理的,希特勒的方向是对的,”夏绿蒂说,“他的出身并不高贵,可是他的性格里却具有赏识纯美的能力,当然也很有领导才干。”
“噢,对了,领导才干也正是我们现在需要的。”
“假如在第二次大战的时候。我们两个国家能够联合起来。并肩作战,有相同的理想,你想想看两个亚利安族的国家联手,早就称霸这个世界了。不过,这在当时是行得通的,可是现在局势又复杂了。我们要搞的是‘世界领导者’的大团结!这些年轻人有好的家世与血统,还有精心训练出来的领导才干。”
“我们不能在已经缺乏应变能力的中年人中找同志,他们像一张磨损了的唱片,只会一再的重复同样的暗哑的曲调。我们必须在学生群中寻找年轻热血的勇士,他们有理想,勇往直前,愿意杀人也愿意被杀。他们不会为此而良心不安,因为他们深知——没有武力,没有攻击,没有积极的破坏是不可能得到胜利果实的。来,我一定要让你看一件东西——”
她努力地挣扎了一下才勉强站起身来,玛蒂达夫人行动也稍有困难地跟在她后面,小部分是装出来的。
“一九四○年五月,”夏绿蒂说,“希特勒青年团进入第二个阶段,也就是希姆莱获准建立秘密警察来消灭次等民族,以便空出生活空间来给亚利安优秀种族时,秘密警察这个部门因而建立。”她的声音低了下来,好似一种宗教的祷词。
玛蒂达夫人差点误会了她的意思。
“万人冢。”夏绿蒂低沉地说。
她痛苦而且行动不便地抬手指着一幅画,一幅镶着镀金画框,画面阴沉而骷髅满地的画——万人冢。
“你看,这是我喜爱的,我把它挂在墙上,我的金卫队每次进来都向它行礼致敬。这虽然有点残酷,但人要足够坚强,才能担当重任。纽伦堡大审上说瓦斯间、地牢等等处罚是恶毒的,其实这只是伟大传统的一部分,痛苦才能产生力量。我的这些孩子们一向训练有素,他们绝不会因为一时的软弱而胆怯。回头,甚至受到良心的谴责。
“我们必需像拆除大队一样,拆除软弱的心志,拆除太合乎人性的一些宗教信仰。虔城的宗教信仰也会产生某一种力量的,你知道,像从前的威京人一样。而且,我们已经有了一个领袖,虽然还年轻,但他的力量每天都在增加。我们有些伟人是怎么说的?他们说:给我工具,我就能把工作做好。大概是这种意思。我们的领袖已经有了工具。而且还将有更多,他还会有飞队、炸弹,以及其他化学武器。他也将有军队、交通工具、船和油都没有问题。他就像拥有神灯的阿拉丁一样,把灯一擦,神仙就出来了。”
她眉头一皱,剧烈地咳了起来。
“来,让我扶你一把。”
玛蒂达夫人挽着她回到椅子上,夏绿带喘着气。
“年老体衰真是一件令人伤心的事,但我会活下来的。至少要活着看到新世界创造成功。这也是你要你的侄孙得到的,不是吗?我会留心的,他要的是事成后,在英国政府有点权力是吗?你已经准备好要替我们打前锋了吗?”
“我们家从前是很有影响力的,”玛蒂达夫人悲哀地摇着头,“可是,那些都过去了。”
“还会回来的,亲爱的朋友。你来找我是很对的,我倒还有一些影响力。”
“这是一个很美的远景,”玛蒂达夫人叹口气,喃喃地说,“年轻的齐格飞。”
“我相信您两位老朋友的会晤,想必非常愉快吧?”艾美在回程上说。
“假如你听到我的那些胡言乱语,你就不会这样说了。”玛蒂达·沙克顿夫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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