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那欣长秀丽的身影逐渐暗淡在晓色中,小史面部的微笑也缓缓沉淀为毅然。
他要不断变强,并非只为报那血海深仇,更多的是为那美丽的梦想与承诺。
携子之手,浪迹山崖,何须再患家恨国仇?
头顶掠过一只飞鸟,“鸦”的一声鸣叫,撕破了迷蒙的天空,云层的顶端似乎不再听闻忧伤的悲泣,反而转换为一声声笑吟,带有讥讽的笑吟……
慢慢走向夜笙殿,殿门是虚掩着的,小史一推竟见施笙面如土色地站于门内。
笙儿一见小史像是卯足了的火终于有处可发,一把拉过他直往厢房走。
“真叫我如何是好?你们也太妄为了吧?何处不挑,偏挑在我殿外卿卿我我。刚才前来送早膳的管事若不是被我打发了朝后门走,如今膳房早在炖两道叫‘周小史’和‘惠若林’的菜了。”
回到厢中,笙儿将小史一推,双手一插杨柳细腰,气急败坏地训起话来。
小史很是爱看笙儿女里女气发火的样子,知他刀子嘴豆腐心,暗中相帮却又极尽反对,深觉符合他的个性。轻道:“皇上或许也知,又何惧他人?”
“哼!你还当这皇宫、朝廷掌握在皇上手中?”笙儿一拧小史的耳朵又骂道,“真不知若林是要被你害死,还是自己找死。想他聪明一世,此次怎会也如此糊涂。你们皆乃皇上的娈童,名义上也算半个兄弟,你可见过自家兄弟互生爱慕?”
小史觉得好笑,分明是他与若林互生爱慕在前,“兄弟”之说完全是后事所逼,怎能本末倒置这般评论。
不再看那指手画脚的娇媚身影,小史问道:“你可否给我讲些你与若林入宫前的事?”
此问如同收尾弦音般止住了施笙连绵不绝的牢骚,缠绕于心中的纠结或许早想向人倾诉,但却因无时不存有介备而从未畅开过心扉。
缓缓踱步到小史面前,施笙发现这双明亮的丹凤美目中似是有缕盅惑,促使着他开口。
“在长安剿灭山匪时,你应去过华山扎营处,可见到那山匪头目?”
经他如此一说,小史脑中浮现出那眉目清秀的山匪首领的模样。
见小史似是想起,施笙又道:“他叫黎落,我们三人的父母亲人都在‘八国之乱’中死于逃难中。到至洛阳后被一家梨园挑去,最开始时是为旦角们做些砍柴煮饭的粗活。那时年纪尚小,不懂勾心斗角。黎落生性精明,总是挑了活让我和若林去干。虽是辛苦,但也算是有了落脚之处。”
烛火将二人的纤细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厢外的晨色已展开笑靥,一幕动荡迷离的情像也随之越发清晰起来……
※ ※ ※
隆冬的黄昏逼近,街上人流稀少,仍是没完成当家的所给任务,请到达官贵人去梨园看戏。
本来嘛,穿得如此寒酸,不说要见到有权有势之人,就连想要进这一扇扇奢华之门也是天方夜谭。已是两天未曾进食,饥肠辘辘,不知其他伙伴今日有何收获?
踉跄地摸索到一户宅邸门前。石狮驻守、饕餮门环,想必也是一户有钱人家。抬头望去,红木匾上书有“周府”二字。
抱着仅存的一缕希望,最后再试一次吧!
纤细的小手微微摸上门环,轻扣几下。大门缓缓开启,入目的一位面容和善的美丽少女。
“小姐,您可喜欢听戏……”
话未说完,就被一股暖流所围。少女握起他的手在唇边呵着热气,轻轻揉搓。
“怎会冻着这样?来,进屋说吧!”
头一次进到此等深宅大院,好奇地打量着身边的一切。少女似乎看出自己饥饿难奈,又叫人端来点心,嘱咐着自己慢慢吃。
如同人间在无美味敌得过这精致的点心,虽是腹中尚无饱感,但又想带回一些给伙伴们尝尝。对着剩下的点心,也不敢动。
少女善解人意得紧,微微一笑,又命人端来整整一桌,让他放心地吃。
用完点心,少女命人带着一脸狼狈的他前去沐浴,并换下了单薄的麻衣,送来了厚质的棉衣。
梳洗一番后又站在少女面前,不知如何表达心中感激。微微颤颤地开口:“小姐,你是好人,日后定会有好报的。”
少女似乎被这梳洗干净后的孩子的容貌所怔,听到赞美,抿唇一笑:“叫我婉儿便可。好美的一个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明亮的眼睛轻轻一闪,答道:“我姓惠,大家都叫我若林。”
“美人果然也配美名字。”婉儿轻笑,“我家是做铜器生意的,爹爹去往匈奴恰谈生意。家里还有个弟弟,样貌也不输小兄弟你哟!”
若林不敢继续言语,较起面前之人,他突觉自惭形秽,不想让人知晓自己所做之事。在梨园非但要打杂、招揽生意,还要侍奉那些前来找乐子的权势之人。
婉儿见他不语,疑是人多怕生,便带他来至清静些的后院。后又被家仆叫去处理事务,让若林一人在内玩耍。
已是腊月,院中已无何花何草可赏,但这短暂的惬意仍让若林心旷神怡。
忽闻一个清脆的声音由一口井里传来:“上面有人么?快帮我上去!”
若林一惊,心想:如此冷的天,掉在井里,不淹死也得冻死,莫非是口枯井?
犹疑地走到井口,向里一望,居然是个三四岁的小男孩蹲坐在井下。小男孩抬头见了若林,露齿一笑,美丽可爱地似是云中彩虹,让人不禁心跳。
“拉我上去,好不好?”小男孩指指井口的井绳,定是下去玩时,不慎没有拉下井绳。
若林见他俏皮漂亮,心生好感。见井也不深,便立刻放下井绳拉他上来。
男孩甚轻,但若林毕竟也是个孩子,费了好大劲才拉出井口,又因腕力不足,两个人一同摇摇晃晃地跌倒在地。
小男孩儿叠在他的身上,没有摔疼,抬头看见若林俊美的容貌,也不怕生,竟问道:“你怎这等漂亮?身上还有一股水仙花的香味?”
虽从小就听赞美之言,早已疲了。但听了男孩的话,若林竟觉得脸上发烫,不好意思地别开头,却又怕看不到男孩那彩虹般笑靥而马上坐起身,将他扶起。
正逢婉儿进院,深知定是那不安分的弟弟惹出事端,便教训了几句。
从婉儿的话中若林听出小男孩名叫“小史”。
晚间婉儿要留他用膳,若林思及伙伴仍是执意离开。小史摘下桌下的一朵迎春水仙放予他手中。
“与你一样香味。”
无邪的笑容如烙印一般镌上心头,那双璀璨如繁星的丹凤美目,充满了晶莹的光华,让他觉得整个人好似被吸入另一个灿烂的天下。
一路心情大快,就连未找到戏客的恐惧也忘却了。小心地握着手心的水仙,又不敢用力,怕会捏坏。
一进戏园,见到笙儿立即兴高采烈地跑去。
“笙儿,笙儿!我今日……”
“怎么这会才回来?当家的四处唤你呢!”
不等将所遇之事说出,已被拉进厢房,被客人抱上了床。身上的棉衣已被当家的剥去,说是反正也要被客人撕破,还不如先让他保管,以后再还予他。
“我的心肝宝贝,可把我想死了!”
胸口被一阵阵粘腻的湿热所包围,下体传来椎心的疼痛。
当家的方才对客人说这孩子生得漂亮,年纪却小,要的人很多,可得收敛着点。结果被客人三言两语打发了,收敛的并非欲望,而是人性。收得一干二净,一丝不存。
掌心的水仙早已被捏烂,但他没有放手,就如抓着一要救命稻草般紧紧握住……
云雨过后,拖着沉重的身体迈出厢房,只闻黎落在扶梯边悲泣,见了自己连忙边哭边说地跑来。
“若林……你救救我吧……刚才来了个客人出了很高的价钱,但是要把人往死里玩。笙儿进去后已经昏了被抬出来,当家的叫我顶上,我经不住这样玩法的。好若林,你生得最漂亮,说不定他见了你便会喜欢,不如此待你。”
若林冷笑。你经不住,我又如何经得住?
但他仍是去了,他并非什么水仙,只是路边丛生的杂草,任人践踏的杂草而已。
一进到厢内,就听到客人在内敲着桌子不断叫骂。
“妈的,终于来了。老子出这么多钱,刚才就派这么一个弱小子来侍候我?”
一个高而粗犷男人见新来的男孩静静地没有多言,似是带了一股仙气。瞬间邪念四起,不再分说,摔开手中的酒瓶,就将他拉来压倒在地,啃咬起起那稚嫩的肌肤。
“这是何物,烂糟糟的。”
生生地扳开那细嫩的手指,男人看到那朵稀烂的水仙,轻轻一挥,便飞落在烛台上的火焰之中。
最后的一丝希望就此灰飞烟,明亮的眼瞳被烛光映得一闪一闪。看着那在烛火中渐渐燃尽的水仙以及那瞬间飘散来的淡淡清香,若林尝到了绝望的味道。
绝望为何物?绝望就是彻底沦陷,忘却生命,想要与一切同归于尽。
柴棒般纤瘦的手摸索到地上的酒瓶,对着面前的贪婪与丑恶狠狠地砸去。
“哐”的一声,酒瓶的碎片掉落而下,飞溅的鲜血滴落在白皙柔嫩的脸颊上。看着上方那扭曲惊恐的表情,若林的笑容逐渐漾开,如同一朵带剧毒的复仇之花。
没有任何迟疑,将破碎的酒瓶口直直地扎入罪恶的心房。
还没结束,一切只是个开始。如游魂般地走到柴房,见黎落正陪着虚弱笙儿靠在灶边,也不言语,随手抱起一大捆干草就走。
“若林……你……要干什么……”另两人同时发现有所不妥。
“烧了这里!”如冰般的恨意从一双美丽的瞳眸中拆射出来。
不待半柱香,戏园失火,全部的逃生通道皆被干草封死,园中所有人统统命丧火海,唯一逃离的唯有那三个男孩。
亡命天涯的日子并不比在梨园好过,偷偷抢抢地混了六年,饱尝了人间冷暖。直到那个骑着黑马的少年出现。
少年虽看似与己同龄,但冰冷黑暗的狂气,却铺天盖地地涌向他们,压得无人敢大声喘气,仿佛下一瞬间就要被吞噬了。
“你们可想入宫?”冰冷的声音,带着几分摄人。
入宫?那岂非皇上所住之地?
三人眼中同时漾起憧憬。命运再一次发生了分岔,入到宫中才发现较起宫外的颠沛流离此地更显非人。
殿下说了,人就如江山一般,须要锤炼与整治。风香殿则是一切的开始,他们并非普通的娈童而是伺机而上的傀儡。短短几年,便造就一个不可思议的蜕变。
“一切的改变皆是在当日他回梨园后源起,事出突然,我也未普问他先前究竟发生了何事。”
室外的阳光已逐渐明媚,施笙轻轻吹熄桌上的烛台说道。
小史轻轻一震,垂下眼睑。从施笙的话中他总能听出一种淡淡的似曾相识。事隔十多年,儿时的记忆早已朦胧不清,唯有那抹水仙的芬芳似乎已不再停留在现今,而是追溯到更早更早的以前。
施笙走来拭了拭小史的发冠,轻轻一笑:“如何?是否很恨那些人这般对若林?”
“不是啊。”小史抬起头,靓影深深印入施笙的瞳中。
并非恨那些人,只是想将他们千刀万剐了,抛于大街任万人践踏。这又怎可用一个“恨”字概括?
隐藏住内心乱窜的仇恨,他又问道:“黎落最后如何了?为何他会在华山为匪?”
施笙在小史身边坐下,道:“黎落本是我们中最为聪明之人,可他聪明反被聪明误,且急于求成。竟作了几幅传辞达意的事给皇上,以求换来近身之职。他的本意也并非可以尽快完成殿下指派的任务,而是将我们一举歼灭,独占鳌头。”
施笙淡淡地笑了笑,弯起的眼角透隐着不屑。
“那日我们亲手将他推下山崖,不想他仍苟延于世,并在长安占山为王。可最后仍不是毙命于若林的手里,天下间又怎会有人成功背叛司马邺?”
“笙儿,你与我说这些就不怕来日我会告予他人么?”小史沉默片刻后开口道。
“莫非你还非邺殿下的人?”施笙笑问而不答,“殿下在长安初遇你后,便命我把你带回宫。从那日起你浑身上下早已刻上他的名字。若你不想玉石俱焚就莫要做些背叛殿下之事。”
“笙儿。”小史微微扬起上唇,“你口口声声说我背叛邺下,那你爱上皇上,以至迟迟下不了手,令他活到现在,不知可否算作背叛?”
闻言施笙心中剧烈一颤,竟瞥开眼,不敢正视眼前的这个少年。
这个拥有绝世相貌的少年比当年的自己蜕变地更快,盈盈似水的丹凤美目中随时可以闪现出他人多年才可学得的虚假、伪装、目空一切,还有——残忍。
小史原本只想唬唬施笙,不料却令他脸色大变,又道:“笙儿,你莫非将我视为第二个若林了!”
施笙慢慢地别过头,幽幽道:“怎会?我心里有数,你可要比若林厉害上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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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世佳人周小史(下)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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