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给了一个死人 五

  第二十三章
  她一个人呆在房子里。就是说,一个人,除了休,他正呆在楼上他的摇篮里,还有杰茜婶婶一直呆在屋后她的房间里。他们都出去拜访他们的老朋友迈克尔森一家了。
  隔一段时间能一个人在家呆着真是不错。不过也不要太经常,不要一直是一个人,那样的话人就会陷入一种孤独之中。她已经知道孤独是怎么回事,知道得太清楚了,再也不要孤独重来。
  然而,像这样一个人呆着,却又没有一点孤独感,实在是不错。只不过是一个人呆上一两个小时,从九点到十一点,心里又很清楚他们很快就会回来的。整幢房子任凭她一个人随意走动;上楼,下楼,这个房间走走,那个房间看看。这与她在其他时间里的走动不同,不可能有这时的感觉——这时会有一种特别的感觉,是在四周没一个人的情况下一个人随意走动。这事确实对她很有意义。更增添了她的所有感,能给它以新的补充。
  他们问过她是否想一起去,不过她已谢绝了。或许是因为她知道,如果她一个人呆在家里,她就会从中获得这样的感觉。
  他们没有强求她。他们从不强求她做什么,从不反复邀请到使人无奈的程度。他们很尊重你的独立人格,她想道,这是他们所具有的良好品格的一项。只是其中的一项,还有别的许多好品格。
  “那么,或许就下一次再说吧,”母亲在分手时,从门口回头笑着说。
  “下次一定去,”她允诺道。“他们一家人都相当不错。”
  她先是随意四处走了一会儿,为自己充实对这地方的“感觉”,让自己浑身浸透在这种幸福的“所有感”之中。碰碰这儿的一把椅背,摸摸那儿的窗帘的质地。
  我的。我的房子。我父亲和我的房子。我的。我的。我的家。我的椅子。我的窗帘。不,还是挂成那样的好,我要你按那个样子挂窗帘。
  傻气?孩子气?还是憧憬?一点不假。可谁又没有孩子气,没有憧憬?没了这些生活还有什么意义?或者说竟会有缺乏这些东西的一种生活吗?
  她走进杰茜婶婶的配餐室,打开饼干罐的盖子,取出一块饼干,咬了一大口。
  她并不饿。两小时前他们刚吃过一顿丰盛的晚餐。但是——
  我的房子,我能这样做,我有资格这样做。这些东西是为我准备的,什么时候我觉得需要,我就可以随意享受。
  她把罐子的盖子盖上,准备去把灯关上。
  突然,她改变了主意,折转身,从罐子里又拿出了一块饼干。
  我的房子。只要我乐意的话,我甚至可以拿两块。对,我就拿两块。
  于是,她一手拿了一块饼干,每块饼干上还都咬了一大口,走出了配餐室。实际上,它们并不是吃进嘴里的食物,而是精神的食粮。
  她拍落了手指上的最后一点饼干屑,决定找本书看看。这会儿,她全身有一种非常安宁优裕的感觉,这种安宁优裕的感觉对平静人的心灵几乎是相当有效的。它是一种能治愈人的情感;是重新成为一个人,成为一个完整的人的情感。就好像旧日的人格分裂所带来的创伤的最后残痕(从各方面来说,确实是有这么一个创伤),已经完全愈合了。一个精神病专家可以就此而写出一篇有分量的论文;就这么在一幢房子里随意走走,怀着一种绝对的安全感,彻底的放松,走上半个小时,对她来说,就能达到这样的一种效果,不需要到一家医院,经受所有的冰冷的科学手段的检验和治疗,同样能达到的一种医疗效果。不过人毕竟总是人,他们需要的并不只是科学。这是一个家,一幢他们自己的房子,没人能把它夺走。
  这时正是读书的好时候,几乎是绝无仅有的好时光。你可以全神贯注地读书,你可以完全忘我地进入一本书的境界。你暂时会失去自我,跟书融为一体。
  在书房里,她花了点时间,去找一本想看的书。她轻快地沿著书架上下左右寻找着,她先后两次拿着书回到椅子边,可读了开始的一两段,就发觉不合适,就这样,她找到第三本书才觉得适合自己,便安心地坐在椅子里看了下去。
  是凯瑟琳·安东尼①的《玛丽·安托万内特》。
  
  ①凯瑟琳·安东尼(1877—1965),美国女传记作家,以着有《兰姆传》而闻名。
  她从来对小说不怎么感兴趣。小说里总有种使她不太舒服的感觉,或许里面的虚构的描写会让她想起自己的生活经历。她喜欢真实的事情(她内心的真实表现)。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的真实的事,不过是很久以前,又相当遥远的事情,那是一个完全不可能跟她相混淆的人的事。在小说中的人物的身上,你很快就会不由自主地开始把自己跟男主人公或是女主人公混为一体。而对一个曾经是活生生的人来说,你却不会把自己跟他或她混为一体。你会同情他,但这是一种很客观的同情,仅此而已。从头到尾,那总是另外的一个人。因为一度,这曾经是真实的事,是发生在另外一个人身上的事。(人们把这称之谓逃避,尽管在她身上这种情况跟发生在其他人身上的情况完全相反。其他人从尘世逃入虚构的小说境界中去。她却会逃离带有太多个人色彩的戏剧,逃到真实的过去中去。)
  有一个小时,或许更长些时间,她成了一个死了丈夫的五十岁的女人;她忘记了时光的流逝。
  隐隐约约地,在她下意识的听觉中,她听到在这宁静的夜晚,在屋外什么地方,传来刹车声。
  “……阿克塞尔·弗森赶着马车,轻快地穿越过一条条黑暗的街道。”(他们回来了。我得先看完这一节。)“一个半小时后,这辆马车穿过了圣马丁的大门……”
  前门传来了钥匙转动的声音。门打开,随即又关上了,但没有传来到家后的悄声细语。不说万籁俱寂的话,至少没一点人声。一阵坚定有力的脚步声,只有一双鞋子,走过了通往这扇门前的一段没铺地毯的地板,然后顺着铺地毯的门厅走去,脚步声渐渐模糊了。
  “他们看见,在前面一点的路上,有一辆大型驿车顺大路驶来。”(不,那是比尔,不是他们。刚才是他一个人进来的。我忘了,他们没有开车去,迈克尔森家就在拐角那边。)“一辆大型驿车顺大路驶来……”
  这阵脚步声走到了屋后。杰茜婶婶的配餐室的灯又亮了。从她所在的地方她没法看见它,但她凭电灯开关的咔嗒声知道是那儿。她凭不同电灯开关发出的不同的咔嗒声便知道是在开哪一盏灯。根据咔嗒声的方向,以及声音的脆或沉。你可以知道一幢房子的这类事情。
  她听到自来水龙头里流出的急速的水流声,接着是一个空杯子凑上去的声音。后来,饼干罐盖掉了下来,发出砰的一声,是那种瓷器的沉重、空洞、清脆的声音。盖子在地上停了一会儿,并没有急着把它盖回去。
  “……顺大路驶来。”(杰茜婶婶会发脾气的。她老是要责骂他。我做了同样的事的话,她却从不责骂我。我想在他还是个孩子时,她就总是要骂他,现在她也改不了这个习惯。)“假冒的科夫夫人和她那一伙人进了这辆车子……”
  过了很久,盖子终于又盖上去了。脚步声又重新向前走去,进了大厅的后面。在那儿脚步声停了片刻,向后退了一步,两只脚踩在一个地方,使地板稍稍发出了一点声响。
  “……”(他在地板上掉下了一大块饼干,他停住脚去捡。他不想让她在早晨时看见那块饼干还在地板上,知道自己前晚干了些什么。我敢说他心里还是怕杰茜婶婶的,像一个小男孩一样。)“……”
  但是她脑子里并没有想到他,或是落在他的身上。那都是她下意识里的感觉。它们都仅仅停留在她的心思的外圈,是没有直接为她所用的那部分意识,在对它自己不停地作出反应说明,而她的注意力的中心对这一切都没在意。他静止了一会儿,什么动静也听不到。一定是坐在了什么地方,在吃饼干。如果是坐在一把椅子里的话,或许还会把一条腿翘在椅子的扶手上呢。
  他已经知道家里人都到迈克尔森家去了,而且一定认为她也跟他们一起去了,这幢房子里就他一个人。书房是在楼梯的右边,他是顺左边的走道直接去了配餐室,然后又折回来了,他还没走到书房这儿,因此他不可能知道她在书房里。她旁边的那盏灯是有灯罩的,有限的灯光不可能照到房间门口。
  突然,他的轻巧的脚步声又开始响了起来,断断续续的咬饼干的声音也没有了。脚步走进了大厅,当它们从他先前所在的地方一路过来时,清晰可闻,脚步声转过了楼梯角,向这一边而来。脚步是一直向这儿走来的,向这个房间走来的,而并没有想到她在里面。
  她依然一门心思地在看书,完全沉浸在她刚读到的书中的越来越令人感兴趣的内容之中,给完全吸引住了。甚至连眼睛她都没抬起来。
  他的脚步声来到了门边。然后在那儿停了片刻,几乎是往后一缩。
  大约有片刻功夫,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看着她。
  然后,他猝然畏缩地往后退了一步,一大步,转过身,离开了。
  几乎在下意识里,她对这一切全知道;并不是完全意识到,至少一时还没有完全意识到。它到达了她的意识里,但还没有完全让她清醒过来。
  “……”(为什么他看见我一个人在这儿,就这样转身走开了?)“……然后他们坐在了舒适的坐垫上……”(他想到这里来。他只走到门边。然后当他看见我在这儿时,而且似乎觉得我没看见他,他便离开了。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阿克塞尔·弗森接过了缰绳……”
  慢慢地,这本书的魅力消失了,离去了。她的眼睛第一次离开了书页。她疑惑地抬起了头,那本书依然摊开在她的身前。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样?
  并不是他怕打扰我。我们是一家人,我们互相之间不需要这样讲究礼节。我们都可以随意从一间房间走到另一间房间,不必向对方说一声对不起,除了是在楼上的房间里,而这儿并不是楼上,这儿是楼下。他甚至没说一声嗨。当他看见我没有看见他时,他就想这样离开,尽力想不惊动一切地离开,不想引起我的注意。他先是后退了一步,然后才转身离开。
  前门重新打开,但并没在他身后关上。他从前面出去了一会儿,去把汽车放好。她听到他关上车门的砰的一声,听到马达的发动声。
  他不喜欢我吗?是因为他不愿意看见在没有其他人的情况下,他单独和我呆在一个房间里吗?我想——看起来——好像他在很久以前就完全信任我了,可——他竟然那么畏缩,在门口就止步不前,几乎是马上就转身离开了。
  接着,突然,她明白了,这是件简单明了,几近客观的事。她懂了。她隐隐约约知道这是一件没法用言语表达的事。一件过于暧昧而无法用任何言语表达的事。
  不,这不是因为他不喜欢我。这是因为他确实喜欢我,真的喜欢我,因此他那样离开这儿,不想单独跟我呆在一起,以此想避开我。他太喜欢我了。他已经开始爱上我了,而且——而且想到他不该爱上我。他为此而展开了激烈的思想斗争,这是一场无望的但又无法回避的斗争,一场永远赢不了的斗争。
  她胡乱想着,却又是不慌不忙地关上了书本,拿着书来到了书架上那排书留出的空隙前——她就是从这儿抽出这本书的——把书插了进去。她把灯为他留着,没关上(因为他看起来是想进书房里来的),只身退出了书房,好让他进来,然后走到了大厅里,上了楼,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准备睡觉。
  她解开了头发,进行一番就寝前的梳理。
  她听到车库门发出的辘辘声,听到他放下挂锁时挂锁撞在车库门上的响声,听到他又走进屋里来的声音。他直接走向书房,走了进去,这回是不慌不忙的(准备同她搭话,面对着这种情况,不再回避,在令人神魂颠倒的短短几分钟里,他已下定了决心?)——结果发现书房是空的。灯亮着,但看书的人走了。
  过了几秒钟,她记起了,她没把香烟熄掉,把它留在了那儿,就在桌上的那盏台灯下面,在她先前坐的椅子旁边。她离开那儿时,忘了把它拿走。在听到外面的汽车声前,她刚刚点着这支烟,它现在一定还燃着。
  她倒并不是担心会为此而引起一场火灾。他一眼就会看到这支烟,并帮她把它熄掉的。
  但这一来他就会恍然大悟。因为,这支烟会让他明白,就像他想进来结果却没进来一样,她虽然起身离开了,可实际上她原本并不打算起身离开。
  现在她不仅知道,他在开始爱上她了,而且,她也明白,通过这支能说明问题的香烟,他会知道,她也知道他爱上她了。
   
  第二十四章
  在明亮的满月月光下,她走进了屋后的花园,发现花园里就像下午一样明亮。直通花园四角、相互交叉形成一个X形的小径上铺着沙,闪闪发亮,就像小径上落了一层雪,她那落在小径上的身影在这种白色的映衬下发出了青光。花园中心用岩石围起的小池塘在明月的映照下,泛射出点点银色的光斑。由于她不停地围着池塘漫步,因此在她的眼中,水面分开又合拢好像在不停地晃动,可实际上这全是她的眼睛产生的错觉。
  六月的夜晚,一丛丛玫瑰散发出那么浓郁的香味,睡意朦胧的小昆虫发出了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嗡嗡声,似乎它们在睡梦中不停地发出梦呓。
  她还不想睡觉,她也不想看书,呆在书房里,开着灯令人太抑闷。她再也不想一个人坐在前游廊,有一回哈泽德母亲和父亲就让她一个人呆在那儿,他们则去了自己的房间。她起来过一回,照看休,想看看他是否睡得好,然后她就来到了这儿。来到这个四周由高高的篱笆围起、外人无法入内的后花园。
  从位于山毛榉木材大街那儿的新教派小教堂里传来了敲响十一点的悦耳钟声,钟声在静谧的夜空中久久回荡,带给她一种宁静怡然的感觉。
  一个平静的声音,似乎就来自她的肩后,说:“嗨,帕特里斯,我就想到你会在这儿。”
  她吓了一跳,转过身去,一时都没法辨认出他。他在上面,身子倚在他的房间里的开着窗子的窗台上。
  “我下来和你一起抽支烟行不?”
  “我这会儿就要进去了,”她急忙答道,可他的人已经不见了。
  他大步走下后游廊,在他向她走近时,洒落在她头上和肩上的月光就像给他洒上了一层白莹莹的爽身粉。她转身迎上了他,两人并肩缓缓向前走起来。先是顺着外面的小径走着,然后再走过两条小径的交汇部分。
  在走进花丛时,有一回她伸出手,让一朵花稍稍弯向自己,然后又一点没碰伤它,松手让它弹了回去。这是一朵盛开的玫瑰,它的香味几乎像一颗炸弹炸开,散发在他们的脸上,并逗留了一会儿。
  他没做出这样的举动,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她身边走着。一只手插在口袋里。眼光一直看着地下,似乎这条小径让他着迷。
  “我真不想离开这儿,这地方太可爱了,”她最后说道。
  “我可一点也没把这些花园放在心里,”他很生硬地回答道。“也并不想在花园里散步。也不在乎花园里的这些花。你知道我到这儿来的原因。要我告诉你吗?”
  他把烟用力往地下一扔,又用同样的动作把手往后一甩,似乎有什么事让他很恼火。
  突然,她感到非常害怕。她猛的停了下来。
  “不,等等,比尔。比尔,等等——别说——”
  “别说什么?我什么都还没说呢。不过你已经知道了,对不?我很抱歉,帕特里斯,我一定得告诉你。你一定得听我说。这事一定得说清楚。”
  她表示异议似的把手向他伸了出去,好像要挡开什么。她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我不喜欢这样,”他犟头倔脑地说。“我觉得我从没碰到过这样的事,我以前从没这么烦恼过,我不像其他人那样有过多次热恋。我想那是我的生活方式使我这样的。可这事来了,帕特里斯。一点不假,它现在落到了我的身上。”
  “不,等等——现在别说。别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现在正是时候,现在是晚上,这儿是合适的地方。再不会有像这样的晚上,即使我俩都能活上一百岁。帕特里斯,我爱你,我要你嫁——”
  “比尔!”她恳求道,心里害怕极了。
  “现在你听到了,现在你要逃了。帕特里斯,”他可怜巴巴地问道,“这事真有那么可怕吗?”
  她已飞快地逃到了游廊底的台阶处,突然在那儿停了一下。他慢慢跟在她身后走来,他的模样与其说是死皮赖脸纠缠不休,还不如说是垂头丧气自认受到挫折。
  “我不是个会谈情说爱的人,”他说。“我没法正确表达我的意思——”
  “比尔,”她几乎是悲痛欲绝地又开口说道。
  “帕特里斯,我每天看见你却——”他绝望地摊开双手,“我该怎么办?我过去从来没向人提出过这种要求。我觉得这是件很美好的事。我想这件事本来就该是这样的。”
  她的头向后倚靠在游廊柱上,靠了一会儿,似乎相当痛苦的样子。“为什么你非得说这种事呢?为什么你就不能——多给我一点时间呢?求你了,再给我一点时间吧。只要几个月——”
  “你想让我收回吗,帕特里斯?”他后悔地问道。“现在我该怎么办?即使我没说出这些话,我又能怎么样呢?帕特里斯,这段时间太长了。是因为休,是为了休的缘故吗?”
  “我还从没坠入过情网,因——”她刚开始以忏悔的口气说道,又突然顿住了。
  他很奇怪地看着她。
  我说得太多了,这一想法闪过心头。说得太多了要不就是说得还不够。接着相当遗憾而肯定地想道:远远没有说透说够。
  “我现在要进去了。”游廊的阴影像一道靛蓝色的帷帘挡在了他们之间。
  他并没想要再跟着她进去。他就这么站在她离他而去的地方。
  “你是害怕我吻你。”
  “不,我害怕的并不是这个,”她几乎不出声地喃喃道。“我害怕的是我想要你吻我。”
  门在她身后关上了。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外面如泻的月光里,悲哀地低头看着地下。
   
  第二十五章
  清早,从她的窗口向外眺望,只见一片秀美的景色。她觉得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平静、安全和归属感笼罩全身。要不了多久,任什么力量也剥夺不走这种感觉了。在你自己的房间里醒来,在你自己的家里,头上是自己的那一片屋顶。发现小儿子已经先你而醒,正用希冀的眼光从他的摇篮里向外看着,还欢叫着朝你笑了起来,这已成了他只给予你一个人的一种笑容。抱起他,把他贴近自己的身体(你得控制住自己,要不你真想把他抱得紧紧的)。然后把他抱到窗前,拉开窗帘,看看外面的世界。让他看看你为他发现的这个世界,你为他营造的这个世界。
  旭日的光芒就像黄花花粉一样轻柔地铺洒在人行道和车行道上。各种树木底下和所有房屋的庇荫处是一片蔚蓝色的阴影。过去几户人家的草坪上,有一个男子正在给草坪洒水,从他手中的水龙带的喷头里射出的水就像颗颗钻石一样晶莹闪烁。他抬起头,看见了你,尽管你跟他并不很熟,他却挥手向你打了个邻居间的招呼。于是你握住休的小手腕,让他的小手向那位邻居挥动,答以问好。
  是啊,早晨,整个世界的一切都显得是那么的温馨可爱。
  然后,穿着打扮,为两个人穿着打扮,再下楼来到底下那个正等候着你到来的舒适愉快的房间;那儿有哈泽德母亲,有她刚采摘的鲜花,还有她亲切开朗的问好,光可鉴人的渗滤式咖啡壶面反照出围坐在它四周的几个人的形象,个个都是又矮又胖(这总使孩子非常高兴):一个老太太,一个相当年轻的夫人,和一个非常非常年轻的年轻人,他坐在他的高椅子里,是人人关注的中心。
  一切安然无恙,是在家里,四周都是家里人。
  甚至还有你的信件,一封给你的信,正放在你的座位前呢。一见到这封信,她就产生了一种十分满足的愉快感觉。这是一个任什么也比不上的具有恒久的归属感的象征了。一封你的信,送到你的家里。
  “帕特里斯·哈泽德夫人”,还有地址。第一回,这个名称把她吓了一大跳。现在可不会了。要不了多久,她就再也不会记得,一度,在这名字之前,她还有过另一个名字。那是一个孤独的、担惊受怕的、四处漂泊的、一无所有的人的名字,根本不为现今这个世界所知——
  “噢,休,别要得这么快,把先前给你的那些东西吃掉。”
  她把信打开,里面什么也没有,或者说,信纸上什么也没写。起先,她觉得这准是搞错了。只寄了一张白纸。不,且慢,还有别的——
  在把信纸一折为二的缝线正中,有三个字,几乎都给缝线挡去了,在一大张雪白的信纸上,这三个字是那么不显眼,几乎不会让人看见。
  “你是谁?”
   
  第二十六章
  在接下来的那些个早晨,从她的窗口往外瞧,世界是既苦又甜。在一个并不是光明正大地属于你的房间里醒来。你知道这一点——你知道另外还有一个人也知道这一点——你没有权利住在这里面。旭日的光芒苍白无力地照在地上。在各种树木底下,以及所有房屋的庇荫处,还有着前一个夜晚的残余阴影,阴影让阳光冲淡了,变成了蓝色,但仍然显得阴沉沉的,令人望而却步。在过去几户人家的草坪上,有一个男子在给草坪浇水,那是个陌生人;你一眼就看出那是个陌生人。他抬起头来,你忙不迭地赶紧从窗户口缩回身子,和孩子一起,以防让他看见你。过了一会儿,你却希望自己没那么做,可太晚了,你已经这么做了。
  他就是那个人吗?是他吗?
  为两个人穿衣再也不像以前那样令人有兴味了。当你抱着休走下楼梯时,这些你已上下走了成千上百次的楼梯现在却最终令你体会到了什么叫心事重重、心乱如麻的味道,那是你第一个晚上走上这个楼梯时的感觉,而你说过有朝一日,你可能会不得不再次怀着这种感觉走下楼梯的。现在你走下楼梯时就是这种感觉。
  哈泽德母亲坐在桌边,容光焕发;还有那些鲜艳的花朵;渗滤式咖啡壶面里反照出的怪模怪样的人形。但你的眼中只注意一件事,紧张的眼光从一进门起就老是偷偷看着。甚至在还没走到门口时就在注意着了;从一看见那餐桌时起就在注意了。桌上是否有白色的东西,就在你的位子一边?在你的位子附近是否有什么长方形的白色物体?这一眼就可看出,因为桌市是有彩色图案的,上有红绿色斑块。
  “帕特里斯、亲爱的,你没睡好吗?”哈泽德母亲关切地问道。“你脸色有点憔悴。”
  刚才她走在楼梯上时脸色并不憔悴。她只是心事重重、心乱如麻。
  她把休安顿在他的椅子里,花的功夫要稍长些。别老让眼睛去往那儿看。别看着它,别想着它,别去想弄明白那里面有什么,你并不想知道里面有什么;就让它呆在那儿,直到吃完早餐再去拆开它——
  “帕特里斯,你把食物弄到他的脸颊上了。来,我来喂。”
  从两手空着之时起,她就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她觉得她面前就好像有许多封信一样,至少有四五封。她伸出手去拿咖啡壶,却碰到了信的一只角。她伸手去拿糖罐,却碰到了它的另一只角。她把餐巾向自己身边挪近些,餐巾却使它更向她靠近了两三英寸,就这么停在那儿。那信就在她的四周,一时,到处都是它。
  她真想放声尖叫,她捏紧两只拳头,两手垂下,放在椅子两边。我不能那么做,决不能。休好好地在我身边,母亲就在桌子对面——
  打开它,尽快打开它。快,趁你现在还有勇气。
  信纸发出了一点撕裂声,她的手指太粗太笨拙。
  这次多了二个字。
  “你从哪儿来?”
  她又一次攥紧了她的手,垂放在椅子边。白色溶化进了她的手里,又通过手指缝隙消失了。
   
  第二十七章
  早晨,从窗口望出去,外面的世界显得相当苦涩。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一幢陌生的房子里醒来。抱起自己的孩子——这是属于你的唯一合法的东西——抱着他徐徐走向窗边,悄悄侧过身子,几乎没拉开窗帘,从窗最远端向外望去;并不是大步走到窗户正前方,把窗帘完全拉开。只有在自己家里的人会这样做,而你却不行。外面什么也没有,没一样属于你,或是为你准备的东西。一个充满敌意的城镇里的一幢充满敌意的房子。一片冰冷的阳光照在满是石块的地面上,在每一棵树底下和每一幢房子的庇荫处的一片片沉沉阴影就像人皱起了眉头。今天,给草坪浇水的男子没有转过身来向你致意问候。现在他完全成了一个陌生人,他是一个暗地里的敌人。
  她抱着孩子下楼去,每走一步就像听到一下丧钟声。一到餐厅她就闭起了眼睛。她控制不住自己,她没法让自己睁开一下眼睛。
  “帕特里斯,我觉得你看上去很不对劲。你应当瞅瞅自己的脸色,再跟孩子的脸色比比。”
  她睁开了眼睛。
  什么也没有。
  但它会来的,它还会再来的。它已寄来过一次,两次,它就会再次寄来的。或许是明天,后天,或许是大后天。肯定还会再来的。毫无办法,只有等待。坐在那儿,蔫不溜丢、绝望地等待着。这就好像把自己的脑袋俯在一个有点漏水的水龙头底下,等待着下一滴冰冷的水滴从龙头里滴下来。
  在那些个早晨里,世界是苦涩的,到了晚上,到处是阴影,杂乱地在她的四周蠕动,咄咄逼人地随时要合拢来把她吞没。
   
  第二十八章
  她睡得很不踏实。一醒来脑中出现的就是这件事。这件事出现的原由,为什么会寄来这封信,她脑中转的尽是这些问题。并不是有了这件事使她睡不踏实,而是知道了这封信寄来的原由,这才是问题的实质。她知道得太清楚了。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睡不好。最近一段时间一直是这样,老是没法睡好。这不是一次例外而是成了一条规律。
  这种紧张开始对她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她的抵抗力在一点点耗去。她的神经慢慢地开始绷得越来越紧,每天绷紧一点。她知道,自己正临近一个危险点,她没法再承受下去了。并不是有了这些信,关键在于这个过程,老在等待下一封信的到来。它到来的时间拖得越长,她的神经不是放松,而是变得越紧张。这就好像众所周知的那个比喻:等待着第二只鞋的掉落①,可它却无限期地拖延下去。
  
  ①原文为the second dropped shoe,源出旅店楼下的客人常为楼上客人脱鞋摔地声所苦的事实。形容等待一件悬而未决的事到来时的心情。
  她再也没法忍受下去了。“如果还会再来一封信,”她对自己说,“必定马上会出什么事。别再有信来了。别来了。”
  她看着自己在镜子里的形象。并不是出于空虚,想自欺欺人,而是想看看这件事是否已毁损了她的容颜。想客观地确定一下,她为此事所付出的代价。她的脸色苍白憔悴。脸又在逐渐消瘦下去,在失去它的丰满,脸颊又开始变得像先前在纽约时那般瘦削憔悴。她的眼底出现了略显过深的阴影,有点过于明显。她显得精疲力竭,一副担惊受伯的模样。并没到相当严重的地步,不过也够明显的了。这就是这件事对她造成的后果。
  她穿好了衣服,再给休穿上衣服,然后抱着他一起下楼去。清早,像这样呆在餐厅里真令人愉快。初升的阳光照射进来,投下了一片香槟酒色;挺括的印度印花布窗帘;各种色彩明亮的瓷餐具;香气四溢的咖啡壶;新烤制的面包上盖着餐巾以免变凉,散发出一般令人垂涎的香味。餐桌中央的鲜花是哈泽德母亲从后花园采摘来的,总是采下来还不到一小时。哈泽德母亲穿着晨服,使她看上去整洁得体,容光焕发。家庭,宁静温馨。
  “让我安安静静地过下去吧,”她内心在祈求,“让我这么生活下去吧。让我拥有这一切吧。让我享受它吧,这原本就是为了让人享受的,它就是等着人去享受的。别把它从我身边夺走,让我拥有它吧。”
  她绕过餐桌走到她的身边,吻了吻她,又把休递过去让她亲吻。然后她把休安放在他的椅子里,就在她们两人中间,自己最后坐了下来。
  这时她看见了它们,正等着她呢。
  最上面的是一份百货公司的商品介绍手册,封在一个信封里。从信封上角的抬头她能确定这一点。可是底下还有,还有另一封信。从上面一封信下稍稍露出了它的四角。
  她拖延着,不敢好好去看看它。
  她用调羹舀着麦片,送到休的嘴里,间歇啜吸着自己的水果汁。这封信正在破坏这顿早餐,它正在让她的神经绷得越来越紧。
  它可能并不是那些信中的一封,可能是别的信。她的手猛地伸过去,百货公司那封信移开了。
  “帕特里斯·哈泽德夫人”
  信封上的字是用钢笔写的,一封个人信件。她以前从来没收到过这样的信;是谁寄给她的,是她认识的人吗?一定是他,是的,又是那些人中的一个。她感到一阵眩晕,胃里有一种冰冷的感觉。她像受了催眠术,着了迷似地看清了信封上的一切。三便士的红色邮票,邮票上划上了波浪形的注销印记。接着是圆形邮戳,盖在邮票边上。信寄出的时间较晚,是在昨天晚上十二点钟以后寄出的。从哪儿寄来的?她猜想着。谁寄来的?她能用心灵的眼睛模模糊糊地看到,黑暗中,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偷偷摸摸地走到一个街头的邮箱前,一只手急急地把一样东西朝信箱的斜槽口塞去,槽口盖合拢后发出了铿的一声。
  她只想拿上它离开这儿,把它带上楼去,关上房门。但是她不把信打开就这么带走,那样做会不会显得有点遮遮掩掩?会不会不必要地引起别人的注意?最安全的就是在这儿,在这间房间里把它打开;这幢房子里的人们从不爱打探别人的事情,他们决不会提出任何问题。她知道,即便她在看了这封信后,就这么把信摊开在这儿,它也会很安全,没人会向它伸出手去的。
  她把餐刀伸进信封口盖,把信撕开。
  哈泽德母亲已经接过去给休喂早餐了,在她的眼里这时只有了休一个人。每喂一口便发出一声由衷的赞美。
  这时,她把对折的信纸打开了。鲜花还在那儿,它们掩盖了她的手的颤抖。信纸是那么空白,浪费了那么多的空间,只写了那么几个字。只是在纸的中间写了一行,就写在折缝上。
  “你在这儿干什么?”
  她能感到自己的胸口在阵阵抽紧。她竭力想要平息自己突然变得异常急促的呼吸声,免得让别人察觉。
  哈泽德母亲正在让休看他的盘子。“吃光了。休把它全吃光了!东西都到哪儿去了?”
  这时她又把信放到了自己的膝盖上。她把它塞回到信封里去,再把信折起来,先是一折二,然后再三折四,一直把它折小到能放进自己的手掌心。
  “再有一封信马上就会出什么事的。”这不,信来了,又一封信。
  她能感到自己的自制力在一点点消失,她不知道它会以什么样的灾难性的形式消失。“我一定得离开这个房间,”她警告自己。“我一定得离开这张餐桌——就现在——赶快!”
  她突然站起身,稍稍在自己的椅子里磕了一下。她转过身不说一句话便离开了餐桌。
  “帕特里斯,你不准备喝咖啡了?”
  “我马上就下来,”她在门口外边透不过气地回答道。“我忘了一样东西。”
  她上了楼,进了自己的房间,马上关上了门。
  这就好像一道堤坝决了口。她一点不知道它会采取什么形式。她曾想到,眼泪,或是一阵歇斯底里发作到顶点的大笑。哪一样都不是,它是愤怒,一阵突发的狂怒,盲目的、徒然挣扎的、绝望的狂怒。
  她走到墙边,把双拳举过头顶,不停捶打着墙。然后走到另一堵墙前,再到下一堵墙,再到下一堵墙,就好像什么人正在寻找一个发泄口,一边发狂地大叫:“你究竟是谁?你从什么地方寄来这些信?你为什么不出来?为什么你不到光天化日下来?为什么你不走出来让我看见你?为什么你不出来给我一个反击的机会?”
  最后她停止了发作,萎靡不振,感情的爆发使她呼吸急促。在她清醒以后,随之而来的是突然下定了决心。只有一个办法去进行反击,她只有一个办法才能使他们的势力对她进行的袭击不致会伤害——
  她猛地打开了房门,又一次走下了楼梯。还是像她上楼去时一样没有流泪。她走得很快,身子微微摆动着很轻快地下了楼。她手中依然握着那封信。这回她是把信完全打开,一边走一边在抚平信纸。
  她回到了餐厅,步子还是同她平时走下楼梯一样。
  “——就像一个好小伙一样把牛奶全喝光了,”哈泽德母亲充满柔情地低声说着。
  帕特里斯轻快地绕过餐桌向她走去,在她身边猛地停下了。
  “我想让你看样东西,”她很直截了当地说。“我想让你看看这个。”
  她把信正对着她放在她面前的桌上,就这么站在那儿等着。
  “等一会儿,亲爱的,让我找到我的眼镜,”哈泽德母亲咕哝着同意了。她在餐桌上的许多餐具和食品中这儿找找那儿摸摸。“我知道你爸坐在餐桌边时我是随身带着眼镜的;我们两人都在看报。”她抬头向身体另一边的餐具架看去。
  帕特里斯就这么站在那儿等着。她看着休。他还握着他的调羹,用整个小拳头紧紧地握着它。他兴高采烈地朝她挥动着手中的调羹。家庭。宁静温馨。
  突然她回到餐桌边她自己的位子上,拿起还放在那儿的百货公司的商品手册,把第一封信重新放回到那儿。
  “找到了,就在我的餐巾下面。找了半天原来却在自己的面前。”哈泽德母亲戴正了眼镜,向她转过身来。“好了,那是什么,亲爱的?”她打开那份商品手册,看着它。
  帕特里斯用手指着。“就是这种样式的,就在这儿。第一种。它是不是——很吸引人?”
  她的另一只手放在身后,手里的那封信露出的部分被慢慢捏紧团皱,在她的手指间给捏得完全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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