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在他的第一个生日,为他准备了一个蛋糕,蛋糕中央傲然立着一根蜡烛,蜡烛的火焰就像一只黄蝴蝶在一根长笛似的白柱顶上飞翔。家人为这个生日举行了一个古老的小宗教仪式,仪式搞得热热闹闹的。这是第一个孙子,第一个里程碑。
“可是,要是他没法许愿的话,”她欢快地问道,“我为他许个愿行不?那样算不算数?”
蛋糕的制作者是杰茜婶婶,她本能地相信所有这一类事情的各种说法,这时她在厨房门口很权威地点点头。“宝贝,就由你代他许愿吧;这一样能行,”她允诺了。
帕特里斯垂下双眼,脸色严肃地静想了一会儿。
愿你一生安然无虞,太太平平,就像现在这样。你总是能得到一切,就像现在这样。至于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得到你的——宽恕。
“你许好愿了?现在吹蜡烛吧。”
“他吹还是我吹?”
“你就算是为他吹吧,一样的。”
她俯下身去,用自己的脸颊贴紧孩子的脸,轻轻吹了口气。那只黄蝴蝶急速地忽闪了一下,消失了。
“行了,切蛋糕吧,”自封的庆祝仪式的女主持下达了指示。
她用自己的手把住他的肉嘟嘟的小手,握紧了刀把,小心地引导他切下去。神圣的一刀切好了,她用手指在蛋糕的糖霜上挑了一点点,放到孩子的嘴里。
立时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欢呼声和赞扬声,似乎他们都亲眼目睹了一个神童创造的奇迹。
来了许多人,自打她来到这个家以后,这幢房子里还是第一次聚集了这么多人。等这位小贵宾给抱离现场,送到楼上睡觉后,大家还尽兴庆贺了好久,甚至还更热闹一点。就这样,大人成了一个孩子的生日庆祝会的主角,表现出不太显眼的热情。
她随后又来到楼下,走进灯光璀璨、人声鼎沸的房间,她微笑着跟别人闲谈,在人群中周旋,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快活过。她一手拿一杯香槟酒,另一只手里拿了一块三明治,她只在三明治上咬了一口,看来却没法再咬第二口。每次她刚把它放到嘴边,就有人同她说上一句什么,要不就是她跟谁谈起什么。不过没关系,这样反倒更有趣。
比尔打她身旁经过,他咧嘴笑着。“当一个好母亲的感觉如何?”
“当一个好叔叔的感觉如何?”她扭头俏皮地反问了一句。
一年前的事似乎已是很久前的事了;就在一年前的今晚,一切是那么的恐怖,那么黑暗,那么可怕。她并没有碰到过那一切;她不可能碰到那种事。那一切发生在另一个姑娘身上,她的名字叫——不,她不想去回忆那个名字,她甚至根本就不愿让它在自己脑中出现片刻。那事同她毫无关系。
“杰茜婶婶在上面陪着他。没事,他很好;他是个好小孩,睡觉很安稳。”
“这得归功于有一个很超然的看护者。”
“不错,在这一刻我确实很超然,因此我有资格说这话。他自始至终呆在楼上,我就下楼来这儿了。”
她在这儿,是在自己家里的灯火通明的客厅里,同她的朋友,她家庭的朋友在一起,他们都聚集在她周围,谈笑风生。一年前距今已有相当长的时间了。那事从来没发生过。对,从来没发生过。反正,没有在她身上发生过。
许许多多的介绍都让人记不清了。在这样的一种场合,有太多的第一次。她打量着四周,费劲地把那些跟她作为助理女主人身份相符的重要人物的名字归并在一起。埃德娜·哈丁和玛里琳·布赖恩特,这两个姑娘分坐在比尔的两边,正在竟相向他邀宠。她忍住了,没有调皮地笑出来。她看看他,只见他板着脸,就像一个图腾柱。怎么啦,如果他的头并不是没法向姑娘转过去的话,就她所能看见的情况来说,他也该把头转过来了。那边的盖伊·恩尼斯是一个黑发年轻人,他正在为别人要一杯潘趣酒;他很容易让人记住,因为他是一个人来的。很显然,他是比尔的一个老朋友。真好笑,他周围竟然没有围上一大群嗡嗡叫的蜜蜂,正好跟冷淡的比尔截然相反,可他的样子倒更像是那种招惹姑娘的人。
在那儿的格雷斯·亨森是一个有着亚麻色头发的胖胖的姑娘,正等着那杯潘趣酒。要不就是她?不,她没那么胖,不过头发也是亚麻色的,正坐在钢琴旁边,自得其乐地轻轻弹着钢琴,她身边没一个人。一个姑娘戴着眼睛,另一个没戴。她俩一定是姐妹,两人太相像了。她们两人都是第一次到这儿来。
她缓步走到钢琴边,在她身旁停下。就帕特里斯所能想见的,她或许实际上真喜欢一个人呆着,不过她至少需要有一个人来欣赏她吧。
弹琴的姑娘朝她笑笑。“嗨。”她是个有相当造诣的演奏家,音乐低缓地从她的手指下弹出,就像为整个房间里的谈话声配上了一道低沉的声流。
突然,附近所有人的谈话声停住了。只听到钢琴继续弹出一两个音符,声音要比先前听起来清晰得多。
另一个亚麻色头发的姑娘离开了她的同伴一会儿,她走到钢琴弹奏者背后,在她的肩上按了一下,似乎作出了一种不为人知的告诫或是提醒。她就这么接了一下。然后她又回到了刚才坐的地方。她在整个过程中没说一句话,动作也很敏捷,因此几乎没人注意到这一切。
弹奏者犹豫不决地中断了弹奏。很明显她知道那一按是有所指的,但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她朝帕特里斯稍带茫然地耸了耸肩就表明了这一点。
“哦,把这支曲子弹完吧,”帕特里斯脱口而出。“太动听了。这是什么曲子?我想我从没听到过。”
“它是《霍夫曼的故事》中的‘威尼斯船夫曲’,”姑娘谦逊地回答道。
这回答本身就很令人扫兴。站在这个演奏者的身边,她突然意识到她周围的那种凝固的静寂,而且她知道并不是那句答话引起的,必定是为了她刚才所说的什么。在她明白到这一点时,这事已经过去了,不过为此而引起的一种看法还留在这儿——留在她的心里。刚才已经发生了什么。
我说错了什么。我刚才说错了什么。可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把潘趣酒放到自己的唇边,此刻没法再有别的举动了。
只有在我身边的人才能听到。我的声音掺到了音乐声中,使我的声音听起来更惹人注意。可是在这房间里有谁听到了呢?有谁注意到了呢?或许从他们的脸色上可以看出来。
她慢慢转过身子,似乎很随意地将眼光从一个人扫到另一个人。哈泽德母亲正在房间的远端很投入地跟别人聊天,她的眼光从椅子上抬起看着谁。她没有听到。跑过来作出表示告诫的这一按的长着亚麻色头发的那个姑娘背朝着她;她有可能听到,也有可能没听到。不过即便她听到了,也不会留下什么印象;她并没有留意她。盖伊·恩尼斯正在用打火机点燃一支香烟。他已经打了两下打火机,想把它打着,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这件事上。当她的眼光不经意地扫过他的脸时,他根本没抬起头来看她。一眼就可看出,比尔身边的那两个姑娘也没听到。她们的注意力全放在了夹在她们中间的比尔身上,她俩完全是心无旁骛。
没人在看她。没有一个人的眼光对上她的眼光。
只有比尔。他的头微微低着,他的前额恼怒地皱了起来,他的眼光从两道眉毛底下看着她,流露出一种令人猜不透的奇怪的眼神。两个姑娘说的每一句话似乎都成了耳边风。她吃不准他的思想是不是集中在她的身上,抑或已飞到了遥远的地方。不过,至少他的眼睛确实是看着她。
她垂下了眼睛。
尽管她已垂下了眼睛,她知道他的眼睛依然还在盯视着她。
第十八章
等所有的客人全走了以后,哈泽德母亲和她一起走上楼去,突然她用一只手臂紧紧搂住了她的腰,像是要保护她似的。
“你在那件事上表现得真是勇敢,”她说。“你干得对;装出并不知道她正在弹奏什么。噢,不过,亲爱的,当我看到你站到那儿的时候,我的心有一刻全落在了你的身上。你脸上的那种神情哪。我真想奔到你的身边,搂住你。不过我学了你的样,装做什么也没看到。她那么做没什么意思,她只是个没头脑的小傻瓜。”
帕特里斯在她身边缓步走上楼梯,一声没吭。
“可一听到那支曲子的开始几个音符,”哈泽德母亲悲哀地继续说道,“就让人觉得他似乎又来到了这个房间,同我们大伙在一起。就在眼前,你几乎能看见他就在你的眼前。‘威尼斯船夫曲’。他最喜爱的歌曲。除了弹这支曲子之外,他是从不在钢琴前坐下的。不管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只要听到弹起这支曲子,你就知道休准在附近。”
“‘威尼斯船夫曲’,”帕特里斯喃喃道,声音低得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他最喜爱的歌曲。”
第十九章
“——现在不一样了,”哈泽德母亲若有所思地说道,显得很舒坦:“你知道,我去过那儿一次,那时我还是个姑娘。噢,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告诉我,从那时以来那儿变了很多吗?”
突然,她直视着帕特里斯,流露出一种纯真专注的询问神情。
“她怎么能回答这个问题呢,妈妈?”哈泽德父亲冷冰冰地打断了她的话。“你在那儿的时候她又不在,她怎么可能知道那时那地方是什么模样?”
“噢,你该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哈泽德母亲宽容地反驳道。“别老是这么自以为是的。”
“我想它有了很大的变化,”帕特里斯无力地答道,把她的杯子的把手稍稍转向自己一点,似乎想端起杯子,可结果却一点没动它。
“你跟你是在那儿结婚的,对不对,宝贝?”这是紧接着很随意地提出的又一个问题。
哈泽德父亲又一次赶在她回答前插了进来,这回他是用一种悲剧性的口气反问的。“我想,他们是在伦敦结婚的。你不记得他当时寄给我们的那封信了吗?我可还记得:‘昨日在此结婚。’信的抬头是伦敦。”
“是巴黎,”哈泽德母亲斩钉截铁地说道。“对不对,亲爱的?那封信我还放在楼上哪,我可以把它取来给你看。邮戳是巴黎。”接着,她很武断地把头朝他一扬。“反正,这个问题帕特里斯自己是能回答的。”
突然,她脚旁的地面上似乎裂开了一条大裂缝——而在片刻之前,她还觉得脚踏实地,一切安然无虞——她觉得自己简直无法转过身子,同时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去跨越这条裂缝。
她能够感觉到看着自己的那三对眼睛,这时,比尔的眼睛也抬起来看着她,满怀信任,希冀她即刻就会作出否定的回答,会把话题转到别的事情上去。
“伦敦,”她轻轻回答道,用手指碰了碰她的杯子柄,似乎想从中获得某种神秘的超人的洞察力。“不过那以后我们就立即去了巴黎,去度蜜月。我想,事情是这样的,他在伦敦动笔写信,可来不及写完,于是在到了巴黎后才把信寄出。”
“你瞧,”哈泽德母亲不无得意地说,“反正,我总有对的地方。”
“瞧,女人不就是这个样吗,”哈泽德父亲惊讶地对儿子说。
比尔的眼睛一直看着帕特里斯。他的眼神中有一种几乎是不怎么赞同他的父母的神情;抑或是她的想象?
“对不起,”她用窒息似的声音说道,一把推开椅子。“我觉得我听到孩子在哭了。”
第二十章
几星期以后,又产生了一次危机。或者说是同样的一次危机,甚至更为临近,在她走在这条她自己选择的路上时,她脚下始终有着这种潜在的危险。
一直在下雨,越下越大,一片迷蒙。这在考尔菲尔德是很罕见的。一家人全在她的房间里,跟她在一起,她走到窗前,停住脚朝外面看去。
“天哪,”她很随意地惊叹道,“打从我在旧金山度过孩提时代以来,我还从没见过这么一片迷蒙的景色。这种大雾我们总是——”
在窗户玻璃的反光中,她见到哈泽德母亲的头抬了起来,于是,没等转回身子面对他们,她就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在全无依靠的地方,她又一次冒冒失失地迈错了步子。
“旧金山,亲爱的?”哈泽德母亲的声音毫无做作,显得相当惊讶。“可我还以为你出生在——休写信告诉我们说你的老家是在——”她停住嘴,把下半句话吞了下去;这回她没再说出有助于让人作出选择的话来。相反,她马上不动声色地提了一个问题。“你是在那儿出生的吗,亲爱的?”
“不,”帕特里斯本能地答道,而且她马上知道接下来必然是什么问题。一个她不可能立时作出回答的问题。
比尔突然抬起头,询问地把头侧向楼梯。“我觉得我听到小家伙在哭呢,帕特里斯。”
“我得上楼上去瞧瞧,”她感激不尽地接上口,离开了房间。
当她走到孩子跟前时,看到他正酣睡着。他并没在哭泣,人们不可能会听到什么哭声。她站在他身边,脸上露出深沉地审视的神色。
他真的觉得他听到了小孩的哭声吗?
第二十一章
后来有一天,她缓步在议会大街走着,看着沿街的商店橱窗。议会大街是一条主要的商业街。她这边看看,那边看看,并不想买什么东西,也不需要买什么。她只想让自己在这种无拘无束的环境中好好放松一下。洒满阳光的人行道上,是熙熙攘攘的穿着入时的逛商店的人们,她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周围的这些人们,在一天上午的这个时分,人群中大多数是女人们。她喜欢她们带来的这种热热闹闹、令人赏心悦目的活跃景象。喜欢这种无忧无虑的时光,这一短暂的休歇时刻(她到市区,是为哈泽德母亲办一件事,答应为她买一样东西);更主要的是她知道,有了这么个理由,她可以堂而皇之地外出逛街,而不会让人觉得她是有意躲到外面去。孩子一切安好,在她外出时,有人会很好地照看他的。更何况,她也很喜欢有这么一个短暂的分开,然后再回来的那种滋味。
不在离自己身后较近的公共汽车站上车,而是走到前面的下一站去上车,这是件很简单的事,只不过是散散步,溜达溜达而已。
就在这时,她听到身后有人在唤她的名字。听到第一个字,她就知道那是谁。她很高兴,心里觉得暖乎乎的。是比尔。身子还未转过去,她的脸上已显出满心欢喜的笑容。
他走路步子很大,充满活力,只用两步,他便已来到她的身边。
“嗨,我想我认出了你。”
他们面对面地站了一会儿。
“你离开办公室跑到外面来干什么?”
“我刚要回去。我是去看一个人。你呢?”
“我是来为妈妈取她在布鲁姆的店里订的进口英国丝线。不必要人家寄出,我能到那儿帮她取回去。”
“我和你一起走,”他主动提出。“这可是个随意逛逛的好借口。反正至少可以一起走到下一个拐角。”
“我正好要到那儿去坐车,”她对他说。
他们转过身,继续朝前走去,不过他们走得很慢很慢,依然保持着先前她一个人散步时的那种速度。
他皱皱鼻子,很满意地眯起眼朝天上看看。“隔一段时间到外面的阳光下散散步可真是不错。”
“可怜的受虐待的人。如果能有钱的话,每次你在工作时间要离开办公室外出的时候,我倒真乐意代你出去跑跑呢。”
他毫不掩饰地格格笑出声来。“如果爹爹要派我出去的话,我能有什么法子呢?当然话得说回来,每当他看看四周想找个人为他去跑腿时,我碰巧总是在他跟前。”
他们一齐站住了。
“那些东西看起来真是不错,”她夸赞道。
“是不错,”他附和着。“不过那是什么?”
“你当然清楚那是帽子。别摆出这么副了不起的样子。”
他们又朝前走去,接着又停下了。
“这就是所谓的观赏橱窗吧?”
“这就是所谓的观赏橱窗,就好像你不知道似的。”
“真有趣。你什么也没买,可你看到了许多东西。”
“如今说不定你也喜欢逛大街了吧,因为很有新奇感。等到你结了婚,买了许多东西,那时你就不会喜欢这么做了。”
下一个橱窗展示的是自来水笔,这是一个不超过两三码宽的狭小的玻璃陈列柜。
她没提出要停下看看。这回是他提出的,结果是让她跟他一起停了下来。
“等一下。我倒想起来了。我需要一支新钢笔。你能跟我一起进去一会,帮我挑选一支吗?”
“我该回去了,”她不太热心地说。
“只需要一会儿。我买起东西来很快。”
“我对钢笔可是一无所知,”她迟疑地答道。
“我也不在行。反正就是这么回事。两个人的脑子总比一个人的好。”这时他已轻轻挽起了她的手臂,想拉她进去。“哎,一起进去吧。只要我是一个人,人家就会把随便什么东西都塞给我的。”
“这话我根本就不信。你只是想找个伴罢了,”她笑起来,不过还是随他一起进去了。
他为她找了一个面对柜台的椅子,让她坐下。一个摆放钢笔的盒子拿了出来,打开了。他跟营业员逐一探讨起来,而她对此则反应冷淡。旋开了几支钢笔,在手边柜台上的一个墨水瓶里把钢笔灌满墨水,并在一本便条本上逐支试写,这本本子也是为了让顾客试笔而放在手边的柜台上的。
她就这么看着,尽力想装出一副感兴趣的样子,而实际上她是毫无兴趣。
突然,他对她说,“你觉得这支笔写起来怎么样?”说着,还没等她明白是怎么回事,便往她的手指里塞进一支钢笔,又把那本便条本放在她的手下。
不知不觉中,她的心思都集中在手中这支钢笔的分量和粗细上,注意力也都落在了笔尖写出的笔划会是粗还是细这个问题上,就这样她用这支笔在便条本上写起来。突然,本子最上边赫然留下了“海伦”这两个字,简直就像是这支钢笔自动写出来似的。或者说,这个词本身就充满了灵性。她赶快及时抑制住自己,没让钢笔再写出姓来。可就在她猛然停笔时,姓的第一个大写字母“G”的起始笔划已写在了纸上。
“嗳。让我自个也来试试吧。”他事先也不讲一声,一下就把钢笔和便条本从她手中拿了回去,弄得她根本来不及把写在纸上的字抹去或是改掉。
他究竟是看见了还是没看见,她不得而知。他没作任何表示。然而他的眼神却明白无误地显示出,他一定有了察觉,他怎么可能视而不见呢?
他随手涂了一两下便停住了。
“不行,”他对营业员说。“让我瞧瞧那一支。”
在他把手伸到盒子里去取另一支笔时,她设法不为人知地把便条本最上面那页写有该死的“海伦”字样的纸撕了下来,偷偷把它在手心里团成一团,扔到了地板上。
这么做了以后,她又后悔不及地意识到,或许这样一来更糟,还不如就让那两个字留在纸上的好。因为他肯定已经看见了那两个字,而如今她的这一举动只是让他明白了这么一个事实:她不想让他看见那两个字。换句话说,她这完全是弄巧成拙,更露出了自己的马脚;先是犯下了第一个错误,然后又吃力不讨好地想把它掩盖掉。
与此同时,他对买笔的兴趣一下消失殆尽。他抬眼看看营业员,正欲开口,她几乎一下就看出了他想说什么——就好像他已说出来似的——这是因为他的表情把他的心思暴露无遗。“没关系。我换个时间再来。”可就在这时,他看了她一眼,似乎醒悟到得把这件事情做得像是那么回事儿,于是,他马上以一种几乎是非常随意的口气换口说道,“好吧,喏,就挑这支吧。请随后把它送到我的办公室里来。”
他几乎看都没看这支笔一眼。看起来买哪支钢笔对他来说根本无关紧要。
这时,在经历这么一番没来由的紧张之后,她自己也想起来了,她陪他进来就是为了要帮他挑选一支钢笔。
“我们走吧?”他有所保留地说道。
两人分手时都显得有些紧张。她不知道这是因为他的原因呢还是得归咎于自己。或者说根本就是她的猜想。不过她觉得他们不像几分钟前相处得那样无拘无束轻松随意。
他没有为她陪他挑到一支钢笔而向她表示感谢,不过,至少对她来说,还是为此而对他感激不尽。在先前两人交谈时,他的眼睛一直看着她,这时却突然专注地向远处望去。他的眼睛不是往上看,直看着一幢大楼的顶部,就是往下看,直眺大街的前方,他四处都看可就是再也不看她,甚至在他说“你的车来了”,把她送上车,站在那儿为她付了车费的整个过程中都是这样。“再见。平安回家。晚上见。”他抬了抬帽子,接着,还不等把手放下,就转过身回去办他的事儿了,他那副模样就好像全然忘记了她的存在。可不知怎么的,她却知道这样的转变才是真实的。他比以往更注意她,至少他表现得就是这样。他们两人间有了距离,就这么回事儿。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膝部,这时,公共汽车载着她顺着行人拥挤的人行道一路向前开去。真滑稽,情况竟会改变得这么快;在她眼中,洒满阳光的人行道和熙熙攘攘的逛商店看上去已是索然无味。
假如这是一场有预谋的试探,一个陷阱——但不会,不可能是这样。她至少对这一点还能拿得准,尽管如此也并不能令人满意。他不可能事先知道他正好会在那儿碰到她,他们只是一起这么走走,直到走到那个卖钢笔的商场。就在今天早上他离开家里的时候,他甚至还不知道自己会去城里呢;那是以后才决定的。因此他也不可能事先等在那儿,同她搭话。随便怎么说,这都是自然发生的事,纯属偶然。
但是,或许就在他们一起漫步时,他正好一抬头,看见了那块商店的招牌,于是他脑子临机一动,产生了试探她的想法,这才即兴想出了这么个办法。当一个人在试一支新钢笔时,他总是随手写出自己的真名实姓,这几乎是人们一致公认的一种下意识的行为。那时他一定是想到了这一点,就像她现在意识到的一样。
然而,就是这种临时想到的当场试探,或多或少一定已经在他心中萌生出一种模模糊糊的对她的怀疑,要不,单这种事本身是不会使他有什么想法的。
当她拉着头上的那根拉索,准备下车时,她狠狠地责骂着自己:真是个小笨蛋!为什么你在跟他一起进商店前,竟然就没想到这一点呢?现在想到它还有什么用呢?
一两天以后的一个晚上,他脱下的外衣搭在一把椅子上,可此刻房间里却不见他的人影。她搜了他的外衣口袋,发现钢笔就插在口袋里,便把它抽了出来。她想好的借口是她正好想找一支笔写点东西。这是支金笔,上面刻了他的姓名的大写首字母;或许这是父亲或母亲送给他的,作为给他的生日或是圣诞节的一件有价值的、可长久使用的礼物。而且,这支笔书写相当流利,写出的字迹清晰、鲜明,他不可能想把它给换了。他也不是那种同时要在身上插两支钢笔的男人。
绝对没错,那天是对她的一场试探。而她已经实实在在地作出了一个反应,是他所希望得到的最实在的反应。
第二十二章
早些时候,她就听到门铃响,接着又听到楼下门厅里传来隐隐约约的互致问候声,她知道一定是有客人来了,而且客人必定还在那儿。她并没再去多想这事儿。这时,休正坐在他的便携式小澡盆里。在帮小宝宝洗澡时,一个人是不可能分心的。她擦干他的身子,抹上爽身粉,给他穿上衣服,再把他放在床上准备睡觉,然后她假装陪他一起多躺一会儿,准备瞅准机会,悄悄从他攥紧的小拳头里取出他洗澡时玩耍的赛璐珞小鸭,到这时,差不多一小时的时间就过去了。她很肯定地感觉到,那个来客,不管他是哪一位,这时也一定早就告辞了。有一点她可以吃准,那一定是个男客;任何一个六十至六十五岁的女客都会很乐意让对孙子宠爱有加的哈泽德母亲带上楼,看看她的孙子洗澡时的那般欢乐情景。事实上,这是几星期来她本人第一次没在这个时候亲自到场,哪怕是拿着毛巾,像小孩一样叽哩咕噜地同在澡盆里的小人儿说一通谁也听不懂的话。她时常还会插手进来,同在这方面无可挑剔的母亲一起帮小孩洗澡。只有发生了特别重要的事才会使她走开。
等她最后出了房间,往楼下走去时,她才觉得楼下的人显得异乎寻常的安静。只听到有一个单调、沉闷的低声在说着,就好像有谁正在读着什么,除此之外,听不到其他人的任何声音。
过了一会儿,她才发觉大家都待在书房里;这个房间通常在晚上是从没人去的。即使有人的话,也不会是所有人同时都待在那儿。她两次看见他们在里面,第一次是她从楼梯走下去时,接着是在她折回来,经过楼梯底下的那个在书房外的门厅时,她从离得更近的开着的门里瞥见了他们。
他们三人都在里面,还有另一个男人跟他们在一起,尽管她意识到自己以前至少见过这个人一两次,可她还不认识他,就像她曾见过任何一个到家里来过的人却跟他们并不熟悉一样。他在桌边,那盏阅读用的台灯开着,他用像唱歌一样的单调的声音大声地在读着什么。那不是一本书;看上去更像是一份打出来的报告。每过一小会儿,随着一阵清脆的纸张的簌簌声,一页纸翻过去,又开始读下一页。
没有说一句话。各人坐的距离不同,注意力集中的程度也不同。哈泽德父亲生在桌边,挨近那位独白者,全神贯注地听着他读出的每一个字,不时还慈祥地点着头。哈泽德母亲坐在一把安乐椅里,膝上放着一个篮子,在做着针线活,只是隔会儿才抬起头听一下。奇怪的是比尔也在场,他坐得离其他人远远的,一条腿翘在他坐的椅子扶手上,脑袋后仰,嘴里叼着一根烟斗,烟斗高高地翘向天花板,他的样子根本一点没在倾听,眼中一片茫然,似乎他人虽然很尽责而孝顺地跟他们呆在一起,可他的心思却完全在其他地方。
她想不为人知地从那儿经过,可偏偏哈泽德母亲在这个时候抬起头来,从没关上的门缝中看见了她经过的身影。“她在那儿,”她说。接着,传来了她的叫声,使得帕特里斯停住了脚。“帕特里斯,亲爱的,请过来一下。我们需要你。”
她转过身子,向房里走去,她的喉咙突然抽紧了。
单调的声音给打断了,等候着。一个私人侦探?不,不,这不可能。她曾在这幢房子里,在一种相当友好的气氛中见过他,对此她完全有把握。可摊开在他面前的那许多卷宗——
“帕特里斯,你是认识泰伊·温思罗普的。”
“是的,我知道我们以前见过面。”她走上前去,同他握握手。她很小心地不让自己的眼睛去看桌子,这么做可真不容易。
“泰伊是父亲的律师,”哈泽德母亲很偏爱地说道。似乎确实不用再对一个老朋友多作介绍,在这样的场合,就这么说明一下仅够了。
“也是一个打高尔夫球的对手,”桌边的男人补充道。
“对手?”哈泽德父亲愤愤然地反问了一句。“就凭你打出的那种球,我才不把它称为竞赛呢。所谓对手,他的水平必定是多多少少跟你相差无几。我倒觉得把它称之为安慰赛更恰当。”
比尔的头和烟斗又落到了水平方向。“把一只手绑在身后跟他打,对不,爹?”他挑逗地说道。
“是啊,绑起我的手,”律师迅速说道,悄悄跟做儿子的眨了眨眼睛。“尤其是在上个星期天。”
“好了,你们三个人;”哈泽德母亲满脸笑容地指责道。“我还有事情要干。帕特里斯也是。我可不能整夜坐在这儿。”
他们重又变得严肃起来。比尔已经站起身,拖过一把椅子,为她放在桌边。“坐下吧,帕特里斯,跟我们在一块儿,”他发出了邀请。
“是的,我们要你也来听听这个,帕特里斯,”见到她有点犹豫的样子,哈泽德父亲也敦促道。“这事跟你也有关。”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就是想往喉咙那儿放。她完全是凭着毅力才把手放了下来。她坐了下来,稍稍有点不安。
律师清了清嗓子。“唔,我想这事大约就是这样,唐纳德。余下的部分就跟前面的一样。”
哈泽德父亲把自己的椅子拖得更近些。“行。现在能让我签名了吧?”
哈泽德母亲手中的某件针线活做好了,她用牙咬断了一根线,然后把针线活放回篮子里,准备起身离开。“亲爱的,你最好还是先把这是怎么回事告诉帕特里斯。难道你不想让她知道吗?”
“我来为你告诉她吧,”温思罗普提议道。“我可以把这事用比你更精炼的几句话就说明白。”他朝她转过身,眼光从他戴的眼镜上面友好地注视着她。“唐纳德正要修改他的遗嘱的条文,想加进一个附录。你瞧,原先的遗嘱是在格雷斯之后,剩下的遗产则由比尔和休平分。现在我们正在进行修改,将遗产的四分之一归比尔,其余的则全归你。”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开始在发烧,就好像有一道火热的绯红色的光正集中照射在那儿,这一点他们全都能看见。她只想赶快离开桌子,从这儿逃走,但她似乎给困在椅子里,动弹不得,这真是一种折磨人的感觉。
她尽力想使自己平静地说话,两次润湿了嘴唇,把声音压低。“我不愿你们那么做。我不愿自己也在遗嘱的受益人之列。”
“别这么想,”比尔真诚地笑着说。“你没有一点工作。我有爹爹的生意——”
“那是比尔自己的建议,”哈泽德母亲把话跟她挑明了。
“在两个孩子满二十一岁那一天,我分别给他们一大笔现金,作为他们的一个开始——”
这时,她站了起来,依次朝向每一个人,几乎是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不,请别这样!决不要把我的名字写在那上面!我不愿让我的名字写上去!”她能做的就是把两手交叉握得紧紧的,朝着哈泽德父亲。“爹!你就不能听我说一句吗?”
“那都是为了休,亲爱的,”哈泽德母亲在一旁机敏地要他知道。“难道你不明白吗?”
“是的,我知道;我们都为休而悲伤,但她总得生活下去。她有一个孩子要她去照顾,这些事不该因为感情的因素而拖延,在适当的时候必须对他们加以照顾。”
她转身飞快地从房间里跑了出去。他们也没想再去追她。
她在身后关上房门。她抬起两条胳膊紧紧抱住自己的头,急急地在屋里来回走了两三次。她嘴里低声吐出了“骗子!”这两个字。“小偷!这就像有人从窗户里爬进去——”
大约半小时以后,门上传来一下轻轻的敲门声。她走过去,把门打开,比尔站在门外。
“嗨,”他有点不自然地说。
“嗨,”她说,同样的不自然。
就好像他们不是在半小时前刚见过,却已有两三天没见过面一样。
“他在遗嘱上签了字,”他说。“在你走了以后。温思罗普把它带走了。他也签名作了证。不管你想要还是不想要,这事现在就这么定了。”
她没吭声。先前在楼下的那场争斗已经失败了,现在只不过是最后的公告。
他看着她,眼神令她捉摸不定。似乎是既有在机敏地对她进行估价,同样也有对她的不理解,又闪现一丝赞美的神色。
“我知道,”他说,“我不明白对这件事你为什么要抱这样的态度。我可不赞同你的行为,我认为你在这事上的态度是不对的。”他以信任的口吻稍稍放低了嗓音。“不过不管怎么说,我很高兴你对这事表现出这样的态度。我倒喜欢你对这事有这样的态度。”他突然向她伸出手。“想握握手道声晚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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