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五六个一身短打扮、长得稀奇古怪的人,跟在一个长官后边,立即引来许多路人的目光,有知道底细的人说:
“走在前头的长官是行台府负责洛阳内部保卫的张亮,专搞一些秘密工作。”
有人听了不屑地说:“这大摇大摆地搞什么秘密工作?”张亮确实负责一支一千多人的地下组织,这些人在陕东各地活动,暗中结交豪杰,联络众人,等待时变。
一行人来到行台府后院的一个大厅里,张亮指着一个穿长衫教授打扮的人,对这些山东豪杰说:
“这是行台府新任司勋郎中杜如晦,从长安带来秦王对大家的问候。”
杜如晦含笑点点头,表示谢意,他先把手一拍,立即有三个从人手端托盘从屏风后走了过来,托盘上各有五六块金砖。山东大侠们一看,都露出不屑的神色。行侠仗义之人,哪能把钱财看在眼里。
“这是秦王的意思,初次见面,还望笑纳。”杜如晦作一个罗圈揖说。
“这,这,怎么好意思?”金砖犹如刚出炉的烤红薯,大侠们想拿又不好意思拿。张亮走过来,拿起金砖就往各人怀里塞——“拿着,拿着,秦王送的东西不拿着反而不好。”
刘黑子一脸无奈的样子,叹息着把金砖收下。其他人一见大哥拿了、也就不再客气了。
言归正传,杜如晦简略说了一下当前的形势和任务,要求几位大侠多多联络,时刻做好准备,去执行秦王的命令。
各位大侠手拿金砖,朗声答应,张亮又叫过一个叫王保的副将,对大家说:
“各位豪杰以后直接找王保联系。”
没有不透风的墙,张亮等人的频繁活动,引起了东宫人员的注意。情况迅速反映到太子李建成那里,李建成闻之后,如获至宝,赶紧找李元吉商议此事,由李元吉罗列秦府罪状,出面告发。武德九年(626年)三月,高祖游幸昆明池。李元吉带着黑材料,直接闯行宫后苑找高祖告御状。绕过荷花水榭,远远见高祖指手画脚和张婕妤说话,好像有什么事。李元吉悄声问引路的内侍:“皇上有事?”
近侍半捂着嘴,小声说:
“洛阳东下苇口子有五十六顷良田,让张婕妤的父亲看上眼了。张婕妤为他父亲奏要了这块地,哪知张婕妤的爹拿着皇上的手诏要地时,却让淮安王李神通捷足先登占去了。”
“李神通敢违抗手诏?”李元吉问。
“抗诏倒不敢明说,淮安王耿直得很,说这几十顷地是秦王赠予他的,秦王的教令比手诏先下达,因此坚决不给。这不,张婕妤正跟皇上哭诉呢。”
李元吉攥了攥袖简里的密奏,暗笑道:“光张婕妤这一件事,就够你李世民喝一壶了。”
李元吉在水榭这边故意探头探脑,迟疑不前。正在气头上的高祖看见了他,不高兴地问:“你又干什么?”
李元吉这才快步走过去。张婕妤看了他一眼,抹抹眼泪,摇摇摆摆地走了。
“父皇。”李元吉叫一声,收回盯着张婕妤的目光,从袖中掏出奏折递过去,“父皇,出大事了。”
高祖板着脸不说话,也不去接那奏折。本来天下无大事,高祖年纪也大了,喜欢到近处走走。他来昆明池玩的,没想到这婕妤、那贵妃竟有这么多烦心事。
李元吉抖抖奏折,煞有介事地说:
“秦王委派将领张亮统左右王保等千余人,阴结山东豪杰以俟变,且多出金帛,恣其所用。其反心昭然,这股恶势力如不及时铲除,恐怕……”
高祖一听,眼睁得好大:“真有此事?”
“千真万确,千真万确。”
这不是一件小事,有影没影先把人抓起来再说,高祖一指旁边的近侍:
“去通知御史台,马上去洛阳把张亮抓起来,严加审讯,如情况属实,严加惩处。”
近侍答应着去了。李元吉心中暗喜,往前走半步,适时地再往李世民身上踏一脚,压低声音对高祖说:
“张亮只是个小卒子,幕后的关键人物是秦王。他的左右多是山东人,多少年来就在山东一带聚集地方势力,以形势险要的东都洛阳作为据点,总有一天会与长安分庭抗礼,到那时候这大唐可就大乱了。儿臣思考来思考去,为千秋基业之计,不如及早把秦王除掉!”
李元吉右手下意识做了一个砍头的姿势,高祖不吭声,好像有点反感。李元吉也自觉这个手势做得有些过火,停了一会,见高祖表情仍很严肃,不说话。李元吉弯着腰悄悄地告退了,走出了很远,笑出声来,心说:老爹你自己好好想想吧。等除了李世民,李建成就不在话下,我一个动作就把他放倒了。
李元吉走后没多久,裴寂、封德彝又来找高祖叙话,两人是随驾而来。君臣三人扯了一会家常的话,高祖不由自主说了几件秦王不应该的事。高祖有些伤感地说:
“此儿久典兵在外,为书生所教,非复昔日子也。”
“是啊,”裴寂附和着,“人的优点也是人的缺点,秦王作战勇猛,善于排兵布阵,但自高自大,从来没有把谁放在眼里,有时连皇上也……”
裴寂末一句没说完就不说了,这是他裴寂一贯的风格,话让人听出意思来,又不全说出来。
封德彝也表现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说道:“秦王倚仗有大功,不服处在太子之下,如果不立他当太子,希望早点作出安排。”
高祖不说话,拿眼看着裴寂,意思要裴寂拿拿意见。裴寂想了许久,好像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
“太平盛世,也不需要秦王来领兵打仗了。不如封秦王一个逍遥王,削其全部官职和兵权。限定一个地方让其终老一生,这样于国于家都有利。”
高祖听了,并不点头认可,但心里有了罢黜秦王的念头。转过一天,高祖召来萧瑀、陈叔达,想听听这两个直性子人的意见。
话一开头,高祖刚要把罢黜秦王的话说出来,陈叔达就第一个站出来旗帜鲜明地表示反对:
“秦王有大功于天下,绝对不可黜也,且性情刚烈,若加挫抑恐不胜忧愤,或有不测之疾,陛下悔之不及!”
说得有些道理,高祖仍不服气,又提起张婕妤父亲要地那件事,气呼呼地说:
“他也太过乖张,连朕的手诏都敢违背。”萧瑀接过话头说:
“此事事出有因,应另作别论。秦王以英名行事,处事端正,从未有什么违规的行为,一些枝节也是一些别有用心的人信口说出。”高祖听了这个话,听了那个话,心里拿不定主意,罢黜秦王的念头也渐渐地消了下去。
不打仗了,李世民的大半心思却要用在怎样对付东宫和齐王府上。除派张亮做陕东工作外,还在秘密策反李建成、李元吉的手下。这天下午,天下着毛毛细雨,李世民一身便装,乘着一顶不起眼的小轿,悄悄来到长孙无忌家中。
长孙无忌早早在角门口接着,两人是妹夫舅子关系,用不了多客气,李世民问:“人来了吗?”
“来了。”长孙无忌前头带路,引李世民一路曲里拐弯来到后院,后院西北角落柴禾垛旁,有一间杂物房,长孙无忌推门让李世民进去,好家伙,里面豁然开朗,装饰精致,桌椅床凳一应俱全,密室建得不错,李世民满意地点了点头。
密室没有窗户,几只大白烛燃得正旺,照得四壁亮闪闪的,靠墙案几旁边的太师椅上,早有一个人。见有人进来,忙站起身来:“秦王殿下。”那人认清了来人,就要跪下行礼,李世民紧走两步,一把搀住。
“这是太子率更寺内率更丞王至,”长孙无忌介绍说,“早已是我们的老朋友了。”
“请坐,坐下说。”李世民客气得不得了,亲自拉过椅子让给王珪。
王珪并没有显得受宠若惊,还一个礼,待秦王坐下,自己才从从容容坐下,静听秦王发话。
“前次差长孙先生送去一些薄礼,率更令丞为何又退了回来?”李世民微笑着问。
王珪答道:
“至职为太子率更令丞,收受殿下金银于理不合。”这话表面光滑,却有些于理不通。身为太子的人,私谒秦王难道于理应当?李世民笑着问:
“那率更令丞为何又帮我呢?”
“至一向佩服殿下,感殿下德威,心向殿下,为义而不为财也。”
这话李世民爱听,他连连点头,向王珪简略谈了谈目前形势,谈了谈他与太子、齐王的过节,王珪很明白这事,悉心听教。李世民见对方很诚实,最后又情不自禁许愿道:“率更令一心向我,他日必有厚报之时!”王珪看了一眼长孙无忌,说:
“此处没有外人,容至直言,东宫及齐王府私养骁勇,多达数千人,就在京师的军事实力而言,东宫加上齐王府要比秦府强大,殿下若想在非常时期掌握主动权,必须在玄武门将领身上下功夫。”
王至是聪明人,一语道破关键。玄武门即宫城北门,地位重要,是中央禁卫部队屯宁之所,控制玄武门,即把握了宫城的命脉。李世民老谋深算,早有此意,且已着手开展这方面的工作。但他仍显得有些不解地问王至:“玄武门门卫将领常何是东宫旧属,恐难以争取。”
王至拱手道:“殿下记得年上在东宫饮酒呕血时,淮安王抱殿下避往西宫,紧急之时,即是常何放行。若无忠心,定不会放过殿下的。常何虽随太子平定过河北,我观此人,私下还是敬慕殿下的。”
拉拢常何的工作,李世民已做得差不多了,今天王至提起这事,李世民装作不明白,顺便又问了一些常何的事。又聊了一些别的话,王至怕离开东宫久了有人怀疑,先告辞走了。李世民和长孙无忌就在密室摆开酒菜,密谈起来。说起李建成的猜忌和李元吉的蛮横,长孙无忌挑明话头说:“当今之势,非你即我,非生即死。殿下仁厚,不愿‘骨肉相残’,但东宫、齐王府却时刻准备‘骨肉相残’。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反正是下手,还不如早下手!”
长孙无忌直言不讳地阐明了自己的心意,李世民早已在心里想过,要想实现自己君临天下的抱负,只有策动政变;政变的第一步就要杀掉李建成、李元吉。骨肉相残,这是怎样一个局面?李世民在心里千思万想过。干,就要成功,若不成功,徒落个千古骂名,惹天下人耻笑。
即使在大舅子兼心腹面前,李世民也表现得很含蓄,他沉默了一会说:
“先把外围工作做扎实,时机成熟后再说。”
两人又讨论了一些常何的问题,并决定加快收买玄武门的其他将领,通过种种渠道,把秦王府私蓄的勇士安插到羽林军中去。正讨论的起劲时,密室里的暗铃响起,有人要来,长孙无忌走过去打开门,长孙的舅舅高士廉走了进来。高士廉职任雍州治中,是秦王府的心腹之人之一,亲戚连亲戚,他此时来密室,必有要事相告。
“殿下,”高士廉施一礼说,“据御史台的内线说,皇上敕令御史台抓了张亮来京师讯问。”
李世民心里一惊,和长孙无忌交换了一下眼神,果断地对高士廉说:“这一定是东宫、齐王府捣的鬼,马上差人传话给张亮,让他什么话都不要说,我自想法救他。”高士廉点点头,即刻告辞走了。
御史台高层自然有李世民的人,使上金银以后,又加上张亮终无一言,拷问来拷问去,御史台只得行文上奏,言张亮结交山东豪杰、图谋不轨之事查无证据。高祖阅后,只得批了个:允其返回洛阳。
李元吉见一个小小的张亮也陷害不成,心中暴躁,蹬蹬蹬跑到后宫,张嘴就对高祖说:“李世民当杀!”
高祖知三胡素来办事毛躁,便拍了拍他的肩说:
“三兄弟中你年龄最小,朕内心偏爱于你,此种‘杀兄害弟’的话若出自别人口,朕定不饶他。再说你二哥有定天下之功,又没有别的大罪,不能诛杀无辜。”
李元吉梗着脖子说:
“当年东都初平时,老二瞻前顾后,不还长安,又散钱帛以树私恩,又违敕命,夺张婕妤父田,不把父皇放在眼里。其反状已露,理当诛杀,何谓无罪!”
高祖叹了一口气,拉三胡坐下,说:
“你兄弟三个,什么时候能和睦相处,我大唐就没有憾事了。朕死也能瞑目,这一点你要理解父皇的心啊!”
李元吉见说不动父皇的心,又转想别的点子,说:
“李世民长期带兵,心比天高。其左右幕僚为了封侯入相,出人头地,总想让李世民入主天下,找空就劝其策动政变。记得父皇说李世民被‘书生所累’,儿臣观房玄龄、杜如晦非平凡之辈,他俩和李世民在一块,早晚得出事。”
此话高祖听了觉得对味,闷着头想了一会。李元吉见说到父皇的心坎上,于是告退,转而找尹德妃去了。
尹德妃是李渊的最爱。李元吉心想:让她吹吹枕头风,不愁房、杜二人不倒。砍去李世民这两只手,找机会再把尉迟敬德、程咬金等猛将调离秦王府,又等于砍去李世民的两只脚。无手无脚之人,纵有天大的本事,还不是我李元吉桌上的一道菜?三夹两夹夹没了。
当了皇帝了,普天之下都是自己的,可除了朝会、出行之外,又无以表现自己的至尊富贵,高祖于是常常在后宫设宴,使嫔妃、太子、公主、诸王及宠臣一起赴宴。在珠围翠绕,山珍海味,杯觥交错中体会当皇帝拥有天下的喜悦。
美丽的春天又来了,太极宫的后苑里,春暖花开,景色怡人。宽大的后殿里,豪华的御宴专用红木桌椅次第排开,左边坐着花枝招展的妃嫔内眷,中间是油光粉面的公子王孙,右边是嬉笑颜开的宠臣贵戚。那些侍候的宫女太监,穿梭往来,动作利落,却又脚步轻轻。精雕细刻的花纹木格窗户全部推开,窗外红花绿叶,粉蝶旋舞,靓鸟啁啾。御座上的高祖频频点头:人活到这个份上,又有何求?
“众卿喝了这一杯!”高祖嚷道。
“谢圣上隆恩,喝!喝!”众人连忙附和。
高祖嘴里咂着世界上最美的酒,大发感慨:“我李唐代有天下,一是顺天应时,所谓‘天道将改’,我老君子孙治世;再则我李姓子弟个个有出息,圣武龙兴,光宅中夏。”
李姓王公听高祖这一说,忙拱手谦虚地说:“此亦陛下之盛德,天命归于陛下。”
李世民也在想,说什么话讨皇上喜欢,但一时想不出自己认为满意的话来。想父皇一生最爱母后,而母后早逝,若此时思念母后,必讨父皇喜欢,也能抹去父皇对张亮一事的不快。想到这里,李世民稳定了一下情绪,在酒桌旁唉声叹气起来,见没人注意,又用手揉眼睛,揉着揉着流起泪来,还小声地抽泣起来。众王公一看秦王没缘由地哭了,都惊得不知所措。高祖一见,很不痛快,手抚桌案喝道:
“朕与众王亲饮宴正乐,秦王所哭何为?”
李世民不慌不忙,从容答道:“儿臣见此太平光景,丰盛筵席,想想太穆皇后早逝,不得见李唐有天,因而伤心流泪。”
好孝顺的儿子,高祖也觉伤感,点点头说:
“是啊,太穆皇后是好,她深谋远虑,钩沉致远,曾劝我献骏马于隋炀帝,以消灾避祸,事实证明她的想法是对的。皇后四十五岁就匆匆离开了人世,没有看到朕创立唐朝,朕也感叹她去世地过早了。”
李建成、李元吉见李世民表演成功,引起父皇的一番感慨,心里嫉妒。哥俩交头接耳一番,又定下一番妙计。李元吉自恃和尹德妃近乎,乘乱走到了她的身后,对她耳语了一番。尹德妃打心眼里喜欢愣头愣脑却不乏坏心眼的三胡,听了他的话,频频点头,为了表示真心认可,又从酒桌底下伸手,捏了李元吉一把。酒宴散去,尹德妃扶高祖回后宫,高祖还沉浸在刚才的伤感之中,兀自唏嘘不已,尹德妃撇着嘴,水袖一甩,说:“皇上以为秦王酒宴上流泪为何?”
高祖答道:“太穆皇后在日,心袒二郎,二郎孝谨,所以悲泣。”
“非也,非也。”尹德妃头摇得拨郎鼓似的,“秦王正是不识好歹之人。今海内升平,陛下年事已高,正当颐养欢娱。酒宴之时,秦王独自流涕,一则不顾陛下身体,二则憎恨妾等。今陛下亲眼所见,尚且如此,陛下万岁后,妾等母子焉能为秦王所容?”高祖一听,此话也是,摸了摸尹德妃的脸说:“谅他也不敢怎的。”
尹德妃泪珠已下来了,滚珠似的:
“皇太子仁孝,齐王大度,陛下以妾母子嘱托,必能保全。秦王有狼子之心,千万不要让他成什么气候。”
见高祖已有所动,尹德妃继续煽风道:“听说秦王左右,如那房玄龄、杜如晦,日夜劝秦王行大事。秦王虽是陛下的亲儿,恐坏话听多了,也不把陛下放在眼里。”
话说得有些粗鄙,但高祖听了颇觉是那么回事,他当即指示旁边的太监:
“传朕旨意:房玄龄、杜如晦永不更事秦王!”
太监应声去了。尹德妃心中暗喜,扶侍高祖睡下,待高祖打呼噜起,忙撤身退出寝殿、摇摇摆摆找齐王报喜去了。
李元吉正在偏殿候着,尹德妃手半捂着嘴,笑嘻嘻地把事说了,李元吉心里高兴极了,乘着酒劲亲了尹德妃一口,尹德妃见眼前无人,顺势往李元吉怀里一倒,元吉狠狠搂了一下,想想大事未成,又推开尹德妃:
“忍一忍,等咱当家做主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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