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宁州宁君县珍珠山里,林木茂密,清泉飞瀑。人在这里,从不觉得夏天有多热,是个理想的避暑所在。高祖的行宫仁智宫就建在这山谷之中。
也不用打扇子,也不用擦汗了。李渊坐在珍珠泉边的凉亭里,和裴寂等近臣一起吃喝玩乐。周围到处是宫女们衣袂的飘香和银铃般悦耳的笑声。
“皇上建立了大唐王朝,开万世之伟业,说来并没费多大事啊,这岂不是上天的有意安排?”裴寂搜肠刮肚,专捡好听的话逗高祖高兴。
高祖“嗯”了一声,又严肃地说:
“李密、王世充的势力也很强啊,当时就胜过我,可朕还是打败了他们。”
“这不说天子自有天命吗,皇上即使在家睡大觉,也会有人来推举皇上。”
高祖手拿着玉如意指着裴寂笑着,“睡大觉哪能当上皇帝,整天睡大觉连一间屋也盖不起来。”
“皇上的几个龙子也很厉害啊!像太子李建成,仪表堂堂,处事稳重;像秦王李世民,冲锋在前,所向披靡;像齐王元吉,膂力过人,天纵英才……皇子们也对您很孝顺,各自担当着军事、行政等重任,没有一个不识好歹、调皮捣蛋的。”
“这倒也是。”高祖抚摸着后脑勺,感慨地说,“当皇帝虽说不能长生不老,但朕有这么几个好儿子,也就知足了。”
正在这时,秦王李世民全身戎装,神色匆匆走了过来,看了看裴寂,欲说还休。
“什么事?裴寂又不是外人,用不着回避。”高祖道。
“父皇,太子李建成欲成篡逆,已命庆州都督杨文干起兵,围剿仁智宫。现密书、兵甲俱已解来,当事人尔朱焕、桥公山畏惧天威,上奏告变。”
刚才还在谈论儿女孝顺的事。接着就传来太子兵变的消息。高祖脸上有些挂不住,手中的玉如意“叭”一声掉在地上摔成几段,急问道:
“怎,怎么……他们竟来围剿仁智宫?”
李世民一言不发,两眼望着高祖,心里说,太子造反,看你怎么办?裴寂在一旁接过话头说:
“事情还不至于这么严重。有什么事,召太子来,当面一问不就清楚了?至于杨文干,遣一将召回来就行了。”
李世民想把事情说得严重,裴寂想把大事化小。高祖定了定神,下旨道:“以开御前会议的名义,诏令太子立至行在宫;差宇文颖驰往庆州,召杨文干返回京都述职,到京后,立即逮捕。”
旨意一下,立即有人去执行,几匹快马离开仁智宫,朝两个方向流星般地驰去。
李建成正在加紧训练长林兵,一旦杨文干兵围仁智宫得手,长林兵将迅速接管皇宫大内、南衙等要害部位。正在李建成既紧张又兴奋地做准备的时候,忽闻敕令来到,命太子立即到仁智宫开会。李建成痴痴的,犹如喝醉了酒一般,嘴里喃喃地说:
“‘立至行宫’,刚走了十来天,有这么重要的会吗?父皇一定知道我起兵的事了。”
太子舍人徐师谟在一旁问:“殿下到底去不去仁智宫?”
“我不敢去啊,我不敢见父皇的面啊。”李建成脸色惨白地说。徐师谟一向好高骛远,断然地说:
“事情已经如此,殿下不如据城起兵,即皇帝位,发兵踏平仁智宫。”
“篡位弑君,可是大不义啊,这个皇帝位我也做不稳啊,那些京城将领们也不听我的啊。”李建成关键时候还颇有自知之明。“我们可以宣称秦王挟持君主,欲行篡逆,殿下所以举兵讨伐……”徐师谟苦口婆心地劝着。主簿赵弘智见徐师谟一味劝太子起兵,情知不是好事,冲到面前大声说:“高祖、秦王亲信密布,贸然起兵无异于自取灭亡。殿下应贬损车服,摒去从人至行宫谢罪。”
“谢罪就能饶了我了?”李建成不安地问。
“皇帝仁慈,决不会伤害自己的孩子。再说殿下运兵甲与杨文干,纯粹为自保,并不涉及篡位之事,殿下尽可放心地去仁智宫。”李建成寻思了一番,觉得赵弘智说的有道理。圣上决不会对我怎么样,私发豳州铁骑的事,父皇不也是轻轻说了我两句就算了吗?我毕竟是一国之皇储,父皇疼爱的就是我。主意一定,李建成来到封德彝府上,把眼下的形势和老封说了一下,再三拜托说:
“万望中书令寄一书信与皇上,就说我留守京城,事事以皇上为重,决没有做什么出格举动。总而言之一句话,大人能为我说多少好话就说多少好话。”
封德彝一口应承下来。拿人的手软,吃人的嘴软,说几番好话,对于封德彝这样饱学之士来说,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安排好京城诸事,李建成乘车浩浩荡荡向宁州驰去,排场丝毫不亚于往日,只是到了距仁智宫尚有六十里的毛鸿宾堡,才把从人留了下来,只带着太子中允王珪、左卫率韦挺、詹事、主簿赵弘智等人,乘一辆旧车马去,前去仁智宫。
行宫不远面前迎,李建成心里像揣了一只小兔子,得得乱跳。每向前迈一步,都很艰难。行宫的羽林军们,一个个像木桩子一样,纹丝不动,煞是威严。李建成左看右看,眼珠上下乱动,惊慌之色溢于言表。赵弘智鼓励他说:
“殿下别怕,别在这些下人面前丢了威仪。照咱原先商议好的,见了皇上,只管叩头就是,皇上要是太生气,您就头往地上撞。”
“撞烂头怎么办?”
“只管撞就是,不死就行,只有作践自己才能让皇上饶了你,”李建成频频点头,内宫门口,裴寂早在门口迎接,他无言地看了李建成一眼,拉着李建成的手拍了拍,一切尽在不言中。李建成迈着小步,垂着手,稍稍弯了一下腰,跟在裴寂背后,小心翼翼,一副知错将改的样子。
珠帘挑起,但见高祖背着手,脸涨得通红,正愤怒地看着窗外。李建成就地趴倒,匍匐向前,在高祖脚跟前叩起头来,一下,二下,三下……五寸厚的特制地砖让他磕地“嗡嗡”直响,头上的血针“呼呼”直冒,犹叩头不止。
“圣上,太子已经知错了,您就原谅他吧,他在您跟前怎么也是个孩子呀。”裴寂拉了拉高祖的龙被,柔声劝道。
高祖袖子一抖,甩开了裴寂,指着地上的李建成骂道:
“逆子,大唐开国之初,就行此不道之事,你想让朕像隋朝一样,不到二世就亡国吗?逆子,不堪为太子!”高祖气愤难当,连俚俗粗话都骂了出来,还没骂完,但见李建成纵身跃起,一个倒栽葱,头朝地跌了下来。李建成孬好身上是有些功夫的人,只听“哐dang”一声,几致气绝,头上咕咕冒气,人像死了一般。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坏了,太子昏过去了。”裴寂大呼小叫地说,又急忙招手叫太监,“快,快传御医紧急施救!”
“我看谁敢救他?!”高祖盛怒不息,指着地上的李建成狠狠地说,“如此逆子,死了活该!”
李建成在地上艰难地蠕动了一下,想再爬起来,又几乎不能承受,一个抽搐,又趴在地上,头上的血顺着砖缝,慢慢向高祖脚下流去。
高祖看了又心疼又气恼,跺了一下脚:“逆子,你这活活地气死朕了。”说着,高祖向里间屋去。裴寂急忙挥手,过来几个太监,手忙脚乱地把李建成抬了出去。
入夜,高祖歪坐在御榻上,脸灰灰的,饭也不想吃,御膳刚端上来,就让高祖挥手给赶了下去。裴寂、萧瑀等大臣轮番劝说,也不管用。这时,殿中监陈福走了进来,请旨道:“启奏圣上,太子等人如何安置?”
高祖坐起身来,指着陈福说:
“弄个帷幕把他围起来就行了,哪个殿都不让他住。”
裴寂说:“珍珠山里夜里温度低,得盖被子,别冻着太子。”一句话提醒了高祖,高祖叫道:
“不给他被褥,只给他些麦饭充饥,饿不死就成。”
陈福第一次见圣上发这么大火,只得悄悄退了下去,心里说,堂堂太子落到了这步田地,和叫花子差不多,恐怕是没有了日后当皇上的天命喽。
秦王李世民检查了一圈行宫的防卫,来到寝殿,劝父皇用膳,高祖这才勉强吃了几小口。吃过饭,累了一天的高祖躺在龙床上,又突然起来,使人叫来李世民说:
“朕右眼皮直跳,为防万一,今晚不在仁智宫住了,你去安排一下,咱们到几十里外找个村庄住去。注意保密,只带咱们的贴身宿卫。”
李世民觉得父皇有些紧张过度,想劝说皇上留在宫中,可嘴动了动,话又咽了下去,自去安排出宫事宜。
月光如水,草虫唧唧,等宫内的人都睡觉了,李世民等百余宿卫拥着高祖向南山而去。
那司农卿宇文颖奉高祖之命驰召杨文干,哪想到宇文颖和杨文干是穿一条腿的裤子,早有反叛之心。到了宁州,宇文颖把事情原原本本露给了杨文干,杨文干一捋胳膊——“一不做,二不休,事已至此,反他娘的!”
杨文干早就有所准备,接着就召集起一万余人,以宇文颖为军师,自为行军大元帅,以匡扶太子李建成的名义,举兵向宁州进发。高祖领人在山外转了一夜,直到天明才返回仁智宫,也没碰见什么意外,心情为之安定了许多。但刚过半天,急报杨文干在庆州起兵,庆州南至宁州一百二十里,再到宜君县的仁智宫也不过两天的路程。高祖掐指一算,大吃一惊,当即指派左武卫将军钱九陇率二千羽林军前去讨伐,并驰命灵州都督杨师道起兵策应。钱九陇刚刚派出,第二天一早,快马送来急报,言杨文干已袭破宁州,高祖心急火燎,召来李世民说:
“叛军前锋离仁智宫不远了,你要亲自去讨伐才行。”
李世民不以为然地说:“文干竖子,敢为狂逆,估计府中的僚属也会把他杀了。无名小辈,何足挂齿,派我府中大将程咬金前去讨伐,必定旗开得胜,手到擒来。”
高祖摇了摇头:“不然,杨文干事连李建成,恐响应者众多。你须领兵前去,等剿灭叛贼回来后,朕立你为太子。”
李世民心中一阵窃喜,却又不放心地问:“那太子怎么办?”
“吾不能效隋文帝自诛其子,当封李建成为蜀王,蜀兵脆弱,地亦僻远,他日若能事你,你应全之,不能事你,则取之亦易。”李世民二话不说,即领着程咬金等悍将,点起二千人马,精神抖擞地杀奔宁州。
李世民一走,裴寂等大臣就涌了上来,轮番劝说高祖。裴寂抹着眼泪,动情地说:
“皇上啊,听说你要废立太子,这可万万使不得啊,当年隋文帝废了太子,由此动摇了国家的根本,酿成天下大乱。太子并非想对圣上不利,只是受小人蛊惑,行动有些过火罢了……”裴寂没说完,从京都快马送来一封密信,为中书令封德彝所写,高祖打开观瞧,上云:
臣闻杨文干作乱,乃大吃一惊。又闻太子为背后主谋,臣亦大吃一惊。臣依皇上所嘱,每日协助太子理事,但见太子忠勤事国,每处一事,言必称圣上教诲如何,其恭敬之情溢于言表。臣在太子身边,最不信太子逆乱之传言。太子乃一国之皇储,关系我皇朝传祚之长久。万不可轻加废立,以至亲者怨,仇者快。臣封伦临表再拜于京城。
又:如无事,速发太子还京城居守。
李渊看得心乱如麻,头重脚轻,摇手遣退裴寂等人,而后在宫女的搀扶下步入后殿,他准备好好静下来想一想。
后殿里,尹德妃、张婕妤等宠妃,早得到李建成“予以关照”的口信,见高祖回来,尹德妃一甩水袖,大惊小怪地说:“听说皇上要废立太子,这可是万万使不得的事啊。李建成仁孝厚诚,见臣妾就一口一个阿娘地叫,哪像那秦王,一脸凶相,杀人无数。妾可听说,马上打天下,孝贤治……”
“去去去,一边去。”高祖一听“孝贤”字眼就有些烦。
尹德妃也不见怪,蹲下身子轻轻地给高祖捶腿,高祖望着她那美丽可爱的脸蛋,气也渐渐消了。
尹德妃走了,张婕妤又偎上来,她柔声柔气地说:
“臣妾听外面传言,文干囚徒,自为主张,非干太子事。太子仁孝,怕圣上气上加气,所以不加辩解。臣妾又听陈福说,太子在帷幕里日夜啜泣,饭也不肯吃,后悔当初看错了杨文干……”高祖耳朵里塞得满满的,又被枕头风吹得痒痒的。人也迷糊起来,也弄不清李建成到底有没有参与谋逆。
尹德妃样貌妩媚,人也机灵,在李渊面前很是得宠。李建成深知枕边风的厉害,常会送些珍宝玉器来“孝敬”她,让她很是受用。其实,尹德妃最早是对李世民印象颇佳的,李二郎英俊挺拔,身体魁梧,风采超凡,很让年龄相当的尹德妃欣赏。但李世民不苟言笑,对他彬彬有礼,从不僭越,仿若她的如花美貌不曾进过他的眼幕。不像太子,既贡奉珠宝,还瞅冷子打情骂俏,与她这个庶母亲密而热络,容易沟通。特别是有一回在酒宴之上,尹德妃假借酒力,稍稍触到了李二郎的肩头,李二郎竟悄然躲闪。不但差点让自己跌倒,而且至此以后,李二郎再也不正眼瞧自己一眼。尹德妃知道李二郎与自己不是同路人,再也不会尊重自己了。
想到这里,尹德妃拿定了主意,一定要保住李建成的太子之位,不能让李二郎占了上风,否则,日后没自己的好日子过。而张婕妤的心思又恰与尹德妃如出一辙,自然也在李渊面前对太子百般褒扬,弄得李渊感到自己可能真看错了太子,感到太子真的是识人不清,要不,两位爱妃怎么会这么异口同声呢?
李渊心道:我李渊怎么会生出杨广般的逆子。李渊一边安慰着自己,一边抱住了张婕妤,心绪畅然地亲热起来……第二天一到外廷,裴寂陪高祖聊了一会天,见高祖心情渐渐舒展了许多,裴寂话锋一转说:
“京城没有太子居守,臣不自安,昨晚一夜没睡好觉。皇帝外出,都城哪有不留太子的,臣斗胆请皇上敕命太子返回京城,主持京中事务。”见李渊不吱声,裴寂又说:
“臣以身家性命保太子殿下。太子若真有逆心,他早就在京城起兵了,又何必来行宫请罪。”
“让朕再考虑考虑。”高祖终于松了口。
杨文干兵发庆州,轻松地拿下毫无准备的宁州,而后胁迫宁州吏民和叛军一起向宜君县仁智宫进发。数万人众,顶着烈日,喝骂声、哭叫声,乱成一片,蜗牛一般向前行进,这哪里是打仗,简直是逃难。至马岭县的百家堡,遇上了钱九陇的部队。钱九陇利用兵少灵活的优势,频频袭扰叛军,延缓了杨文干的进军速度。与此同时,李世民以轻骑直插宁州,切断了杨文干的退路。消息传到叛军之中,本来人心惶惶的军士们,一听名闻天下的秦王亲自讨伐,顿时炸开了群,有几个明白人一合计,不由分说,上前把杨文干宰了,提着首级向秦王投诚。至此,杨文干旋即宣告灭亡,军师宇文颖也被官军搜获,秦王即于军中斩之。三天的功夫,李世民就取得平叛的胜利,及返回仁智宫,才知李建成已无罪释放,仍贵为太子,居守京城。李渊许李世民为太子的诺言,早化为乌有。李世民内心失望至极,他又极力忍住自己,像没事人一样,平静地向高祖汇报了剿灭杨文干的经过。高祖望着能征善战的二儿子,自觉有愧。过后,下了一道旨,把杨文干祸乱,责为兄弟不和,归罪于太子中允王珪、左卫率韦挺、天策府兵曹杜淹,三人皆流放于嶲州。秋七月甲午日,高祖车驾还京师。
高足因许李世民为太子的诺言又未能兑现,有些抱歉,特加赐李世民黄金二百斤。李建成因谋逆而未受任何惩罚,心内不自安,人也变得老实许多,尖谁都是和颜悦色,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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