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法源寺 第二章 寂寞余花
时间是一八八八年,是清朝第九个皇帝光绪十四年,中国、的戊子年旧历正月初二日的上午,一个近三十来岁的青年人,一对有神的大眼睛,紧闭着嘴,有点黑,一脸广东人的长相,留着辫子、穿着灰色长袍、外套黑马褂、脚穿御寒的毛窝,漫步走向悯忠寺来。那时候悯忠寺已经改名法源寺,改了一百五十六年了。法源寺在北京宣武门外西砖胡同,远远望去,并排的三座大门,每座都对开两扇,门顶上是厚重的宫殿式建筑,门与门之间是墙,墙头也同样铺上琉璃瓦。这一排山门建筑,第一印象使人觉得厚重,好像凡是看到的,都戴了又厚又重的大帽子,庄严地等你过来。中间的门最大,前面左右各一只石狮子,尤其显得庄严。正门是开着的,可是冷清清,看不到什么人。虽然是正月初二,过年过得最热闹的时候,法源寺这种庙,却不是热闹的地方。北京的群众这时候去的是朝阳门外的东岳庙,这是奉礼道教东岳大帝的庙,庙里有真人大小的地狱七十二司,恶形恶状的,看起来很恐怖,据说还出自元朝塑像名家刘元之手。地狱有的还有活动机关,曾有吓死游客的事,所以停止了,足见这个庙的格调不高。这座老庙每到过年,香火特旺,男男女女,一清早就赶去烧香。庙的后院,有一头铜骡子,有人那么高,铸得很好,传说这骡子很灵,有病的人用手摸它身上哪个部位,自己身上哪个部位的病就会好;没病的人摸它身上哪个部位,自己身上哪个部位以后就不生病,要摸还得过年时候摸,过年时候才最灵。于是一到过年,这头铜骡子就被挤得水泄不通,被摸得光亮无比,不亦乐乎。它的生殖器,没人公然摸,但也极光亮,据庙里老道说,半夜三更许多人专门来摸它,这大多是生花柳病的人。
铜骡子以外,就是月下老人庙,庙中有一副写得极好的对联,上联“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下联“是前生注定事,莫错因缘”。上下联分别来自《西厢记》和《琵琶记》,妙手天成,使这座小庙大生光彩。来烧香的都是老太太带大姑娘,有的大姑娘知道了是什么神,不好意思,不肯磕头,老太太逼她磕,她气得扭扭走了;有的不知道什么神,糊里糊涂也就磕了,一天下来,香灰满地,到处成堆。
在东岳庙求健康长寿、求婚姻美满以后,发财问题还没解决,于是男男女女,又涌到广安门外财神庙。财神庙有个大香炉,可是人山人海,都来上香,容也容不下,香一上,管香炉的人就立刻把香抽出来,丢在下边大香池里,要想自己的香多烧一会儿,得在旁边拜托管香炉的,管香炉的也没办法,不过如果这香不是自己带来的,而是向这个庙买的,就可以稍加优待。庙里又订做大量的纸元宝,不卖,因为神不能做买卖,不过善男信女如果奉献足够的香钱,神可以奉送一个。就这样的,财神庙的盛会,最后发了财的,是财神自己。
法源寺比起来,就冷清多了。
法源寺的大雄宝殿并不高,走上八级台阶,就是宝殿正门。正门看上去四扇,只是中间两扇能开。正门左右有对联,上面有三扇横窗,横窗上就是“大雄宝殿”横匾。台阶旁边立着旧碑,因为是千年古刹,寺里的这类古迹也很多。有的旧碑下面塑着大龟,这个乌龟台石叫“龟趺”,唐朝以来就流行了。乌龟头略向上抬着,好像背负着历史,不胜负荷。
青年人站在台阶旁边第一块旧碑前面,仔细看着碑文,又蹲下来,看着龟趺,他好像对龟趺比对碑文更感兴趣。龟在中国,是一种命运的象征。中国人自古就烧龟的背,从裂纹里判断命运,在中国人眼中,千年王八万年龟,龟是长寿的动物,它有足够的阅历来告诉人类吉凶福祸,可惜的是,龟不说话,所以只好用火刑逼供。烧出的裂纹,经过解释,有利,皆大欢喜;不利,就不敢动。唐太宗为了抢政权,杀他哥哥和弟弟的时候,左右劝他下决心,不然你哥哥弟弟就要杀你,唐太宗始终犹豫,最后搬出乌龟来问卜,张公谨走上去,抓起乌龟,丢在地上,说卜以决疑,不疑何卜?今天要做这事,已不容怀疑,如果卜的结果不吉,难道就不做不成?于是唐大宗就不问卜了。周朝灭商朝以前,也先问卜,结果竟是不利,大家都害怕了,姜大公把乌龟丢在地下,用脚去踩,说死骨头哪里知道什么吉凶?于是周武王还是出兵了。在中国历史上,除非这种英雄豪杰,没有人敢打破这种传统的信仰。
青年人望着碑下的龟趺,看得出神了,没感觉背后已经站了一位和尚。那和尚好奇地望着这个青年人,像青年人端详龟跌一样地端详着他。最后,青年人站起身来,伸一伸懒腰,绕到龟趺的背后,这时候,他发现了和尚。
和尚不像和尚,倒像一位彪形大汉。他四十多岁,满面红光,两道浓眉底下,一对精明的眼睛直看着他。和尚脸含着笑,但他的两道浓眉和一对利眼冲去了不少慈祥,他够不上菩萨低眉,但也不是金刚怒目,他是菩萨与金刚的一个化身。和尚的造形,使这青年人一震。
和尚直看着青年人,心里也为之一震。这青年人气字不凡。四十多年来,和尚阅人已多,但像这青年人这样面露奇气的,他还没见过。
青年人向和尚回报了笑容,和尚双手合十,青年人也合十为礼,但两人都没说话。
过了一会,青年人把右臂举起,把手抚上石碑,开口了:
“法师认为,是法源寺的名字好呢,还是悯忠寺好?”
和尚对突如其来的问话,没有任何惊异。顺口就答了:
“从对人的意义说,是法源寺好;从对鬼的意义说,是悯忠寺好;从对出家人的意义说,两个都好。”
青年人会心地一笑,法师也笑着。
“我觉得还是悯忠寺好,因为人早晚都要变成鬼。”
“寺庙的用意并不完全为了超度死者,也是为了觉悟生者。”
“但是悯忠寺盖的时候,却是为了超度死者。”
“超度死者的目的,除了为了死者以外,也为了生者。唐大宗当年把阵亡的两千人,都埋在一起,又盖这座悯忠寺以慰亡魂,也未尝不是给生者看。”
“对唐太宗说来,唐太宗杀了他弟弟元吉,又霸占了弟媳妇杨氏。后来,他把弟弟追封为巢刺王,把杨氏封为巢刺王妃。最妙的是,他把他跟弟媳妇好生的儿子出继给死去的弟弟,而弟弟的五个儿子,却统统被他杀掉。照法师说来,这也是以慰亡魂,给生者看?”
“也不能说不是。”和尚不以为奇。“在中国帝王中,像有唐太宗那么多优点的人很少,唐太宗许多优点都考第一,当然他也有考第一的缺点,他在父子兄弟之间,惭德大多。有些是逼得不做不行;有些却不该做他做了。做过以后,他的优点又来收场,我认为他在事情过后,收场收得意味很深。盖这悯忠寺,就是证明。他肯盖这悯忠寺,在我们出家人看来,是种善因。”
“会不会是一种伪善?”
“判定善的真伪,要从他的做出来的看。做出来的是善,我们就与人为善,认为那是善;如果他没做,只是他想去行善。说去行善,就都不算。我认为唐太宗做了,不管是后悔后做了、还是忏悔后做了、还是为了女人寡妇做了、还是为了收揽民心做了,不管是什么理由,他做了。你就很难说他是伪善。只能说他动机复杂、纯度不够而已。”
“我所了解的善,跟法师不一样。谈到一个人的善,要追问到他本来的心迹,要看他心迹是不是为善。存心善,才算善,哪怕是转出恶果,仍旧无损于他的善行;相反的,存心恶,便算恶,尽管转出善果,仍旧不能不说是伪善;进一步说,不但存心恶如此,就便是存心不恶,但并没存心为善,转出善果,也不能说是善行;更进一步说,存心不善不恶,但若有心为善,转出的善果,也是不值得称道的,这就是俗话所说的‘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上面所说,重点是根本这个人要存心善,善是自然而然自内发出,而不是有心为善,有心为善是有目的的,跟善的本质有冲突,善的本质是没有别的目的的,善本身就是目的。至于无心为善,更不足道,只是碰巧有了善果而已,但比起存心为恶却反转出善果来的,当然也高明很多。天下最荒谬的事莫过于存心为恶,反而转出善果,这个作恶的人,反倒因此受人崇拜歌颂,这大不公道了!所以,唐太宗所作所为,是一种伪善。”
“刚才我说过,判定善的真伪,要从一个人做出来的看,而不是想出来的说出来的看。这个标准,也许不理想,可是它很客观。你口口声声要问一个人本来的心迹,你悬格太高了,人是多么复杂的动物,他的心迹又多么复杂,人的心迹,不是那么单纯的,也不是非善即恶的,事实上,它是善恶混合的、善恶共处的,有好的、有坏的、有明的、有暗的、有高的、有低的、有为人的、有为我的。而这些好坏明暗高低人我的对立,在一个人心迹里,也不一定是对立状态,而是混成一团状态,连他自己也弄不太清楚。心迹既是这么不可捉摸的抽象标准,你怎么能用这种标准来评定他存心善、还是存心不善不恶、还是存心恶、还是有心为善呢?心迹状态是一团乱麻,是他本人和别人都难分得一清二楚的啊。所以,我的办法是回过头来,以做出来的做标准,来知人论世、来以实践检验真理。我的标准也许比较宽,宽得把你所指的存心善以外的三类——就是存心不善不恶、有心为善、甚至是存心恶的三类都包括进去了,只要这四类都有善行表现出来,不管是有意的无意的好意的恶意的,只要有善行,一律加以肯定。所以我才说,唐太宗肯盖这个悯忠寺,是种善因。”
“法师真是佛心,喜欢与人为善,到了这样从宽录取的程度。”“宽是宽了一点,但也不是不讲究分寸。像我说唐太宗盖这个悯忠寺,是种善因,并不是做善行,这就是分寸。”
“照法师这么说来,盖了这么个大庙都不算是善行,只算是善因,那么怎么才算是善行?”
“这要看对谁来说。如果某甲有一两黄金,他出九钱盖庙,哪怕只能盖一砖一瓦,这是善行;如果某乙有十万两黄金,他出一千两盖了整个的庙,他的善行,比起来像善因,很难算是善行。”
“所以唐太宗不算?”
“唐太宗身为皇帝,当然不止是十万两的某乙,他盖悯忠寺,不能算是善行。何况,他有权力根本就不使盖悯忠寺的理由发生,那就是何必出兵打高丽?不打高丽,就不会死人,就无忠可悯,所以,唐太宗如根本不打高丽,那才算是他的善行。”
“照法师这个因人而异的标准,我发现法师悬的格,简直比我还高。唐朝当时受到四边民族的压力,唐太宗不动手打别人,别人大了,就会打他,如今你法师竟用的是人类和平的标准、不杀不伐的佛教标准,来要求一个十九岁起兵、二十四岁灭群雄、二十九岁就君临天下的大人物,法师未免太苛求了。”
“你说的不无道理,我悬格大高了。可是,大人物犯的错,都是大错。唐大宗若不是大人物,我也不会这么苛求了。因为,从历史上看,当时高丽并没有威胁到唐朝,高丽虽然欺负它南边的新罗,但对唐朝,还受唐朝的封、还对唐朝入贡,唐太宗打它没成功,盖悯忠寺回来,第二年高丽还遣使来谢罪、还送了唐太宗两个高丽美人。这些行为,都说明了你说的唐太宗不动手打别人,别人大了,就会打他的威胁性,至少对高丽来说,是担心得太过分。我认为唐太宗打高丽,主要的原因是他的‘天可汗’思想作祟,要君临天下,当然也就谈不到爱和平了。我承认,要求唐太宗那样雄才大略的皇帝不走武力征服别人的路线,那反倒不近人情了。”
“这么说来,法师还是肯定唐太宗了?”
“当然肯定,任何人做出来的善我都肯定,而不以人废善。至于想去行善、说去行善,那只是一念之善,并没有行,那是不算的。善和行善是两回事,善不行,不算是善。”
“法师这样注意行、注意做、注意以实践检验真理,这种思想,跟孟子以至王阳明的,完全不一样。”
“是不一样。孟子认为发善情就是善,所谓‘乃若其情,则可以谓善矣’;王阳明认为在内心就是善,所谓‘至善只是此心纯乎天理之极便是’,这些抽象的检定善的标准,我是不承认的。善必须要行,藏在心里是不行的。”
“法师这种见解,我听了很奇怪,太不唯心了,佛教是讲唯心的。”青年人露出一点取笑的神气。
和尚好像有一点为难,想了一下,最后说:
“真正的唯心是破除我执,释迦牟尼与何罗逻仙人辩道时说:‘若能除我及我执,一切尽舍,是名真解脱。’我执就是主观的心,善如果没行出来,只凭主观的心认为已经是善就善了,这是唯心的魔道,不是唯心的正道。唯心的正道是破除这种凭想凭说就算行了善的魔道。真正的唯心在告诉人什么是唯心的限度、什么是光凭唯心做不到的。比如说吃饭,必须吃,想吃和说吃并不算吃,一定要有吃的行为;善也是这类性质,善要有行为,没有行为的善才真是伪善。”
“法师这一番话,我很佩服。只是最后免不掉有点奇怪,奇怪这些话,不像是一般佛门弟子的口气、不像是出家人的口气。我说这话,是佩服,不是挖苦,请法师别见怪。”
和尚笑起来,又合十为礼。然后伸出右手,向庙门外面指一指:
“现在北京城都在过年,大年初二,外面正在赶热闹,而你这位年轻朋友居然有这么大的定力,不怕寂寞,一个人,到这冷清清的千年老庙来研究古碑龟趺,一看就不是凡品。”
青年人笑了一下。这时候,一阵鞭炮的声音,在附近响起。远处里还传来零落的响声。
“听先生口音,是广东?”
青年人的笑容转成了窘态。他听了大多次的挖苦他们口音的谚语——“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广讲官话”。何况他到北京来,一比之下,官话更是不行。
“是广东南海。”
“法师呢?”
“先生听不出我口音?”
“我第一次来北方,分不出口音,只觉得法师官话讲得很好。”
“说了先生不信,我也是广东人。”
“也是广东?”
“是广东,广东东莞。”
“那我们太近了。法师的官话讲得没有我们家乡味,为什么讲得这么好?我们讲广东话可好?”
“惭愧,我不大会说广东话,我生在北京,并且一直住在北京”
“尊大人一直住在北京。”
“我们这一支,一直住在北京,已经两百五十多年了。”
“这么久了?”
和尚点了点头。
“两百五十多年前,广东人就老远到北京来,那一定是在北京做官的。”
“那倒不是,先祖是陪做官的来的,做官的被皇帝杀了,先祖偷了做官的尸首,埋在北京,一直在墓旁陪着到死,从此我们这一支就住在北京,没再回广东。”
“咦,法师说这做官的,被皇帝杀了?……这做官的也是东莞人?”和尚点点头,露出一种会意和等待的眼神。
“是袁崇焕!袁督师袁崇焕!”
和尚笑了:“我说先生一看就不是凡品,果然说得不错。先生这样年轻博学,真叫人佩服。不错,是袁督师袁崇焕。”
“那我知道法师贵姓了,法师可姓佘?人示佘?”
“怪了、怪了,先生不但博学,而且多闻。先生怎么知道我姓佘?”
“我早就听说袁督师冤狱被杀,弃尸西四甘石桥,没人敢收尸,他的仆人佘氏半夜偷了尸首,埋起来后,一直守墓到死,死后也埋在坟边。佘家后来代代守墓不去,今天真是幸会,碰到了老乡亲,又碰到了义人之后。”
“先生说得都不错,现在袁督师的坟还在北京,在外城东边广渠门里广东义园。”
“我去过了。”
“去过了?先生真是有心人。”“袁督师是我们老广第一个影响中国政治举足轻重的人物,明朝不杀他,满洲人就进不了关,中国整个历史都改写。并且若照袁督师的战略,明朝就不会浪费一半多的兵饷来防御辽东,就不会弄得民穷财尽,引出李自成进北京。袁督师大重要了。”
“袁督师是大人物,叫人崇拜。”
“法师令先祖能够对袁督师守死不去,也叫人崇拜。”
“那是袁督师人格感召的结果。”
“人格感召一般来说,有一个限度,但是令先祖竟冒死偷尸首埋起来,并且照顾在坟旁边,一直到死,这是忠肝义胆。”
“承先生过奖。但有更忠肝义胆的。袁督师下狱以后,忽然出来一个书生,叫程本直,一再为袁督师喊冤呼吁,结果被崇帧皇帝给杀了。他的尸首,后来也由先祖埋起来,就埋在袁督师坟的旁边……”
“这么一说,我记起来了,这位程先生的墓碑边上有人题了十个字,叫‘一对痴心人,两条泼胆汉’,是不是?”
“对了,你先生真是好记性,这位程先生跟袁督师不但素昧平生,甚至可说还有点不愉快,因为他三次求见袁督师,袁督师都没见他。袁督师被捕以后,他一再替袁督师喊冤,结果被判死刑。他死的时候,说我不是为私情死的,我是为公义死的。先祖是跟袁督师多年的仆人,他为袁督师做的,私情的原出占得很重。但这位程先生做的,却全是争正义、争公道,在皇帝发了大脾气要杀人的时候,他为袁督师仗义执言,他的为人,可真有性格。可惜他只是一个布衣,没地位,也没什么名。由这位程先生的事,可以想到袁督师的伟大,感人至深。我还记得程先生呼冤书里的几句话,他说:‘举世皆巧人,而袁公一大痴汉也!惟其痴,故举世最爱者钱,袁公不知爱也;惟其痴,故举世最惜者死,袁公不知惜也。于是乎举世所不敢任之劳怨,袁公直任之而弗辞也;于是乎举世所不得不避之嫌疑,袁公直不避之而独行也。’这就是你先生看到的‘一对痴心人,两条泼胆汉’的渊源。”
“噢,原来是这样。”
“程本直说袁督师‘一大痴汉也’,这五个字用得真妙。”
“法师也认为是?”
“照世俗的标准,当然是。当时明朝已经那样腐败,是非不明、宦竖当道,守东北的大将熊廷粥,刚冤枉杀淖,传首九边、田产籍没、家属为奴。而袁督师却还来跳这个火坑,他不但不买朝廷里奸臣的账,并且杀了毛文龙,断了奸臣贪污的财路,这样做人,岂不正是傻瓜干法?从袁督师死了以后,我们广东人,再也没有在朝廷里有那样举足轻重的地位了,也没人要做一大痴汉了。”
“在近代中国,为国家做大事很难,政治中守旧的势力和小入势力太大了,这两大势力都是明明摆在那儿的,所以想为国家做大事,什么下场也都可以事先看得出来;既事先看得出来,还要不怕死、还要做,除了是一大痴汉外,还有谁肯干?凡是肯干的人,都要准备悲剧的收场。”
“没有例外吗?”
“例外?在近代中国历史上可太少了。有的人也打破守旧的势力,做点大事,但他必须安抚好另外一个势力,就是小人的势力。像明朝的张居正,他不安抚小人的势力,他就不要想有作为;但安抚了小人势力,他自己又算什么呢?就算这些是不得已,但最后,张居正做的大事,落得些什么呢?他一死,订的法制给推翻了,家给抄了,大儿子受刑不过自杀了,家里大门被封,人出不来,十几口给饿死了,剩下的充军了,整个的下场是悲剧。”
“听法师谈话,想不到法师对中国历史这么有研究,也想不到研究的结果,是这么悲观。”
“先生过奖了。悲观倒是真的。因为悲观,才做了和尚;做了和尚以后,才知道了多悲观。哈哈。”
谈到这里,一个小和尚走了过来,只有十五六岁,长得眉清目秀,在眉清目秀外、却又有着一股英气、他向和尚合十为礼:
“师父,万寿寺的法海和尚来说,他们寺里要为宫里李总管的母亲做佛事,想请师父走一趟,替他们捧捧场,不知道师父肯不肯赏光?我告诉他我们师父初五没空,我们自己也有佛事要做,走不开。”
“你答得很好。”
“可是他说他要见你。”
“你说我这边有客人,走不开。”
青年人赶忙向和尚摇手:“法师,我没有事,我只是随便走走,你请便、你请便。”他把右手侧向前,掌心向上,做了请便的姿式。
“不要紧,”和尚举起右掌,向着青年人。“我不太想见他。”转过头,“普净,你答得很好,就照你那样说下去,把他送走。”
“可是,他说要见师父。”
“普净,你自然有办法。你去吧。”
小和尚面露了慧黠的笑,向青年人也打个招呼,转身走了。和尚望着他的背影,欣赏地笑着。
“我这个小徒弟,父亲母亲全在河南旱灾里饿死了,他八岁就被哥哥带着,千辛万苦逃荒到京师,走到这个庙门口,他哥哥说你在这里等我,我去一下就来,你饿了,先吃包袱里的窝头,他说只有一个窝头了,我等你回来一起吃。他就坐在门口等,等到快天黑,哥哥还不回,他急了,在外面偷偷抹眼泪。被我看到了,问他,他只知道是逃荒来京师的,不知道京师有没有亲戚,打开包袱一查,里面卷了一封信,是他哥哥写的,写给庙上和尚,说实在没能力照顾这个小弟弟了,请求庙上收容这个小孩,算做许愿许进来的小和尚。当时我被逼得没办法,只好让他住在庙上。他倒也有宿慧,听话,不打扰人,自动搬桌子扫地,好像并不白吃这碗饭。只是晚上常常偷偷流泪;有时在庙门口张望,等他哥哥回来接他,但他哥哥再也没回来。就这样八年下来,他在庙上自修,书念得很不错,人也聪明伶俐。”
“我刚看他,就是一副聪明相。”
“刚才是万寿寺的和尚来,万寿寺先生知道吧,就是西直门外那座大庙。”
“我没去过,听说过。”
“那庙可比我们这座小庙神气多了,光后面千佛阁,就有佛像好几千,其他可想而知。刚才说的宫中李总管的母亲做佛事,李总管先生听说过吧?”
“莫非就是李莲英?”
“就是他。他现在是中国第一红人,皇太后信任他,一切言听计从。他为他母亲做佛事,由万寿寺来办,万寿寺想约北京各庙的和尚来捧场,我们不能参加这种谄媚权贵的事,所以才有刚才的一场。”
“法师的作风很不简单。”
“出家人,按说看破红尘才对,可是北京的许多出家人,也许离京师官场太近了,竟染上了势利眼的毛病,见了大官一副脸、见了小百姓另一副脸。不过出家人势利眼,也由来很久
“这大概是佛教在中国流传,一直得到大官帮忙的缘故。”
“先生说得有道理。记得那个笑话吗?一个穷秀才,在庙里看到老和尚对大官恭恭敬敬、对他不恭敬,就质问老和尚,老和尚说:‘你搞错了,我们禅话,恭敬就是不恭敬,不恭敬就是恭敬。’那秀才立刻给老和尚一个嘴巴子,说:‘我们秀才,不打就是打,打就是不打。’哈哈。”
“哈哈。”
“说到这里,倒要借问一句,先生你是穷秀才吧?”
“差不多。”
“那我运气很好,到现在还没挨打。”
“法师客气。哈哈。”
“我还没请教贵姓?”
“康有为。《书经》里‘康济小民’的康;《礼记》里‘养其身以为有为也’的有为。”
和尚点着头:“真是志士豪杰的名字。《孟子》里说:‘人有下为也,而后可以有为。’康先生有所不为,而后成为康有为,我要向您道贺,这年头,有所不为的人太少了。”
“在乱世里,做到有所不为,已经不容易。比如说,法师不参加李总管的佛事,就已经不容易。”
“不同康先生客气,的确不容易,不晓得以后要给庙上惹来多少不方便。我这样做,庙里有些入就不赞成。在乱世里,只是消极的做点不同流合污的事,就大不易。至于积极有为一番,就更别提了。何况,站在佛门的立场,有为是无常,所谓‘一切有力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更显得无可为了。”
“法师引的是《金刚经》?”
“康先生对佛典竟也如此精通,令人佩服。康先生在哪里学来这么多大学问?在京师吗?还是在家乡?康先生的老师是哪一位?”
“我的老师是九江先生——朱次琦朱先生。”
“哦,原来是九江先生的高足。九江先生不是一辈子只肯穿布袍的进士吗?他在山西做官,进出都走路,自己做工,吃得极简单?”
“是啊!”
“那康先生在山西追随九江先生?年纪不对啊?”
“不是,那时候我还没出生。九江先生大我五十一岁,他其实是先父的老师,他同先祖是好朋友,我做九江先生学生是他六十九岁以后的事,到他七十五岁去世,我一直跟他,前后六年。他临死以前,说他写的书,对将来的中国没有什么益处,他竟都给烧了,他的精神太叫人感动了。”
“真太可惜了。”
“他死那年我二十四岁,经史子集倒念了不少,我走的路,也是中国一般知识分子走的老路,就是念古书、应科举。可是九江先生的身教,却给我极大的影响,尤其他死前用火一本一本烧掉他一生的心血,左一本国朝学案、右一本国朝名臣言行录;左一本蒙古记、右一本诗文集……烧得满地都是灰,看得我眼泪都流下来了,劝也劝不住。九江先生立身极为严肃,他临死以前烧他一生著作,态度平静而坚决,他古书念得那么好,科举也考到进士,可是临死前,却用行动表示了这些都不是中国知识分子真正的路,人该尽弃俗学,以行动救世。他这些意思,并没空口要我们学生如何如何,相反的,他说得很少。只在最后临死前来了这段不言之教,等于现身说法。他虽在死前三十多年就离开科举与官场,可是下半生三十年的讲学著书生涯,他竟也在死前加以否定,认为不切实际。他这一烧一死,使我根本上受了大刺激。九江先生死后,我到北京来,开开眼界,也深刻想了想中国的前途,最使我印象深刻的是逛国子监,这是中国养成知识分子的最高学府,我走进大门、走进琉璃坊,看看钟亭鼓亭,又看到蒋衡写的那些石碑,想到他花了十二年的时间,写这八十多万字的十三经石碑,第一流聪明才智消耗在这里,现在对中国有什么用处?中国要救的时候到了,可是这些十三经石碑,救不了中国啊!我买了很多书,经过上海,大量买了江南制造局和外国传教士印的有关现代学问的著作,在家乡南海的西樵山,闭户研究了五年。我不会外国文,只能看这些译本,从译本里融会贯通举一反三。五年下来,自信有点心得,认为救中国,必须走外国路子,变法图强不可。所以,五年以后,这次到京师来,看看有没有机会。这几天正赶上过年,我对碑刻有兴趣,特地到这里来看看旧碑,幸会了法师。法师学问道德虽然只领教了片羽吉光,可是就已令人景仰不已了。”
“哪里哪里,我们出家人,不足以语此。康先生是九江先生大学问家高足,又学贯中西,我们做和尚的,只随便看几本书,哪能受得住你们行家过奖。并且康先生以天下为己任,康济小民,可以有为,更不是我们出家人所能望康先生项背的。”
这时候,远远的小和尚普净又走过来。和尚问他:
“有什么事,普净?”
“总算把万寿寺的和尚请走了。”
“你很能干,普净。”
普净不好意思,笑了一下,看了康有为一眼,点点头,又转向师父:
“等下要开饭了。”
“我知道,你在小饭厅摆一张桌子,今天中午我想请这位康先生赏光,吃个便斋。”
康有为赶忙迈前一步:“法师不要客气。”
“客气的是康先生,快到吃饭的时候了,何必拘泥一顿饭啊,康先生不是俗人,怎么拘起俗礼来了?并不为康先生特别做,我们吃什么,康先生就吃什么。”
“也好、也好。”康有为立刻也就同意了。
“那我就去准备。”普净转身要走,和尚叫住他,“来,普净,我特别为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康先生,是师父所佩服的大学问家,跟师父也是同乡。不过康先生才是真正的广东人,师父这种广东人,已经落伍了。”
小和尚向康有为合十为礼,康有为也一样答礼,康有为说。
“一来就打扰小师父了。”
“哪里会,”小和尚说,“康先生能被我们师父佩服,我们就佩服。我们师父难得邀人吃饭,除非他欣赏这个人。”
“好了,普净。”和尚笑着,“你禅机泄漏得大多了,快去准备吧!”
“好,去准备,今天康先生运气好,今天不吃馒头。”
“哈哈。。康有为笑着,“法师这位小师弟反应真快,他知道广东人怕馒头。”
“还有,普净,你多炒两个蛋,跟我们一起吃。”
“好。”小和尚转身走了。
“小朋友什么都知道。提到馒头,我又想起一个他的故事。他到庙上前几天,每天早饭吃一个馒头,他也分到一个,但他只吃一半,每天留下半个。有时候午饭也吃馒头,每人限两个,他就只吃一个,留下一个。后来跟他同住的和尚通知我,说他包袱愈来愈大,怪怪的,我们就委婉地找个机会请他打开包袱,结果一看,都藏的是一个半个的馒头。他逃难逃怕了,又想到他哥哥在外面可能挨饿,所以把他应得的分量,都只吃一半。当时他睁了大眼睛,低头看着馒头,又抬头看着我们,又低头看着馒头,又抬头看着我们,只结结巴巴的说了一句:‘等哥哥来的时候,能不能把馒头带走?’我听了,忍不住掉下眼泪。他跟哥哥逃难时候吃过死老鼠、吃过树皮、吃过草根,并且可能吃过人肉,他记得一次哥哥拿回过一块肉,吃起来怪怪的,他问哥哥‘是什么肉’,哥哥皱眉头想了一下,说:‘别管了,快吃吧,吃剩下我吃。’”
“唉,政治黑暗,使中国老百姓这样惨。”
“不过有的是天灾,似乎也不能全怪当政的人。在我们出家人看来,这是在劫难逃。”
“法师慈悲为怀,所以难免开脱了许多当政的人的责任。我在南海西樵山研究经世致用之学,对中国灾荒问题,也小有研究,俗话说‘天灾人祸’,这四个字相连,的确有道理。天灾的发生,我们以为是天祸,其实里面有人祸。就以水灾而论,水灾发生,是过多的河水无法宣泄,无法宣泄的原因,是许多供大河宣泄的小渠,因为官商勾结被霸占。小渠附近土地肥、灌溉方便,所以官商勾结,把小渠堵住,他们不但不肯掘开渠口,反而把附近加高,这么一来,不该成低地的地方——就是老百姓的地方——反倒变成了低地,水一涨,就成了水灾。所以这种水灾,是人为的,不能赖在天上。这样赖,老天爷也不服气。”
“哦,原来如此。我这住在城里的人,真孤陋寡闻。”
“我还不是一样。我若不发愤搞经世致用之学,光念四书、五经,也只会念《书经》的‘洪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或《孟子》的‘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也只会徒发感慨,只会怨天,不会尤人。但自从我走经世致用的路以后,我看古书,突然眼睛开了,慢慢发掘了真相。我看《宋史》食货志,看到有‘盗湖为田’的记载,说湖的附近被盗为田以后,‘两州之民,岁被水旱之灾,’结果‘所失民田,动以万计’。我才知道水灾旱灾的人为原因是什么。这时候,我看了邵伯温的《闻见前录》上说的伊水洛水水涨,‘居民庐舍皆坏,惟伊水东渠有积薪塞水口,故水不入丞相府第,’才恍然大悟是怎么一回事。”
“康先生看书,真是触类旁通,叫人五体投地。”
“法师过奖了。只不过我受了九江先生生前死前的身教,自己又闭门造车土法修炼五年,不墨守中国读书人的老方法看古书,而有这么点心得而已。”
“以康先生这样的大才,这次到京师来,预备有怎样的一番作为呢?”
“我想来想去,无可奈何之余,发现只有一条路,就是上万言书,直接给皇上,如能说动皇上,根本上来一番大变法,国家才有救,一切问题才得根本解决。”“历史上上万言书变法成功的,又有几人?我知道的只有宋朝的王安石,最后还是失败了。守旧的势力和小人的势力,是中国政治上的两大特色,越不过这两关,就要准备悲剧的收场。”
“对我说来,要想演悲剧,还为时过早,因为我的万言书还上不上去,法师晓得中国的规矩,没有大官肯代递,你写什么,皇上都看不到的,老百姓是不能直接上书的。老百姓直接上书,搞不好要发到关外做奴隶,乾隆时候就有这种事。”
“那康先生有没有找到大官肯代递呢?”
“找过,找过很多,都不行,大家都尸居余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家都要做官,不要做事。”
“所以,冠盖京华,康先生却在大年初二,一个人,孤零零的到古庙里研究起旧碑来了。”
“谈到旧碑,我倒极有兴趣,这次来京师,我买了许多碑本,预备研究点没用的东西,转一转自己的注意力。没用的东西,说不定在什么时候,会有意想不到的作用。像王羲之的曹娥碑,竞能使谢枋得在这庙里见到就绝食,最后完成了自我,谁又能想到呢?”
“谈到完成自我,谢枋得自己也早有一死的意思,他在走这条路。他在这庙里看到曹娥碑,对他的自杀,只是画龙点睛,那条龙,他自己早已画好了。你康先生也是如此,你画的龙是变法救中国,你在走这条路,你也准备了许多年,只差最后点睛了。点得好,就是飞龙在天;点不好,就是龙归大海。不管是哪一样,你都完成了你自己。”
“法师自己呢?”
“我是出了家的人。”
“出了家对中国前途,总不是不管吧?”
“我很关切。”
“关切并不等于管。”
“关切也是一种管。”
“照法师刚才指教的,善必须要行,藏在心里是不行的,照这个标准,法师对中国前途所‘行’的,是不是不太够?”
“我只是一个和尚,康先生想叫我如何行呢?我的力量很小,我至多只能自己不扶同为恶、不同流合污、不去万寿寺馅媚权贵,只能洁身自好而已,像——像——像什么呢?”
“像这庙里的丁香。”康有为指着那一片丁香树。
“姑且这么说吧,像这庙里的丁香。”
法源寺的丁香很多,它的丁香,在北京很有名,它在几百年前就从广东传到北京了。在中国,丁香被用做药材,用来温脾胃、止霍乱、去毒肿和口臭。
“丁香洁身自好,也好看、也好闻。但要做中药,得磨成粉煮成汤才有用。若不粉身碎骨,它只是好看好闻而已。”康有为说。
和尚听了,木然地望着康有为,最后点点头,侧过身,伸出了右臂:“请康先生来用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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