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间忽然起风,轻柔、舒畅,浮于两人间。
「你写给我的口诀,练到最后几重,所有功力自会突飞猛进。」
董贤这次真的动了气,站起身平视刘欣:「不是说有半个月吗?你这么快就忍不住要来揭穿我身分?」
料定是刘欣暗中捣鬼,砍断了草坝绳索,使自己手足无措。原以为他任性有度,看来还是太过高估,先前若不是自己跑得快,那一瀑布的水横冲而下,早就将身分暴露。
刘欣看董贤浑身尽湿,忙伸手去解他的衣襟。
董贤拍掉他的手说:「用不着欣殿下亲自动手。」说完,自行解开外袍。
见他一脸怒容,刘欣觉得有些好笑:「你用迷药迷晕我,不辞而别,我还没有怪你,你倒先怒在我前头了?」
说起迷药,董贤更觉气不打一处出。虽然当日自己成功离开,事后才知,原来刘欣通晓全局,只是装糊涂,依旧和他缠绵一番,现在他还反咬一口,简直得了便宜又卖乖!
「半个月还没到,我不想见你。」几天的思念被他的调皮、狡诈弄得一丝不剩,董贤背过身,冷冷说道。
「你真不想见我?」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后传来。
听对方不说话,刘欣道:「我是跟着你才跟到这里,现在离开怕是忘了下山的路,能否劳驾老师带我下山?」
董贤实在难以再忍,转身道:「又想耍什么花招?你上回带我来华山,驾轻就熟,这会儿怎么就变得不认识路了。」
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推托,刘欣又笑:「你真是健忘,上回我们去的是玉女峰,这次是朝阳峰,怎么会相同?」
董贤一言不发。刘欣弯下腰侧看他,低声问:「是谁把我的老师惹得这样生气?老师向来性情温和,从不喜形于色,谁这么厉害,把你的脸都气紫了?」
「在下才疏学浅,教不出像阁下这样心深似海、不知轻重、面目可憎的学生。」董贤一口气将刘欣贬得一文不值。
刘欣摇头叹气:「既然你这么不想见我,那我只好告辞了。」
「请便,不送。」
深山老林中,两人客套的对话如陌生人临别时所说。
董贤誓不回头,耳朵却不由自主地尾随刘欣的脚步,渐渐远离。突然间,脚步声赫然消失,董贤静心去听,只听「轰」的一声,像是有人从山体滑下。
身体不由自主地猛烈颤抖。朝阳峰潮湿地滑,外加前不久刚下大雪,积雪未化,莫非刘欣失足跌下?
心里这样一想,立即紧张万分,董贤赶紧回头寻觅刘欣踪影,地上的脚印果真在一处悬崖边猝然中止。心头突觉撕裂般的疼痛,董贤连忙按住胸口。
他向崖底张望,悬崖虽高,但崖壁上长满劲松,那疯子轻功不凡,应当不会一命呜呼。
董贤从怀里取出擅用的软鞭,「刷」地缠上崖下一棵劲松,准备下去寻找。
「你在干什么?这么高跳下去,可是会出人命的。」
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董贤大惊,忙转身,与刘欣抱了个满怀。
「你!」董贤不知是怒是喜,猛地向刘欣身上打去:「你有病吗?怎么顽劣成这样?」
刘欣一脸无辜,搂紧董贤道:「你不是要采草药吗?我看到一块石头下面有,就把它搬开扔下去,谁知过来时,就看到你要跳崖。」
董贤在刘欣怀里,狠狠打他几下,突然挣脱他的手,蹲坐在地,埋下头去不言不语。刘欣暗笑,也蹲下身:「你不想见我,方才为何这样紧张?」
他说了几句,董贤都不回话,刘欣伸手去掬他的脸,不料手指一触,竟是冰凉液体。刘欣一怔,忙道:「你哭了?对不起,我刚才是和你闹着玩,况且你也骗过我……」
好说歹说,说了一大堆,董贤就是一点反应也没有。刘欣本是逗他,不料竟弄得难以收拾,最后不得不大骂自己。骂着骂着,底下的人总算有些反应,董贤轻颤身体,抬头问:「你骂完了?」
刘欣一楞,面前的亮目晶莹剔透,不带一点红肿,丝毫没有哭过的痕迹。难得占了上风,董贤一撩耳畔湿润的长发:「不过是湿发上落下几滴水珠,怎么有人笨到以为是眼泪?」
这次完全受他摆布,刘欣望了董贤片刻,突然笑道:「是我糊涂了,你这么坚不可摧,怎么可能轻易弹泪?」
董贤得意一笑,看了刘欣一眼。几天不见,他看似憔悴不少,深邃依旧的双目里布了血丝。「你为何一脸疲惫,这几天都没睡吗?」
刘欣摇头调侃:「床太宽,一个人睡不着。」
双颊应言发热,董贤道:「那不如锯掉半边,免得你胡思乱想。」
刘欣低笑不语。这七天间,他频繁出入未央宫。王政君大丧已过,朝廷已深入细查龙船覆灭一事,幸得刘骜信任自己,才让他插手。现今,一切不利于董贤的疑点,都已被一一化解。
刘欣伸手,沿着董贤的脸颊轻轻抚摸,最后一点薄唇:「我放你十天去探望嫂娘,现在只剩三天,可有收获?」
董贤没去避他的手,轻声说:「王莽为人狡猾。我还是不知灵芝放在哪里,一旦找到,我就带嫂娘回御阳宫。」
「你要我做庇护伞?」
「你不愿意?」
直截了当的反问,换来刘欣眼里一缕温柔。他笑道:「只怕到时,你嫂娘过不惯这宫廷生活。」
一听此言,董贤心头微漾,侧身眺望华山雪景。苍茫一片,冰雪之国,白得令人心碎。刘欣沉声问:「你确认王莽没识破你的身分?」
「只要你不插手,再瞒他三天应当不成问题。」
刘欣一搂董贤的腰,贴着他的耳畔道:「他行事向来诡异,不可掉以轻心。三天内如无意外,你定要回御阳宫,若见不到你,就是有了麻烦,我便亲自前去。那时我会带齐人马,王莽深明轻重缓急,也不会与我正面交锋。」
身体贴合得没有丝毫缝隙,董贤深吁一口气。他想告诉刘欣:嫂娘的身子已经很不好,与她在一起,或许出不了一年半载,自己绝非只想利用刘欣权势,等嫂娘走了,他可协助他治理朝政,并肩作战,共度欢愉……而此刻,靠在这宽阔肩膀上,太多话想说,却一句也涌不上来。刘欣将先前恶作剧时采来的草药,塞进董贤手里:「既然你一心尽孝,我就尽力成全你。记住我先前说的话。」
董贤点头,靠着刘欣,闭上眼睑。两人就在这空旷山腰相拥许久,安静温馨,静到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呼吸。久久,董贤道:「我已没了妆容,得先回王莽府重化,不能与他们一起回去。今天不少仆役上山,你快走吧。」
刘欣抿唇,忽然碰了碰董贤的发冠:「那半块玉佩,你可要保存好。」
听这语气又松散起来,董贤一推他,自行飞速下山。飞跃无数树干,枝间积雪却只有少许落下。董贤犹如展翼鸿鹄,片刻就已飞到山脚。第二次回王府时,已是傍晚。第一次潜回时,上山采药的仆役们还未归来。回到厢房,迅速易完容后,董贤又如云雀般飞离。守卫森严的王府,他却来去自如。
一直候到夕阳西下,眼看外出的人已回府一个多时辰,他才重新现身。刚一入府,管家就迎了上来。董贤忙陪上笑脸道:「朝阳峰路杂,一不小心迷了路。找不到大伙,我就独自采药,直到现在才回来。」
不料管家毫无怒色,反而客气道:「回来就好,王爷在房里唤你,你快去一趟。」
一听王莽召唤,董贤立即机警起来,试探道:「王爷找我何事?不会因为我晚归,要责罚我吧?」
「哪里哪里!王爷今天从外归来,春风得意,急着说要见你,定是有什么赏赐。」
管家说着拉拉董贤,「要是得了王爷器重,往后可不要忘了我啊。」
董贤笑着说好,呼吸却已急促。容不得他迟疑,刚一说完,就被带去了王莽的厢房。说是召唤自己,房里却没一个人,管家殷勤地说去请,让他先稍候片刻。
王莽的厢房自有王莽的味道。此人不信天神,世上唯他独尊,墙上挂的都是自写书法。董贤走去书架前拨看,架上除了朝廷公文,少有他人所著的书籍。一卷《吕氏春秋》夹杂其中,格外醒目。此书精髓便在赞赏「不拘泥于世袭传位,贤者为王」的思想。
董贤苦笑,心道:真是什么样的人,爱看什么样的书。井井有条的厢房内挂有一帘水晶珠,随风动荡,珠玑相碰时,如风铃般叮当作响。这帘水晶珠做工精巧,颗颗晶亮透明,聚光反射,让人看不到里面的情景,实为一面别致屏风。
奇怪王莽何时变得如此有雅兴,过去来时,也未见这帘水晶珠。虽不能说格格不入,却也显得怪异。董贤刚欲前去细看,厢门忽被打开,王莽微笑而入:「让你久等了。」
董贤拱手说:「曲青不敢。不知王爷急召我来,有什么事吩咐?」
王莽微挑唇角,望着董贤许久,忽然道:「府里逃走几个下人,过去与你一同干活,今天抓了回来,想请你辨认辨认。」
看董贤脸色微变,王莽一扬手指,门外立刻走入几个侍卫,将三个被五花大绑的人扔到地上。
董贤定睛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脚下遍体鳞伤的三人正是如假包换的曲青,以及他的妻儿。他的孩儿不足三岁,倒在地上,身体痉挛,胸口已是一片艳红,仍在不住咳喘。每咳一口,嘴角都逸出一抹血丝。想到当日找到曲家,曲青的幼子已身患重病。唯一的顶梁柱若去王府帮佣,每月送回的家用,根本不够家里的妇孺生活、治病。这家人忠厚本分,董贤支付重金,让他们外出寻医,剩下的钱也足够买地自耕。本以为他们已远离长安,找得乐土,不料还是难逃魔爪。
「这家人狡猾得很,不是我从宫里调来侍卫,封路搜查,只怕要让他们逃了。」王莽突然抓起地上的小孩,叹道:「他们三个嘴紧得要命,任我怎么拷问,就是不肯开口。本来好好的,到我府上做仆役,为什么要逃呢?欺骗本王,是要偿命的,你们不知道吗?」
幼小的身躯不住颤抖,王莽脸色骤变,猛然将他重重摔下。小孩头先着地,一片血渍猝然盛开,开在董贤自责的良知中。不等他有所反应,几支长戟已刺进地上妇人的胸膛,她挣扎着伸出手,颤抖着伸向不远处孩子的方向,最终垂落而下。
眼看妻儿尽丧,真正的曲青语不成调地大哭大叫。他四肢已被束缚,身上衣服残破不堪,眼眶像要被瞪裂般死死盯住王莽,连爬带滚地向他挪去。
「不要!」董贤大叫一声,却为时已晚。
王莽向侍卫一扬下巴,长戟入体的声音,刺耳异常,如同迅速撕裂开董贤的心。可怜曲氏一家三口都已成了亡魂,尸体迅速被拖走,血迹也被清理。
董贤僵着身子,浑身血液如同停滞。他侧看王莽,杀人不眨眼,依旧神清气爽。
「你在自己房里杀人,就不怕冤魂不散,夜里睡不着吗?」
王莽哈哈大笑:「你还不了解我的为人?我从来不惧鬼神,倒是曲青你胆色过人,看着活人被杀,还能稳稳站住。」
他直视而来,「不该再叫你曲青了,害死他们的人并非我,而是你。我的董卿果真厉害,三番五次被你戏弄,我还被蒙在鼓里。」
王莽说完,抄起案上一杯凉茶向董贤脸上泼去。
迎面一杯水,将脸上的伪装统统卸下,倾城之貌令王莽满意一笑。
见王莽要扣上自己的脸颊,董贤一把握住他的手。两人腕力相当,僵持许久,手的位置仍没变化。董贤与他对视,亮目像要蹦出火花,不料王莽突然松手,改换腰间,用力一带,将董贤带到面前。
「没想到被废了武功,你的腕力倒一点不减。」一口咬住那对薄唇,不含轻柔,却似蹂躏。
「唔……」下唇被人咬破,铁锈味顷刻灌入口中,董贤紧紧皱眉,唇角已有鲜血溢出。自知难以逃脱,他闭上双目,一言不发。
王莽一拭嘴角,侃侃道:「怎么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过去不是千娇百媚的吗?」
董贤突然睁眼:「要论风骚,不及某人。」
王莽眼神一聚,正反手狠狠打了董贤两巴掌。他低着嗓子问:「你是不是很奇怪,我怎会识破你的身分?瀑布草坝的绳索是我命人砍断的,要不我怎么敢确认在这山里还要与刘欣卿卿我我的人,就是你呢?」
震撼从心底传来,董贤后悔错怪刘欣。原来,王莽早已对他起疑,以采药为名,设下陷阱,借机引水试探。
王莽拉近董贤,眼里盛满可怕的笑意:「看你浑身上下全是刘欣的气息,他待你不薄吧?也难怪,卿本佳人碰上热血少年多半犹如干柴烈火。就不知,要没了这张漂亮的脸,我那侄儿还会不会钟情于你?」
下巴被人捏得作痛不已,董贤勉强发出声音:「你睿智英俊,只可惜妒心太重。你若实在羡妒我这张脸,就请自便。」
啪!又是一掌,搧中的是董贤的胸口,着实将他掴出几丈远,猛撞到墙上。
胸口火辣辣的灼痛,五脏像被震碎,董贤倚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不住喘息。
「这样就想逃过一劫未免太容易。」王莽眼中折射寒光,「我还没好好问你,刘欣身上还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现今唯一王莽不知的,就是刘欣的太子身分。王政君已被铲除,他原以为皇侄可以一个个慢慢解决,待到刘骜驾崩,就可高枕无忧。倘若王莽现在得知刘欣已是太子,必会先下手为强,周密策画如何加害他。
董贤捂着胸口,不说话。
「我救你兄嫂一命,助你跻身朝政,你居然不念恩情,倒戈相向?」
「不敢忘记你对我嫂娘的恩情,可我原就不愿涉足朝廷。为与你里应外合,我已为你卖命多年,应当已经还清了。」
「还清了?」
王莽走来,蹲下身,猛扯开董贤的衣襟。一阵寒意即刻笼遍全身,白晰胸膛上的掌印赫然清晰。
「我对你没兴趣。」冰冷的声音在边上响起,王莽划着晶莹胴体:「不过我手下的人就不同了。董贤倾国倾城,放眼整座长安城,多少人趋之若鹜,不如让他们好好品尝。」
除了供出有关刘欣之事,董贤已没有利用价值。见他眼神决绝,王莽不禁咬牙。「对了,你没见过这帘水晶珠吧?」
邪笑再度浮上,王莽指向身后的珠帘说:「我特意花高价请人打造,这帘水晶珠最大好处就在于它虽透明,却看不透。」
说着,王莽走去,「刷」一声掀开珠帘。珠帘被掀开,里面坐的人赫然显身─在珠帘后面的是董玉兰与芷薇。身心顷刻间重挫,呼吸也随之急促起来。董贤的心,像被猛捶一下,手指深深陷入衣襬处,几乎要将衣料撕碎。心痛伴随不安,如毒液疏散般导入每一根血管,他拉上被扯开的衣襟,望了嫂娘一眼,已是心如刀割。董贤努力回想先前发生的一切,推断嫂娘知道了多少,可任他绞尽脑汁,仍是空白一片,除了心痛还是心痛。
嫂娘,你可知你的贤儿早就清白不再,协助王莽,做了无数无耻之事……
房里突然静得吓人,唯有芷薇忍耐不住,捂面抽噎。担忧迅速战胜无地自容,董贤挣扎着站起身,想要走去。刘欣说过的话,霎时在耳边回响:若你嫂娘知道,她的命是你用这些为代价换来的,她绝不会在这世上多偷生一天。
珠帘后的董玉兰一脸忧伤,几颗泪珠已悄然落下。先前发生的一切,虽然零碎,但她已能拼凑出头尾。这个傻孩子,为了延缓她的毒发时间,竟受了这么多苦……既然董贤苦苦相瞒,董玉兰本想不作声,要是让他知道,必会痛不欲生。
不过王莽没给他们这个机会。珠帘掀开的一剎那,破碎的,又岂止董贤一人的心?王莽开口:「董夫人,您刚才也已听到。于公于私,我对你们都照顾万分,现是董大人背叛在先,实在令我心寒。」
「你,无耻!」芷薇眼里噙满泪水,刚欲上前,忽被身边的董玉兰用手拦住。
施恩仁慈的表象下,原来是颗溢满污血的狼子野心。杀人如麻,冷血无情。今日的话只有此处四人听见,董玉兰深明其中利害关系。这些年来,自己居然是个活生生的饵,逼得贤儿为她付出艰辛无数。一阵剧痛涌上胸口,董玉兰低首剧咳,竟吐出一口暗血来。
「嫂娘!」董贤大惊,急忙上前去扶。
董玉兰一握他的手,抬头对王莽说:「王爷想知道的事,不如让我来问。贤儿自小由我带大,我问他,他必定会说。」
「董夫人果然识时务。」王莽亲自打开厢门,「那就多劳烦夫人了。我与董大人认识多年,真要用那听了就能掉下一层皮的刑罚逼他说,我还有些下不了手呢。您好好劝他,再若不行,就莫怪我不留情面了。」
董贤与芷薇扶着董玉兰向外走去,听到王莽此言,三人不禁一阵战栗。
回到董玉兰住的雅阁,芷薇赶紧汲来热水,倒入药酒,准备为董贤敷开胸口青紫的掌印。不敢把伤暴露在嫂娘面前,董贤执意不肯热敷。
「芷薇,让我来吧,你去厨房看看,今天让他们多烧几道菜。」董玉兰幽幽道。
芷薇哽咽着离开。
董贤坐在床沿轻道:「嫂娘……」
「躺下,把衣服解开,嫂娘帮你上药。」
「嫂娘……」
「解开!」
董贤的眼神如同一只受伤的小兽。他不敢反驳董玉兰,就如做错事的孩子,面对严母时那样惶恐、不安。解开衣襟,胸膛上的掌印清晰可见,董贤侧过脸,怕看到董玉兰难受的样子。
慈母的手,带着温热抚上作痛的胸口。董贤咬牙,再痛也不露一点声音。颊上忽被淋到几颗液体,董贤知道嫂娘潸然落泪,忙坐起身,拉住董玉兰道:「嫂娘,是我不好。」
「告诉嫂娘,王莽逼你做了哪些事?」
董贤低头不语。
「跪下!」嫂娘的声音虽轻却是不容置疑。
董贤抿唇跪地,追忆起小时候,当他犯了错误时,嫂娘也会让他跪下。
「事到如今,你还要瞒着嫂娘吗……」话未说完,董玉兰又咳嗽起来。
「嫂娘。」董贤挽住她的手。即使有灵芝控制毒性,嫂娘的身子还是不行了,方才在王莽房间,她吐出的一口血已呈暗红色。内心挣扎不已,望着董玉兰急切的目光,董贤无所遁形,低声说:「王莽令我潜入各州藩王处,打探他们在当地拥兵拥田的数量,回京后,再以『圈地隐兵』之罪参奏皇上。」
「表面看似削藩平乱,实质上是集他人之力,扩充自己阵容。这几年,他削藩卓有成效,外戚势力已变成他一人的中央集权。」董贤刻意往大套路讲,回避开自己如何探得拥兵拥田数字。这其中所受的凌辱,遭受的玩弄,都不能向嫂娘道出。
董玉兰叹气问:「他派你去欣殿下身边,是否有意要将他绊倒?」
「这正是他最初的计画。」
「听闻刘欣还未册封,就已入住历代太子所住的御阳宫。莫非……」
不能大声张扬,董贤只好略略点头。
董玉兰身子一颤,忙问:「王莽专除刘氏族人,用意是要谋朝篡位?」
「他早已对大汉王位虎视眈眈,处心积虑就是为等有朝一日,可以改朝换代。」
嫂娘久久没有说话,董贤不安地抬起头,不料迎面就吃了一巴掌。这一掌,搧得很轻,嫂娘从没用力打过他。
可却让董贤落下泪来,一颗一颗,沿颊滑下,像个孩子般不住抽噎。他哭,不是因为嫂娘打了他,而是因为董玉兰早已泪眼模糊。她哽咽道:「你可还记得,你兄长临终前,我答应过他什么?」
年幼时的记忆如烙印般,清晰不褪。
在云阳的家破败不堪,兄长过世前夕,正逢连夜暴雨,身负重病的大哥叮嘱妻子一定要照顾好小弟。双十之年就已守寡,身边还带个孩子,想要改嫁,已是痴人说梦。董玉兰毫无怨言,承诺一定将他养大成人。
「我抚养你,是应亡夫生前之愿。在家中,就以夫君为尊;为臣者,当以国家社稷为重。嫂娘尚懂这常规伦理,你自小聪明伶俐,饱读诗书,为何还会受小人要胁,跳下这万丈深渊?」
董贤凝视嫂娘,默不作声。
王莽若胜,大汉覆灭。试问几代前朝之臣不以惨淡收场?
王莽若败,那自己也将难逃牵连,千夫所指,五马分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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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说竹佳人(下)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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