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玉在嘤嘤哭泣,可是我们都看不到她。
我望着他微笑,他也望着我微笑。
我们眼中只有彼此。
一切了然于胸。
十年了,我们之间的默契仍在,一如当初。
甚至,当昭玉向我扑过来的一瞬间,我便知道他已安然无恙,知道眼前这一幕是出自他的导演。
当年昭玉对他一见倾心,非君不嫁,我是知道的。
所以起初我会以昭玉的婚事来虚晃一枪,掩饰我的实际意图:逼兴平来夏国和亲。
因为我吃准了昭玉的犟脾气和对他的深情。
只是未料到昭玉会以死相胁,险些香消玉殒。
而此刻,还有谁能令骄傲美丽的昭玉公主忍着丧母之痛,乖乖听话演戏?
我不能有何动作,否则反惹元昊疑心。幸亏秦枫为保我清白,无意中帮了我们一把。
我可以肯定的是,方才昭玉在元昊前一番做作,戏假情真。
昭玉,昭玉,我们何其相似。爱了他十年,为他苦苦守着自己的清白不惜一死。
不同的是,他爱的是我。
所以他利用你救我。
他朝着我苦笑:“卫慕山喜事泄,我半途才知道。还好反应及时,没什么大损失。小土块,这里不能留了,跟我走。”
我毫不迟疑地点头:“好。”
大事未毕,离开西夏固然可惜,然而留下来也讨不了好去。
再说,如今我不是一个人了。
我还有他。
只是我没有早些醒悟,直到历经了这一回生死波澜,在我以为我会失去他的一刹那,我才明白。
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比他更重要?
傻的是我。
为了他,还有什么不能放下?
千言万语,皆在脉脉对视之中。
四目凝望之刻,卧室的雕花木门“砰”地一声巨响,倒在了地下。
夜风呼呼地刮了进来。门外熊熊火光,印着元昊阴沉沉的面孔,秦枫立在他身后盯着大石头看,脸色渐渐惨白。
黑压压的兵马在他们身后陈列,一片刀光甲影。
我心中一沉。
“昭玉,你好大的胆子。”元昊阴冷的声音传了进来。
昭玉理也不理他,紧紧伏在大石头怀里望着他,美目中满是泪水和信任。
那么全心全意信任的眼光。
我移开了眼睛。
大石头注意到了我的小动作,淡然一笑,伸手一把将昭玉推开。
“你是谁?”元昊沉声问道。
大石头淡淡一笑,并不回答:“赵元昊,你的反应果然不慢。我猜,你也该来了。”
我看着大石头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以昭玉的性子,若真的见到了魂牵梦萦的心上人,决不会像当日南华王宴席上初见到我时那么镇静。元昊只要想到昭玉初见我时的神情,便会明白这是一个骗局。
元昊的反应倒也不慢。
“你是昭玉的心上人?”元昊盯着大石头,脸色越来越难看。
不愧是元昊,一照面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大石头扬一扬眉毛,却伸手将我拉了过来拥在怀里,对元昊微微一笑:“算是吧。只可惜,没机会喊你一声大舅子了。”
淡淡的话语里藏着刺。
元昊脸色阴沉,不再说话,一挥手,无数弓箭手迅速奔出排列成阵,对我们拉开了弓。
“杀!”元昊阴森的声音直透夜空。
弓弦声响起。
穿云裂石之声。
只可惜,穿不到云更裂不到石。
我静静立在大石头身边,看着元昊的脸色生生变了,大群的侍卫惊慌地呼喝着,扑到元昊面前用身体挡住四面八方飞来的金色箭矢,一个个地倒下。
弓弦声静下来的时候,元昊带来的弓箭手和侍卫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剩下的人紧张地护在元昊身边,将他围得水泄不通。
早已有人飞奔去调救兵。
元昊的脸色白了:“十八金翎卫?!”
十八金翎卫。金色的箭矢,神出鬼没的轻功,以一敌百的高强武功,武林领袖云起山庄和冥宫共同培养的产物,大宋楚王赵元佐亲手训练出来的十八金翎卫。
传说,当年十八金翎卫中的每一个人都是从上万个资质优秀的孩童中千挑万选而出,从小生活一处配合无间,每一个人都是卓越之辈,身兼云起山庄和冥宫两派武林绝学,虽然只有十八个人,威力却盖过了千军万马。
我自然明白这不只是传说。
遍地死尸、熊熊火光之中,元昊竟然和煦地笑了,对着大石头温文尔雅地点头示意:“今日得见大宋汝南王,幸甚至哉!”
没有多少人知道,当年因安定郡王赵颜之故,云起山庄和冥宫早已合为一家,皆归楚王元佐统领,楚王退隐之后,云起山庄和冥宫、包括十八金翎卫都归了楚王爱徒、大宋汝南王赵允让。
元昊见识果然过人一等。
西风猎猎。
明月高悬中天。
如水月色中,熊熊火光照耀着他二人,衣袂飞扬。
一个龙袍耀目,长眉入鬓,高鼻薄唇,眼作深蓝,凌厉高傲如鹰。
一个青衫翩翩,双眸黑亮晶莹灿如星子,姿容俊美无双,温润清淡如玉。
枭雄,英雄。
好一幅双雄图。
允让闲闲立在风中,淡然一笑,宛如深夜昙花绽放:“赵元昊,算你有点见识,你今日毙命于此,也不算只冤枉鬼了。”
元昊阴阴说道:“汝南王好客气。朕听说,你们汉人有句俗话:会叫的狗不咬人。汝南王,你叫得这么响,难道是心虚?”
允让不善言词,尴尬一笑:“你动手在先,不过,万事以和为贵,你说吧,要什么条件才放我们走?”
元昊阴笑:“先动手非朕之过也,不知者不为罪。大宋汝南王私入夏国国境,意欲何为?想和谈,还得看朕答不答应!”
我笑,看起来真够凶的。如今的形势,若允让不惜损折和元昊拼了,剩下的实力未必能保我们平安走出夏国。但若元昊强逼允让一战,自己也可能有生命危险,十八金翎卫的实力不是盖的,依元昊的聪明如何不知?
我凉凉地笑:“如今之势,和则两利,斗则两伤,陛下也未必能全身而退。微臣斗胆进言,陛下,您不如脱了裤子放屁——干脆些,何苦装模作样叫得这么凶?”
熊熊火光,映着元昊的龙脸,无端端青了一块。
我大悦,谁叫他刚才拐着弯子骂我的大石头是狗。
大石头只有我能骂,他凭什么。
允让“噗嗤”一笑,笑道:“小土块,你搞错了,赵元昊是嫌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我猜,他偏爱穿着裤子放那个……”
废话。谁不是穿着裤子放。
我忍不住笑:“也对,龙袍那么复杂,他真要是放每个屁都脱一次,不得累死!”
允让若有所悟:“……你在暗示,他每天都要放很多次那个?”
……
圆月清辉,夜风习习,道观中一片宁谧。
一众人等人人脸色古怪,听着我们大谈夏国国君的放屁习惯。元昊额头青筋隐隐跳动,一张龙脸愈发五颜六色,好看煞人。
我望着允让挤了挤眼睛。十年不见,一唱一和还颇珠联璧合。出言不逊,只因把准了元昊不会意气用事。
元昊是那种只会根据利益来决断的理智人。我和元昊相处颇有时日,得知这点不足为奇,允让第一次见元昊却也摸准了他的脾气。
元昊阴沉着脸,缓缓说道:“汝南王,你要走可以,别的人,都得留下。”
“不可能。最少要带上云泥和昭玉,不然,你有本事连我一起留下。”允让闲闲地笑。
元昊嘿嘿冷笑:“这两个人,一个是我夏国的中书令,一个是夏国公主,汝南王张一张口就要带他们走,置我夏国于何地?”
僵局眼看就要形成,我眼珠一转,脸上露出悲伤的神情:“大石头,你别管我,你先回去,再慢慢想办法……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允让紧紧抱住我,吻了吻我的唇,低声说:“我最疼的就是你,怎会丢下你不管?”
心中没来由一甜,即使知道大庭广众如此肉麻会吓死人。
昭玉果然脸色煞白,颤声道:“允让!你做什么?”
方才允让虽然推开她,却不至于现在做得如此露骨。若不是做戏给人看,我也得不到大石头在大庭广众下派送香吻。
看样子大石头现在也不老实了,还知道趁机吃人豆腐。
我心中得意,恨不能有把太师椅好坐下来抖二郎腿。
元昊一声冷笑:“昭玉,你不是小孩子了,现在才知道被人利用了么?”
他存心挑拨,话说得倒恰当。昭玉又气又急,开言便责问允让。
女人最难过情关,一旦被妒嫉蒙心,就算平日再聪明,也不免打些折扣。我冷眼旁观了一会儿,叹气,站在允让一边,提起精神大力争辩,和昭玉唇枪舌战,气势汹汹地扮演横刀夺爱厚颜无耻的恶人角色。
真丢份儿,居然和女人吃醋。这算是卖身演出了。
下不为例。
醋水四溅,叽叽喳喳,一时热闹非凡。肃杀的大场面立即变成了儿女戏台。
正吵得起劲,猛然允让一声暴叫:“够了!”
吃了一吓,我和昭玉立刻收声。
允让微笑着对元昊一颔首,神情闲雅,仿佛刚才那声暴叫不是从他嘴里喷出来的:“此等儿女私事,让夏王笑话了。稍等,我马上理清楚。”
说罢,不由分说,轻舒猿臂一手提一个,闪入卧室屏风之后。
我缩在屏风后面,眼见几名金翎卫不失时机地跃了出来,弯弓搭箭立在门口,对准了元昊一干人,元昊阴着脸,一挥手,侍卫登时将卧室围得水泄不通。
允让却一脚踢开案几,不由分说一把将昭玉塞了进去。
案几下面竟是条窄窄的地道。
瞪瞪他,我倒不意外。十八金翎卫里本来就有飞天遁地的能人,从前就跟着我们俩走过江湖,用过地道。既然允让费尽力气派昭玉把我弄到这儿,想必是安排了可以逃脱的方法。
能使大批人马绕过城门的森严守卫,地道当然是最好的逃脱方法。只是挖地道费时,所以我们尽量拉东扯西拖时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只等金翎卫发出地道已挖好的暗号。
元昊未必看不出来我们在拖延时间,只不过不知我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也多少得忌惮十八金翎卫的实力。
允让又要把我塞进地道里去,见我瞪他,以为我不满,只得苦笑:“好不容易挖了条地道出来,窄是窄了点,小土块,你将就将就,别闹小孩子脾气……”
我心中一酸。大石头,我在你心目中还是当年的模样么?
可是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任性挑剔,骄傲到无法无天,连钻条地道都要挑宽不宽敞的小孩子了。
当年设计诛灭尉迟世家之后,我为了不肯从窄小的地道里猥琐地爬出去,执意要从十里火海中往外闯。
他当然陪我一起。
结果两个人头发全烧光光,成了两个小和尚。
少年意气,何等飞扬。
我苦苦一笑。
那只是从前。
现在,不要说灰头土脸地钻地道,就算是更丢份的事我也做过。我当过沿街乞讨的乞丐,做过最卑贱的奴仆,抱着别人的大腿喊过爷爷奶奶,给别人下跪也是扑通一声干脆无比。
我早已很贱了。
允让见我不吭声,急了,不由分说将我塞进地道口。
我身子在地道里,头在地道外,喊了一声:“大石头!”
允让低下头来看着我。
我将他头拉下,轻轻一吻,却说不出话。
回身向黑洞洞的地道里钻去,我知道他是要留下来阻挡追兵。
我帮不了他。我只能尽力不成为他的累赘。
大石头,我们就快能在一起了。
地道的出口就在护城河旁,我钻出地道时自有金翎卫接应,河边早有小船侯着。
允让做事向来思虑周详。
闹了一夜,东方天色已经微明。昭玉脸上黑一块灰一块,想是钻地道时蹭上的。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却没有心思去擦。
我们在船上等了很久,地道那边,允让还没有出来。
我默不作声地等着,暗暗心焦。昭玉靠在船头静静梳头擦脸,也不说话,仿佛刚才那个和我吵得鸡飞狗跳的女人根本是另外一人。
我看着她冷静自恃的举止,心中一动,轻声问道:“你早猜到方才引你吵架是为了拖时间,是不是?”
昭玉略一点头,算是默认。
我心中微微一酸。我和允让从小一起长大培养起来的默契,这个没见过他几面的女人竟也有。
我按捺心神,咳了一声,嗫嚅道:“玉……玉真人,对不住,那时我建议夏王让你去辽国和亲,并未料到会害得你……”
害得她差点自尽,这件事我一直内疚,像横在心头的一根刺。
昭玉微笑:“看来云大人早就知道了我和允让的关系。我不是没死成么,你不必放在心上。我还该谢谢你,若非如此,允让怎知我对他一片真心,连性命都可以置之度外?”
我沉默。
昭玉为了拒婚不惜一死,猝遭母丧还能镇静自如地演戏,抛下尊贵的地位毅然出走去一个陌生的国家,这份坚忍狠绝,细想之下,竟令人心惊。
一个念头飞速从脑中掠过:这么聪明的女人,怎么可能真的自尽?
恐怕只是摆出个姿态,给元昊看。而允让若是得知,难免要为之感动,记着她的这分情。
好深沉的心机。
心中一寒,我想起了我对允让说昭玉为拒婚自尽时,他震动的神色。
允让刚才说,最少要带走两个人,我一个,昭玉一个。
我苦笑:“玉真人,你就这么抛下一切走了,不后悔么?”
昭玉微微摇头,道:“我知道允让喜欢你……不过允让值得,我愿意,有什么可后悔的?”
她这么干干脆脆把事情拿到台面上讲,我略一尴尬,却也有些佩服她的气度。
“那你何苦?要知道你这样抛下一切跟着他,最多能得个侍妾的地位,允让身为汝南王,要娶的定是亲贵之女,你若还是西夏公主,倒有些指望。”我淡淡地说,可是话一出口,自己也被震了一下:
我又何苦?
天色渐渐露出惨淡的鱼肚白,河水静静流逝。
寂静中,昭玉的声音响了起来:“云大人过虑了。与其为昭玉操心,不如为你自己操心。我从小就知道我必须和很多人分享我的夫君,也早就学会不在乎他心里爱着别人。我只需让他觉得我对他很有帮助,离不开我,便足够了。我毕竟是女人,我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他身边陪他一世,助他成就一番辉煌功业。云大人,你呢?”
我不自觉地咬紧了嘴唇。几年前纠缠我的那个问题又阴魂不散地冒了出来:
难道要像个女人一样,一辈子依附允让?
几年前,我选择了一个人流浪,也许因为那时无法确定允让是不是喜欢我。
可是如今,又该如何选择?
两个字如闪电击过我的脑海:
男宠。
我冷冷地苦笑。昭玉,昭玉,我真是低估你了。
流水潺潺,曙色微明。
我望着河水怔怔发呆,心中酸苦,却猛听一阵衣袂带风之声,随即有人一把抱住了我。
抬头一望,正是允让黑一道灰一道的大花脸,对着我温和地笑,黑亮晶莹的桃花眼里,柔情荡漾。
水鸟扑簌簌掠过河面。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云层中透出,婴儿笑容般灿烂无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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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泥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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