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三十,荷塘里捞起一具女尸,众人依稀辨出,那尸体正是珠玉阁的鸣玉。
张扬闻声赶到时,珠玉阁的姐妹已经将那尸首入了棺,并在离珠玉阁不远的小巷里为她设了灵堂。张扬心里只余下鸣玉离开前那句,「鸣玉家仇得报,自是该去与家人团聚。」
直到七日后准备入土,二人见了薛红前来上香,才得知个中原由。
前些年挚月教为了周转财资以养教众,趁抚南镖局押送一批皇镖的时候劫镖,杀了鸣玉的父母兄长,所以鸣玉对挚月教主恨之入骨。一直混迹青楼收买挚月教的情报,可是两年来无所成效,如今倒是拜张扬所赐,可谓因果轮回,又收到那姜自言放风说挚月教主武功被滞的消息,更加信心倍增,岂能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入夜了,人流散尽,那灵堂越发显得冰冷。
冰月站在灵柩前问张扬,「我以前,真是那等大奸大恶之人吗?」
「是!否则为何人人都要杀你。」张扬不知自己为什么定要这样说。
冰月不禁打了个冷颤。抬头却见张扬严肃不苟看著灵柩的脸,那脸上写满了痛心,与对不知何物的憎恶,仿佛一个闪神,便已经不认识了。
这一句话,这一天的表情,冰月始终记在心里了,即使张扬日后依旧笑面相对,即使张扬宠他,都宠到骨头里去了。
其实张扬又何尝不知,挚月教徒上代教主羁鸿天起就作恶当道,这两年来叶云挟持教主下令,处心积虑让教中与各大小门派结怨,致使如今挚月教成为武林公敌,这些追杀冰月的人多少有一半是叶云所致。
如是这般,思想运不停,一转神功夫,眼前却已多出一人,张扬骇然大惊。
那人手抱堕月天剑站在灵堂口,可不就是叶云!
再看那头冰月,眉心紧锁,两眼直盯著叶云,看似表情镇定,身子却不由自主的往张扬身边挨。
那叶云入得灵堂来,见二人如此表情,心中不禁失笑,几步走到张扬跟前,道:「老弟见了我为何也如此惊慌?」
张扬却不动声色退了两步,反手逮住冰月手腕,将其拉至自己身后,方抬起头来,看著那叶云的眼,叫了声:「大哥!」
叶云心知这老弟近年风流,原先在教中就见他爱教主姿色,眼下一看便晓得是怎么回事,心下不禁怒了,手中长剑一持,道:「你先随我来珠玉阁,一会儿教主再过来。」说罢转身欲走,见张扬仍旧站在原地不肯动,气极加了一句:「我若单要杀他一人,早就动手了。」
冰月低眉敛目,小声对张扬道:「你先去吧,我想在这里……替姑娘守灵。」
张扬手心一紧,用力握了一下冰月的手,然后便放了开去,跟著叶云出了门。
冰月独自站在灵堂里,见他离去,手背上余温犹在,心中却凉了又凉。想是这段时日自己太沉溺其中,把前事忘到九霄云外,可这该来的,躲也躲不了。
张扬尾随著叶云绕出灵堂小巷,两人一路无语,不一会儿便来到正街上,迎面正对的便是珠玉阁大门。
没有了花魁撑门面,看上去冷清多了,张扬突然就觉得,倘使自己没有把冰月带到这里来,倘使没有去挚月教,倘使自己还在这里,大家就相安无事了。本来生活的好好的,叶云为何要来找他,自己为何要找冰月。
一旁叶云早已停下了脚步,瞅了半天也瞅不出张扬是个什么心思,突然又想起自己此来是有正事,赶紧上前道:「明日便是那陆承风的出关之日,不知老儿三年闭关,武功又上了何等境界。」
张扬看著他,同样看了老半天,霍地冒出一句:「干我何事?」
此言一出,叶云惊骇万分,站在原地怔愣了许久,竟是仰天大笑,笑得张扬都有所惊怵。
一时间仿若回过神来,正欲对叶云说些什么,那叶云却已笑罢,指著张扬鼻子便骂道:「好你个张扬,枉费你我兄弟一场,都说同门患难见交情,是我叶云瞎了眼。」语罢,一摔袖子,转身便入了珠玉阁。
张扬怕他误会,却又不敢追去,心下既是担心叶云,又是担心冰月,呆愣的站在街道上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最终还是想该来的总要来,早点解决也安心了,想到这里干脆头皮一硬,举步跨入了珠玉阁。
入得厅堂,左右巡视了半天,方见叶云正坐在楼梯口一台几边,身边也没有姑娘相陪,慌忙叫了一声「大哥」。
猛然却见叶云对面还坐著一人,张扬定睛一看,这人竟是那日在野间客栈过了数招、还伤了自己的姜自言。
叶云见张扬进来找他,心下已是喜激万分,面上却佯怒道:「你莫要叫我大哥。」
张扬一阵尴尬,不知如何是好。倒是那姜自言赶忙打圆场道:「张兄的事情我都听叶兄说了,原来大家都是同道,自言有所不知,那日莽撞伤了张兄,还望张兄大人不计小人过,莫要怪罪自言。」说罢自罚饮去一杯酒,又道:「叶兄与张兄同门手足,都说手足齐心,自言好生羡慕。」
叶云听罢非但不喜,竟是一筷子敲到桌上。这姜自言想来就气,无端将教主不能动武的事情招摇天下,害得自己的计划全盘皆乱。孰不知那陆承风对教主忠心耿耿,出关之后得知此事,必会来寻教主,到时候自己编一千一万个理由都是无稽。
那日愤怒异常,带了一班人马去找姜自言算帐,可谓是不打不成交,两人同病相怜,都势必报仇雪恨。如今有张扬和姜自言相助,那陆承风何惧之有。
姜自言眼见叶云脸色阴沈,心知他又是为那事在气,想起那日叶云对他所言……
「就算现在杀了羁冰月,那陆承风武功高强,不在九元之下,又对教中之事了若指掌,到时候再来个代主立位,岂不又是一个挚月教。要灭就要灭得这些个江湖败类永不翻身。」
自己心里又何尝好受,差点儿坏了叶云的大事。这几天来,已经无数次暗骂自己年少无知行事冲动。若能把魔教一举铲除,实乃武林一大幸事。
张扬此时却在想,这姜自言能与叶云走到一起,到底是因只与羁冰月一人有仇。叶云为报当年灭门之仇,不惜混入挚月教,为他们杀人卖命,助长魔教势力,也算是恶事做尽了。
叶大哥可曾想过,在他自己刀下,又有多少与他当年同出一辙的灭门惨案?为报一已之仇如此腥风血雨,残杀同道,弄出这些个与他同样家破人亡之人,那心中又何等感想呢?况且日后,倘使挚月教为他灭,后台积垮,他一个魔教左使必是万劫不复。
张扬想这些年来,叶云到底想将自己置身何处呢?
这些话张扬很想找个机会问问叶云,可眼下姜自言在场,多有不便。张扬想不如晚些大家散去休息,再找叶云单独问清楚。
酒过数杯,三人已是相谈甚欢,也不再说那挚月教之事。张扬本就心存正义,倘使没有遇到冰月,怕是没有成侠之心,也有行善之意。此刻见那姜自言一身浩然正气,不拘不束,大义凛然,顿时心生好感。
姜自言本是武林正道之后,得知张扬是单刀大侠张千山之子,也升出些许敬佩之心。觥筹交错间,两人也有些熟识了。
到了最后,叶云看气氛有所融洽,方道:「这也不早了,我已在此处定了房,没要姑娘,大家各自睡了去吧,明日我们一同上路,去九仙山。想我们三人一起,也不怕那陆承风老儿寻来。」
张扬听罢猛然一愣。明日就上九仙山了,这么说……
想自己与冰月这些时日,过得不知今夕何夕,竟早已把叶云的交待抛之天外了。好在叶云也不介意,可……想冰月当年才十几岁就已傲气非常,命那陆承风千里追杀自己,岂念半点床第之情。
张扬一想到等冰月恢复了记忆,两人之间会是一团什么样的局面,心里就无端不是滋味。
大家上得楼来,那姜自言先行进屋去了,张扬见冰月还未过来,恐是灵堂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正要寻去,却被叶云拦住。
「你就这般信不过我?」叶云道。
张扬本想与他解释,自己是怕那传言风头未熄,又有别的仇家找冰月寻仇,可又不便在叶云面前表现出对冰月过多的关心,于是向叶云点点头,只好作罢了。
叶云拍了拍他肩膀,转身便要进屋。
张扬突然想起一事,忙叫住叶云,把先前在楼下那些心思疑问向叶云道出。
一番危言下来,没想到叶云却像是早已有所觉悟,道:
「我当年年少无知,一心混迹挚月教,为得教主信任,这些年来可谓是作恶多端,就算老天容我,我也容不得自己。枉师傅一代大侠,自我入教以来,从未敢向人提及师出何处,怕辱了师傅他老人家名声,待我大仇得报,自然是该下九泉与师傅请罪。」
张扬骇然一惊,这岂不是要与挚月教同归于尽。慌乱抓住他手道:「叶大哥,爹叫你……」
叶云忙挥一掌,止住他下面要说的话,道:「不必说了,我决心已定。」说罢抽开手,迳自入了门去。
两道门面前一阖,张扬心中一阵心痛。许久,对著门内小声道:「大哥,我不想你死,我就剩下你这一个亲人了。」
说完也自觉不便多留,于是转身,正准备走,却见冰月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半个身子靠著墙壁,仿佛有些绝望的样子。
张扬没来由的心中又是一紧。
冰月哀怨的看著张扬,小声道:「你从来……没有把我,当作过亲人。」
张扬很缓慢的朝他走去,每走一步脑中都掠过千百思绪,待到他面前,一站定,方道:「再过两日,上了九仙山……」说著又难以启齿,这种事情不由自己,现在是无论如何也说不清的,等到明天,一切结都打开了,也许彼此之间都是尴尬无语。张扬转过身去,不让对方看到自己的无力,小声道:「冰月,我一直在怕,怕你醒来以后,又是无情了。」
冰月趴在他背上,泪水染得一大片衣色阴暗阴暗的,「你瞎说什么呀,无论我以前如何,以后如何,对你的心意都不会变。」
也许心结是互相传染的,冰月不懂,张扬比他还要不明白,或许冰月恢复记忆以后,先离开自己,自己也可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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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四人便上路了。姜自言到底少年心性,与仇家同行,中途几次忍不住要杀羁冰月,都被张扬叶云二人拦下。
冰月却不若原先那般心惊胆战,一心只想著张扬为何如此信不过自己,待恢复记忆,定要让张扬看到他还是一如既往的爱他。
传说九仙山乃是仙人云集之处,只因山上有仙草,引来众仙经伦、众生修仙。又传说九仙山盛产名医,但凡是这山头上下去的,不论开诊堂还是药铺,包你生意兴隆,有仙气随佐。前些年头儿就有不少开药铺不景气的大夫,专程跑到这九仙山来沾仙气,回去都时来运转了。
张扬无力的看著眼前一个土包,土包上面全是光秃秃的树干,无数次告诉自己,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可当真看到,那种寒酸感不禁油然而生,就像当年老爹明明是一代大侠,却要在市集杀猪,敢情这年头儿作隐士越寒酸越风尚。回头见一砍柴樵夫路过,赶紧抓来问问:「这就是传说中的九仙山?」
樵夫点头。
「那九道仙人……」
樵夫还是点头。
张扬大惊,「你是九道仙人?」
樵夫仍旧点头。
倒是身后叶云大笑不停,弄得其余三人都有些莫名其妙,叶云笑了久,把大伙的耐性都给消磨光了,方忍住笑,对那樵夫道:「点头,多年不见,你可还认识我?」
那樵夫看著叶云忙点头。
叶云又道:「我此来有事相求,快带我去见仙人。」
那樵夫又点头,却不动身形。
这会儿轮到张扬和姜自言笑话了。
这看去一片荒迹,四人左右却寻不著上山的路,都知这山被布了阵,却无人会破解,那唤做「点头」的樵夫自己也不上山,直跟在叶云身后。
叶云气极,忍不住一回头,正欲说什么,就见冰月已是一把扑上去,双手捏住点头的脸,好端端一张樵夫脸顿时化作包子。「那仙人不是神医?怎么没把你这破毛病治好!」
姜自言闻声回头,见了冰月那般模样竟是心襟一荡,随后便咬牙切齿,心道这等妖孽,连张扬都被他迷得神魂颠倒,岂能不除。
叶云却匪夷所思看著张扬,不知为何,无论是失忆前还是失忆后,教主素来不苟言笑,这与张扬相对两个月不到,竟活泼了许多。
正想著,忽地一狂风卷山而过,张扬急急将冰月拉过身旁。
众人查觉脚下地抖,只见那山阵遇风排开,枯树顿作倾危之势向两边倒去,中间宛然出现了一条路,待路势成形,又恢复了平静。四人看得傻眼,却听那路的尽头传来声音:「可是叶飞漓叶大恩人?」
叶云站在路口中央,抱剑一笑:「正是飞漓,仙人莫要折煞晚辈了。」
话语方落,面前风起云动,已然出现了一老者,大家竟不知那人是如何行步,便已出了山来。
张扬心中叹道,好一个九宫移位。再细下看那老者,身量精瘦,鬓发斑白,却面如冠玉,周身仿若有仙风缭绕,必是极善修身之术的高人隐士。想到这里心中又是一阵郁结,如此仙人,不消时日必能让冰月恢复记忆,情不自禁拉过身边冰月,众目睽睽之下将他紧紧搂进怀里。
冰月哪知张扬心思,气他人前如此不加掩饰,重重在背上捶了一拳,打完了却又心疼,不著痕迹的轻揉两下,心道是彼此之间都到这般地步了,还在意旁人眼光做甚么。
张扬此刻却像是毫无感觉般,只顾一劲儿搂著怀里的人,恨不得抱著他一起风化成沙,就再也无所希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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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九道仙人原是一江湖圣医,一年带著点头出诊在外,无奈遇上饥荒,为叶云一家所救,不过是一饭之恩,九道却铭记不忘。曾许诺,他日叶云一家若有需求,可到九仙山来找他,必鼎力相助。那时候叶云才满六岁,是铸剑山庄的少庄主,名唤叶飞漓。
也就是那一年末,整个铸剑山庄被挚月教移为平地。
九道与叶云两人故人相见,寒喧了好一阵,叶云方说出心中所求。两人这才向羁冰月望去,却见光天化日之下,两个大男人搂得如胶似漆,好不扎眼,一旁的姜自言早已石化了。
九道不动声色走过去,也不在意他俩还黏在一起,伸出两指探了探羁冰月后颈,方道:「看来是耽搁了两年之外,脑下淤血早已成石。」
叶云忙低头道:「不若如此,也不敢劳烦仙人。」
九道笑道:「叶大恩人客气了。」说著又指指羁冰月,道,「把这人给在下便可,五日后你们来取人。」
叶云忙道谢,随后上前就要拉教主过来,谁知那两个人抱得难舍难分,拉了几下都拉不开。
张扬心想这五日一过,彼此或许就泾渭分明了。
冰月却想两个月来,没有一天不和张扬在一起,这一下便要与他分开五日,怕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若是自己能作主,以前那些事情想不想得起来都无所谓。
两人各怀心思,却更是难舍。
一旁叶云倍感尴尬,朝九道揖了一揖,赶紧叫上一边杵得跟木头一样的姜自言,费了好大的力,才把这两人从梦境中拽开。
张扬手臂中一空,方反应过来适才太过忘我,无奈朝冰月笑笑,示意他跟那仙人去了。
冰月也不多言,跟在九道和点头身后向山里走去,却是一步三回头的看张扬,直到那山势一阖,又是一阵地动,三人无影无踪,九仙山又恢复了原先无路之貌。
原地三人一时无话,都知张扬此时心中不好受,叶云心里也窝得慌,没想到张扬竟是真心实意的,叶云心里替张扬急,早知不该叫张扬帮他,弄得现在两人如此一往情深。现下自己留著教主,是想靠他牵制陆承风,等到无用之时,只要不给他亥焰的解药,不必出手,教主必然气绝而亡。可有朝一日大仇得报,这张扬岂不是要肝肠寸断。
权且先过一天是一天吧,叶云也不作它想,反正现在大家心里都不爽快,干脆喝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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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飞扬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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