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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早晨九点钟,一辆漂亮的白色小轿车停靠在疗养镇外的停车场(疗养镇内禁止机动车辆通行)。
沿着主要大街的中心往下走,有一条栽着树木的狭长草坪,草坪的人行道铺着细沙,旁边的长椅漆着各种颜色。宽阔的街道两旁排列着几幢楼房,其中一幢是卡尔.马克思楼。茹泽娜的单身房间就在那里,小号手正是在那个房间度过了倒楣的两小时。在大街的另一边,正对着卡尔.马克思楼,矗立着矿泉疗养地最引人注目的建筑物,建筑的式样具有上世纪末的风格,外表涂抹着灰泥,大门上方镶嵌着一块很大的瓷砖。这幢大楼叫里士满楼,是行政机关中唯一允许保持原名的楼房。
“巴特里弗先生还住在这儿吗?”克利马问看门人。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后,他急忙沿着铺了红地毯的楼梯,上了二楼,一阵敲门。巴特里弗穿着睡衣出来迎接他,克利马有点困窘,他为自己没有预先通知就突然到来表示抱歉,但是巴特里弗打断他,说:
“我亲爱的朋友,不必客气。在这样早的时刻又看见你,没有比这更使我高兴的了。”
他摇着克利马的手,继续说:“在这个国家,人们不会欣赏早晨。闹钟打破了他们的美梦,他们突然醒来,就象是被斧头砍了一下。他们立刻使自己投入一种毫无乐趣的奔忙之中,请问,这样一种不适宜的紧张的早晨,怎么可能会有一个象样的白天!那些每天早晨伴着他们恰当地称为‘闹钟’的一阵铃声开始生活的人,他们发生了什么呢?他们一天天变得习惯于紧张,而不习惯于快活。相信我,人的性格是由他们的早晨决定的。”
巴特里弗把手放在克利马肩上,示意他坐在扶手椅里,他继续说:“我喜欢早晨那些闲散的时刻,就象一尊矗在桥头的美丽雕塑,我跨过它,从夜晚慢慢步入白天,从梦中慢慢进入现实。在这一刻,我多么盼望一个奇迹!一个小小的奇迹,一次不期而遇。它将使我确信,我夜间的梦并没有随着黎明的到来而结束,睡梦中的冒险和白天的冒险之间没有绝对的界限。”
小号手瞧着巴特里弗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一面用手抚平灰色的头发。听着他那悦耳的嗓音,他辨出巴特里弗有着浓重的美国口音,他选择词有一种好听的、老式的音调,这很容易理解,事实上他从未在自己祖辈的故土上生活过,他主要是从他的双亲那里学会他的母语的。
“你会相信吗,我的朋友?”他又说,带着信任的微笑倾向克利马。“在整个这地方,没有人愿意适应我,甚至连那些护士们,她们虽然在其它方面很有礼貌,但是,当我试图说服她们在早餐时同我度过一个愉快的辰光时,她们总是瞪我一眼,以至我不得不把这样的时刻推迟到晚上,可这时我已经有点累了。”
他走到一张小桌旁,上面有一架电话。他问:“你什么时候到的?”
“今天早晨,”克利马说,”我开车来的。”
“你一定饿了,”巴特里弗说,他拿起话筒,要了两份早餐:”四个煮鸡蛋,奶酪,卷饼,牛奶,火腿,茶。”
在这同时,克利马打量着房间,一张大圆桌,几把椅子,一张扶手椅,镜子,两张长沙发,一个门通向洗澡间,另一个门通向邻室——他记得这是一间小小的卧室。正是在这儿,在这间舒适的房间里,开始了后来发生的一切。当这位美国富翁为乐队和护士们举行那场带来灾难的舞会时,他和他那醉醺醺的乐队伙伴们就坐在这儿。
巴特里弗说:“你对面那幅画还是你离开这儿后挂的。”
这时,小号手才注意到那幅画,上面画了一个留着胡须的男人,脑后有一个奇特的、淡蓝色的光圈,手中举着一支画笔和调色板。这幅画看上去不很熟练,但是小号手知道,许多好象很笨拙的画,实际上都是著名画家的手笔。
“谁画的?”
“我画的。”巴特里弗回答。
“我不知道你还是一个画家。”克利马说。
“我喜欢画画。”
“那人是谁?”克利马大着胆子问。
“圣拉撒路。”
“可是,拉撒路肯定不是一个画家吧?”
“这不是圣经中的那个拉撒路,而是圣拉撒路,九世纪生活在君士但丁堡的一个修道士,他是我的保护神。”
“我明白了。”小号手说。
“他是一个非常奇特的圣徒,他不是因为信仰基督教而被异教徒杀害,而是因为他热爱画画而被坏基督徒杀害的。你也许知道,在八世纪和九世纪,严厉的禁欲主义者控制了东正教会,禁欲主义者敌视人世间的一切欢乐。绘画和雕塑本身被视为有罪的享乐。提阿腓罗皇帝毁掉了成千上万张优美的画,并禁止我所敬仰的拉撒路画画,但是拉撒路明白,绘画是他赞美上帝的方式,因此拒绝服从,提阿腓罗把他关进监狱,严刑拷打,强迫他放弃画笔。但是上帝是仁慈的,他给了拉撒路力量,去忍受最残酷的折磨。”
“真是一个动人的故事。”小号手有礼貌地说。
“是的。不过,我相信你到这儿来,并不是为了看我的画,而是有更好的原因。”
这时,有人敲门。一个侍者托着一个大盘进来,他把盘子放在桌上,忙着为他们安放早餐的碗碟。
巴特里弗让小号手在桌边坐下,他说:“这早餐还可以,但它不会使我们的谈话分心。告诉我,你心里有什么事!”
于是,小号手一边吃饭,一边讲他的事。巴特里弗不时插进来,提一些问题。2
首先,克利马对茹泽娜的冷淡使巴特里弗感到困惑:为什么他不理会她的明信片,为什么她给他打电话时,他假装不在那儿,为什么他不能表现出哪怕是一个友好的姿态,这本来会给他们那个短暂的爱之夜,留下一个令人慰藉的回声。
克利马承认这事他做得既不得体,也不聪明。但是,他一再声称他没有别的办法,和这个姑娘的任何进一步交往都是叫人受不了的。
这话不能使巴特里弗满意,“任何一个傻瓜都能引诱一个姑娘,那是很容易的,但是知道怎样离开她,那就需要成熟的男人才能做到。”
“你说得对,”小号手懊丧地承认,”但是,我对她的冷淡和难以克服的厌恶,远远超过了我的所有善意。”
“你不会是说,你是一个厌恶女性的人吧!”巴特里弗叫道。
“这就是他们对我的评价。”
“但是,你看来不象是这种人,你不象是一个阳萎患者,或是一个同性恋者。”
“的确,我的问题不是阳萎或同性恋,不过它还要严重得多,”克利马以一种忧郁的语调说,“我爱我的妻子,那是我性爱的秘密,大多数人会觉得这是完全不可理解的。”
这样的表露十分令人感动,于是两人都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小号手继续说:“没有人理解这一点,特别是我妻子,她认为男人持久的爱情标志是他对其他女人缺乏兴趣,但那是瞎说,总是有一种什么东西驱使我去接近别的女人,但是,一旦我占有了她,一种有弹性的力量会突然又把我弹回到凯米蕾身边,有时我感到我追求这些女人,仅仅是为了弹回到妻子身边时那美妙的一瞬(这一瞬充满温柔、渴望和谦卑),随着每一次新的不忠,我反而越来越爱她了。”
“因此,同茹泽娜发生关系,仅仅更加证明了你对妻子的坚定的爱。”
“确实如此,”小号手说,”这也是一个非常令人愉快的证明。茹泽娜乍一看很迷人,但她的魅力在两个小时内就完全消失了。一个男人不会被女人长期迷住,这有很大好处,他可以指望得体地离开她,很快回到自己的家中。”
“我亲爱的朋友,你简直是一个滥施爱情,不道德的典型。”
“我认为,对妻子的爱,恰恰是我唯一可取的地方。”
“你错了,你对妻子过分的爱,并不能作为你无情无义的理由,而是你无情无义的根源。由于你的妻子就是你的一切,于是所有别的女人对你就没有什么意义了,或者换句话说,她们不过是妓女。但是,这是亵渎神明,是极不尊重上帝的造物。我的朋友,这样的爱是异端邪说。”3
巴特里弗推开空茶杯,从桌边站起来,走进洗澡间。克利马听见冲水的声音,接着传出巴特里弗的声音:“你认为人们有权利杀害一个未出生的孩子吗?”
克利马又想起那张头顶光圈的圣徒画像。他记得巴特里弗是一个天性快活、讲究饮食的人,却根本没有想到这个美国人也会有宗教信仰。他有点沮丧,担心巴特里弗会来一番说教,担心这块充满敌意的沙漠里,他那唯一的绿洲也会变成沙地。他不安地说道:“你也和那些人一样,把堕胎称为‘谋杀’吗?”
巴特弗里沉默半晌,最后他从浴室里出来,换了一身衣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谋杀’这个词大有刽子手绞索的味道,”他说,“我关心的是另外的东西。你知道,我相信生命是应该绝对承认的,这是十戒中最重要的一条。今天已经发生的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我们对未来总是一无所知。我想说的是,对生命的绝对承认就是对未知事物的承认,而婴儿正是不可预知的事物,他的本质就是不可预知的,你不知道他会成为什么人,他对你将意味着什么,这就是你所以必须欢迎他的原因,否则,你的生命只有一半,就象一个蹩脚的游泳者,在海边的浅水中划水,而真正的大海却是始于深水的地方。”
小号手表示异议,说那孩子不是他的。
“我不知道你怎么能这样肯定,”巴特里弗反驳说,“为了讨论起见,我们假定你是对的,但是,你必须诚实地承认,要是你知道这孩子是你的,你仍会尽力去说服茹泽娜堕胎,为了你的妻子,和你那不道德的过分的夫妇之爱,你会这样做的。”
“是的,我承认这一点,”小号手回答说,“我无论如何都会劝她去堕胎。”
巴特里弗靠在浴室的门上,笑了,“我理解你,我不打算改变你的意愿,我老了,不能从事于改变这个世界的工作,我已经对你谈了我的看法,用不着再说了,尽管你不顾我的劝告,我仍然是你的朋友,尽管我不赞成你,我仍将帮助你。”
小号手瞧着巴特里弗,他用一种善良睿智的先知的有力语调说完了最后几句话。他身上有一种庄严的东西。在克利马看来,巴特里弗所说的每句话,都可以用作布道,用作寓言和儆戒,用作某种现代福音书的一个重要章节。他不禁对他五体投地(我们记得他总是处于紧张的情绪中,而且容易夸大这种情绪)。
“我会尽力帮助你,”巴特里弗又说,”等一会儿我们就去访问我的老朋友斯克雷托医生,他会处理医疗方面的问题。告诉我,你打算怎样解决茹泽娜那方面的问题,她一定会提出反对意见,”4
这是他们讨论的第三个问题。小号手详细阐述了他的计划,巴特里弗说:”这使我想起了在我放荡的青年时代所发生的一件事。当时我在码头上做工,有一个经常给我们送咖啡来的姑娘,她是一个少有的好心肠的姑娘,从不拒绝任何一个人,男人们通常用粗暴而不是用感激来报答这种善心。我是唯一看得起她,待她有礼的人,尽管我也是唯一没有跟他睡过觉的人,我的温文尔雅使她爱上了我,如果我不跟她睡觉,这将会使她感到痛苦的耻辱,于是我便这样做了,然而仅此一次。后来我对她解释,我会永远对她有一种精神上的爱,但是再发生肉体关系是不可能的,她忽然流着泪跑开了。当她在街上遇见我,她总是瞧着别处,她对别的男人益发招摇。过了两个月,她告诉我她已经怀孕了。”
“那么说,你的经历跟我相似。”
“我的朋友,”巴特里弗说,“难道你不觉得你的经历也是所有男人的经历吗?”
“你怎么办的?”
“我所做的正是你打算要做的,所不同的是,你试图装作爱茹泽娜,而我却对那个姑娘怀有真诚的爱。对我来说,她是一个令人同情的,被损害与被侮辱的姑娘,一个除了我淮都不会起恻隐之心的可怜人儿。她不想失去我,我想她也只能这样做,对于出自她那头脑简单的自私来说,这是唯一的办法,我不能因此而对她发怒。我这样告诉她:‘我非常清楚是别人使你怀孕的,但是,我知道你出此下策是因为你爱我,我要报答你的爱情,我不在乎这是谁的孩子,如果这是你的愿望,我愿跟你结婚。’”
“这简直是发疯!”
“也许吧,但总比你故意欺骗更有效果。我一再向她保证,我非常喜欢她,对于跟她结婚,对于孩子及其一切,都是认真的。最后,这个小妓女哭了,承认她对我说了谎。她说,我的善良使她感到她配不上我,她决不可能想到要跟我结婚。”
小号手陷入了沉思,巴特里弗又说:”我希望这故事能对你起到一种寓言的目的,不要试图假装爱茹泽娜,而是要真诚地爱她,同情她,甚至在她欺骗你时,也要看到她的骗局乃是她的爱情的手段。我相信她不可能抵御你的善良的力量,她自己将会采取必要的措施,避免伤害你。”
巴特里弗的话给小号手留下根深的印象,然而,当他脑海里更生动地浮现出茹泽娜的形象时,他认识到巴特里弗所指出的爱的途径在他是太难了,这是圣徒的道路,而不是普通人的道路。5
茹泽娜坐在宽敞的治疗室里的一张桌子后面,那些接受各种疗程的女人们,躺在沿墙排列的床上休息。她正在查看两个新来病人的治疗卡,在卡上写下当天的日期,发给病人衣帽柜钥匙、毛巾和长长的白被单。然后,她瞧了瞧表,朝大厅后部的浴池走去(铺着瓷砖的大厅里蒙着温暖胁的水汽,她裸着身子,只在外面罩着一件白大褂),二十几个光着身子的女人在用作治疗的浴池中泼起水花。她叫着其中三个人的名字,好让她们知道,规定的沐浴时间已经结束。女人们顺从地爬出浴池,摇晃着她们沉甸甸、湿滴滴的乳房,跟在茹泽娜后面匆匆离开。她领着她们到前面的治疗室,让她们躺在空床上,然后开始依次照料她们:把被单裹在她们身上,用被单角擦拭病人的眼睛,最后拉过温暖的毯于盖住她们。她们朝她微笑,但茹泽娜却一点也笑不起来。
生在这样一个小镇里是不幸的,每年有成百上千的女人拥进这个小镇,却几乎没有一个年轻的男人光顾。如果一个女人打算一辈子住在这儿,到她十五岁时,她也许已经完全看清了生活可能展示给她的全部恋爱前景。至于移居别处——茹泽娜工作的疗养地根本不愿放走任何一个工作人员,她的父母对任何可能迁徙的暗示也都会勃然动怒。因此,即使茹泽娜对工作认真负责,完全履行了她的职责,但她对病人恰恰没有多少感情,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她的态度出于以下三种原因:
嫉妒:到这个疗养地来的女人们,她们来自丈夫和情人的怀抱,来自一个绚烂多彩的世界。茹泽娜相信这个世界给了人们千百个焕发青春美丽的机会,而她却永远不可企及,尽管她比她的大多数病人有着更好看的胸脯,更修长的腿,和更漂亮的容貌。
除嫉妒外,还有烦躁:那些女人来到这儿,她们都有着丰富多彩的过去,而她却困在这里,无过去可言。年复一年,她的命运毫无变化。在这个一成不变,枯燥无味的小镇里,她将度过她的一生,这使她感到恐惧,虽然她还年轻,但她却时常满腹心事,想到在她有机会开始生活之前,她的生命也许就已结束。
第三,她对女人成堆的地方本能地感到厌恶,她们在一起会削弱单个女人本身的价值。她周围充斥着过多的令人压抑的女人胸脯,这种充斥甚至使一个象她这样好看的胸脯也失去了价值。
她面带烦恼,刚刚把最后一个病人裹好,这时,那个瘦精精的同事把头伸进房间来,叫道:“电话!”
她显得异常兴奋,茹泽娜顿时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了,当她拿起话筒时,脸上一阵发红。
克利马向她问候,并且问她什么时候有空。
“我的工作要到三点钟才能做完,”她回答,“我们大约四点钟能见面。”
然后,他们讨论了一下最合适的会面地点,茹泽娜提议在镇上最大的饭馆,那儿整天营业,那个瘦瘦的同事紧挨着茹泽娜,盯着她的嘴巴,赞同地点点头。小号手却说他宁愿在别处与她会面,这样他们可以单独在一起,他提议坐他的车到郊外去。
“这有什么意思呢?我们开车到哪儿去呢?”茹泽娜问。
“至少我们可以单独在一起。”
“如果你为我感到羞耻,你本来可以待在家里。”茹泽娜说。她的朋友有力地点点头。
“我没有那个意思,”克利马说,“那好吧,四点钟我在饭馆门前等你。”
“太棒了,”茹泽娜挂上电话后,那个瘦护士说,“他想在一个没人的地方和你会面,但你一定得让尽可能多的人看见你们。”
茹泽娜对这次会晤感到激动和紧张,她已不大记得克利马的样子了,他的微笑是怎样的?他的举止又是怎样的?她和他的那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邂逅,只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回忆。她的同事们热切地向她打听过这位有名的小号手,她们想知道他的一切:他都说了什么话,他没穿衣服时是什么样子,以及他怎样做爱。但是,她不能确切地告诉她们什么,只是不断地重复说,那就象一场梦。
这倒不是一个陈词滥调,那个同她在床上度过了两个钟头的男人,就象一幅广告上的画忽然有了生命,变成一个有形、有热气、有重量的实体,最后又溶进一幅平面无色的画中,重叠成千百张复制品,从而变得更加抽象和不真实。
是的,他使她感到困惑,他突然出现,转瞬又消失了,给她留下一个对于他的完美的不自在的感觉。她不能抓住一点具体的细节,使他下降而变得更为亲近。只要他还离得很远,她就充满坚决的决心,然而,由于感到他的临近,她却觉得自己失去了勇气。
“祝你走运!”瘦护士说,“我要一直为你祝福!”6
克利马与茹泽娜通了电话后,巴特里弗挽着他的胳膊,引他去马克思楼,斯克雷托医生的诊所和住处就在那里。几个女人正坐在候诊室里。巴特里弗径直朝诊疗室走去,在门上短促地敲了四下。过了片刻,一个高高的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出来,他的眼镜架在非常突出的鼻梁上。”请等一下。”他对候诊室的女人们说,然后引着两个客人上楼,到二楼他的住所去。
“你好,我们的大艺术家,”等他们都坐下后。那人向小号手问候,“你什么时候再给我们举办一次音乐会?”
“这辈子我再也不想在这里开音乐会了,”克利马回答,“这地方使我倒透了霉。”
巴特里弗向医生讲了小号手的困境。克利马说:“我将非常感谢你的帮助。首先,我很想弄清楚她是否真的怀了孕。也许她的那个只是来迟了一点,要不然,也许她是在作弄我,这种事我以前已遇到过一次,当时也是一个金发姑娘。”
“你应当躲开这些金发女人。”斯克雷托医生说。
“你说得对,”克利马同意道,“金发女人是我的祸水。斯克雷托医生,你不知道,那简直是一场梦魇。我一直敦促她去做一次体检,可是,在怀孕的早期阶段,体检是查不出什么名堂的,所以我就想要他们做一次妊娠试验,他们把女人尿液注入老鼠体内——”
“而如果这只老鼠的卵巢开始排卵,这位女士就是怀孕了。”斯克雷托突然插话。
“她带上一小瓶晨尿样品,我跟她一道去,正当我们到了门诊所时,她忽然把瓶子失手落在人行道上,我猛扑向这些玻璃碎片,仿佛它们是圣杯,试图救出几滴珍贵的尿液。她是故意这样做的,她完全明白她没有怀孕,她只是想尽量让我的神经紧张。”
“典型的金发女人的行径。”斯克雷托医生注重实际地说。
“你认为那些金发女人与褐发女人的行径不同吗?”巴特里弗问,他显然对斯克雷托关于女人的看法不以为然。
“当然,”斯克雷托回答,”浅色和深色代表两类完全不同性格的人。褐发意味着男人气概,勇敢,直率,主动精神,而金发则象征着女人气质,温柔、服从。一个金发女人实在算得上两个女人,这就是为什么一个公主必须是金发,而女人们——为了尽量女人气——总把她们的头发染成金色,而绝不染成褐色。”
“我倒想知道染料怎样对人的心灵产生影响。”巴特里弗说。
“这与染料无关。一个金发女人,不管那是真的还是染的,都会下意识地使自己的性格与头发相适合。她极力使自己成为一个脆弱的人,一个玩偶,一个公主,她需要礼貌、温存、殷勤、赞美,她不能对自己做任何事情,表面上温柔可爱,内心却肮脏淫荡。如果褐发成为时髦,整个世界将会更加令人愉快,那将是人们曾想得到的最有益的社会改革。”
“那么,你认为茹泽娜可能只是在作弄我,”克利马说,试图在斯克雷托的话里抓住一点希望。
“不,前天我已对她作过检查,她的确是有孕了。”斯克雷托医生回答。
巴特里弗注意到小号手脸色苍白,便说:“医生,我相信你是流产事务委员会的主席,对吗?”
“是的,”斯克霄托说,“我们本星期五要开会。”
“太好了,”巴特里弗说,“在我们的朋友完全垮掉之前,这事得赶快解决。我知道在这个国家,要得到合法的流产是一件麻烦事。”“非常麻烦,”斯克雷托同意,“委员会里有两个爱管闲事的老女人,她们本应代表人民的声音,可是她们却很乖戾,她们仇恨所有到我们这儿来的女人。世界上最厌恶女人的是谁?是女人!不是男人——甚至也不是克利马先生,虽然他已经两次遭到要求承认父亲身份的讹诈——我认为,没有一个男人象女人那样怨恨她们的同胞。你认为她们为什么要追逐我们男人?仅仅是为了伤害和羞辱她们的姐妹。上帝在女人心中播下彼此的厌恶,因为他想要人类繁殖兴旺。”
“我要原谅你刚才说的话,但只是因为时间很紧,我们的朋友需要帮助,”巴特里弗说,“就我所知,你在那个委员会里有决定权,那些爱唠叨的女人都听你的话。”
“我的确是有决定权,这是事实,”斯克雷托反驳道,”尽管如此,我还是老早就想甩掉这一切。这简直是浪费时间,而且在这上面挣不到一个钱。告诉我,大艺术家,你在一次音乐会中能挣多少钱?”
克利马说出的数字,使医生呆住了,“我常想知道,作为一个业余的音乐家,我是否也能挣一些很容易的外快。你知道,我还是一个相当不错的鼓手。”
“你会敲鼓?”克利马问,尽量振作起热情。
“可不,在我们的俱乐部里,有一架钢琴和一套鼓,没事儿时我常到那里去练习敲鼓。”
“这太想不到啦:”小号手叫道,很高兴有一个恭维医生的机会。
“问题是这一带没有人能组成一个合格的爵士乐队,只有药剂师的钢琴还弹得可以,我们在一起玩得挺不错。听着,我有一个主意!”他顿了一下,“当茹泽娜与委员会约见时……”
“但愿她会到场!”克利马叹道。
斯克雷托医生摇摇他的胳膊,”别担心,她们都会出场的。不过,委员会也要求父亲到场,这样,你就必须同她一道来,但你用不着仅仅为了这种无聊的事再跑一趟,我建议你提前一天来——也就是这个星期四——我们在那大晚上安排一场音乐会,有小号、钢琴和一套鼓。海报上有你的名字,音乐厅里肯定会座无虚席。你觉得怎么样?”
克利马一直带着近乎狂热的赤诚维护他那演出的专业水平,假若是在前一天,他会认为医生的这个建议是十分荒谬的,然而,他现在除了对某一个护士的生殖器官感兴趣外,对什么都无所谓了。他以一种适度的热情响应了医生的建议:“那真是太好不过了!”
“是吗?你真的喜欢这个想法?”
“当然。”
斯克雷托转向巴特里弗,“那么,你认为怎么样?”
“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计划,我只是担心时间的安排——两天不允许你们有充分的准备。”
作为回答,斯克雷托站起来,走到电话机旁。他拨了一个号码,但是没有人接。“首先要办的事是海报,我们得马上着手搞起来,但我们的秘书象是出去吃午饭了,”他说,“借用俱乐部大厅没有问题,公众教育会在星期四要主办一次有关酗酒的讲演,由我的一个同事在那天晚上演说。但他会非常乐意托病取消它。当然,你得在中午前后到达这里,好让我们有时间排练一下,也许你觉得这没有必要?”
“恰恰相反,”克利马回答,“这主意很好,我们需要一道做点准备。”
“这正是我想的,”斯克雷托说,“让我们准备一场轰动的演出,来几个象‘圣路易的布鲁士’,‘当圣徒们……’这样受欢迎的节目。我还练习了几首独奏曲,我真希望你会喜欢它们。顺便问问,你今天下午打算做什么?也许我们可以来试奏一下。”
“狠不凑巧,今天下午我得同茹泽娜谈一次话,说服她堕胎。”
斯克雷托挥挥手臂,”让它见鬼去吧,她会同意的,不会有什么麻烦。”
“虽然如此,斯克雷托医生,”克利马征求道,“如果你不介意,我们还是把这事留到星期四再说吧。”
巴特里弗支持克利马:“我也认为还是星期四好,今天几乎不能指望我们的朋友把他的心放在音乐上。另外,我相信他也没有把乐器带来。”
“你说得对。”斯克雷托承认。于是领着两个客人到街道对面的一家饭馆去。然而,斯克雷托的护士赶上他们,用一种急迫的声调,要求医生回诊所去。斯克雷托只得道歉,然后让那护士给拽回去,照料他那些不育的病人去了。7
茹泽娜大约半年前搬进卡尔.马克思楼,在此之前,她同父母住在附近的一个村子里。在这六个月里,她渐渐明白,独立生活并没有给她带来梦寐以求的奇遇和满足。
这会儿,她下班回家,诧异地发现父亲安坐在她起居间的沙发里,这使她很不高兴。他来的太不是时候,她正急着要把自己尽量打扮得更有魅力,梳理好头发,选择一件合适的衣服。
“你在这儿做什么?”她烦恼地问。她对看门人很生气,他和她父亲十分亲密,似乎总是在她不在家时让她父亲进来。“我们今天要采取行动,”她的父亲说,“这会儿我先休息一下。”
他是市民文明秩序团的成员,疗养地的医务人员老是嘲笑这些六、七十岁佩带臂章的勇士们,装模作样,爱管闲事。茹泽娜很为她父亲卷进这样的团体活动感去羞耻。
“我不懂你干吗要烦这些无聊的事。”她抱怨道。
“你应该感到自豪,你的父亲从来没有虚度过一天,将来也决不会,我们这些老头子仍然能教给你们年轻人一些东西。”
茹泽娜决定随他去唠叨,专心换她的衣服。她打开衣柜。
“是吗?哪些东西呢?”
“你会感到吃惊。就拿疗养地来说:它举世闻名,有可能成为一个旅游胜地。但瞧瞧它现在又脏又乱的样子!孩子们在草坪上到处乱跑……”
“那又怎样呢?”茹泽娜叹道,继续翻检她的衣服,但没有一件使她满意。
“这些小家伙够坏的了,可那些狗更坏!法律上有一条,应该用皮带把狗拴住,套上口络,但是,没有人注意到这个,他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下一次,你好好地瞧一瞧那个公园!简直是丢脸!”
茹泽娜抽出一件衣裙,开始在半开着的衣柜门背后试换。
“那些杂种狗到处乱撒屎尿!甚至撤在玩具沙箱里面!你想想一个孩子在沙里玩耍,把饼干掉在这样的臭东西上!难怪这一带有这么多的病,过来!”茹泽娜的父亲指着窗外,“瞧瞧!我马上就能数出四条狗,在公园里乱跑。”
茹泽娜穿好衣裙,走到挂在墙上的镜子前面,仔细审视自己。镜子很小,她只能看到自己的腰部。
“我看你对我讲的不感兴趣。”她的父亲说。
“不,我很感兴趣。”茹泽娜回答,踮着脚从镜子前慢慢后退,以便看到衣裙在她腿上产生的效果。“别生我的气,爸爸,一会儿我得去见一个人,我现在很忙。”
“依我看,唯一合法的狗是警犬和猎狗,”她的父亲说,“但我不懂人们干吗总想在家里养一条狗,要不了多久,女人们就会停止养小孩,而是整天推着装满卷毛狗的婴儿车!”
茹泽娜对镜子里反映出来的形象不满意,她转身回到衣柜前,开始另找一件衣裙。
“我们决定,在公寓里可以养狗,但必须首先在房客会议上提出来,并且要没有一个房客反对才行。我们也建议要提高养狗执照的手续费。”
“我但愿有你的烦恼。”茹泽娜说。她想到不必再住在家里真太好了,从她还是一个小孩子起,她的父亲就用喋喋不休的说教和训诫折磨她的神经。她渴望着一个世界,在那里人们都讲不同的语言。
“用不着说讽刺话。狗的问题是一个重要的问题,这不只是我的看法,也是我们国家一些最高领导人的看法,我想他们是忘了请教你的高见。自然罗,你会告诉他们,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是选择漂亮的衣裙。”他加了一句,注意到他的女儿又躲到衣柜背后去换另一件衣服了。
“我的衣裙肯定要比你的狗重要得多。”她锐声说,再一次在镜子前舒展身躯。这一次她仍然不太满意,但是,对自己样子的不满意,渐渐变成一种挑衅的心情,想到小号手将看见她穿着一件廉价和不漂亮的衣裙,不管他喜欢与否,这都给了她一种恶意的满足。
“这件事有关卫生,”她的父亲继续说,“只要人行道上尽是狗屎,我们的城市决不会清洁,这也是一个道德问题。人们对一群蠢狗牢骚满腹,正说明这现象是不对的。”
某种茹泽娜未意识到的事情发生了:她的挑衅心情正在微妙而神秘地与父亲的愤慨发生共鸣。她不再对他感到那样强烈的厌恶,恰恰相反,她下意识地用他的气话来加强自己的挑衅情绪。
“我们家里从来不养狗,当然没有人想到它。”他说。
她继续照镜子,因为怀孕而感到一种新的力量在她的内部生长。即使她不喜欢自己的外貌又有什么关系呢?事实是小号手仍然要开车来看她,低声下气地恳求她见面。事实上(她瞧了一下手表)他这会儿可能正等着她哩。
“我们会把事情整顿好的,等着瞧吧!”她的父亲笑道。她温和地、差不多带着微笑地回答说:
“但愿如此,爸爸。不过,我现在真的该走了。”他们一道下楼,在卡尔.马克思楼的大门口道了再见。茹泽娜慢慢朝饭馆走去。8
克利马一直不能与一个著名的受人欢迎的艺术家的角色完全一致。在他目前的个人烦恼中,他的社会名声尤其显得麻烦。当他一走迸饭馆,看见他的画象正从上次音乐会留下的一张海报上朝下凝视,一种说不出的忧虑就攫住了他。他把茹泽娜引进餐室,不安地瞧瞧周围,看看是否有人己认出他。他害怕他们的眼光,似乎他在被审查一样,他不能要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和姿势。他感到几个好奇的目光正注视着他,他试图不理睬他们,瞅准了后面的一张桌子走去,那儿有一个大窗子,可以看见公园的景色。
他们一坐下来,他就朝茹泽娜微笑,抚摸她的手臂,并说她的衣裙穿得很合适。她谦虚地表示异议,而他则殷勤地坚持,试图延长关于她的魅力的话题。他告诉她,她的容貌让他感到惊奇,这两个月他一直在想她,而他对她外貌的想象远远不如她本人。他说,即使他怀着激情和爱想念她,她本人还是比他想象的更可爱。
茹泽娜反驳说,小号手在两个月里全然不理睬她,这是非常奇怪的,既然他声称如此这般想念她。
他对这种反驳已有充分的准备,他深深地发出一声叹息,告诉这姑娘,她不可能知道这两个月里他遭受了多大的痛苦。她要求他解释,但他说他宁愿不去细述这些伤心的事,只是说他是一次可怕的忘恩负义的受害者,他忽然发现了在这个世界上,他是完全孤独的,没有一个朋友。
他担心茹泽娜会逼他进一步细述他的痛苦,而他也许会很容易陷入自己的谎话中纠缠不清。然而,他的担心是多余的,茹泽娜听得很热心,并且很高兴听到了一个对于克利马两个月沉默的解释,但她并不在乎他的“不幸”,唯一使她对他的忧郁感兴趣的是,他们都很忧郁。
“我老是想到你,我本来是愿意帮助你的。”她说。
“我是这样厌恶这个世界,以至我不想看见任何人。阴郁的人不会有好交际。”
“我也很孤独、悲伤。”
他抚摸着她的手,“我明白。”
“很久我就知道,我们快要有一个孩子了,可你从不给我打电话。我无论如何要生下这个孩子,不管怎样,即使你不来,即使你决不想再看见我。我对自己说,即使我被完全抛弃,至少我还有你的孩子,我决不打掉他,决不……”
克利马顿时十分惊慌。
幸亏,懒散地施着脚步在桌子之间走的服务员,这时来到跟前,要他们点菜。
“一杯白兰地,”小号手轻声说,随即又改口,“来两杯白兰地。”一阵沉默。
茹泽娜低声说:“我不会让他们把我的孩子打掉,没有什么能阻拦我。”
他终于恢复了镇静,“不要这样说,你毕竟不是唯一的当事人,孩子不只是女人的事,这关系到两个人,我们必须共同处理好这事,否则我们就会遇到很大的麻烦。”
这话从他嘴里一说出来,他就意识到他刚才已经间接承认了,他是这个孩子的父亲。以后同茹泽娜的全部谈话都得以这一假定为基础。他正在按照计划行事,这是预先反复斟酌过的一个让步,尽管如此,克利马还是被自己的话吓住了。
服务员端着两杯白兰地回来,“您是克利马先生,小号演奏家。”他说。
“是的。”
“厨房里的姑娘们认出了你,那海报上是你!”
“是的,”
“我听说,你是所有十二岁到七十岁的姑娘们崇拜的对象,”服务员说,他转向茹泽娜:“那些女人们都嫉妒得要命,当心她们把你的眼珠抠出来!”当他回厨房去时,他几次回过头来,露出粗俗放肆的笑容。
茹泽娜重新说:“我决不会让他们把孩子打掉,总有一天,这孩子也会使你感到幸福的。我不想从你那里得到什么,千万不要以为我会烦扰你,你没有什么可担忧的,这是我的事,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把他完全留给我。”
没有比这种一再保证更令男人紧张的了,克利马感到自己的力量在迅速消退,他已完全不抱任何挽回的希望,于是陷入了沉默,茹泽娜最后的话在这沉寂中发出回声,仿佛在嘲笑他的完全无助。
然而,他随即想到他的妻子,意识到他决不能投降。他把手滑过大理石桌面,触到茹泽娜的手,他抓住她的手指,说:“我们把这孩子忘掉一会儿吧,不管怎样,这不是主要的事,你认为我们两个没别的事可谈吗?你认为我是为一个胎儿才开车到这儿来看你的吗?”
茹泽娜耸耸肩膀。
“你不知道我多么想念你。说来好笑,我们相识的时间这样短,但是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
他停了一下。茹泽娜说:“整整两个月你没有写一个字来!我给你写了两封信!”
“别生我的气,亲爱的,”小号手说,“我故意没有给你回信,我害怕我内心风暴般的感情,我极力抗拒爱情的袭来。我想给你写一封长信,事实上,我涂了一张又一张纸,但是,后来我把它们都扔掉了。我以前从未象这样爱过,这使我感到恐惧。而且这中间还有其它原因,我干嘛不承认呢?我想要弄清楚我的感情是真实的,而不是中了魔法,它会来得迅速,也去的迅速。我对自己说:如果到月底我仍然这样深深地爱着,那么,我就知道这是真的,而不是一个幻觉。”
茹泽娜轻声说:“那你现在怎么想?它仅仅是一个幻觉吗?”
茹泽娜刚说完这话,小号手就感到他的计划开始奏效了。于是他继续握住姑娘的手,越来越放心他说个不停。他说,此刻坐在这儿瞧着她,他觉得没必要再考验他的感情,他心中一切都变得很清楚了。谈论那孩子毫无意义,因为对他来说,重要的是茹泽娜,而不是她的孩子。这个未出生的孩子只不过是把他召到了茹泽娜身边。这就是那孩子的真正意义。的确,她怀的孩子使他来到疗养地,说明他是多么爱她,为了这个原因(他举起白兰地酒杯)他现在要为这孩子的健康干杯。
突然,他又感到恐惧不安,由于他措词热情,竟说出这样该死的祝酒辞。然而已经太迟了,话刚落音,茹泽娜就举起她的酒杯,轻声说:“是的——为了我们的孩子!”然后呷了一口白兰地。
小号手试图用滔滔不绝的话掩饰这个不适宜的祝酒,他再次表明他每日每时都在想着茹泽娜。
她说她相信在那个大城市里,肯定会有许多漂亮迷人的女人追求他。
他反驳说他对她们的傲慢和狡侩已经腻了。她们摆臭架子,而茹泽娜才是真正的女神。他觉得被迫同她天各一方太遗憾了,难道她不能迁到首都来吗?
她说她很愿意这样做,但在城里不容易找到工作。
他宽容地笑笑,说他认识许多有影响的人物,把她安置在某个医院或诊所并不困难。
他这样滔滔地说了很久,一直握住她的手,没有注意到一个年轻姑娘走近他们的桌子,她不管是否打扰了他们,活泼地大声叫道:“您是克利马先生!我一下子就认出了您,您能给我签个名吗?”
克利马的脸红了,意识到在众目睽睽的公共场合,他一直捉住茹泽娜的手,向她表白爱情。他感到他好象坐在一个圆形剧院的舞台上,全世界的人部兴致勃勃,幸灾乐祸地瞧着他为了生存而拼命挣扎。
那姑娘递给他一张纸头,克利马恨不得尽快签完名,但是他和姑娘身上都没有带笔。
“你有笔吗?”他轻声对茹泽娜说。
茹泽娜摇摇头,那姑娘回到她的桌上,现在她的所有伙伴都借此机会来与一个著名的音乐家见面。他们围着克利马,递给他一支圆珠笔,不断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张纸,让克利马签名。
根据预定的行动计划,这太好了,目睹他们亲密关系的人愈多,茹泽娜就愈自信她与克利马的恋爱关系更加巩固。但是处在克利马的心境,这种合乎情理的想法却搞得他心乱如麻。他差一点惊慌失措,他摆脱不了这种念头:茹泽娜和所有这些人勾结,他们都将在一场关于父亲身份的诉讼中作证反对他:“是的,我们看见过他们,他们象一对恋人似的偎在一起,他抚摸着她的手,狂喜地凝视着她的眼睛……”
小号手的虚荣加重了这些忧虑,他并不认为茹泽娜的魅力值得他当众表露爱。在这点上他有点不公平,实际上她此刻比他想象的漂亮得多,正如爱情会使可爱的女人显得更美丽,而烦恼会使可厌的女人的毛病更加夸大……
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人时,克利马说:”我一点也不喜欢这地方,开车出去逛一逛,好吗?”
她很想看看他的汽车,于是同意了。克利马付了帐后,他们就出去了。饭馆对面是一个小公园,有一条铺着黄沙的小径。十来个人沿着小径排成一行,他们中大多数人上了年纪,在他们打皱的短上衣袖子上,佩戴着红臂章,每个人手上都举着一根长竿。
克利马非常惊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茹泽娜很快地说:“没事,走吧,让我看看你的汽车。”试图把他拉开。
然而,克利马不能把目光从这些老头身上移开。他完全不理解这些一端装着金属环的长竿的用途。这些人也许是老式路灯的点灯人,也许是飞鱼的猎捕者,也许是用一种秘密武器武装起来的住宅守护者。
在他凝望时,他们中间一个人好象在朝他微笑。他吓了一跳,他担心他开始得了幻觉症,老是在幻想人们在暗中监视他。他跟着茹泽娜很快地离开这里,朝停车场走去。9
“我很想把你带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他说,一只手扶住方向盘,另一只手搂着茹泽娜的肩膀,“到南方去。我很想同你沿着公路,一直把车开到大海边。你知道意大利吗?”
“不知道。”
“答应我,你将同我一道去。”
“这样,你不是做得过头一点了吗?”
茹泽娜出于一种稳重这样说,但是,小号手却生怕她所说的“做得过头”是指他所有的花言巧语。
“是的,我是要做得过头,我的想法总是过头,我就是这个样子。但是,我不象别人,我总想实现我的那些过头的想法,相信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一个辉煌的梦变成现实更美丽的了。我希望我的生命正是一个奢侈的梦,我希望我们永远不必回到这个疗养地,我希望我们能驾驶着车一直向前开,直到我们到达海边,我将在某个乐队找到工作,我们将漫游一个个海滨胜地。”
他把车停在一处风景区,两人跨出车门,他提议在树林里散散步。他们沿着一条小路走了一会儿,然后在一张木凳上坐下来,这张木凳还是远在人们没有大量使用汽车,乡村郊游更为流行的时代留下来的。他让胳膊一直搂着她,突然用一种悲伤的语调说:
“你知道,所有的人都认为我的生活是寻欢作乐,没有比这更不符合事实的了,实际上我很不幸福,不仅仅是最近的几个月,而是有很长的时间了。”
在她看来,小号手关于去意大利旅游的话是不现实的(她知道很难获准去国外自由旅游),这使她产生一种模糊的不信任感。相比之下,现在从他话中透出的悲痛对她却有一种诱人的味道,她品尝着它,就象品尝着烤熟的猪肉香味。
“你怎么竟然会不幸福呢?”
“是的,相信我。”克利马叹道。
“你有名,有一辆高档的小汽车,有钱,有一个美丽的妻子……”
“也许她是美丽的……”小号手苦涩地说。
“我知道,”茹泽娜说,“她已不再年轻,她和你一样大,对吗?”
小号手知道茹泽娜已经了解了他妻子的情况,这使他感到恼火。然而他控制住自己:”是的,我们年龄相同。”
“噢,在这点上你没有问题,你实在并不老,你看上去几乎是个孩子。”
“但是男人需要女人比他年轻,”克利马说,“尤其是一个艺术家。我需要青春,茹泽娜,你不知道我多么爱你的青春,有时候我觉得我再也不能忍受了,我是那样渴望使自己解脱,渴望从头开始。茹泽娜,昨天你打来的电话(它使我寒气彻骨!),我感到它就是命运的召唤。”
“这是真的吗?”她柔声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马上给你回了个电话?我强烈地感到我决不能耽搁,我必须立刻见到你,立刻,立刻……”他顿住了,凝视着她的眼睛,“你爱我吗?”
“是的,你呢?”
“我非常爱你。”他说。
“我也是。”
他俯下身吻她的嘴,这是一个光洁的嘴,年轻的嘴,优美的嘴,有着柔和弯曲的线条和洁白的牙齿,它的一切都是令人愉快的,毕竟两个月前他就发现这张嘴是完全值得一吻的。然而,恰恰因为它是这样迷人,当时他透过一种朦胧的情欲去感觉它,一点也不知道它的真相:他觉得她的舌头象一团火焰,她的唾液象一剂令人陶醉的麻药。只有对他没有吸引力的嘴巴才是真正的嘴巴,一个吞噬大量面团、马铃薯和汤汁的繁忙的洞穴,一个有着带斑点的牙齿和不是麻药而是粘腻唾液的嘴巴。现在塞满小号手嘴巴的便是一块真正的舌头,一块他既不能吞下也不能吐出的令人厌恶的东西。
他们的嘴终于分开了,他们继续散步。茹泽娜差不多要感到幸福了,但是,他意识到导致她给小号手打电话,促使他来这儿的那个问题,在他们的谈话中奇怪地被回避了。她无心详细谈论它,相反,他们此刻的话题似乎更加令人愉快,更加重要。不过,她还是想把这个被忽略的问题提出来,尽管需要谨慎,委婉,有所节制。所以,当克利马向茹泽娜保证——在表露了种种的爱之后——他愿意尽力为她创造一种新生活时,她说:
“你真好,但是你别忘了,我已不再是一个人。”
“是的。”克利马说,他担心的正是这个时刻,这是他所有花言巧语中最薄弱的一点。
“是的,你说的对,”他又说,“你不再是一个人,但这并不重要,我想和你在一起,是因为我爱你,而不是因为你怀了孕。”
“是的。”茹泽娜叹道。
“两个人仅仅为了他们的一时疏忽,为了生一个儿子而结婚,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了。其实,亲爱的,说实话——我要你象从前一样,应该只有我们两个人,不要其他人来到我们中间,你懂我的意思吗?”
“哦,不,那不可能!我不能那样做!我决不会做那样的事。”茹泽娜断然反对。
她的话虽然激烈,但她的抵抗并不太坚决。毕竟,她只是在两天前才进一步证实自己已经怀孕,,这件确凿的事过于突然,还不能使她在头脑中产生任何新的行动计划或方案。然而,她已意识到怀孕在她生活中是一件大事,是一个不会频频再来的机会。她感到自己就象一盘棋中的卒子,已经到达棋盘底线,变成了一个皇后。她欣赏着这意外的新力量,她看到她的一个电话使各种各样的事都活动起来:著名的小号手离开家,奔向她身边,用他的漂亮的小汽车陪她兜风,跟她谈情说爱。显然,在她的怀孕和这种突然的力量之间有一种联系,放弃这个也许就意味着丧失另一个。
小号手只得继续搬弄他的如簧之舌,”亲爱的,我不渴望一个家庭,我渴望爱情,你是我的爱,而孩子却会使所有的爱变成一个家庭,变得无趣,烦恼,琐碎,一个可爱的女人变成了一个普通的母亲。我不能看到你成为一个母亲,你是我心爱的人,我不想同任何人分享你的爱,哪怕是一个孩子。”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茹泽娜听了很高兴,但她还是摇摇头,“不,我不能那样做,这是你的孩子!我怎么能打掉你的孩子?”
他想不出新的理由,于是不断地重复同样的话,同时担心她会看透他的虚假。
“你已经三十出头了,”她说,“你从来没想过要一个孩子吗?”
事实上他的确从来没有想过,他非常爱凯米蕾,孩子看来会是个障碍。当他刚才向茹泽娜表达这个想法时,并不是完全在杜撰,多年来他一直真挚诚恳地对他的妻子说同的样话。
“你结婚六年,还没有孩子,我很高兴能给你生一个儿子。”
他感到事情重又转而对他不利,他对凯米蕾的挚爱,在茹泽娜看来,却成了凯米蕾没有生育力,这鼓励了她那厚颜无耻的想法。
天气渐渐凉下来了,夕阳垂在地平线上。时间正在消逝,他不断地重复讲过的话,而她则不断地摇头,不,不,我不能。他感到他走在一个死胡同里,不知道从哪条路才能转出去,周围似乎险象环生。他非常紧张,以致忘了抓住她的手,亲吻她,或者用温和的语调说话。他忽然意识到这点,试图使自己振作起来。他停下来,微笑着搂住她。这是一个疲惫的搂抱,他紧紧贴住她,他的面颊触着她的面颊,事实上,他是靠在她身上,休息,喘气,因为他已精疲力竭,前面的路又显得太陡峭了。
不过,茹泽娜也是智穷计尽,她也不想再争下去了,她知道一味的反对,肯定不能赢得男人的心。
他们的拥抱持续了很久,在克利马把她从胳膊里放开后,她低着头,用一种顺从的声调说:“好吧,那么告诉我该怎么办?”
克利马不敢相信他的耳朵,它来得这么突然,这么出乎意外,简直使他惊喜万分,他不得不控制自己不要流露出来。他抚摸着姑娘的脸颊说,斯克雷托医生是他的一个好朋友,她需要做的只是出席三天后的一次听证会,他们将一道去那里,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茹泽娜没有反对,他重新鼓起精神去结束这场战斗,他用胳膊圈住她的肩膀,再次把她拉到身边,吻她(他是那样快活,以致茹泽娜的嘴唇再次蒙上一层薄雾),他不断重复说,他希望茹泽娜能迁到首都去,他甚至重又说起去南方旅游的话。
这时,夕阳已经沉入地平线,树林里渐渐变得黑暗,月亮正升到树梢。他们步行回到小汽车那儿,当他们到达公路时,忽然发现一束强烈的灯光照着他们。起初,他们以为这是一辆过路汽车的头灯,但接着就变得很明显了,这束灯光正在追随他们,它来自一辆停在公路另一侧的摩托车,一个男人骑在车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
“来呀,我们走快点。”茹泽娜说。
当他们走近汽车时,那个人下车朝他们走来。小号手只看到摩托车前灯勾出来的一个黑色轮廓。
“等等!”那人奔向茹泽娜,“我必须和你谈谈!听着!我必须看到你!”他激动地大叫大嚷。
小号手也很紧张、困惑,他对这个陌生人的冒失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恼怒,此外他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这个年轻姑娘是跟我一块儿的。”他厉声说。
“我也有几句话对你说!”那人冲他嚷道,“你以为仅仅你有名,你就可以随心所欲,不受惩罚!你以为你能牵着姑娘的鼻子团团转!你以为你是一个大人物,这一切就很容易!”
当摩托手把注意力暂时转向克利马时,茹泽娜趁机迅速爬进小汽车,她把车窗摇起来,打开收音机,响亮的音乐声顿时响彻汽车。小号手也爬进车,快劲把门关上。透过挡风玻璃,他们看着那个高声叫嚷的人的轮廓,和他挥舞着的手臂。
“他总是在追踪我,他是一个疯子,”茹泽娜说,
“我们离开这儿吧。”10
他停放好车,陪着茹泽娜到卡尔.马克思楼,分别时和她亲吻了一下,当她消失在门口时,他感到疲倦得象是度过了许多不眠之夜。已经是深夜了,他很饿,他觉得自己甚至没有力气坐在方向盘前开车,他渴望从巴特里弗那里听到一些安慰话,于是开始穿过公园去里士满楼。
当他到达门口时,他注意到被一盏路灯照着的一张大幅海报。他的名字用很大的,笨拙的字母写在最上部,下面用较小的字母写着斯克雷托和药剂师的名字。海报是用手写的,还不太熟练地画了一只金色喇叭,显得非常醒目。
斯克雷托医生这样迅速地组织了对音乐会的宣传,这似乎是个好兆头,医生显然是个可以信赖的人。
克利马爬上楼梯,敲着巴特里弗的门。
没有回答。
他再一次敲门,仍然没有回答。他来不及细想是否轻率(大家都知道这个美国人和女人的许多风流韵事),他的手已经转开了门把手。门没有锁,小号手走进去,接着突然停住,吓了一跳。房间里黑咕隆冬,只有一个角落里发出一团光,这团光既不象荧光灯的白光,也不象白炽灯的黄光,它是蓝色的,一种奇特的蓝色辉光。
这时候,小号手迟钝的头脑终于醒悟到他的冒失,他想到他未经邀请便闯进别人的房间,再说也太晚了,他为自己的冒失感到羞耻。他走回过道,很快关上身后的门。但是,他很困惑,没有离开,仍然站在门口,试图理解他刚才看见的神秘现象。他想这个美国人也许一直都躺在紫外线灯下晒黑自己。但是,门突然打开,巴特里弗出来了。他穿着整齐,并且穿着早晨穿过的那件衣服。他朝小号手笑笑,“我很高兴你的来访,请进。”
小号手怀着好奇心走进屋,但他发现房间里只有一盏普通的吊灯亮着。
“我恐怕打扰了你。”小号手说。
“没关系,”巴特里弗回答,指着窗子,小号手刚才看见的光亮就是从那个方向发出来的,“我正坐在那儿,想想,就这样。”
“我刚才进来时——原谅我这样闯进来——我看见一团奇特的光。”
“一团光?”巴特里弗笑笑,“你不要把怀孕的事看得那么重,它使你产生了幻觉。”
“也许我的眼睛还没有适应,走廊里很暗。”
“也许,”巴特里弗说,“对了,告诉我你同茹泽娜的会面!”
小号手详细叙述了事情的经过。过了一阵,巴特里弗打断他:“你一定饿了!”
小号手点点头,巴特里弗打开食橱,拿出一包饼干,一听火腿,立刻着手把它们打开。
克利马继续说话,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晚餐,一边探询地瞧着巴特里弗。
“我想结果一切都会好的。”巴特里弗让他放心。
“你认为那个骑摩托车的是什么人?”
巴特里弗耸耸肩膀,“我不知道,但总之,现在这已没有什么关系。”
“这倒是。我现在的问题就是如何向凯米蕾解释,会议为什么开得这样长。”
已经很晚了,小号手恢复了精神,镇定下来,
然后爬进他的小汽车,向首都驶去。一轮很大的圆月照着他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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