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兰香头没梳,脸没洗,刚打开门,把鸡从鸡村里放出来,撒了一把谷子,赖子就上门了。
“唷,他三叔,今日早哇!太阳从西边出来啦!我一辈子才看到你起这么一次早哩。”
“睡不着。”
“你也有睡不着的日子?哪路菩萨当值星?”
“财神。人没利益,谁肯早起?”
“你可没钱存在我家呀!我又不欠你债,来讨?”
“阿稻呢?睡得安逸?”
田稻从楼上下来:“你找我有什么事?猴急的。你不是火烧眉毛也懒得眨眼的么?”
“你想留钱集体去打棺材钉子,可我死了不要棺材。他妈的集体了几十年,都积在你手里。眼看集体完了,散了,一个空名儿空牌子,你还想把这些老兵老将残枝败叶揽到一起,过你的领导瘾。从土改到改革,合作箍拢,承包分散,你瘾还没过足?年轻人你管不着了,拿老的当替死鬼!”
“你直说,要什么?”
“要钱!金戈戈!现钱。机动地上下塘分,分到户,分到人,按农龄分。老子当了几十年社员,该得多少得多少。什么敬老院,养老费,活一天算两个半天。到我头上起码五千块,够我快活一两年了。你不是说这田是祖宗遗产么?我爹我娘比你爹你娘晚来几年,把命也丢在这荒岛上了。我有一份。我要我爹娘的那一份。我不上你的敬老院。老子一辈子光棍打到底了,女人腥也不想闻,酒是我的爹我的娘我的女人我的儿女。”
“那好,你现在就去,把那地掰一块下来,背到城里卖了换酒喝去,我不阻拦你!”
“你父子兄弟搞什么花样儿我不管,我要钱。”
“你找我要?”
“你为什么不赞成分?你们要集什么体,我不管,我不跟你们集在一起。”
豆女从后屋走出来:“赖子,你嚷什么呀!”
“伯娘,我要分地的钱。地卖了,钱要分。”
“你爹留给你几亩田?”
赖子一下回答不出了。他爹娘一亩田也不曾留给他就死了。
“你爹来开荒种地,是阿稻爹让出三亩来给你家的。这地都是林老爷家的。你是村里人把你养大的。你几时规规矩矩种过田?你爹还欠我三斗大麦哩。”
“那是我爹欠的。”
“父债子还,我一直未讨哩。”
“陈谷子烂芝麻,早就不算数了。”
“我昨天见到你娘,她说要你还我三十大麦。”
“鬼话。我娘烂成了泥巴。”
“你不是从你娘肚里出来的?你没烂。”
“来福,你快走,娘说疯话了,你惹不得她的。快走!”
“告诉你,赖子,你积点德,明年你那光棍条上还会长一片叶子出来。还了我三斗大麦,幸许光棍上开花哩!”
赖子一听,喜上眉梢。豆女极少对人说吉利话,据说她得了什么道,某某仙人附了她的身,能知阴阳。她只要阖眼小眠一会儿,就到了阴界,顷刻之间,不仅能查访到你的祖宗三代,还可以查访到你的未来和生死吉凶,病疾财运。近几年有许多女人悄悄找她,问自己的花树。据说人在阳世兴衰发达,全在那花山上有籍可查。你是一棵参天大树,还是一株小草,全都在那阴山上。豆女不知何时得了此道,成了查花神。如果你的那棵树或者花枯了,你就快死了。如果枯草发青,你就有了转机。女人的树开花了,要生孩子,只开花,不着结,说明你到头无儿女。她今日陡然说赖子“光棍条上会长一片叶子”,那自然是好兆头了,但要还她三斗大麦。此话必定有由头。赖子是谁的话都不信,惟独信豆女的疯话鬼话。因为人家信,他不敢不信。
“伯娘,你说的是真?”他已经忘了找田稻要赖要钱的目的。
“还我三斗,你会收一担的。不还,你绝了后,变猪变狗还。”
“还,还。”赖子忙退了出去,设法买三斗大麦去了。他当然想光棍上长出绿叶来。
兰香觉得好笑。赖子还是第一次这么好打发。
谁一生都会有那么一次从天而降的命运转机,赖子也有过。当年,他也分到了五亩好地,一床缎子棉被。地,不能当吃,不能当喝,如果不卖,实在是世界上最没用处的啃不动挪不动的笨物,不如一床被子盖了可以暖身子。那床缎子被盖了四十多年,被面破烂得如网巾,颜色全黑了,还在他的床头。田呢?那五亩田也没少去一厘,依然在蓝天白云下,他早就忘了它。在哪里?哪里是边,哪里是界,已无痕迹。不过,倒留下了一个关于它的故事,后三十年出生的人也晓得,那就是用五亩田换女人。“搂个女人在床上,可以快活,谁他妈睡到地里去,找死!”当然,谁也不愿睡到地里,又谁也免不了睡到地里。赖子的话成了名言。
打那年父母死后,他就成了孤儿。比他先生的两个哥哥先他而去了。他排行老三,正名来福,十岁时就获得了“赖子”的绰号,几乎没人叫他的正名了。村里杨姓多,田姓人也善,念其父母共同来开垦这块荒土的情分,众人抬一,他被公养起来。他从来不到地里正儿八经地弄庄稼。吃了谁家的一餐,谁家叫他干点活,他就去做一点看场、赶鸡、赶猪、放羊、牵牛等零碎事儿,有时也到稻田里去赶麻雀儿。但他从不把活计当回事,十回有九回有始无终。要他牵牛赶猪,牛倒自己回来了,却不见他人回,或者人回了,猪却不见了。稻田里麻雀成灾,他在田塍上睡大觉。哪一家呼人吃饭,他都即时出现在哪家门口,从不误餐。吃了嘴一抹,碗筷一放,就去玩。直到十五六岁,总算有了个正业,“看青”:就是看护青苗。不是给某一家看,而是给铜钱沙所有的人家看,等于是公职。这就有了吃饭的名分儿。看青本是个游荡的闲事,牛羊猪狗,五畜六禽,难免要到庄稼地里去,从地里赶出来就完事了。说有事,借大的一个铜钱沙,满地稻粱麦黍,他要看,怕还看不过来哩;说没事,张家的牛吃了李家的秧苗,无需他赔。有事时,他瞎着眼,当成没看见。无事时,他偏找出事来。如果谁得罪了他,他就把本在田边吃野草的牛羊驱赶到你田里去吃庄稼,牵起狗子咬羊子,挑得两家斗嘴,他在一旁看热闹。你若想治治他,你园里的瓜就别想结果了。他一无所有,又不外出流浪,赖在村里,随遇而安,稻草堆里也能睡得香,且百病不生,大抵是食了百家饭,有了免疫力。他脸厚,嗟来之食,不食白不食。兴致所至,常给人闹点恶作剧,叫你哭笑不得,以示他的存在。他的知名度在铜钱沙仅次于田稻,连陈耀武在世时也有几分防他。当年陈家召来许多人开盐场,住在滩涂,吃大锅饭,这很合他的口味:不烧不煮,饭开锅,拿碗去盛就是。人家吃了去背盐板,去刮盐、挑盐,他就闲逛。盐工们睡合铺,他往人缝里一插,又热闹又暖和,听那些男人讲荤话,也学会了许多下流术语。陈耀武见他白吃白住赖着不走,连看青的那根打狗棍和那把锈镰刀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就来撵他。撵了三次,把他撵恼了,一天夜里晚潮来时,他扒开了盐田的塘口,潮水浸湿了盐田,快要晒成的盐卤全化成了水。陈耀武拿他没治,只得将他正式招安,让他看看塘,守守盐仓,每月给他一点工资。这点钱让他沾了酒,学了抽烟。他没有大劣迹,一贫如洗。至于懒,那从来不是什么罪过。懒是人的天性使然,只有想过好日子的人才比别人勤快。如果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是靠分配所得,那么人人都会变懒。人有时像牛一样,得用鞭子抽,那就是生活的鞭子,饥饿与寒冷的鞭子。人格与尊严的鞭子只能打动一部分人。这根鞭子是抽打那些爬上人类塔尖的人的。赖子是不怕这根鞭子的。
陈耀武死了,盐场倒灶了。农会兴起来,土改来了。赖子进了农会,这似乎是历史的必然。赖子有了新饭碗,新职业:跟工作队跑腿,喊人开会,糊标语,又热闹,又好玩,又显耀,比起看青苗守盐仓那分寂寞被人遗忘的差使好上百倍。他很积极,他希望这种革命永远不断。尔后十多年,他又积极过一阵子,这是后话。
他完全没想到要分给他五亩田,并且发给他一份土地证书,要他去耕种这五亩地,做个庄稼汉。他前蹦后跳忙碌了一阵,希望的是天天革命,吃大锅饭,睡大统铺。居然分他五亩地。准是田土根和田稻父子跟他过不去,要用地来改造他。他勉强接受了土地证书,看也懒得看一眼,一肚子怨气。晚上,钻进分给他的缎子被窝,怀里揣着土地证,身子都寒了。耕耘种收,那不要命吗?一想,自己也到了成人的年龄,按理说该有家有室有田有土,自耕自食,养家糊口,但他从未干过呀!这田给他怎办呢?不准卖,也不许租给别人种,抱着田睡觉?心烦。原来,革命是这样?要是有父母也好。有女人更好。干吗不分个女人给他呢?他想到这里,豁然开朗。女人比田好,不仅可以陪他睡觉,还能帮他种田、煮饭、洗衣。陈家的东西全分了,只剩下两个女人了。他后半夜几乎想到要跟兰香困觉了。他觉得该捷足先登,便破天荒地起了个早,而且认真地洗了个脸。
大清早,他找到工作组长和田土根,正儿八经地递上土地证,严肃地说:“组长,土根叔,我不要田。”
不要物的人有,不要田的人还没有哩,连兰香母女也有几亩田。惟一没有田的是陈昌金。昌金被判了五年徒刑,送到牢里去了,被剥夺了公民权。
组长说:“你怕什么?怕他回来算变天账?他回不来了,至少五年回不来。这是你该得的嘛。”
田土根说:“他怕种。”
赖子说:“我才不怕他,我什么时候怕过他?他老子活着我也没怕过。对,我怕种,我种不了,田荒了,岂不白费了共产党一片好心。”
组长问:“你想要什么?”
“女人。”他大言不惭地回答。
“什么?女人?”组长大惑不解,“什么女人?共产党分女人?哪来的女人?你同什么恶作剧!”工作组长正在刷牙,抽出口中的牙刷,满口白沫的嘴呆得合不拢。
“你胡说什么?”田土根呵斥道,“你瞌睡没醒吧?”
“我一宿未睡哩,想了一夜,想好了才来说的。我不要田,这五亩田给谁都行。我要女人。陈家不是还剩下女人没分么?我要兰香,她也该是胜利果实。我用五亩地换。她值五亩地吗?多不退,少不补,我要。上当吃亏,我情愿。她是地主小姐,是阶级敌人,掉价了嘛,再便宜我也换。”
田稻刚好从屋里出来,听了,骂道:“赖子,你他娘的发昏哪!胡说八道,我揍你。兰香是人,不是牲口。”
阿稻一把抓住他,要揍。
“哎哟哟,共产党打老百姓啦!”他往地下一瘫,放赖了。
阿稻把他拎起来:“站住。没打,你就倒!”
“我老子是贫农祖宗,谁敢打倒!”他立直,昂起头:“我要女人。不是说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才叫翻身解放么?老子的鸡巴解放出来,日谁去!地主的女儿也日不得?”
“流氓!女人不是财产,是人,她没有犯罪,是国家公民。即使犯了罪,也不能侮辱她的身体。”组长训斥道。
“王乡长是大恶霸,他当权时,想日谁就日谁哩!你们把焕儿分给我,我也要。她爹强奸过我姑姑,我要日回来!”
“岂有此理,让青年团去教训教训他。痞子。”
赖子一听这话,扔下那张土地证,跑到城里闲逛去了。他怕到民兵队里挨揍。
这事一顿饭工夫,全传开了。
兰香知道了,吓得直哆嚏。
赖子到城里荡了一天,回来时,天已经黑了。他本想回到农会里去,再捞点什么饱饱肚子,然后钻进被窝去睡,但精力旺盛,毫无倦意。分浮财那天,他顺手牵羊,把陈昌金小时候读书写字用过的一副很精致的白铜砚盒、压尺、笔架装进了口袋,今天到城里可派上了用场。他把它们统统卖给了一个制锁的铜匠,大大出其意料,居然换了两百五十万人民币(当年新政府发行的货币,相当于两元五角)。他眼看着铜匠把砚盒、压尺、笔架放到小火炉里熔掉,倒入模型,铸成了锁。他到小吃店里,吃了个酒足饭饱,也只花了七十万元(七角)。他怎么也想不透,那三件小玩艺,能卖那么多钱。他不知道,陈耀武是花了八块大洋才买来的。铜匠也只认铜价,要是他晓得,拿到文房四宝、古玩店去卖,那就不是两百五,而是两千五,或许是三千了。那是道光年间的东西,上面刻有年号的。一笔不小的财,从他手里悄悄滑过了。但他很满足。清早挨的那顿训斥,他仍没有想通。要是他跑得慢些,被田稻揪到民兵队,坐上一天禁闭,哪有这番轻松?田稻要揍他,他更是不服,又不是你的亲姐亲妹,像个护×虫似的护什么?他若有所悟,想起兰香托他送信的事,心想,田稻准跟兰香有点那个。只许你干,不许我干?她又不是千金小姐了。用稻能干,我杨来福也能干。不分可以,大家轮着干。
他悠悠荡荡走到了盐仓。江边冷清清的,只有风声流水声,盐仓的小窗口透出一点灯光,静静地一闪一闪。这是他往日住过的地方,路熟门熟。他站在窗下听了一刻,兰香母女俩在窃窃私语。听不清说些什么。他壮着胆,抠开了门。这是他的习惯。他以往住这儿,锁了门,忘了带钥匙,回来一抠,门就开了。这两扇破门只能关君子,关不了小人。
“谁?”兰香母女惊叫。
“我。”他已经站到她们的床边了。
“阿福,”兰香娘很客气地叫他正名:“你夜里来——”
“看你们呀!”他坐到床上,从容不迫地,掏出今天才买的香烟,去灯上点燃,吐出了两口浓烟。
“阿三,你有什么事?”兰香怯怯地问。
“你没听说?农会没通知你?”
“没听说,通知什么?”
“哦,这个嘛,用不着开会通知的。农会把你分给我了,跟我困觉。一夜,就一夜。分给我一夜。享受胜利果实嘛。”
“不。没这事。”
“让你娘去问吧!去,地主婆,你问去!”他推兰香娘。
“你别乱来。我女儿是黄花闺女,别动她。我去问。”
“快去快去,我等你,不信,你开张条来吧。”
娘跑出屋,向村里去了。
“我不,我不给你。”
“不给我?要是阿稻来,你给不给?今夜是我,明天才是阿稻哩。老子比阿稻还穷,第一,所以吃头口。”
赖子抱住了兰香。
兰香挣扎着哭叫:“阿三,我不,你饶了我吧!”
“别叫,别哭,我只用一次,又不吃掉你。”
“不,我不……”
赖子将兰香按倒在床上。经过一天大风大浪惊骇的兰香已经没有多大的反抗力了。赖子也毕竟是个童男子,虽说荤话听过不少,真干那事,却也手足无措,抱住兰香啃了几口,不知从何下手。兰香抗拒着,哭喊着,紧夹着双腿,缩成一团。赖子把她翻来翻去,像狗咬刺猬,在床上滚了老半天,才撕开了兰香的两颗衣扣,手伸入,抓了一只奶子。兰香一滚,又逃了。他急中生智,终于从后腰扯开了她的裤带。兰香脚一蹬,打翻了煤油灯,什么也看不见了。在黑暗中,他把脸贴到了她的屁股上,死死地贴着,一使劲,咬了兰香的屁股一口。他忘了自己脱衣服。
“嘭”的一声,门被踢开,一束电筒光射到床上。
田稻带着四个民兵赶来了。
田稻一把将赖子揪起来,给了他两个有力的耳光。
赖子被打得眼冒金花。
兰香抓过被子,盖住身子,哭着。
田稻吼道:“强奸妇女,绑了!”
“我——我没奸,我只亲了她一口!”
田稻一耳光甩过去,赖子嘴里流出血来。
“我咬了一口。亲了几口记不清了。”
“你咬!”田稻踢了他一脚,他跪下了。
“我真的只咬了一口,我坦白交待。”
“咬什么啦?”
“咬屁股。我老实坦白,不信你们看。”
四个民兵笑起来。
田稻气得鼻孔冒烟,一脚踹在他胸口。
“哎哟!饶命!”
民兵把赖子五花大绑,带走了。
兰香娘抱住女儿哭。
“我们会惩治他的。”田稻说。
赖子强奸未遂,被送到乡里,关了一个多月。而他啃屁股尝荤的笑话,流传了好多年。兰香屁股上留下个伤疤,也只有田稻看得见,摸得着。
赖子至今也常常回味那一口的滋味。拘押一月他从无懊悔。
那天田稻回到家,把这事告诉了母亲。
豆女说:“罪过呀,罪过。”
第二天,她避开别人的眼光,做了一些糯米粑,又装了二十个鸡蛋,到盐仓去看兰香娘俩。
兰香娘感激涕零。一日之间,世界倒了过来,过去那几分傲气荡然无存。以往,她从不把这个从江中捞起的女人当回事,如今,人家是村长老婆了,却不计前嫌,来看落难的她,给她送吃的,倒比她有度量。
“阿稻娘啊!往后这日子怎么过呀!要不是阿稻,兰香被糟蹋了啊!她爹有罪,死了,她哥有罪,判了,她没罪呀!都怪她爹,买田置地,打官司,跟人家争了一辈子,争下个地主来,腿一伸,去了,罪留给我孤儿寡母来受。”
“过去就不提了,生死由命,富贵在天。田地家产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有田种,活人能没吃的吗?放宽心吧。赖子这杂种不是好东西,关他些日子,让他受点夹磨,就再也不敢了。兰香也大了,有好人家,嫁了吧。”
“沦落到这步田地,谁娶呀!”
“我不嫁。”兰香说。
“不嫁当尼姑去。还不知会惹出什么祸来哩。”
“我想去当尼姑,婶婶,帮我个忙吧!”兰香跪下求道。
“你若是真想当尼姑,倒有个安静地方,去躲些日子也好。十七八,一朵花,又没个当家的男人保护,惹事。你的事,我放在心里。等找到个合适的人家,再还俗嫁人也不迟。黄山庵的老尼姑我认识,明日我带你去说说。土改还没有改到庙里去,把你托付给她,山门紧闭,倒也少生是非。”
“那就拜托你了。先去躲躲吧!”兰香娘感激不尽。
豆女带了兰香到黄山庵。那庙不大,在钱塘江南岸越山脚下的一个小山丘上,一方连山,三方临水,像个大矶头突兀在江边。小网上有一片竹林,几株参天的古木,几丛嶙峋的怪石,松林竹影间掩映着一座古庙。庙堂前后有几畦菜地。沿江边山坡上有一条曲折的石级,通达山门。风景倒是雅致,日出观日,日落赏霞,山门紧闭,月染江天,听潮来潮去,数日月年华。吃斋念佛,消磨人生,倒也是极妙玄的境界。江中的潮流,拍拍打打,磨光了濒水的石头,兵燹战火,也没有损蚀山门。朝代更替,钟鼓依旧,老尼死了,小尼来了,香火没断。僧尼不多,眼下只有三人。老记不知多大年纪,似乎一直是那么老,也不见她再老,还很健朗。方圆几十里都知道她,但谁也知之不详。她很少与俗人交往,彳亍于独行,少言寡语。据传她的签卦很灵,乡间妇孺,不少崇拜者。她行善施乐,从不张扬。她收留了两个弟子,一个四十出头,不知何年何月遁入佛门。人倒是颇有几分姿色,却看破了红尘,削发为尼,终日伴随师父。另有一个青年尼姑,是从小在这庵里长大的。关于她,附近的人颇多猜测,甚至有人猜她是中年尼姑生的。她到这里来时还只刚刚蹒跚学步,牙牙学语。每逢三、六、九或菩萨生日,自然有些香客上来,除了给泥塑的如来、木雕的观音焚香燃蜡跪拜之外,也给尼姑们送点灯油(当然点不完,可以吃)。供果泥胎是吃不了的,也不会扔到江里喂鱼。丢几文功德钱,今日三明日四,积积攒攒,也够三人布衣粗粮的开销,加之老少三代,如同祖孙母女,节俭操劳,把几畦菜地种得如花似锦。一片竹林,笋也茂盛。油盐柴米,清汤素食,日子悠悠地过,连日本人来也没打扰过她们的平静。其中有个原因,是一般运道好的人不敢来问津的。这是大苦大难之人的慰藉之所。山中竹林边葬着一些无名无姓的野鬼,这些无名之尸都是从江中漂来的。平均每年总有两三具无人认领的浮尸被尼姑们拖上来,在此落葬。黄山头濒水处有一巨礁,挡住江流,形成了回流湾。那些淹死的人,沉入江底,顺水漂流,肚里灌满了泥水,鼓胀起来,七旋八转,被潮水推来涌去,推到了回流湾,搁到礁石缝里,不动了。老尼慈悲为怀,不论善死恶终,一视同仁,搭了上岸,搁三两日,给他烧些纸钱,念念经,超度超度,没人来领,就用张席子裹了,埋到山坡上。其中还有一个东洋兵。久而久之,就有人把这庵叫“收尸庵”了,听了瘮人。所以财旺运好的人很少来。豆女认识这老尼,是缘分。若干年前,老尼到铜钱沙化缘,豆女帮了她,每家收过两升米。以后菩萨开光,老尼又来请了施主。后来,她们就断断续续有些来往。
豆女领了个姑娘来,烧了香,拜了佛,却不走。老尼也婉留斋饭。小尼轻易不见香客,到了后堂,也就无处可避,点了点头,不答话。那小尼姑也正值芳龄,跟兰香差之有限,虽然灰色的僧衣僧帽裹住了全身,那眉宇间清秀之气还是透了出来。
斋饭毕,豆女说:“师父,有一事求你,不知行不?”
“施主有何事,不妨说。出家之人,难管尘世,有苦有难,问菩萨吧!”
“我就是来求菩萨开恩的。”
“阿弥陀佛,大慈大悲。善哉善哉!”
“菩萨就行行善吧!”豆女把兰香的事细细说了。
“罪过罪过。”
“老师父,您就发发慈悲,收留她吧!”
“师父,我求您了。”兰香跪下了。
“红颜薄命,遁入空门,这分清苦你受得了吗?”
“我受得了的,师父。”
“要削发剃度,进来了,不出去。”
“只要师父留我。”
“那就留下来吧!明真,摆香案吧。明净,拿剪刀剃刀来。”
明真是小尼,明净是大尼,师姐师妹,形同母女。她们极少与外界交往,尤其是明真,似乎生来就与世隔绝,除了自己的法名,关于自己,她一无所知。对于外世她不闻不问也不知。她只跟死人打交道,帮师父师姐埋尸。关于男人的知识,全是从死人身上得来,那是一种跟自己不同的躯体,令人恶心,惨不忍睹。她从来没跟男人对过一句话。从小到大,只伴着佛堂禅房,厨房菜地,竹林古树,江天一面,日月风云,早潮晚潮,鸟语蝶飞。她的心境如清风明月,一尘不染。她吃斋念佛,倒识了些字。师父陡然要收一个美丽的姑娘做徒弟,她感到新奇而兴奋。也许师父老了,拖不动那卡在礁石缝里的死尸,才收一个人来。
一番仪式之后,师父拿起剪子,念了几声“阿弥陀佛”,牵起兰香的长辫子,“咋嚓”一声,剪断了。明真双手托着个木盘子,站在师父身边。那一络络乌发,落到木盘里。兰香闭着眼,心里格登格登,仿佛从五里云中坠入万丈深渊。兰香一头秀发,被绞得像稻田中秋收后留下的稻茬。明净端过一盆热水,师父按下兰香的脑袋,去洗。一师二徒,很像是一个手术台上的大夫和两个助手,配合协调,几刀就刮出个圆乎乎的青皮瓜来。兰香完全变了,变得不认识了。
豆女看看兰香,又看看明真,两人一个样儿。
就是这一刻,豆女惊奇地发现,明真托着盘子的双手大拇指外侧均有一个肉指。她有十二个指头!豆女以为看花了眼,揉了揉,细看,一点不错。她把目光移到明真的脸庞上。菜儿,跟菜儿一样,只是没有头发。
此时,她耳朵里传来了遥远的哭声。那早已淡忘的记忆忽地来到眼前,一切恍如昨日——那铺天盖地的潮水,那被潮水卷得杳无音讯的女儿。难道她如此命大?
豆女感到腹下在悸动,生育时肉体分离的那种天性感觉告诉她,眼前的这个小尼姑是从她的肚子里出来的。
小尼姑麻木的肌体像是被针刺了一下,她领悟到那是豆女目光传来的感觉。那针锥的痛感很快传到她的手上。她双手抖动了一下,以为豆女在看她的畸指。她把目光移向豆女,两人的目光相遇。她从来没有发现人有这种目光,如火一样照暖了她的全身,师父和师姐从来没有过这种目光,香客中也从来没发现过。慈与爱,如梦如幻的渴望。
剃度完毕,兰香拜了师父、师姐。拜明真时,豆女问:“小师父今年多大?”她蓄心了。
“她,十七岁。菩萨把她送来,生于何年何月何日,不知。”
“小师父跟兰香同岁。怎么连生辰也不知呢?”
“先进山门为大吧!称师姐。我也给你赐个法名,叫明慧。忘掉你的姓氏名字吧。”
“也是,就称师姐。先进山门为长。”
兰香拜过,换了一身僧衣,自然是明真往日穿过的旧衣。兰香完全是个小尼姑了。
豆女看着明真,有话哽在喉头,不肯离去。她随师父来到禅房,讲述了十六年前失去瓜儿的事。“我那女儿也是十二指。”
老尼一边念经,闭目细听,数着佛珠:“阿弥陀佛,施主啊!也许是再生缘分。请你看两样东西吧!”
老尼从床头的墙角里拿出一只婴儿的木站桶和一件婴儿的旧衣。那桶本身很旧,是土根从江中捞来的,由于多年不用,铁箍锈蚀斑驳,裂缝很大,快要散架了。那件小褂是豆女亲手缝制的百袖衣,用几十块花布片拼成的。
“瓜儿!你的命好大呀!”豆女一见旧物,哭起来,跪下拜谢:“师父啊!感谢您的救命之恩了。”
“阿弥陀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非我之功,乃是菩萨救苦救难,把她送到我这里。”当年的潮水何以没有把婴儿卷入江中呢?老尼拿出了一根布带子,豆女记起,当年就是用这根带子将瓜儿系在桶上,怕她爬出桶摔倒。没想到,一根带子系住了她一条小命。
“你想认她,领她回去?她早已是佛门中人。还俗?这女儿一岁就入了佛门,命非俗人哪!”
“师父,是你救了她,又把她抚养成人。我只生了她。”
明真被叫进禅房。
“明真,这是你的亲娘。你是在这只站桶里漂来的,你手上的记号和这站桶你娘认得。阿弥陀佛!”
小尼从来没听说过自己。她望了望那站桶,又望了望陌生的女人。天上掉下个娘来,怎么回事?她以为人都是菩萨派来的,也由菩萨收去,阴阳轮转,生死循环,无极无度。人是人生的?树上的鸟,筑巢产卵,孵化而成,乃日月所致,人并不产卵呀!她不明白。师父师姐从不讲这些。她怎么有娘呢?
“人可无儿女,不可无父母。你虽空门中人,亦是父母所生,叫你娘吧!”
她从来没叫过娘,叫不出。
豆女一把将她搂进怀中:“瓜儿!”
明净说:“叫娘吧!”她毕竟是做过女人的人,她进庵时,明真已两岁。明真是在她的怀抱里长大的,虽叫师姐,实是养母。
瓜儿终于叫了声“娘”。
兰香也为她们母女重逢而高兴。
豆女说:“解放了,土改了,你爹当了村长,你哥……”豆女喜气洋洋地讲了山下的事。“家里分了田,日子好了,回去吗?”
明真对外面的世界以及家庭、父母、兄妹、田土、生计,全是陌生的,她不知道离开庵堂该怎么生活。娘说得那么好,她怀疑。
“山下那么好,娘为什么把她送来?”
豆女说不清了。尘世中人与人斗是另一番景象。
老尼道:“尘世的事,自有尘世的道理,不必多问。世间善恶,一报还一报,一部分人好,自然有一部分人不好,不然,还要这佛门净地做什。你要跟娘去,我不留,你要跟我苦守这片净土,我不撵你。”
“师父,我不走。”
“也好,由你。改日,我和你爹、你哥来看你。你好生照顾兰香。”
豆女欣然而去。
晚潮来了。巨浪拍打着山脚下的怪石,一阵惊天动地的喧嚣。晚课的钟声在喧嚣中敲响。钟声浪声敲打着流逝岁月的音符,朝朝暮暮,无极无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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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皇皇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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