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下) 第十三章

  骄阳普照,凉风四拂,延续着上一季的好天气,却又不似本来闷溽的暑热,这般美好,唯有秋日得见。
  透过茂密满布的枝干,金色阳光从窗外斜射,在室内洒下耀眼的光芒,地毯上、墙壁间光影交错,状如一道道切割过的碎片。
  微风不住吹拂,一阵接着一阵,凉爽宜人。树影摇动之际,蝉鸣隐约传来,没有了以往的聒噪,听来悦耳许多。
  偌大书房里,正是一派悠闲的午后。
  「……所以你还是决定回支那?」
  日光映照在黑木桌上闪闪发亮,一侧椅上的人问着。
  「我只是请假回来成婚的,时间一到,自然要回去。」
  桌后的软椅上,优雅地交迭着双腿,男人一脸淡然地回答。
  「……是吗?」西园寺彻彷佛有些怅然若失,他看着面无表情的伊藤,「我本来以为你会留下来的……」
  「不过你回去也好,」他沉重地叹了口气,「议会现在糟得可以,圣战贯彻之后,早成了无党派状态,代议士连一点风骨都不剩,不敢对政策提出疑问,完全听任政府的指令,就算加入党政也没意思,选择离开……或许才是上策……」
  「……那你呢?」
  没有对他的感叹表示可否,沉默好一片刻,伊藤才缓缓开口。
  「我?」
  西园寺彻一楞,他习惯性地一拨头发,却突然惊觉什么似地手停在半空,最后才尴尬地放下来。他微微露出苦笑。
  「我想……就和以前一样,乖乖地当个军医吧……」
  「不去山村当驻地医生了?」
  微挑起眉,伊藤看着他。
  「泉,你就别调侃人了吧,」西园寺彻脸上写满无奈,「这种时刻,军队比村里更需要医生吧?执意要下乡去的话,岂不是太矫情了……」
  顿了下,他又继续,「更何况,当初想要下乡,一方面也是为了对老头子证明,就算没有他的庇荫,我自己也可以活得很好,可是现在看来,似乎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室内一阵默然,伊藤望向对方。
  「……西园寺公最后还好吧?」
  西园寺彻不觉露出一抹苦涩笑容。
  「怎么会不好?几个开国元勋里,老头子是最长寿的,比起你爷爷,他活到这把年纪也该知足了。何况这几年来看他虚弱成那样,大家心里也都明白,再拖下去只是活受罪罢了。」
  「其实他走的也不寂寞,毕竟是三代的元老,大君亲赐仪式,不但国葬,又加封晋秩,这样隆重风光,老头子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真要说有遗愿未了的,大概就是党政吧。」
  说到这里,他直直地盯着伊藤。
  「泉,正式加入党政这件事,令尊也有向你提过吧?……老头子临死之前,还念念不忘政党议政。我没有答应,毕竟沾惹上那淌浑水,人生就一辈子也难洗清了,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有。」
  说着的同时,西园寺彻忍不住叹息。
  「……更何况我志不在此,如果可以的话,我只希望战争赶快结束,可以待在乡下终……」心中蓦地掠过某个身影,西园寺彻说到一半便住了口,他略感不安地伸手抚发。
  抚着那因为守丧而剪短许多的头发,他不禁又苦笑起来。
  「真奇怪,老头子活着的时候都拿我没辄,反倒是他死了之后,我开始处处受限,可见死人是比活人有影响力得多。」
  凝望着闪烁金光的窗旁,西园寺彻原本散漫的模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稳而悲伤的眼神,彷佛历经多少沧桑。
  「原以为老头子过世之后,我就可以脱去那些强套在身上的枷锁,去做自己想做的一切,再也不必在乎家族的声誉,或他人的眼光,我就是我,何必遮掩那件事,何必在众人的指指点点下伪装正常?」
  「可是现在,我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其实这种改变并没有让现况不同,许多过去依旧存在,它们一个个堆积成现在,甚至是未来。在我还没有知觉的时候,命运的走向就已经确定了,纵使当时并不明嘹,纵使此刻后悔不已,都无法改变,也无法挽回已经发生过的一切……」
  「当初既然在老头子的压迫下加入军队,下乡的愿望也就不可能实现了,即使老头子走了也是一样……注定得不到的就是得不到,再怎么强求也是无用。现实的压力下,人生有多少事由不得自己……」
  西园寺彻显得有些感伤。
  映射在室内各处的光点,随着天色而忽强忽弱,偶尔风一吹,窗外树枝不住摆荡,众多光点也跟着摇曳起来,乍见之下,宛若一片闪亮起伏的光海。
  一阵沉默里,伊藤起身走至窗边。自窗外俯看,庭中秋景正盛,鲜艳的鬼红枫落满一地,玲珑的银杏随风起舞,甚是宜人。
  片刻之后,伊藤回过头来,穿过树隙的阳光洒下,在他脸上形成一道奇特的阴影。明暗交错之际,让人看不清伊藤的表情。
  「……他的事,是你告诉森的?」
  「啊……?」
  突如其来的问句,西园寺彻不由得一楞,接着倏地醒悟「他」指的是谁。
  「告诉森……呃,我只是……」
  忆起当时的景况,西园寺彻竟有些说不出口。伊藤冷冷地看着对方左支右绌的窘态。
  「……是我说的没错……不过,那是因为我、我……」
  在那样凛冽迫人的目光下,西园寺彻不得不从实招来,他表情甚是尴尬,光支吾着却说不出理由。
  天色正好,日光徐徐自窗侧泻下,那美丽的男人全身洒满光点,金色变幻之际,美得叫人不禁屏息。
  望着对方冷淡的神色,西园寺彻忽然忆起数天前,那一向冷静的眼眸,流露出忿怒、嫉妒,甚至是残忍,那丝毫不掩饰真实情绪、陌生得彷佛是另一个人的泉,
  他还是第一次看见。
  「……泉,那个支那男人,真的对你有这么重要吗?」
  脑海中盘桓多时的疑问,西园寺彻终于按捺不住。
  伊藤没有回答,他转身注视着窗外。
  「不管你的想法是什么,最好不要再强迫他了……那个男人目前身心都处于极度脆弱的状态,再下去的话,恐怕他会……」西园寺彻迟疑了一下,他改口道,「恐怕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深深地叹息,「如果可以的话,你还是让他走吧,在你们彼此都还没受到太深的伤害之前……」
  彷佛置若罔闻,窗边的背影依旧不语。西园寺彻目光凝望对方,眉宇紧蹙着,心中却不禁想起某人。
  室内长长的沉默里,唯有风声未歇。凝滞的时空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数分钟,又或许是数钟头。
  「……我不能失去他。」
  一片风飒之际,蓦地听见男人低沉的嗓音,窗外翻飞的枝叶不断沙沙作响,每个字听在耳中却清晰异常。
  怔怔地抬首,西园寺彻望向窗旁的背影,那反射出来的光芒刺得他眼睛一阵发痛。
  一团迷蒙光晕映照下,男人绝美的身影,看来寂寥得令人心碎。
  「泉……」
  西园寺彻颤声着似乎还想说什么,心头却忍不住一酸,再也说不出话来。
  深秋逼近,西风吹起,飕飕然也,以往的凉沁一转而逝。
  红叶色泽越浓,浸透脉络,每每风掠之际,鲜艳如伤口的血滴般,一片片自树间流淌而下。
  放眼望去,丹枫纷飞,遍地落红,彷佛血染大地。开始凋零的枫叶,隐约流露出一抹凄美之色。
  秋日瑟意,此刻已在身旁盘桓不去。
  某个地方的末秋,却来得比别处更早。幽深的内苑早已一片萧然。
  万物残了的季节,原先满涨得像是要溢出墙外的树海,开始一天天收拢缩小,周围变得空旷起来。
  林子深处,昔日那繁花盛开的老树,也逐渐凋落不堪。众多枝隙间,淡淡天光照射下来,隐约映出男人的身影。
  一身简单的和服,衬得男人越发修长,那衣外露出的手腕包扎着绷带,僵直的姿势看来有些别扭。
  微弱的隙光下,男人的表情看不太真切,只见他眉间蹙起,薄唇紧抿,男人似乎显得忧郁,又有些哀伤。
  男人那沉静的黑眸,默默地眺向远方。一段距离的长屋外,枫红交迭,正灿动如火。
  魁七怔怔地望着那一簇簇火红的枫叶。
  彷佛走到了生命尽头,那深沉浓郁的丹红发挥到淋漓尽致,将天空一方浸染得透红无比。
  远远看去,那鲜艳至极的色泽,彷若爆炸时高高窜起的血红焰火,在天际炽烈地蔓烧开来,格外的怵目惊心……就如同那夜一样。
  那晚的情景,魁七至今仍历历在目。
  逃亡,夜奔,遭擒,那精心设计过的一幕,闪烁的光芒下,每双眼睛都聚在自己身上。
  ……果然,是他出卖了所有的人,不只下贱得给日本鬼当男妓,他还是个龌无耻的汉奸!……没错,他是条听话乖顺的狗,毫无价值却有用处的狗,之所以留着不杀就是在等这一天。
  周遭的恶意,男人的嘲笑,他都可以不去在意,早就摔烂的破罐还怕什么,唯一无法忍受的是,那曾经相依为命的白娃,对自己露出憎恨般的敌视。为什么……她为什么不相信他?她不是最知道他的吗?
  有口难言的苦楚,他想要辩解却无从说起,男人欺骗的言语比真实更令人信服,毕竟像他这种早该枪毙的强盗可以活这么久,除了拿来发泄之外,不就只剩下这个用途了吗?……他恨透了男人,却更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了结这个悲惨的命运,还厚着脸皮活下来任人糟蹋……!
  自戕的手枪被夺走,众人一拥而上的瞬间,他内心业已完全绝望。最后在一片燃烧的火光中,狼狈的他所能见到的,唯有男人冰冷的眼,其中迸射出来的光芒叫人不寒而栗。
  一阵突来的风声飒然,在林间不住穿梭,重重堆积的落叶被席卷起来,露出底下覆盖的干裂泥土。
  枯叶彼此摩擦着,回音听来沙哑且破碎,彷佛是伤心不已的叹息,又像是簌簌发抖时的哽咽。
  魁七望着远方,眼瞳深不见底,在隙光下隐约漾出一层薄薄莹色。
  那之后的记忆皆不堪回首。折磨般的性交,不断地强迫,不断地施暴,赤裸的身躯反缚着,动弹不得地任由男人玩弄。
  一次次裂开的下体,持续激烈的痛楚,那大大地叉开的股间,随着男人插入的明显伤痕一一迸出殷红血迹。
  彷佛回到最初的那段日子,每次反抗愈激烈,男人的残酷愈甚,那毫无遮掩的暴力中,除了痛楚之外,只剩下无尽的屈辱。到了后来,连他的意志都开始被支配:唯一仅存的自尊在药力下彻底崩溃。
  那燃遍全身的欲火,深入内部的麻痒,开始涣散的意识。男人就是要看着他哀求乞饶,要他乖乖地舔遍一切,要他自动地抬高后臀……那种日以继夜、比死还痛苦万分的磨难……
  嘴角不自觉地抽搐了下,魁七用力咬紧嘴唇。
  风从背后吹来,那寒冷的触感在肌肤上拂过,他浑身不禁起了一阵战栗。吹掉的树叶滑落肩上,沿着手臂一路滚了下去。
  魁七看着枯叶跳动,目光最后固定在那层层包扎的手腕上,那凝视的表情变得有些扭曲,彷佛在强忍着什么似的。
  那个夜里,同样没有月光,同样漆黑不见五指,唯有风声恻恻,宛若大地哀泣不止。林子里,众多火炬高高举着,那血红的亮焰不时闪动,在地面投射出一条条拉长晃动的人影,宛若从樱树底下爬出的怨鬼。
  火光阴影下,骨头裂开的清脆声响,臂肢灼烧似的剧烈疼痛,他不停挣扎,他不断反抗,结果却如出一辙,他注定无法逃离那个男人,永远也逃不脱这个无止尽的恶梦……
  魁七难受地闭紧眼眸,感觉喉间一阵吞咽不下的苦味。
  一股气流低低掠过,落叶沙然大作,响了一半却又倏然止歇,起动的风儿撤走了,林子里一瞬间悄寂得可怕。
  所有记忆彷佛就停留在那个断臂的夜晚,之后的一切他记不太清楚了。日复一日,那种不断重复的折磨,他开始变得麻痹,越接近现在的日子,记忆越显得模糊虚幻。这或许也是因为他不愿再回想起的缘故。
  ……男人到底在执着些什么?他不明白。是这具破败不堪的躯体?还是他自以为是的倔强?一如被强行侵犯的身体,那个所谓自尊的东西在男人手里不知已碎过多少次。从前那倔强不屈的自己早就荡然无存,此刻留下来的只是个连悲鸣都发不出来的废物,一个如男人所愿、被彻底征服的自己……
  然而男人却不肯放过他,不准死,也逃不了。一天天过去,他才逐渐明白,那个男人是想让自己在煎熬中慢慢发疯吧,就如同蛇玩弄着到手的猎物,他越显出痛苦辗转,男人越是享受似地愉悦不已……
  庭园依旧寂寂,唯有枯叶仍不住掉下,哀伤而又安详地,回到最终的归属之处。
  魁七紧紧咬住下唇,表情痛楚难当,彷佛每一呼息之间,都在强忍着自身痛苦的存在。
  他默默地望向天边,那火焰般燃烧的枫叶,在模糊的眼中晕渲成一片淋漓鲜红,那悲怆又深沉的血色,凄美得使人心伤不已……
  不知过了多久,魁七收回遥遥眺望的目光,那一瞬间敛动的眼帘,他发现了那个男人。
  一段距离外的树下,那一身白衣的男人,正静静地伫立着。全身笼罩在树影中,他看不清男人的表情,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对方也正看着自己。
  一丝声响也无的密林,万物宁静得彷佛睡着了。两人就这样相互对望,没有任何言语,没有任何动作,静默得一如林中。
  时间也随之静止不动,似乎是过了很久,又似乎不到一刻,男人缓缓地朝他走来。穿出阴暗的树下,男人身影在天色中变得明朗起来。那优雅的步伐,凛然的身段,他很熟悉。
  洒落而下的云光,在男人美丽脸庞上形成一圈柔和光芒,映衬得甚是动人。那双黑眸却依旧冷淡,看不出一丝表情。
  他看着男人越走越近,男人也直直地盯着他。地面被拂开的落叶,随着男人前进,不断发出众多细微沙声。
  男人走入树下,走到他身前。背向射入的天光,男人表情看来一片朦胧,但魁七知道男人还在看着他。
  接着是同样的沉默。两人默默相对,眼光都没有离开过彼此,如此靠近的距离间,身前呼吸可测。
  魁七望着伊藤没有说话,内心却宛若万马奔腾,众多情绪在身体内激荡不已,是愤恨,是怨毒,还是悲伤,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伊藤看着魁七也默默不语,那胶着的目光里彷佛有着什么,他深深地望进对方眼中,像要寻找某个东西似地专注不已。
  时空在两人之间沉淀。无预警乍起的风,枯叶一阵哗然大落,掉满了树下的人身上。
  一片樱叶破碎的颤音中,白衣风拂,男人看来美丽无比。魁七只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这个残酷如恶魔的男人,这个让自己不胜痛苦、辗转欲死的男人……
  久积的情绪在那一瞬间溃堤而出,他再也按捺不住。
  「……杀了、我……你干脆杀了我……」
  干哑的嗓音,不连贯的哽咽,男人颤抖的嘴唇,满溢的泪水,带着一股发自心底的深沉痛楚。
  伊藤似乎没料到地一怔,那淡漠眼中燃起一抹异样情愫,他默默地凝视着泪水从男人眼角滑落、流下然后消逝不见。
  那狂乱的风中,伊藤紧紧拥住哭泣的男人,彷佛怕失去他一样地紧拥着。
  安抚似地,舌尖轻轻吻着眼旁,那滑落的透明液 体带着淡淡咸味,隐约又有些苦涩,彷佛是男人体内的碎片流溢而出。
  沾着泪水的嘴唇轻轻吻上男人,彼此碰触的一瞬间,男人颤抖着闭上眼,更多泪水不断溢出,彷佛是在拒绝对方,又彷佛是痛楚不堪。
  「……魁……」
  伊藤呼唤似地叫着男人的名字,那低沉的嗓音,悲痛的声调,加重力道拥抱的双手彷佛也隐含无尽凄楚。
  魁七张开眼,缓缓对上身前的眼眸。那幽深的黑瞳里,闪烁着一抹深刻的情绪,那种沉重又苦涩的哀伤,彷佛似曾相识……?
  在男人炽热的怀中,不自觉剧烈颤抖着身躯的自己,是畏惧,是怨恨,还是死去的心在燃烧……?带着让人心碎的眼神,对方的唇再度吻了上来。
  重迭的嘴唇吮吻着,啃咬着,既温柔又粗暴。魁七不知道男人还想索求些什么,自己早已经一无所有……
  彷佛回到曾经一度的温柔与爱抚,那紧紧环抱自己的手,男人到底想要如何?魁七感到心酸地垂下眼,不愿去想那背后的含意。
  树下交缠的两人,彷佛只剩下彼此。隐藏起内心丑陋不堪的伤痕,在这彷若梦中的时刻里,他只有他,他也只有他。
  林子一阵风声大作,在枝枒的中,在落叶的沙哑里,挟着低沉又苦涩的嗓音。
  「……不要离开我……」……那是谁的声音……?
  和门旁的女人也正看着这一幕。
  一身新嫁娘的打扮,那乌黑长发高高梳起,女人默默立在门边,却是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
  透过檐下的红枫,她怔怔地望着远方的两人,靠近,拥抱,然后亲吻,那彼此交迭的身影纠缠着,之间毫无任何人可以介入的余地。
  樱树下彷佛是另一个不同的世界。眼中只看得见彼此,那两人深刻地缠吻着,灼热而痛楚地,彷佛想将自己的心深深烙印在对方身上,那样深沉的爱,那样酸楚的心情……
  女人知道,其中一人是她的夫君,是她向来冷淡的夫君……泪水从女人脸颊缓慢滑下,在天光中显得晶莹欲绝。
  从婚夜开始,那股疏离感一直摆脱不去。她的夫君淡然到几近冷漠,偶尔看着自己,那视线也是穿过她望向某个遥远的地方。
  没有新婚燕尔的亲密,没有夫妇相随的甜蜜,多少次的夜里,她只能默默地望着夫君离去的背影,独自一人等待到天亮……
  直到此刻女人才明白,夫君的心根本不在自己身上,那样炽热的爱早已给了别人,不是她,而是另一个人,一个男人……
  为什么?她真的不明白,明明曾在神前发过誓,两人要一生相随、挚爱不渝的……看着眼前伤心欲绝的事实,女人不禁掩泣。
  一阵大风乍起的瞬间,和门被轻轻拉上,和津不知何时来到身旁。
  女人听到声响抬起头来,一片泪水模糊的眼中,最后只见那檐下红枫悲壮而热烈地燃烧着,鲜艳得宛如心口淌出的血……
  ***
  战争的定义有很多种。
  它可以是残酷的杀戮,也可以是浴火的重生,因为一个人的生存,同时就代表着另一个人的死去。
  它可以是反抗的真理,也可以是神圣的借口,因为生命既看不起破坏的卑劣,同时又向往着破坏的崇高。
  它可以是失去所有,也可以是得到所有,因为获得就是丧失的反面,孑然一身是一种完全的解脱,同时也是一种完全的痛苦。
  那么,迷失在其中的人们,到底是追求战争的哪一面相呢?
  1941年12月8日,美日两国终于开战。
  奉请全国最高领袖——天皇的圣断之后,日本最高战争指导会议中正式确立了「帝国国策要领」决定将美国视为占领太平洋区的首要目标。
  时机已趋成熟,最高战争指导会议下达秘密指令,日本派出特使至美,刻意展现和谈诚意,作为拖延及掩饰的工具。
  12月8日凌晨,数十架日本俯冲轰炸机,飞越美国太平洋最大基地珍珠港上空,一场历时不到数小时、却造成重大伤亡的空战,于是残酷地展开。
  这一场被日本方面称为奇袭的空战,同时也引爆了太平洋区的战争。当天,日本公布天皇对美英法的宣战诏书,第二次世界大战正式揭开序幕。不久,中国境内的各国租界,也跟着沦为战火的灰烬。
  就在这满怀的战乱悲苦中,未知的春天悄悄来临了。
  黑夜里,飘着雨。
  死去的月化作泪水,笼罩一切。
  大敞的窗旁,男人伫立不动,任由泪雨狂乱地打在身上。
  黑夜里,却不宁静。
  烈焰在浓夜中发出慑人红光,被割裂的大地,丑恶的伤口正不断绽开,鲜血汩汩流满地平线。
  冰冷的窗内,男人不言不语,远方撼动的爆炸不住频繁响起,一道道冲升的血光映出他侧面。
  男人颤抖地闭上眼,扭曲的表情显出心中痛苦不堪,彷佛是抉择不了……是什么让他割舍不下?是什么让他无法放弃?
  这样的夜雨中,带着满身痛楚的伤痕,才彷若梦醒般地发觉,没有未来的终点就在眼前……
  他缓缓回首,映入眼中的是床上那个受伤的男人。
  门突然地打开了,传来一片人声吵杂。
  望着窗外的他回头,看见一群人扶着伊藤进来。
  湿漉的发丝黏在额间,伊藤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不晓得是因为寒冷的春雨,还是肩上那一大片不规则的深色痕迹。
  众人小心翼翼地将伊藤置在床上,堀内帮他脱下军服,动作极为轻柔,伊藤没有吭声,却用力抿紧嘴唇。
  那件脏污军服底下,沾满了鲜血,伊藤的血,灯光下看来鲜艳无比,令人怵目惊心。
  热水端了上来,柔软的绸布擦拭着伤口周围,重重纱布压住伊藤的伤处止血,血液仍不断以惊人速度渗出,过不多时纱布已呈微红。
  鲜血却还不停冒出,沿着纱布边缘,那红色液 体一滴滴滑落在床单上,不久在伊藤身后形成一滩不小的痕迹。
  他怔怔地看着白色床单上的血迹,好像从来没看过人流血一样。看着那深沉刺目的血,他不禁感到胸口一阵强烈冲击,有种沉甸甸的感觉,那是生命的痕迹,是伊藤流出来的生命……
  目光一转,他望见伊藤的眼也正看着自己,那仍旧是夜晚白天望着自己的眼。彼此目光碰触的同时,他随即转开,紧紧咬着下唇地转开,慌乱的心底不知道是不愿,还是不忍看到那样的伊藤。
  真奇怪,他明明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强盗,这种场面早就见得多了,连自己受伤都不稀奇了,此时却为何感到不安……
  军医来了,研判流弹的碎片还在体内,因为伤及动脉,要立即开刀取出。其余众人都退出等待,除了医疗的人之外,还有他。他没有出去,因为根本没有人理会他。
  找不到弹壳,那沾着血肉的器具,在伊藤体内来回了许久一段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看着那张美丽的脸在剧烈痛楚下变得惨白。
  一瞬间里,他心中闪过伊藤可能会死的想法,全身不由自主起了一阵强烈颤栗,是因为终于报复的快感,还是在害怕……害怕会失去这个男人……?可是为什么会感到害怕?……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默默凝视着床上因为药力而沉睡的男人侧面。但是男人终究没有死,这到底是遂了自己的愿,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破灭?
  之后数天,或许是因为受伤的关系,男人脾气变得异常古怪,那不愿进食的倔强,竟连长年服侍的堀内都无可奈何。
  这个重担后来却落到了他身上。端着稀粥坐在床旁,他有些忐忑不安。除了白娃小时候之外,他还没喂过任何人吃东西。
  床上的男人,赤裸的上身包扎着绷带,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苍白的肌肤,因为高热而异样红润的嘴唇,呈现鲜明的对比。
  他讶异地发现,没有了过去的强悍霸道,即使是这样的憔悴病弱,那张脸庞却依旧美丽绝伦,男人眸子里的骄傲丝毫未变。
  伊藤也正看着他,锐利的目光像要看穿人心一般,动也不动地盯着他。两人眼神一碰触,他不自觉地闪了开。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有些迟疑地舀了一匙粥送到男人嘴边。伊藤没有理会,那漠然的神情只是望着他。
  在那逼人的视线下,他困窘地垂下眼,不知为何地感到错乱不已,彷佛那个闹孩子任性、别扭着不吃的人才是自己。
  尴尬的气氛里,粥渐渐凉了,是该停止好呢,还是就这么僵持下去……?正犹豫的时刻,那艳丽的嘴唇靠近他手边,伊藤喝了一口。
  接下来只是一瞬间发生的事。
  手中的碗被蓦地打翻,整个用力摔到地上,碎裂的声响在室内回荡着。他不知所措地抬头,却正对上男人的眼眸,那双彷佛在燃烧的眼眸。
  缓缓地,一字一字地,他听见那冰冷而低醇的嗓音。
  「……你希望我死。」
  男人平淡的语气,似乎只在陈述一件毫不相干的事,背后却隐藏了多少激烈的情绪,以及指责他的、怨怼他的,那种叫做伤心的强烈感情……
  他说不出辩解的话语,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辩解,只觉得一股无尽的心酸在全身蔓延开来。他转过身去,地上的碎片在眼前模糊起来。
  魁七望向窗外,却忍不住感到痛楚,全身都痛,痛得不得了,因为那样真实的心情,因为那样他无法承受的心情……
  夜雨纷飞,他向天空昂起头,彷佛想寻回什么,又彷佛想彻底洗去一切。雨水沿着脸庞一一流下,像是某种东西正从封闭的体内不断溢出。
  迎着哭泣般的夜雨,他用力地闭紧眼,如果可以的话,也请将自己所有的痛苦一起带走吧……
  床上的男人也正凝视着魁七,远远地看去,那眸底闪烁着一股不知名的情愫,热烈中却带有无尽的悲哀。
  许久之后,他才缓缓地阖上眼。
  军医才刚刚走出,外边等候多时的几个日本军官,便神色匆匆地进入男人所在的房内,似乎有什么重要事项要禀告的样子。
  魁七站在窗边,军医一面交代着堀内,一面向外走去。跟在医生身后的小侍,走着走着不小心绊了下,手中一堆东西散了满地。
  魁七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卷纱布向自己滚来。那散开的纱布,惨白的,长长的,就像是丧中飘荡的白幡。
  脚步声逐渐远去,偌大起居室剩下他一人,另一侧是男人所在的室内。
  不断吹入的风中,似乎可以听见低声商量的窃语,仔细一听,才发现那其实不过是幻觉。
  窗外那一片浓黑的、深不见底的夜晚,彷佛要吞噬人心,彷佛要淹没一切……这样黑暗的背后,究竟埋葬过什么?
  魁七只是望着,黑眸倒映出一片夜色。遥远又茫茫的目光在不可捉摸的黑暗中摸索着,他似乎在想着什么,又似乎没有。
  发动的车灯发出一抹光芒,慑人刺目,随着离去逐渐变得微弱,最后消逝在幽幽长夜里,就像是记忆一样,总有一天会遗忘的。
  魁七神色极为平静,瞧不出一丝波澜,彷佛历经挣扎的平静,彷佛抉择过后的平静……是的,其实他早就明白……自己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身旁的门打开了,军官们鱼贯而出,脚步一一经过他身后,仍旧没有人理会他。
  魁七缓缓望向那扇门,男人……就在那之后。
  晕黄的灯光轻轻地洒在室内各处,让人有种安心的感觉,黑夜在窗边窥视,彷佛巨大的深海,却无法雷池一步。
  垂着流苏的床上,男人静静地靠坐着。那赤裸的上身披着一件衬衫,看得见其下交缠的绷带。
  目光望向窗边,双手交叉在胸前,男人似乎正沉思着,灯光在他侧面落下阴影,掩去了眼中的神情。
  伫立门边,魁七望着男人的侧面不发一语,眸底隐约闪动某种东西。
  一阵夜风吹来,男人收回远放的目光,一瞬间里看见了他,那微微敛动的双眼,似乎是有些讶异。
  沉默的空气里,两人彼此凝视,目光专注又深刻地,像是要看破对方的一切伪装,看出那埋藏深处的真心。
  怔怔地望着男人的眼,魁七没有避开。灯光底下,那俊美的容貌,依旧一贯冰冷又高傲的气质。
  数日卧床,男人看来消瘦了些许。没有了以往的侵略气势,眉宇间流露出来的,是那掩不住的伤后虚弱。
  或许是因为这样吧,眼前的男人显得熟悉又陌生,彷佛可以看见那强悍身影的背后,正隐藏着另一个无助的、脆弱的人……
  那样的男人,交迭的影像竟流露出一抹异样的美,一抹令人为之疯狂的美。魁七没有移开眼,他无法移开眼。
  凝视的两人,周围空气紧绷着,不是对峙,不是抗衡,却彷佛是卸去了彼此的防备,颤抖地、畏惧地,向对方毫不保留地裸露出自己最真挚、最深处的某一部分……
  伊藤那艳丽异常的表情,彷佛在诉说些什么的眼神,到底在蛊惑着谁呢?只有那两人交缠的嘴唇才会知道了吧。
  究竟是什么在驱使着自己呢?魁七不知道,唯一清楚的是,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躺在那张熟悉的大床上了。
  紧窒的拥抱,喘不过气的拥抱,他用力地抱着伊藤,伊藤紧紧地拥住他。那件白色衬衫掉落床下。
  重迭的嘴唇,不停交缠着,激烈的舌吻,毫不厌腻地,彷佛想对彼此说些什么,又像是要从对方口中得到什么。
  翻滚着,吮吻着,他们到底等了这天多久?为什么……明明就在身旁伸手可及的地方,却无法碰触对方,却不能理解那样的心情……?
  一次又一次地,他和伊藤亲吻着,就像是某种承诺一样……
  缠满的绷带被拆开,那一层层落下的布条,就像是一切虚假的、伪装的外壳,被不断地剥除。
  从沾黏的伤口剥开时,带着血迹的绷带发出轻微撕裂声,伊藤却一动也不动地,彷佛毫无感觉地,只是望着他。
  裂开的伤处渗出血来,他毫不犹豫俯下去吻着那殷红的、刺目的血,舌尖轻轻地,柔柔地舔着伊藤的血,还有伊藤的痛楚……
  伊藤的身体散着一股不同以往的热度,尤其是伤口的地方,那个生命流出来的地方,不知道是高烧的热度,还是因为真心通常隐藏在痛楚之后……
  他抬眼看着伊藤,伊藤也正望着他,炽热的眼眸中,唯有彼此,唯有那深沉而热烈的情感。
  伊藤赤裸的肌肤,在灯光下发出象牙般的色泽,光滑而白皙,隐约又带有淡淡的血色,流露出一股妖魅般的魔力,让人移不开眼。
  他轻轻地吻着那苍白的肌肤,从肩上开始,胸口,腰间,指尖爱抚似地碰触着。
  伊藤的身体所留下的触感,每一处,每一个地方,他会永远记住的,用自己的身体……
  移动的唇来到下身,他望了伊藤一眼,低头含住那灼热的欲望。
  舔弄着,吮吸着,时轻时重的舌尖,挑逗地,勾引地,若有若无的指尖,他专注地爱抚伊藤的分身。
  他心甘情愿地舔着伊藤,从那弹性的圆球,柔软的茎身,到敏感的前端,沾润着透明的唾液。
  口腔中的分身不断茁壮,他稍微抬起头,上方的伊藤正半阖着眼,艳丽的嘴唇微启着,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到达顶点的最终一刻,迸射而出的液 体在他咽喉发出濡湿的声音。下一瞬间,他被倏地拉起,伊藤将他压在身下狂吻。
  特有的味道在两人嘴中散开,却缠吻不止。眼眸同时望着彼此,发出灼热的光芒……是的,他们渴求着彼此,那唯一的彼此。
  除去一切衣物,那毫无遮掩的接触,两人紧密地拥抱着,彷佛是害怕失去对方,又像是在宣示着唯一所有。
  伊藤抚着他身上的伤痕,无比温柔地抚着。那些过去遗留的痕迹,代表的到底是什么呢,是已经走出伤心,还是痛苦永远不会磨灭……?
  爱抚的手指带着情欲,热烈而疯狂地,沿着肌肤上一路窜烧起来,他在奔腾的波涛中不断起伏。
  伊藤的嘴唇吻着他的,反复着持续着,那使他无法思考的热度,啮咬着体内每一根神经,细致而难耐的折磨。
  被抚遍而发热的身体微微地渗出汗水,在灯光下散出一层薄薄的莹色。他有些迷蒙地望着伊藤,那盈满的眼眸彷佛诱惑一般。
  进入的一瞬间,他发出类似哭泣的呻吟,紧绷的下肢不住痉挛,激烈的痛楚溢满全身。
  「……你里面又紧又热……」
  舔着他颤抖的眼睫,伊藤轻轻地在耳边低语。
  咬住嘴唇,他没有回答,只是更加抱紧了伊藤,就像是疼痛者渴望着麻药一样地,紧紧抱着。
  火烧般的疼痛不断传来,身体深处的伊藤,在痛楚中显得真实又虚幻,他用力地闭上眼……那掩藏在一切痛楚之后的心情,还有拥抱着自己的双手,都灼热得让他有股想流泪的冲动。
  「……为什么哭……?」
  舌尖吻着他落泪的眼角,伊藤嗓音隐约带有悲哀。
  他缓缓睁开眼。伊藤眸中倒映出来的自己,看起来既陌生又熟悉,既是他又不是他,在那样的心情之后……
  他用力地抱紧伊藤,像是快没顶的溺水者抓住浮木一样。伊藤也没有说话,只紧紧地回抱他,美丽的眼中却有哀伤。
  交缠的两人,密合的心跳,像是只有一颗心脏似地。此时此刻,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将他们分开,除了他们自己本身。
  交会的眼神,不需要言语,就可以明白对方的心思。他们不需要任何羁绊,他们就是彼此唯一的羁绊。
  魁七吻着伊藤,伊藤抚摸着魁七,那彼此缠绕的身躯,彷佛要把对方融入己身,又像是将自己烙刻在对方身上,那样激狂的热情,因为他们只有彼此,真正唯一的彼此……
  那个深沉的夜里,两人抛开一切,贪婪地索求,疯狂地做爱……
  不知过了多久,伊藤醒来的时候,凌乱的床上只剩下他自己。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的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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