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下) 第十二章

  和煦雅然的风中,细数树上枫叶一片片转望过去,蓦然发见变化的同时,日本的秋天也已经到了。
  淡淡的莹橙色,嫩儿的小明黄,点着萌金亮眼的色泽,这霎时间转了性儿的枫叶,一下子摇了满树满枝。
  越往上梢去,萱金色的叶儿瞧是给阳光晒得足了,竟似那满长的柑子般益发熟络,隐约透出一股醺然欲醉的潮红。
  一波波风翻交错的红黄,那段段变化的层色,在清爽的天空下,如金银丝线从天洒落的枫景,织出一片如梦似幻的锦秋。
  这样美丽的秋日,正是百年好合之时。
  日比谷大神宫里,正举行一场庄重的婚礼。
  参礼队伍浩荡前行,居首引领的是神宫祭司,白衣高冠气质凛度,周围多位巫女,结发长垂神态肃穆。
  神职们身后便是婚礼的主角,大褚色的祈伞下,新郎与花嫁并肩而行,两家母亲仅距一步之遥,接下来是父辈,其余家族近亲次之。秋高气爽的日子,迎送的长队步履也随之轻缓却不失持重。绕出扶疏祭林,穿过漆色鸟居,巍峨高耸的神宫在望。
  日光灿动,透过树隙儿一倾而下,金色的碎片在队伍头顶漾着闪光,一明一暗之际,衬得众人身影有些飘忽起来。
  和风吹拂,参道两旁的枝叶颠摇不止,一会儿红染金黄,一会儿澄色透茜,锦绣枫色起伏交迭,看在眼里美得不可思议。
  走过跨水的拱桥,众人在描漆水盆前舀杓净手,巫女于檐下垂手导引,接着依序进入仪礼的神殿,新郎花嫁则由神职们领入侧厢稍候。
  偌大长殿内,前方的供座结着绳环,冠整的祭司侍立一旁,次第是奉备简礼的伏桌,上置祈福玉串的文案,序绪分明,谨条不乱。周围里昭灯高举,映照得金碧辉煌,越发显出一股庄严神圣的氛围。
  两侧宽广殿旁,男女方家族点头示礼,按照各自辈分亲疏,一一分次列席。观见的特别礼式中,在座人士皆着盛装。仪式将至的际刻,众人静默着等待,一片淡淡紧张中,掩不住的喜悦之情溢于表色。
  蓦地,丝竹一铮声,在大殿内悠荡荡地回绕不已,空气中飘浮的不安瞬间平息下来。幽静澹然的雅乐里,在对方手足陪伴下,新郎与花嫁同时由侧厢进入正殿。
  搀扶花嫁的是位少妇,丰姿绰约,秀发高挽,一身振袖和服端庄典雅。看她一手牵着花嫁,一手轻扶腰后,已是见喜之身。跟在新郎身边的男子,步履稳重,态度沉着,那被夸称一如古典色的细长眼眸,正专注地盯着前方的新郎。
  徐徐地踏着乐声前进,新人同时来到玉串案前,旁随者则退去席次。奏鸣的雅音此刻歇然而止,众人目光一下子齐聚到殿中央的新郎与花嫁身上。
  凛立神前的新郎,一身高贵隆重的礼装。他手持仪礼的檀香黑扇,内着白襟襦袢,下身仙台平裤衣,外覆黑羽二重的长服与羽织,其胸前、背后、两袖皆粹有本家家纹。
  多盏昭灯底下,男子俊丽的脸容,颀长的身姿,甚至隐约流露的冰冷气质都一览无遗。神职靠近的同时,男子淡漠神色不变,仅轻轻敛动眸目,那一瞬间里呈现出来的异色之美,看得众人不禁心旌动摇。
  案前成双的花嫁,一身纯净的白无垢。象征着新妇的纯洁,白一色的丝缎婚装上,以银线绣出吉祥的凤凰舞飞,腰带里插着金柄的末广扇,和其余各色饰品一同祈愿将来幸福,得与夫君琴瑟相和。
  头上戴着遮颜的白绵帽,灯光下看不清女子容貌,唯见那纤细身形在婚服衬托下越发动人。甫于案前站定之时,女子或许是意识到身旁的新郎,那低垂的头俯得更低了。
  雅乐再起,几位职司上前,居首的是神宫祭主。全场默然的凝视下,祭主开始吟唱神前祝词,低沉又清澈的嗓音,一字一句地诵唱,没有起伏,也没有抑顿,配合着缥缈迷离的乐音,令人不禁生出一股神明降临世间的幻觉。
  祝词奏上完毕,接着是新人共饮三三九度杯的仪式。职司送上三迭杯,新人每杯各饮三次,以取九九之谐音,代表新郎花嫁此生缘分长久不渝。之后便是新人彼此缔结将来相守的誓约,在祭主带领下,新人的声音在殿内悠悠不绝。
  「于此良日良时,吾人在天照大神前参拜,举行婚姻一事之礼仪,并从今以后,互相敬爱尽心,苦乐相随终生不变,这个愿望在我心中存留已久,其后也将成为一生的导引……」
  语毕,新人拿起案上玉串,朝神前奉尊拜礼,以示诺言之真诚。接下来奏乐一变,铿然回绕,巫女们将献上祈福的「寿之舞」愿新人未来恩爱比翼,舞中祷词则是自宫祀时的御歌歌词演变而来。
  「每日梳洗向镜看,如此一来的话,将可使自己的心灵也变得清明澄澈起来……」
  龙笛的幽远音色中,和歌余韵袅然,撩引各人的情感也不一。
  相较女方父母的离泪如雨,凝望着自己气度尊贵的儿子,一举一动无不是众人瞩目焦点,新郎母亲脸上露出赞许的微笑,她身旁的丈夫与父亲眼中也闪烁着无比欣慰的神色。
  一旁席座上,新郎姊姊抚着微凸的腹部,一边看着婚礼进行,她转过头望见自己夫婿,两人相视露出会心笑容。女方兄长也正看着殿内婚礼,灿亮的灯光下,他远远地注视新郎俊美冷冽的侧面,怔然的眸底若有所思。
  铮声缓缓歇止,唯绕梁之音在众人耳内不住徘徊,仪式已近尾声,各职司端上亲族杯,一饮而结千古缘,点头寒喧微笑招呼之间,两家族缔下不解之缘。
  至此大礼竟成,拜谢过执礼的神职之后,家族亲友们退出大殿,移往宫内的神路宴厅,准备新人婚后第一次的亲族披露宴。
  是夜,一片平静漆色之下,似乎正潜伏着某种不安。
  蓦然间,轰声一响,巨闪划破静谧,花雷乍开,夜空中登时迸出一簇簇金黄耀眼的烟火。
  接着升空的是菊形,牡丹、大柳,以及小千轮,那直奔天际的火星,从燃烧的中心拖曳出各色光焰,尽情彩绘夜空之后,再一举迸散开来。
  各形各样的烟火满布天空,有的呈花瓣绽放状,有的如柳树在空中摆曳,有的闪亮若点星芒,衬托夜景缤纷多姿。
  彷佛是在昭告众人,灿烂的夜晚已然展开,特制的大曲烟火,正一一在空中扬放。
  这美丽夜空底下,那占地广阔的私邸中,也正是喜气洋洋的时刻。
  由侍妇搀扶着,花嫁踏入夫家大门,在玄关处斟饮了被称为「一生水」的小酿,象征着花嫁今后已是此家人,不得任意回到本家去。
  进入了大厅,便是今晚宴客的场合。座敷入口摆放着花嫁本家的屏帘,新人与父母端于其前,向来客一一致意。
  姑且不论自身亲族,今日前来参加晚宴的客人皆倍有身分。男方父亲在政界拥有广大影响力,女方亲人则是陆军的三大领导者之一,在两家广邀之下,各界风云人物齐集自是不待言,但隐藏在其后更吸引人的因素,是男方背后庞大的三井家势力。
  身居日本四大财团之首的三井家族,其发迹也是最早。大政奉还之后,日本采取开放政策,三井家族趁机大量投资,成立了三井银行、矿山、物产等的株式会社,一举奠定下今后在日本商界的领导地位。
  详究三井氏发迹的原因,除去时机之外,一大半其实来自于与当权者的合作。帝政之后,三井氏更是深入权力轴心,不但数度资助维新政府,并随政府向外地积极扩展。大正初年,挟着此一优势,三井集团原有的规模发展成更加庞大的组织,几乎已是富可比国的财阀!
  藉由联姻,现任三井集团中心实际上已与政界紧密结合,现任会长三井高慎的爱女静子便是一例。近来局势诡变,各大财团都开始寻求途径自保,三井氏既为财团之首,又与政府间有密切的往来,其一举一动自然备受瞩目。今日婚礼的新郎是高慎最宠爱的孙儿,与目前正盛的军官世家结姻之后,明眼人皆可窥出其中端倪了。
  宾客大致入席,前方新人矜然正立,在绣染凤凰宝船的屏帘旁,司仪开始宣礼。
  介绍、拜见、仪礼,不同于午时的亲友宴,晚间的筵席是新人正式向大众披露婚事。
  伏礼完毕,饮过敬酒,在宾客的掌声中,今日须行的礼仪才算告一段落。
  晚宴的佳肴一道道送上,对景的朴竽、香柚,应时的栗心、舞茸,秋季特有的蟹美、松露,象征喜气的甘鲷、鲑子,或做扬物,或以蒸钵,间之点缀季节的菊花、杏玉子,显出道道精致,得成样样工巧,令人不禁脾胃大开。
  众多美味分成四膳递进,等候的空档里也不让宾客寂寞,另外呈上一些枫叶、荻花捏做的小点。
  一旁奉上的宴酒,是年代久藏的顶级吟酿,平淡如水,其味也醇,口中反复品尝,越见倾倒风味。
  席间耳酣,放开先前的矜持,宾客们亦发热络起来。受不住众人频频劝酒,花嫁由侍妇搀进内院,留下新郎一人与酬。
  浑不觉少了个主角,大厅内喧嚷依旧,男人就当前大抒己见,女眷们彼此微笑耳语。
  居首的亲族席次上,几位父辈正在交谈。
  「令公子真是不错吶,看来我的小侄女有福了。」男人手执酒杯,望着前方那俊美男子正从容地应对蜂拥而来的祝贺。
  「太夸奖了,不过区区竖子。」另一人淡淡答道,但眼眸中的自豪却怎样也掩藏不了。
  「还在客套!」饮尽杯中,先前的男人一笑,爽朗中带点揶揄,「我说阁老,现在不是议事,这里也并非府院,今夜两家大喜,又何妨说点真心话?」
  「所言非虚,小儿承受不起大臣如此褒夸,」后者微微笑着,他也还了一杯,「相较之下,二公子才是真正优秀拔萃的菁英呢!」
  「他?」先前的男人一眼瞥去,那正与男子低声谈话的人,侧面远远地看来凛然有神,「他当然是好,但是历练上还……」
  似乎察觉到什么,男人有些自失地笑了下。
  「不过说实话,我倒是相当中意这位侄婿,不但思虑缜密,而且处事周到。拿上次支那港津事件来说,若非他及早发现抓到主犯,恐怕后果就不光区区一个粮仓了。听说后来有几个共犯趁乱逃走,但是比起保住营区的功劳,这点小瑕疵也不算什么!」言下之意,竟是极为赞赏。
  「哪里,这是他应尽的本分。」后者淡然一笑,举起满斟的酒杯,他向男人一举。先前的男人也痛快地饮杯。望着面露微笑的后者,他眸中精光闪动,话锋跟着一转。
  「听说您与西园寺公,本来打算让令公子进入党政核心?」不待对方回答,他自己又接了下去,「但是依我看来,与其加入政界,倒不如继续留在军部,对他将来的前途或许更有助益呢!」
  听出话中隐藏的试探,后者脸上却不动声色,仍旧一派安适笑容。
  「圣战未迄,局势纷乱,党政的事也是难说。承蒙已故西园寺公的美意,但父业是否要子承,也该由他本人来抉择才是。」
  「话虽如此,不过世代交替势必免不了,既然处在这个位置,我们就必须预备自己的下一步,不是吗?」
  先前的男人锲而不舍地追问。
  后者只笑而不答,目光望向厅内一方。男人也沿着他的视线看去。
  灿烂灯火下,男子承自其母的俊丽姿容,看来慑人心魂,越发显出一股优雅沉蕴的风派。其后的友侪,依旧姿态冽然,眼中若有所思。
  围绕的人群中,那一身盛装的男子正向他们走来。
  幽静的内院,专为新人之夜而设。
  夜色映照,景色隐约浮现,周围花木扶疏,那二重交错的游廊,一直延伸至屋敷所在。
  从玄关开始,御祝灯笼一路沿连至入口,长廊里灿光流意,迷离似幻。
  和门无声地拉开,一位中年侍妇退出重室,她对门旁的侍女微一颔首,便径向屋内深处而去。
  重重门后的寝室,是新人今夜的归属。双人枕头并排,单色床褥平铺,角落一旁的是晚宴上提早告退的花嫁。
  褪去粉装,更沐换上一身白净单衣,披落的长发以小饰束拢,女子容貌更显素雅清秀,彷似一朵芙蓉出水,楚楚动人。
  寝室里一片寂然,除了远方偶尔的烟火声外,只剩下微弱虫鸣。墙上纸糊圆窗外,夜风沁凉一阵飘来,甚是怡人。
  跪坐榻上,女子背影看来极为纤细。她低垂着眼眸,颊上漾着粉色,交迭的双手正微微颤抖着,泄露出内心激动的情绪。
  对于今日发生的一切,她感觉如处梦幻之中。整天徘徊在新嫁的幸福与离怅之间,喜悦、兴奋、期待,又带点感伤的心情似潮水般不断涌来。即使如此,她却依然不敢置信:从今以后,自己真的成为那个人一生的伴侣了吗?那个自己思慕多时的人……
  凝视窗外灿放的烟火,女子回想起初次邂逅的情景。
  樱花盛开的树下,吹雪似的花瓣飘舞,男人伫立其中,那眼眸流转间,彷佛对周遭一切漫不经心,却又似在寻找什么的专注神情。之后兄长的介绍,彼此的应对过程,她已无心再顾,脑海中萦绕不去的,唯有那一瞥之间,男人美得不可思议的身影。
  如今这个人已经成为自己的夫君。两人在大神前立下誓,在亲族前饮过酒,彼此将陪伴一生一世、相随到老……忆起婚礼种种,心中涨满着一股像是甜蜜的情绪,女子不自觉露出娇赧笑容。
  夜色逐渐深沉,一切却未曾止歇,新人在寂静中等待着。
  看着准备妥当的寝具,那其中代表的明显意味,令女子忍不住双颊潮红。她有些紧张地垂下眼,忐忑不安地抚弄着衣角。
  临嫁前母亲的叮咛,言犹在耳。
  神宫里,婚家长姊也抚着孕身,一边笑称花嫁的喜讯于期不远。虽然明白子嗣是必然的结果,也是两家殷切的期待,女子仍不禁满脸羞晕。
  回忆当时长姊的一举一动,绽放出将为人母的幸福光彩。想象那或许就是自己未来的模样,她赧然微笑。
  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女子感到有些期待,却又莫名害怕。新嫁娘的心思,总是如此细腻复杂。
  还在心乱之间,她一不经意地抬眼。那不知何时拉开的门扉旁,正站着自己的夫君。
  同样也是一身白衣,男人看来脱俗不凡,那张俊美脸庞上,依旧神色淡然,丝毫不见整日仪式的疲倦。
  一瞬间女子蓦然脸红,她恭谨地伏礼,红晕明显蔓延至耳根颈后。
  步履微响,女子感觉男人走近身旁,心脏倏地一抽紧,她浑身都发热起来。一股淡淡熏香里,女子的脸被轻柔抬起。
  女子先是低敛着眼,不敢望向对方,过了会儿,才慢慢地抬起眼。看到男人那俊丽容貌就近在眼前,她身体忍不住微微发抖,胸口激烈更甚。
  相对于女子脸带红潮,男人却神色不改,一派镇定如昔。她怔然地发现,那双冷冽眼眸里,没有一丝波动,竟看不出来是甫新婚之人。
  「……泉大哥……」
  凝望好一会儿,女子才怯生地喊了声。
  对方眸底响应似地微微瞬动,没有多余的言语,下一刻里女子被拥入怀中。
  身后发束被轻轻解开,嘴唇亲吻着颈边。女子低低地垂下眼帘,两颊烫红不已,那因娇羞发颤的身躯,绵软地依偎在男人胸前。
  此情此景,今夜新人良辰才正要开始。
  夜深时分,留下新娘独自熟睡,伊藤泉一郎不发一语地离去。
  灯笼照不到的廊深,一抹白色背影,逐渐没入无垠黑暗中。夜的尽头,在远方发出幽幽光芒。
  看见来人,跪候的中年侍妇恭敬一礼,接着熟练地拉开门扉。隐密室内,一盏糊上和纸的小夜灯,在浓黑中发散晕光。
  伊藤无声地走至灯旁,那凌乱床褥上正躺着一个男人。
  灯光下,男人看起来憔悴又狼狈,他全身赤裸不着一丝,四肢被紧紧反缚,彷若待宰的牲畜。
  男人脸颊上充满异样的红晕,彷佛在竭力压抑着什么,那双垂敛的眼睫不住颤抖,咬得破裂的唇边渗出血痕。
  他胸口剧烈心跳不止,呼吸急促得异乎寻常,男人浑身灼热如遭火焚,那血色通红的肌肤在周围晕光下映透出一股异样艳色。
  听到声响许久,男人才迟缓地抬眼,小灯映照下,那泛着血丝的眸子表面闪烁着一层晶莹之色,宛如恳求的泪光。发现来人,他神情倏地一紧,仍旧倔强着不肯示弱。
  伊藤冷冷地看着这样的男人,眼眸里闪动莫测高深的光芒。
  他居高临下地一一审视男人全身,包括那正不住痉挛的腰间,吃力发抖的腿部,以及其中肿胀欲裂的分身,那勃起的前端微微渗出液体。最后又回到男人眼中。
  目光凝视片刻,他蓦地踏住男人下身,毫不留情地蹂躏。
  重要部位被狠狠践踏,男人忍不住痛得哀喘,逞强的面具一瞬间瓦解碎落。
  极度粗暴的对待,剧烈痛楚在男人体内不断翻腾,最后却转变成一种奇特的撩落,挟着解放的强烈渴望,男人分身越加膨大,灼烧的欲望持续攀高。
  随着对方的动作,男人干裂喉间呻吟拉得长长的,彷佛像是在哭泣,又像是在乞求。一波波酥麻快感流窜腰间,男人不自觉地蜷缩起身体,反转绑缚的四肢却让他动弹不得。
  体内的火热冲到一个顶点,即将爆发之际,对方却刻意停下不前。男人睁大迷蒙眼眸望着他,泪水已不听使唤地溢出。
  伊藤看着男人痛苦难当的模样却无动于衷。脱去身上的和服,他伸手抚摸男人的脸颊,语气轻柔得让人害怕。
  「……你永远也不准背叛我,明白吗?永远……!」
  早已模糊了双眼,男人最后见到的是,那向来冷静自制的眸底,一抹异样的悸动正掠过,彷如云雾般缭绕交错。
  一片和灯渲染的光晕中,映照出彼此激烈纠缠的身影。这个交杂着喜悦与欢庆、伤痕与痛楚,众人感受不一的夜晚,就此远去……
  ***
  婚礼之后的一周,新人搬入别邸。
  因为安排妥当,搬迁过程一片平顺,几乎没有任何差池,除了其中不为人知的一点小骚动。
  随着时间迄动,枫叶不断色转,越发耀眼灿烂。不经意一望而去,才发觉四周里已是遍地深红。
  枫情万种,秋描深刻,鲜艳的茜色,浓深的赤红,锦华般的唐红花色,片片深浅有别,端的绮丽非常。
  叶儿也不一,牡丹枫自许比美,羽扇枫不让于前,各相争筹,互不逊色,更添秋景之致。
  绚丽迷人的红叶,起伏交迭,参差翻飞,象征秋意浓厚似地一一绵延开来。
  彷佛染上了火焰的颜色,枫红灼眼,灿生无比,在淡淡云空下看来,犹如一团炽烈燃烧的火球。
  如伞披散的枫木,偶尔垂落檐下,那一簇簇丹红,鲜艳似血滴,美得叫人刻骨铭心,终生难忘其怀。
  跨出车外,来人眼中见到的正是此一盛况。
  偌长的游廊上,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地走着。
  引领在前的是个女人,那端正的背影挑不出任何毛病。一段距离外,男人跟随其后。
  因为家丧,男人及肩的长发已然剪短,其它举止却一如从前,流露出原来那种漫不经心的神气。
  依旧一身吊带衬衫,男人袖口不修边幅地挽起。他提着医疗用的手提包,步伐看似一派悠闲。
  长廊曲折,一一环绕在庭院周围。撤去了遮蔽暑热的竹帘,其外景致尽览无遗。遍地锦红如火,秋景越发动人。
  一片澄澈的天光下,男人微微起眼,眺望远处灿烂的枫色。
  穿过几重院,游廊长得似乎没有尽头。随着角度的不同,庭院也展现出各色绝景,其中不变的唯有嫣染红叶。
  转入最后一座小苑之前,经过中庭,围绕在其中的是几株茂盛的银杏与鬼红枫。日光底下,红透的枫叶在枝上摇曳,衬上一旁嫩黄的扇杏,彼此迭映出一团鲜艳绚烂的奇景。叶儿不时随风飘落,在空中舞动缤纷色彩。
  男人极为着迷地看着眼前,嘴角不自觉地挂着微笑。这样美好的时刻,雅兴的景色,让人真想就地坐下来,好好地饮一杯……
  只可惜他却是来替别人看病的,男人想着就忍不住叹气。
  女人无声地拉开前方和门,动作熟练而利落。
  「已经到了,彻少爷请进。」
  室内采光极佳,令人不由得眼前一亮。
  这专为赏景而设的空间,多门相通,观窗半启,装潢极为雅致。
  墙壁床之间上,瓷瓶中的荻花盛放,一串串垂落犹似蝴蝶。旁边摆置的素色屏帘,缀流明黄,其上字迹遒劲有力。
  这般幽雅的和室,却不知为何弥漫着一股沉闷氛围,而显得有些死气沉沉。面向庭园的门边,正坐着西园寺彻遇过最难缠的病人。
  彷佛对来人视而不见,男人一动也不动,目光定定地凝视门外。淡淡光影下,那背影流露出极度忧郁的色调,彷佛是一种无言的抗议。
  西园寺彻不觉露出苦笑,打开手提包,他开始作例行的检查。
  整个检查过程中,男人看也不看他一眼,如同他完全不存在似地。不过比起最初的激烈抗拒,西园寺彻倒觉得这样还好得多。
  他仔细地触诊男人左臂,感觉骨头断裂的部位开始愈合,四周的瘀血也逐渐退散,显示治疗已经慢慢见效。
  一边将更换的绷带缠上,夹好固定的木板,西园寺彻转向身旁的和津。
  「目前看来,复原情况大致良好,接下来就是注意不要让他乱动,至于药的用法和上次一样,若是特别痛的话就多吃半颗。」
  说着的同时,他又探了下男人的额头。
  「还是有些发烧的样子。热度看起来不高,可以用些忍冬来降低体温。但是如果一直都没有退烧的话,可能就有点严重,要通知我一声,我会再过来。」
  看诊完毕,西园寺彻一边将听诊器收入手提包,随口问道。
  「和津,泉在吗?」
  女人微一颔首示礼。
  「少爷一早就出门去了,您若有事可于书斋稍候。」她顿了下,「同行的森少爷说过,他们会在午时之前回来。」
  意外地听见那个名字,西园寺彻脸上不由得一怔,但随即又恢复到本来散漫的表情,他随便地应了声。
  「那,我就等一下好了,」他沉吟了会儿,「你先去忙自己的事吧,我知道书斋怎么走,顺便也想看看风景,一个人过去就可以了。」
  女人迟疑了一下,之后便答应离去。和门阖上的同时,空气彷佛也随之凝滞,室内显得一片寂静。
  手中收拾着器具,西园寺彻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他烦躁地叹了口气,习惯性地向肩后一拨,拨空之际,他才想起头发早已剪去。
  西园寺彻好气又好笑地对自己摇头,提起手提包正要离去,一瞬间的眼角余光里,他瞥见前方的男人。
  一身素色和服,男人依旧静静地坐着,从他进门到现在,除了诊疗过程外,男人连一根指头都没有动过。
  望着那凝然背影,西园寺彻忽地想起有关男人的传闻。
  据说这个支那男人是破获津港事件的重要诱饵,不但枪法神准,逮捕时极为费力,面对审问更是倔强异常。但这只是表面上的说法,他知道的不止如此,这个男人其实是泉从支那带回来的爱人。
  第一次见到男人,西园寺彻不否认自己感到讶异。一身晒得黝黑的皮肤,流露个人气质的五官,就一般标准看来,男人虽不至于普通到毫不起眼,却也不具备使人一见倾心的外表魅力。那时真正令他体会深刻的,反倒是传说中那倔强不驯的性格。
  西园寺彻从来不曾见过那种僵持的场面。蜷缩在墙角,激烈地拒绝一切碰触、不让任何人靠近的男人,宛如一只受伤的野兽,狼狈而危险。后来他才知道男人之所以会折断臂骨,是因为企图逃跑的惩罚。
  之后由于受创的虚弱,渐渐地男人已不再抵抗,似乎是放弃了一切,男人变得甚为消沉。总是默默地望着门外,那落寞的背影里,彷佛可以窥见男人被硬生生剥除防备的内心,脆弱得不堪一击。
  西园寺彻有次目光不经意地对上男人。那深不见底的黑瞳彷佛死去的深潭,仔细一看,才发现那静止的眼眸中隐约有簇火焰,绿磷般幽弱微小,却灼灼闪动着决不妥协的倨傲!那一瞬间里他才明嘹男人从未屈服,除了本身的意志之外,谁也不能使这个男人俯首认输!
  见到那双慑人的眸子之后,他开始有些了解泉对男人的执着,就像是越得不到的东西,就会越想要……
  室内依旧一片默然,偶尔秋风吹过庭园,不住翻飞的枝叶发出沙沙声响。
  天色射入屋檐,一片迷蒙光线下,男人身影显得单薄异常,彷佛一经碰触就会粉碎消失。莫名地被眼前景象吸引,西园寺彻走到对方身旁。
  不知是没有察觉到他,还是刻意地忽略,男人漠然表情不改,那眺着远方的眸底只一片空白,他似乎在看着某个东西,又似乎不是。
  西园寺彻也没有言语,只默默地望着对方沉郁的侧面。一不经意,目光落到男人颈间,他不由得一怔。
  从耳垂后方开始,男人露出的颈项上布满了一连串深色淤痕,并一径绵延至衣襟内……那些明显得像在昭告世人,这个男人只属于自己的深刻印记。
  凝视片刻,西园寺彻着了迷似地伸出手。甫碰触的一瞬间,男人倏地转过头来,迅速的动作与刚才大为迥异。
  被那墨黑眼眸盯着,西园寺彻尴尬之余,却又不禁为之心神动摇。两人彼此互视,室内唯有风声回荡不已。
  「……把手拿开。」
  男人的嗓音听来低沉又暗哑,似乎曾历经一番竭力嘶喊。
  西园寺彻一呆,眼光又转回男人颈上。明明已浑身伤痕,这个男人为何却还是如此倔强……?
  见他没有反应,男人抽身欲走。
  接下来就是一团惊天动地的混乱。西园寺彻发誓他最初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态会如此发展,他只是不想让男人离开罢了。或许是因为男人外表与内心之间的强烈落差让他感到迷惑了吧。
  扯落,翻滚,抗拒,挣扎,牢牢地制住那扭动的身躯,剧烈心跳在耳中萦绕不已,西园寺彻有点虚脱地看着被他压在榻上的男人。
  与适才的冷淡全然不同,那双眼眸里怒火狂炽,男人恶狠狠地瞪着他,脸上写满了恼恨、怨毒、甚至是泫然的表情。
  不住激烈挣扎下,男人衣襟凌乱开散,情事痕迹隐约可见,那灼热的肌肤表面飘散出一股转染的香气。
  发现无法挣脱,男人不再抗拒,他紧咬住嘴唇,视线颤抖地瞥开。
  看着男人彷若困兽般绝望无助的表情,西园寺彻心里也感到不好受,就像是将某个不该暴露的私密突然放到光线下审视的感觉。
  他一边好言安慰,企图让对方平静下来。
  「你别这么害怕,我只是想看看……」
  话还没说完,西园寺彻眼角忽地瞥见,无声拉开的和门旁,正站着另一个男人。
  男人也沿着目光看去,发见来人时,他浑身一僵,整张脸瞬间惨白得没有血色,随即又满涨得通红。他用力推开身上的西园寺彻,抓紧衣襟消失在另一扇门后。
  静谧的室内,只剩下说不出话的西园寺彻,还有面无表情的伊藤泉一郎。
  翌日,赏景间一侧的内室。
  薄被掩住一丝未着的躯体,褥上的男人半阖着眼,他神情恍惚,看来似睡非睡。
  「几天内就尽量保持这个姿势,不要再让他乱动。」
  一边裹紧男人的手臂,西园寺彻有点心虚地说着,他脸颊上那道掌掴的痕迹宛然。
  「彻少爷,还有其它吩咐吗?」
  似完全没注意对方的异样,和津在一旁面无表情地问着。
  「没有了……」西园寺彻才刚说着,忽地想起之前女侍端出去的盆中,男人擦浴净身后的水,一片枫色般的染红……
  他不禁有些迟疑地,「……我再开一些止痛药,如果他有什么地方痛得厉害的话,可以配合服用,但注意不要超过应有的剂量。」
  说话的同时,西园寺彻目光没有离开过床上。男人露在被外的锁骨上,吻痕多得不忍卒睹,从那鲜艳异常的色泽,可以想见交合过程的激烈。
  「泉……他昨天还好吧?」
  有些不忍地转开眼,西园寺彻回头问着和津。总角以交,他不曾看过泉似昨日那般情绪起伏。
  「直到今天早晨,少爷都没有离开过这里。」
  和津答非所问,却一语了然。
  怔怔地听完,西园寺彻不觉轻叹,目光望向褥上的男人。
  「看来……那个冷淡的优等生,是真的对你着了迷了……」
  对方却没有在听,男人眼帘阖起,似乎已沉沉睡去。
  沉默室内,仅残留下一股无法形诸言语的惆怅,在看不见的人心深处,幽幽回荡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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