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恋于心 第二章

  「现在我知道了,你请吧。」
  天空飘下鹅毛细雪,再不回去,等雪积在地上,路滑不好走。沈雩慢慢前行,不再理会他。
  原以为他应该走了,谁知他背起画架牵了马匹,又跟在她身边。
  「雪愈下愈大……」元震抬头,瞇眼看兜头而下的漫天细雪。「从这里到最近的村庄至少要半个时辰,我想大概还没到达,就会被雪困住,不知可否到府上叨扰一晚?」
  以为她会断然拒绝,她却出乎他意料答道:「不怕委屈你千金之躯睡柴房的话就跟来吧。」
  他闻言心喜,跨上座骑,对她伸出手。「趁积雪不多,马儿还能跑,骑马回去比较快。」
  她没回应,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像没听见他的话似,一个人缓缓前行。
  元震自嘲地笑,早该明白她的性子。
  他跨下骏马,和她一起走向她居住的地方。
                
  「小姐,妳可回来了。今天怎么这么晚?饭菜都凉了。」
  小雪一见沈雩进门就念个没完:「我出门前不是提醒过妳要穿暖一点再出去吗?妳还穿得那么单薄,已经冬天了耶,要是生病受凉了怎么办?上哪儿找大夫去?咦!这件披风哪来的?妳半路上捡到的?」
  看沈雩进门后脱下的披风,小雪趋近,不解地问。
  她摸摸质料,大惊小怪:「这料子很好耶,路上怎么捡得到这种东西?」
  小雪的问题实在太多,沈雩干脆不作答。
  「小姐,画架呢?丹青颜料呢?画笔呢?妳又忘记带回来了是不是?小姐,拜托妳长点记性,这么冷的天气,我还得出去把那些东西拿回来,真的很命苦耶。」不停抱怨,边唠唠叨叨要出门把画架拿回来,不然被大雪一埋,还得花工夫重新钉制,她哪有那种时间。
  才踏出门,就差点被忽然冒出来的高大身影给吓个半死。
  「哇啊!你是谁啊?!」从没料到在这个偏僻地方会有第三个人出现,小雪跌坐在地,脚都软了。
  元震放下画架,将她一把扶起,让她坐在他一并带回来的椅子上。
  「……没想到小姐不仅捡了披风,连陌生男人都捡回来了……」小雪惊魂未定地喃念。
  「别胡说,让他吃了晚膳,就带他到柴房。」说罢,沈雩头也不回地走进内室。
  小雪坐在门口,盯着眼前高大英挺的陌生男子,心里有好多疑惑,又不知从何问起。
  元震检视这问简陋却干净的老房子。家具极少而老旧,方圆数里内没有任何邻居,到最近的城镇至少要半个时辰,这样的居所和她从前生活的环境简直天差地远。
  「妳们一直住在这里?」室内比室外温暖不了多少,那种娇弱身子奈得住霜寒?又或者,她对一切都已不在意,天寒天热都无所觉?想到这里,一股歉疚悄然袭上心头。
  「是啊,是小姐中意的。从京城往西北走,一路上换了几个地方住,真正长住的只有这里。小姐说这里没人会来,所以这里好。不过……你到底是谁啊?」
  「元震。我父亲与沈老爷是旧友。」
  「难道……是我家老爷叫你来的?」老爷终于要找小姐回去了吗?呜!爷毕竟还有点良心……
  「不,不是妳家老爷叫我来的。」
  「不是?」小雪瞪大眼。「那你来做什么?」
  元震笑一笑没回答,小雪盯着他堪称俊美的笑容,想了好久终于想起来--
  「京城里只有一户姓元的人家和老爷有交情,不过,听说他家刚好没儿子。」
  「他家的确没儿子,倒是有个见不得光、却偏见了光的私生子。」
  小雪有听说过。「啊,你就是那个私生子!」
  「没错。」他坦然承认,并不因身分而自卑。
  反倒是小雪,因为不小心当面说人家是私生子而赧然。
  「对……对不住。」用眼尾偷瞧他一眼,好像没有生气的样子。
  「不必道歉。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我既不引以为耻,妳也不必道歉。」不是勉强故作潇洒状,而是他认为与其对出身耿耿于怀,倒不如把自怨自艾的时间拿来成就它事,会更有意义。
  「真不生气?」小雪还是有点过意不去。
  「不生气。」
  「元公子,你真好风度。」元震的朗朗气度,让她添加许多好感。
  「叫元公子会不会太生疏?不如叫我一声元大哥吧。」小雪对不起啦,接近妳家小姐的第一步,就是收买人心。
  「元大哥。」小雪立即改口,很容易就被收买了,她憨憨地笑了笑,招呼他用餐。「待会儿吃完饭,我送一盆火炉去给你,要不这种冷天气,只盖被子会着凉的。」
  小雪盛了小半碗白饭和一小盘配菜,准备拿进沈雩房里。
  「妳家小姐不一起吃?」果然是拒人千里的冷漠。
  小雪先探头探脑瞧瞧内室,再小声对他说:「我家小姐不爱与人亲近,性子从小就有些古怪,元大哥你别太在意。我家小姐呢,就是脸冷了点,表情少了点,其实她人很好。别看她外表冷冰冰,内心其实就像小孩子一样单纯的。」
  「我知道。」她所有的情感都寄托在图画上,对于现实世界,反而忘了赋予其它颜色。
  「你知道?」小雪奇怪问道。再怎么说,这人终究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从何了解她家小姐的性子?
  「我是说,我知道妳刚才话里的意思。」表情自然,丝毫不像说谎。
  「这样啊。」就看他不像坏人嘛。小雪端着小姐的晚餐走进内室。
  元震看着沈雩房间的方向,嘴角扬起弧度,勾勒出迷人笑痕,短短时间内,心中已有计量。
                
  翌日,沈雩晏起,用餐后坐在椅子上看屋外景色,小雪在一旁腌制白菜,又酸又辣的气味飘进鼻间,光用闻的就呛出眼泪来。
  「小姐妳没事吧?好像加太多辣椒了。没办法,我第一次动手做这种料理,以前看过家里厨娘做过一次,现在全凭印象,调味拿捏不准,我再加些白菜下去好了,不然太辣怕小姐入不了口。」小雪赶紧加入白菜中和味道。
  沈雩擦去泪水,盈盈大眼通红,浓密长睫尚有小水珠未干透。听小雪不经意说起从前,她幽幽开口,淡然语气中不无感谢。
  「小雪,累妳同我出来,辛苦妳了。」在以前,小雪根本不需要做厨务等杂事,现在却必须样样全能。
  「小姐,妳在说些什么呀,」小雪停下手上动作。「没有妳,会有我小雪的存在吗?妳别讲这些有的没的,我听了会担心,不知道妳心里在想些什么。」
  说来惭愧,虽然她陪伴小姐十年了,但小姐的心一向封闭着,就算被小姐视为亲人,她却不曾真正了解过小姐心中所思所想,只能尽心守护着她、陪伴着她,即使这一辈子她都无缘接近小姐的内心世界,她也无怨无悔。只要小姐好,她什么都愿意付出。
  「就要过冬了,腌些白菜存粮也好。」沈雩又看向屋外,昨晚的雪下到今晨总算停了,雪再不停,恐怕她得窝在屋内过完整个冬天,别想出外作画。
  「小姐,有时候我还挺庆幸我们被老爷赶出来。以前妳根本不会跟我聊这些生活琐事,每天就只对着一张画纸,要不然就是看着云、看着天空,我老是在想,妳天天看着一样的东西,怎么都不厌烦呢?常常一整天不说一句话,我真怕妳闷坏了。」
  趁小姐精神不错,小雪开心地和她闲聊。这种机会太少见,她一定要好好把握,也许小姐心情会好一点儿。
  沈雩微微一笑,看着小雪晶亮的圆眼睛,那是她不曾有过的活力。小雪今年十六了吧?她记得小时候将沦为乞儿的小雪捡回家时,她才六岁,如今十年过去,当所有人都离她而去时,只有小雪依然在她身边。
  「天气好冷,中午我们煮热呼呼的青菜粥来吃好吗?」沈雩笑着说,长睫杏眼瞇成黑弧,笑里有许多感动,也有对小雪一片忠心的心怜。
  「好啊好啊!天气冷,吃热呼呼的食物最好了。」小雪天真回应,未了才觉得不对劲。「小姐,妳又穿得那么单薄当然会冷,快多加件衣裳,要是受寒了怎么办--」
  「上哪找大夫去。」沈雩接下去讲。小雪什么都不怕,就怕她生病。
  「知道了还不快去加件衣服!」老是让她担心东担心西的。
  进了内室橱柜取衣,发现小雪竟然将元震的披风也放进柜子里,她取出问小雪:「忘了还给人家,还收进我柜子里?」
  「这件披风暖和,元大哥说要给妳,小姐妳就穿上吧。」
  「他还没走?」沈雩略感不悦,她不喜欢和陌生人同处一室。
  「走了。」小雪话只说一半,另一半不敢说出口。
  「以后别乱收陌生人的东西。」人走了就好。沈雩暗暗松了口气,将元震留下的披风放在茶几上,再穿上自己的毛裘短披肩。
  心虚的小雪将腌制好的白菜收到厨房,洗净双手后,端着一小篓青菜走出来,一边挑拣,一边打探的问沈雩:「小姐妳讨厌元大哥啊?」
  讨厌吗?沈雩想了一下。在备受呵护的环境下成长,她从未真正讨厌谁,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她有些难以想象。「无所谓讨不讨厌……」
  「对啊,我就觉得元大哥他不像个坏人。」
  「是吗?」是不是个坏人,是用「觉得」的吗?
  「而且他是老爷友人之子,算不上陌生人。」
  「小雪,妳太善良,太容易相信别人。人心隔肚皮,他打什么主意,除了他自己,别人是猜不到的。」虽然她养在深闺涉世未深,但多少看过一些话本故事,对于世事尚不至于全然不知。
  想起他昨日深凝她的眼神,沈雩不由得浑身一颤!那控诉的眼神,彷佛她欠他许多东西未还,他要前来一一讨回似。她不喜欢这种感觉,用力摇头,像要把他的身影摇出脑海。
  「小姐妳怎么了?」小雪吃惊急问。
  「没什么。」她回复正常,将视线落在屋外远方。这个冬天才刚开始,怎么她却觉得已经过了好久好久。
  「瞧妳,摇得头发都乱了,等会儿我再帮妳梳头。」
  头发乱了?沈雩抬手顺顺发梢。离家之后一切从简,没花心思变过发型,总是松松的梳到颈后,系条皮绳而已;也没费心多管,任由发丝微乱。
  她云游的神魂在看见远方慢慢凝聚的一抹影子后,开始重新归位。
  「小雪,妳不是说那人走了吗?」那么远处骑马而来的那个人又是谁?
  「是、是啊……」小雪心虚敷衍。
  「小雪,妳从来没骗过我的。」沈雩忽地站起来。
  「小姐,妳别生气!」小雪丢下手中菜叶,冲到沈雩身边,顺着她的视线往外瞧--糟!元大哥这么早就回来了。「元大哥他只是去帮我们买粮食和柴薪……」
  「小雪,关上门,别让他进屋。」沈雩转身进房,留下错愕不已的小雪。
  「小姐……这……」小雪愣在原地,对小姐的话又不得不从,只好快快将门关上。元大哥,都是你害我惹小姐生气的。小雪拴上门闩,对于元震,只好说抱歉了。
  马蹄声愈来愈近,没多久马儿嘶叫一声,就听见有人下马走到门前。元震以为门只是虚掩上,伸手推了推,却推不开。
  「元大哥。」小雪在窗边小声喊他。
  「小雪快开门,我带了好多东西回来。」
  元震一脸爽朗的笑。小雪看了看捆在马鞍两侧的两大包物资,眉头还是皱着。
  「嘘,小声点说话。」
  「怎么?」元震也压低声音。
  小雪指指沈雩房间方向。
  「妳家小姐生气了,不让我进屋?」元震挑眉。
  「对啦,我看你还是快走吧,我家小姐的脾气我最清楚,她说不准开门,我可不敢随便开。」
  元震倒是一派轻松。先卸下马背上的两大捆东西,从窗户递给小雪。
  「这些多少钱?我拿给你。」小雪回头就要取钱。
  「不用了。」元震喊住小雪脚步。「当作是感谢妳们借我住一宿的谢礼吧。」
  「真的不用?」这元大哥还真慷慨。
  「不用。」元震笑笑,小雪差点被他那好看的笑容迷昏。
  棕色马儿此时又嘶嘶地吐着热气,健硕的马腿原地踏步,有点怕冷的样子。
  「马厩的门我没上锁,如果你还没要走,就先把马儿牵进去,以免受寒。」
  「谢啦。」元震毫不考虑地牵起马儿进马厩,早就打定主意似的。
  将马儿牵进去和沈雩家的马作伴后,元震悠闲地踱步到沈雩房外。等沈雩发觉,他已经双臂交叉靠在窗框上占好位置。
  她看着他,没说话。
  他也看着她,笑笑。
  他还要笑多久?在比较过两人的耐心之后,沈雩认输,离开画桌、离开这房间总行了吧?
  她撇过视线正要走,他先出声了:「头发,乱了。」
  沈雩当作没听见,从他面前经过。
  「早上起来忘记梳头吗?好想帮妳梳。」
  轻佻的话语由他一讲,却变成一种单纯的希望。他双臂交错,下巴抵在交迭的手背上,脸上表情无一丝邪气。
  明知不回应是最好的回应方式,沈雩还是说了:「对陌生女子说这种话,不会太失礼吗?」
  语气是她;贝的清清淡淡,没有多余情绪;阗黑的双眸,仍是拒人千里的疏离。
  「这话,只对妳讲。」他表情无辜,好似在抗议她的冷漠。
  沈雩差点失笑。「我是否该感到荣幸?」
  「妳讨厌我?」就算她回答是,他也不会相信。
  他突然认真起来,看着她的眼神,像要望进她内心深处。
  为什么要这样看她?她到底欠了他什么?
  「我对你,没有感觉。」她已能面对他那种带着千思万绪朝她而来的深凝,她并不欠他,没什么好怕的。
  「没有感觉?妳骗人。」
  「随你怎么想。」她说完,就要离开房间。
  经过他面前时,他出其不意的伸手,轻滑过她耳畔散落的长发,从耳畔顺到发梢,轻握住。
  她只好缓住脚步,瞪着他,不知道这样似语不语的神情,反倒有种奇异的媚态。
  「你未免太放肆。」她的发梢已经染上他的温度,他仍不放手,一径带笑的看她。
  「对家教甚严的雩姬做出这样的动作,我的确是太放肆了。」
  沈雩阕黑眼眸闪过一丝冷厉。「恐怕令尊没教会你应有的礼节。」
  「他?」元震失笑。「事实上,在我十五岁以前,他根本不知道我就是他儿子。缺乏长上教养,请雩姬原谅我的失礼。」
  私生子?这词汇窜进沈雩脑中。以私生子身分成长的男子,会有那样爽朗的笑容?
  「就算令尊未曾教导,现在这个年纪你也早该明白事理了。」
  「的确如此。」他还是一皮天下无难事的轻松样。「可惜手上的细滑青丝太迷人,我舍不得放手。」
  对她,他绝不放手。
  俊眸坚毅,潜藏无尽情意,锁住她不悦的深黑眼瞳,凝定不移。
  「真不放手?」长睫微瞇,在她眼下形成幽深的阴影。
  就在他还自信笑着的同时,沈雩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腰间抽出一把精巧利刀,毫不留情地往发尾一划,不过一眨眼工夫,一绺几吋长的黑滑青丝便孤躺在他掌心,而她,重获自由。
  「妳--」好个刚烈女子。「我怎会忘记,妳连生命都不在乎了,更何况只是一绺发丝。」
  对世上一切都毫不在意吗?元震心跳沉如擂鼓,为她不容任何人进驻的双眼,和她脱尘出世的冷淡。
  沈雩收好刀刃,露出足以迷倒众生的冷艳微笑,像在取笑着他的多管闲事。
  元震心猛地一缩,更加强了原本的信念;她离得愈远,他就跟得愈近,绝不让她眼里的风景再如从前。
  「妳送给我的东西,我会好好珍藏。」
  他凝视着面无表情的她,略低下头,将手中留有她发香的青丝送至唇畔,当着她的面轻轻一吻。
  他叛离常轨的不羁行径,教她内心惊诧不已。这个人,究竟为何而来?
                
  「元大哥,喝碗热粥暖暖身。」
  「元大哥,天气很冷,小姐又不许你进屋,我看你还是赶快走吧。」
  「元大哥,你看,都下起雪来了,快穿上这件披风,躲到屋檐下,多少可以挡挡风雪。」
  「元大哥,雪愈下愈大,喝完姜汤之后,到马厩避避寒吧……」
  小雪躲开沈雩,不时打开窗户叮咛元震,偶尔递碗热汤热粥给他暖身。从近午时分到傍晚,从霜寒到雪降,元震在寒冷的屋外已经度过三个时辰了,还没有要离开的迹象。
  元震在屋外虽然身寒体冷,心头却早有决定。他坐在屋檐下,背依靠着紧闭的门板,那件又重回他手上的披风,现在披覆在他身上,为他挡去飘落的雪花;天色渐暗,天气也愈见冰寒;事情的发展,一项项照着他的计画在走,天气愈冷,代表他往预知的结果更进一步。这些过程都是他预料中的,即使冷到发颤,必须摊开手掌呵出热气来取暖,他也甘之如饴。
  看着晶透雪花飘坠在他暖厚的披风上,记忆转回初秋时节,他甫自西方经商返回京城,隔日即是老夫人寿宴,若不是李东买来绘扇献宝,他也不知道沈雩竟被亲爹逐出家门,流浪在外。
  年中爆发退婚风波之后,正巧遇上元府每年的西行经商月份,他必得领队前行;继而听说沈府将举家南迁,他原以为等他秋天返家之后,再往南寻她即可,谁知沈老爷居然狠下心赶她出门,她不但未跟随家人南迁,更在同时间往西北走。
  她这一走就没了音讯,凭靠着一把绘扇提供的线索,他不辞千里亲自南行探访她的家人,一路明查暗访,用掉整个秋天的时间,幸而皇天不负苦心人,在冬雪来临之际,他终于寻到她的芳踪。
  在重新遇见她之时,所有辛苦都有了代价,也在看见她身影之时,全被抛在脑后,所有的辛苦也就算不上是辛苦了。
  现在,她就待在他背后这间小小的屋子里,哪儿也不去,他守在门口,像守着她。他猜想着,她什么时候会帮他开门?心中浮现前年初见她时,她在桂花树下展现的笑颜。当时他尚未结识唐劭劲,也还没认祖归宗,而是以元府总管的身分进到沈府,误闯小姐院落……
  她穿着丝绸裁制的鹅黄色衣裙,款式简单素雅,唯一的装饰是发髻上的一只金步摇,没有更多装点,却已足够将她夺人心魂的丽颜衬托得更加完美。
  婷婷身影坐在花树下作画,如雨飘落的金色桂花瓣扰了她作画的动作,她索性丢了画笔,伸出纤白素手承接香气盈人的落花,低头嗅闻馥郁花香;就在那时,不经意显露出淡淡的微笑,没有丝毫勉强,那是出自内心最美最纯真的笑。她美丽的笑颜持续好久好久,直到发现他的存在才停住。
  那张纯粹的笑颜,从此深深印刻在他心上,他爱上那张笑颜,无可自拔。他的心在堕落沉沦他知道,但已无法自救,只能选择深陷……
  见到陌生来人,她松开手中花瓣,任由金色花朵从她衣裙翩然滚落。她挺直背脊,神情漠然,像个女王般矜贵,难怪京城百姓总爱昵称她为雩姬,就连真正的皇室公主,都不一定拥有那样光华内敛的气质。
  幽深如寒星的翦翦双瞳不起一丝波纹,像看着他,又像没看见他;如幻境般的阗黑眸子,让他舍不得移开目光,就这样和她相视无语对望着,以为会这样望着对方到永久。
  他知道她的冷漠、她的疏离都只是外在,也许她美丽的笑容从不为外人绽放,他却曾亲眼见识,那已足够,足够让他明了,她其实并非如外表那般冷漠,她也有常人的喜怒哀乐、欢情悲绪。
  因为恋上这样的女子,他的情路注定走得艰辛。瞧,现在不就是了吗?
  天降大雪,他缩在檐下不停呵气取暖。天气真的好冷,冷到他头昏想睡,长途经商加上寻她行踪,大半年累积下来的奔波劳累,在此刻全然放松,在终于撑不住清醒的意识之后,让自己沉入半梦半醒的迷离幻境中,慢慢睡去……
  眼见天色暗黑、大雪纷落,小雪心急如焚,在屋内转来转去,终于忍不住跑到沈雩面前求救。
  「小姐,元大哥还在屋外,再这样下去会死人的!」
  「他还没走?」沈雩从画纸上抬头,停下手中画笔,讶问。
  「他一直待在屋外,已经足足三个时辰了!」小雪简直急得快跳脚,她一点都不希望有人死在她家大门前,更何况那人还是和善的元大哥。
  「他不冷吗?」沈雩又埋首于画桌,她以为他早已离开。
  「血肉之躯怎会不冷?!」她跳到沈雩面前,硬拉着她往窗边走。
  沈雩只好放下画笔,任小雪拉着走。小雪粗鲁地推开窗扇,漆黑屋外飘降浓厚大雪,一阵冷风从敞开的窗户侵袭进来,引得主仆二人浑身发冷。
  「小姐,很冷对不对?元大哥就是在这么冷的天气里,待在外头大半天了!妳就算不可怜他,也该行行善心,让他进屋里避避风雪,再这样下去,待会儿我们真的要替他收尸了!」
  小雪讲得很恐怖,字字句句都在责怪沈雩的无情。沈雩有点委屈,没说半句话,跟在小雪后面,看她开启大门,而背靠在门板上的元震,就在门开的同时,往后仰躺在地。
  「啊!」小雪尖叫一声,连忙蹲下察看。沈雩站在一旁不动,心里想着:这人是疯了么?
  小雪探探元震的鼻息,扯掉他身上那件盛满雪花的披风,一边拍拍他苍白冰凉的脸,担忧地呼唤着:「元大哥,元大哥,你醒醒啊!」
  看来他是昏过去了,小雪大喊沈雩:「小姐,快过来帮忙扶元大哥啊!」
  沈雩被小雪一喊,木然地蹲到元震身边,愣愣看着小雪着急的模样。不是萍水相逢而已吗?人为何会对一个等同陌生人的人这样忧心?是因为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吗?
  她的手缓缓贴到心口上。侧隐之心,她也有吗?为什么看到快被冻结成冰的元震时,她一点也不觉得他可怜?
  「小姐,妳还在发呆?!再呆下去,就准备请和尚来啦!」小雪费力地扳高元震的背,试图扶他起来。
  「请和尚来……念经吗?」他……会死吗?
  「小姐!妳还有心情开玩笑,快把他扶到我房间去!」
  「让他睡妳的床?」
  「能让他睡小姐的床吗?当然是睡我的床啊!」人命关天,小雪口气不大好,顾不得谁是小姐、谁是仆婢了。
  「妳的床那么小,他这么大个人,塞得下去吗?」沈雩忍不住想叹一口气。
  小雪这才想到这个头痛问题,她的床是太小了些。「但是又不能让他再睡柴房的冰冷地板,为今之计只有--」
  沈雩怎不知小雪打的主意?现在的确只有这个方法可行。
  「扶他到我房间吧。」
  就算她不愿意,也没别的方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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