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荪那句话,听起来好像并没有什么,它含的意义却非常重大,所以老留在德格·文恩的耳边上:“帮助我,叫他晚上不要出门儿。”
这一次大恩到爱敦荒原上,本是要往荒原那一面儿去从这儿路过,他对于姚伯家的事,已经没有什么关联了,再说他还有他自己的事要作呢。但是他忽然之间,却开始觉得,他又不禁不由地重新回到为朵荪而使用计谋的旧路子上去了。
他坐在车里琢磨。从朵荪的言谈和态度里,分明看得出来,韦狄是不大理会朵荪的。他要不是为游苔莎才不理会朵荪,那他还能为谁呢?但是说,事情居然已经到了游苔莎成心鼓励韦狄的地步,还真叫人难以相信。文恩决定把从韦狄的客店顺着山谷通到克林在爱得韦的寓宅那条静僻小路,先多多少少地仔细侦查一番。
在那时候,韦狄还一点儿没有任何预先计划好了的诡秘约会,并且游苔莎结了婚以后,除了青草地上跳舞那一次,他就没再跟她见过面儿。这是前面已经说过了的。但是他有诡秘约会的倾向,却可以从他近来一种牵愁惹恨的习惯上看得出来;原来他近来总要在天黑了以后,出门儿遛达到爱得韦,在那儿看星星,看月亮,看游苔莎的房子,然后再遛遛达达地走回去。
既是韦狄有这种情况,所以跳舞第二天晚上,红土贩子暗中窥查韦狄有什么行动的时候,他就看见韦狄顺着小路上了山,到了克林的庭园前面那个栅栏门,在门上靠着,长声短气地叹了一会,又转身走回去了。看这种情况,显然易见,韦狄的幽期密约,还只是存于意念,并没付诸实行的了。文恩当时就在韦狄前面下了山,走到了路径只是两片石南之间一个深槽的地方,他在那儿,很神秘的弯着腰待了几分钟,才起身走开。过了一会儿,韦狄走到那块地方的时候,有一桩东西,把他的脚脖子绊住了,把他摔了一个倒栽葱。
他刚一恢复了喘气的能力,就坐在地上仔细听去。除了夏天的风那种微弱无力的活动而外,一片夜色里,再就听不到别的声音。他伸手去摸那个把他绊倒了的东西。他发现,那是两丛石南,连在一起,结成了一个扣儿,横在路上,这种情况,叫走路的人碰上,当然非跌倒不可。韦狄把绑这两丛石南的绳子揪了下来,往前相当快地走去。他回到家里一看,绳子带点红色。那正不出他的所料。
对于这种近乎残伤肢体的行动,韦狄虽然并不特别害怕,但是他所十分熟悉的那个人所作出来的这种意外出奇制胜的打击,却叫他心里不能坦然。但是他却并没因此而改变了他的行动。过了一两天,他晚上又沿着山谷到了爱得韦;不过这回事先却采取了预防的办法,不取道于任何路径。现在他知道有人暗中看着他了,知道有人用计阻挠他那种越轨违俗的癖性嗜好了,这种情况,对于他那种完全牵惹风情的夜行,更增加了刺激的滋味,如果对方的暗算还不到叫人害怕的程度。他琢磨,文恩和姚伯太太一定是联合起来了,他觉得,他和这样一种联盟决一胜负是应该的。
那天晚上荒原上好像一个人都没有;韦狄嘴里含着雪茄烟,在游苔莎的庭园栅栏门上往里看了一会儿,就身不由己,往窗户那儿走去。因为他那个人,生性里感到,私传柔情,偷递密意,有无法压制的魔力。他来到窗外,只见窗户并没全关,窗帘子只拉下一部分来。他能看见屋子的内部,并且看见只游苔莎一个人坐在屋里。韦狄把她端相了一会儿,遂即退到荒原,把凤尾草轻轻拍打,把许多蛾子都惊得飞了起来。他捉住了一个蛾子,拿着回到窗外,把蛾子朝着窗缝撒开。蛾子一直往游苔莎身旁桌子上点的蜡飞去,围着蜡扑打了两三个圈儿,投到火焰里去了。
游苔莎吃了一惊。这本是韦狄从前到迷雾岗秘密跟她求爱的时候惯用的暗号。她当时马上就知道韦狄在窗户外面了;不过还没等到她琢磨一下怎么办,她丈夫就下了楼,进了屋里了。这两样事,出乎意料,同时并来,把游苔莎闹得脸上火红,给她脸上平添了平素绝不常有的生动。
“最亲爱的,你脸上红得很,”姚伯走进前来,能看得见的时候,说,“你的气色要老是这样就好了。”
“我有点热儿的慌,”游苔莎说,“我想要到外面去几分钟。”
“用我跟你一块儿去吗?”
“哦,不用。我只到栅栏门那儿。”
她站起来了,但是还没等到她出屋子,就听见前门上拍拍地大声响起来。
“我去好啦,我去好啦,”游苔莎说,按游苔莎说话的习惯,说得未免太快了;同时她很焦灼地往蛾子飞进来的窗户那儿看去,不过那一方面并没有什么动静。
“晚上这时候,你顶好还是不要出去,”克林说。他抢在她前面走进了过道儿,游苔莎只好等着。她那种沉静朦胧的外表,把她心里的焦灼和激动掩饰了。
她仔细听去,听见克林把门开开了。但是却没听见门外有说话的声音,跟着克林把门关上,又回来了,嘴里说:“怎么没有人哪?这真叫人莫名其妙了。”
他那天打了一整晚上闪雷,因为他始终找不出任何可以解释那番敲门的原因;游苔莎也什么话没说,她所知道的那件事,只把那番敲门的行动,弄得更加神秘。
同时,屋子外面已经演了一出小戏,至少那一天晚上,把游苔莎从所有落嫌疑的可能里救出来了。原来韦狄正在那儿准备飞蛾暗号的时候,另外有一个人跟在他后面,一直跟到栅栏门。那一个人,手里拿着猎枪,老远把韦狄在窗外的举动看了一会儿,跟着就一直走到房前,在门上敲了几下,又转过房角,跳过树篱去了。
“该死!”韦狄说。“他又跟着我了。”
韦狄的暗号既是叫这一阵响亮高噪的敲门声弄得失去效力了,他就抽身退回,出了栅栏门,急忙顺着山径往山下走去,一心只想躲开,不叫别人看见。他走到半山的时候,那条山道附近,有一丛发育不全的冬青,她像一只黑眼睛的瞳人一般,长在一片黑暗的荒山上。韦狄走到这个地点,只听砰然一声,送到他的耳朵里,使他吃了一惊,同时几粒已成强弩之末的铁砂子,落到他近旁的树叶子中间。
毫无疑问,他自己就是放这一枪的目的了,他冲到冬青丛里,用手杖把那些灌木凶猛地敲打,不过那儿并没有人。这次的攻击,比上一次的严重得多了;韦狄过了半天,神魂才安定下来。另外一种极端令人不快的威吓办法已经开始了,它的目的好像是要给韦狄的肢体重大的残害。韦狄对于文恩头一次的把戏,认为只是一种野蛮的恶作剧,因为红土贩子不知轻重,所以才那样胡闹;但是现在这种举动,却已经越过了讨厌的界线,而达到了危险的程度了。
要是韦狄知道文恩有多么认真,那他就更得害怕了。原来那个红土贩子看见韦狄跑到克林的房子外面,就几乎怒不可遏,预备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把这个青年店主那种顽梗难化、任性而发的行动吓回去,只要不真把他打死就成。至于这种野蛮的强迫手段,在法律方面合与不合,文恩是满不理会的。像他那样的人,处在那样的情况里,很少有理会到这一点的;而有的时候,这种态度也不算不对。从司揣夫的弹劾案①起,到农夫林齐②处理弗吉尼亚的恶徒那种简截的办法止,对法律是讽刺而对公道却是胜利的事例,可就多得很呢。
① 司揣夫的弹劾案:司揣夫,因助英王查理第一为虐,为国会所弹劾,因无实证,不能判以大逆罪,然国会终以变通办法,处之死刑。。
② 农夫林齐:英文中有“Lych law”,即对于犯罪之人,不经正式法庭之市判,而处以私刑之办法。这个名词的来源,说者不一。其中的一种说,美国弗吉尼亚州,有查勒·林齐者,曾私惩罪人,因此有“Lynch law”之名。
离克林那所孤独僻静的寓所下面半英里,有一个小小的村庄,维持爱得韦区治安的那两个警察,有一个就住在那儿。现在韦狄就一直往那个警察住的那所小房儿走去。他把警察家里的门开开的时候,差不多头一样看见的东西,就是那个警察的警棍,挂在一个钉子上,那好像对他担保,说这儿就是要达到他那种目的的手段。但是他一问警察的太太,才知道警察并没在家。韦狄说他要等候。
一分钟一分钟滴哒滴哒地过去了,警察还没回来。韦狄原先那种极端愤怒的心情冷静下去了,变成一种对于自己、对于那片景物、对于警察太太、对于环境全体都不满意的浮躁心情了。跟着他就站起来,离开了那所房子。总而言之,韦狄那天晚上的经验,对于他那种用得不当的柔情,即便不能说是给了一桶冰块,却也得说是浇了一盆冷水;从此韦狄再也不想天黑以后,跑到爱得韦,希望游苔莎会偶然或者蓦地,对他眼角留情了。
红土贩子要把韦狄喜欢夜里漫游那种趋向压伏下去的粗鲁办法,顶到那时,可以说成绩很不坏。那天晚上,游苔莎跟她的旧日情人可能的会晤,刚一发芽,就让他掐掉了。但是红土贩子却没料得到,他的行动,并没能使韦狄的活动完全停止,而只使它变更了方向。由于赌基尼那回事,克林固然是不见得欢迎韦狄的了,不过韦狄去拜访他太太的亲戚,却是人情之常,而他又是决心要见游苔莎的。躲开夜里十点那种不妙的时间,一定是必要的。“既是晚上去有危险,”他说,“那我就白天去。”
同时,文恩已经离开了荒原,拜访姚伯大太去了;自从姚伯太大知道了那笔传家的基尼能够物归原主,是由于文恩那番如有天意的帮助以后,他们两个就一直是很好的朋友了。姚伯太太对于他那样晚来拜访觉得纳闷,但是却并没不见他。
红土贩子把克林的苦难和他现在的生活情况,完完全全地对姚伯太太说了一遍;接着提到朵荪,把她过的那种显然愁闷的日子,也稍微说了一说。“现在,太太,您听我这句话好啦,”他说,“您对于他们两个要帮忙的话,最好就是您把他们的家拿作当您自己的家一样,即便刚一开始的时候有点儿别扭,也不要紧。”
“朵荪和我儿子,关于婚事,都没听我的话;所以我对于他们的家务并不发生什么兴趣。他们的麻烦,都是他们自己找的。”姚伯太太外面装作态度严厉,其实她叫儿子的苦难惹起来的愁闷,比她肯表示出来的可就多得多了。
“您去看他们,就能叫韦狄不再任性胡来,走得正一点儿了,同时还可以叫他们住在荒原那面边儿上的人,免去许多苦恼。”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今天晚上在那儿看见了一种光景,让我非常地厌恶。我愿意你儿子住的地方和韦狄住的,不要只隔二三英里,而是能隔上百儿八十英里才好。”
“这样说来,他捉弄朵荪那一次,是和克林的媳妇先有了默契的了!”
“我们只希望,现在他们没有什么默契。”
“我们的希望恐怕要毫无用处。哦克林哪!哦朵荪哪!”
“现在还没真弄出事来哪。说实在的,我已经劝韦狄,叫他别再招惹别人了。”
“怎么劝的?”
“哦,不是用嘴——是用我自己想的一种办法,叫做不开口的说服法。”
“我希望你能成功。”
“要是您帮我点忙,去看你儿子,跟他和好,那我就能成功了。那时你就有用眼睛的机会了。”
“好吧,既是事情已经到了这步因地了,”姚伯太太愁闷地说,“那我就对你实说了吧,红土贩子,我早就想去看他了。要是我跟他能和好,那我一定能快活得多。婚姻是没法儿更改的了;我也许没有几天的活头了,我死的时候,不愿意落一个后悔,他是我的独子;不过既是儿子都是他这种材料,那我虽然没有第二个,我也并不难过。至于朵荪,我向来就没盼望她怎么样,因此她也并没叫我失望。不过我早就不见她的怪了;现在我也不见我儿子的怪了;我去看他好啦。”
红土贩子正在布露恩和姚伯太太谈这一番话的时候,在爱得韦也有一番谈话懒懒地进行,谈的也是同样的题目。
白天一整天,克林的神气好像老是满腹心事,不顾得理会外界的事物;现在他的谈话,把盘据他心头的心事表示出来了。他开始这个题目的时候,正在那番神秘的敲门以后。他说:“我今天出了门以后,游苔莎,就一直地老琢磨,我一定得想法子把我跟我亲爱的母亲之间这种可怕的裂痕弥补起来。那件事者在我心里作怪。”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哪?”游苔莎神不守舍的样子说,因为韦狄刚才使用诡秘手段,以图和她一晤,使她兴奋起来以后,她还始终没能摆脱掉那种兴奋劲儿。
“我提的事儿,不论轻重,你都好像不大理会似的,”克林说,说的时候,微露愠色。
“你错怪了我了,”她叫他这样一责问,又提起精神来回答说。“我不过是正在这儿琢磨就是了。”
“琢磨什么哪?”
“有一部分是琢磨现在蜡芯儿上那个尸体快要烧完了的蛾子,”她慢慢地说,“不过你知道,无论你说什么,我没有不注意听的。”
“很好,亲爱的。那么我想我得去看一看我母亲。”……他接着带着温柔的感情说:“我耽搁了这些天,老没去,绝不是因为我拿架子,不肯去,我是恐怕我去了,会惹得她不耐烦。不过我一定得有点儿表示才成。我老让现在这种情况拖下去,就不对了。”
“难道你还有什么错处不成?”
“她一年老似一年了,她的生活又很寂寞,我又是她的独子。”
“她还有朵荪哪。”
“朵荪并不是她的亲女儿呀,就是朵荪是她的亲女儿,我也不能就一干二净的呀。不过这不是我现在要说的话。我已经打定了主意去看她了,我现在要问你的是,你肯不肯尽力帮我的忙——你肯不肯不记从前——要是她表示愿意和好,你肯不肯两凑合,请她到咱们家里来,或者接受她的邀请,到她那儿去?”
起初的时候,游苔莎把嘴闭得紧紧的,仿佛世界之上,无论什么别的事她都肯作,唯有作他提议的这件不成。但是她想了一会儿,她嘴上的线道就变柔和了,虽然还不到十二分柔和的程度;同时她说:“我决不给你增加困难;不过有了那回事,叫我去迁就她,可就太难了。”
“你从来也没清清楚楚地告诉过我,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时候我不能说,现在还是不能说。有的时候,五分钟结下的怨恨,一辈子都解不开。现在这件事也许就是那样的了。”她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克林,你要是不回老家,那是你多大的福气!……你这一回来可不要紧,好几个人的命运都改变了。”
“三个人的命运。”
“五个,”游苔莎想,不过她没把这话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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