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以后,八月还没完的时候,有一天游苔莎和姚伯一同坐着吃他们的午正餐①。
① 午正餐:“正餐”,译“dinner”,为一日中之主餐;有钱的人家.除了礼拜天以外,平常日子,都在晚上六点半钟到八点钟的时候用“dinner”,这叫做“晚正餐”;简单的人家,在白天一两点钟的时候用“dinner”,这就叫做“午正餐”。
游苔莎近来差不多老是无情无绪的。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露出一种动人怜悯的神情,无论谁,凡是知道她对克林爱情强烈那个时候的情况的,看了都要可怜她,不管她到底应该不应该被人可怜。他们两个的心情,有一点儿和他们的地位正成反比例。克林本是受苦的人,而却永远兴致勃勃;游苔莎本是一生之中,身体方面一时一刻也没受过苦,而却要克林来安慰。
“我说,最亲爱的,打起精神来吧;咱们将来一定会好起来的。我的目力也许说不定哪一天就恢复原状了。我现在郑重地答应你,只要我作得了比较好一点儿的工作,那我马上就不斫常青棘了。我想你不至于诚心愿意叫我整天价在家里闲待着吧?”
“不过那太可怕了——一个斫常青棘的!而你本是见过世面,能说法语和德语,能作比这高得多的事啊!”
“我想,你头一回看见我,头一回听见人说我,你眼里的我,是笼罩在金色祥光里的——是一个见过灿烂事物、见过辉煌世面的人物——简单言之,一个使人崇拜、使人爱慕、使人心醉的英雄,是不是?”
“不错,”她啜泣着说。
“现在可变成了一个束着棕色皮裹腿的可怜虫了。”
“得啦,别挖苦我啦。这就够瞧的啦。我今后不再愁眉苦脸的啦。你要是不十分反对,我今天下午就出一趟门儿。东爱敦·有一个乡村行乐会——他们管它叫吉卜赛①——我要到那儿去一趟。”
① 吉卜赛:原文“gipsying”,多塞特郡一带方言,行乐会之意。
“去跳舞吗?”
“为什么不哪?你都能唱啊。”
“好,好,随你的意好啦。用我去接你回来吗?”
“要是你的工作完得快,回来得早,那你就去接我好啦。不过你要是因为那个添麻烦,就不必了。我回来的时候自己认得路,荒原上又没有什么叫我害怕的。”
“你就能这样一心无二,追欢寻乐,一路步行,到一个村野行乐会,去凑这个热闹?”
“你瞧,你这是不愿意我自己一个人去了!克林,你不是嫉妒吧?”
“不是。不过我很想和你一块儿去,要是那样能给你任何快乐的话;其实按事实看来,你也许就早跟我过腻了。不过,我还是有些不愿意你去。不错,我这也许是嫉妒;像我这么一个半拉瞎子,有你这么一位太太,还有比我更该嫉妒的吗?”
“你别那么想啦。你让我去好啦,别把我的兴致都打消了!”
“我宁愿把我所有的一切全都不要了,也决不肯那样啊,我这甜美的太太呀。你去吧,你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好啦。谁能拦阻你,不叫你随心所欲哪?我相信,我整个的心还都在你身上哪;再说,你有我这么一个丈夫,实在是你的拖累,而你却还将就我,我实在应当感激你才对哪。不错,你自己去出出风头吧。至于我哪,我是认了命的了。在那种集会里,人家一定都要躲着我这样的人的。我的钩刀和手套,就跟癞子拿的圣拉撒路铃铛①一样,本是用来警告大家,叫他们躲开那种令人凄惨的光景的。”他吻了她一下,扎上裹腿,就出去了。
① 癞子拿的圣拉撒路铃铛:《路加福音》第十六章第二十节,“……有一个讨饭的,名叫拉撒路,浑身生疮,……。”因为有“浑身生疮”一句话;所以从前都认为他是癞子。欧洲中古时代,癞子都隔离起来,出门时拿着一个铃铛,叫人老远就知道他们来了,好及时躲开,因为癞是传染的。习俗认为癞子受圣拉撒路的保护。
他走了以后,她用手捧着头自言自语地说:“两个白白废掉了的生命①——他的和我的。我竟落到了这步田地!这岂不要叫人发疯吗?”
① 白白废掉的生命;比较英小说家专浦令的《山中平常故事》里《奔去》中所说,“他写到某些他无法忍受的耻辱——‘洗不干净的羞愧’——‘犯罪性的愚蠢’——‘白白废掉了的生命’等等。”
她左思右想,想找一找任何可以把现状改善一点的办法,但是并没找到。她自己就琢磨,那些蓓口人,要是知道她现在的情况,一定要说:“你们瞧一瞧那位没人配得上的女孩子吧!”据游苔莎看来,她现在的地位对她的希望所开的玩笑,只叫她觉得,老天爷要是再和她玩笑下去,那她只有一死,才能得到解脱。
于是她蹶然奋起,大声喊道:“但是我要振作起来,排遣愁烦。不错,我要振作起来,排遣愁烦!我不能叫别人看出来我在这儿受苦。我要皱着眉偏行乐,含着泪反寻欢,我.要白眼看世人,以取快而开颜!我今天上青草地跳舞就是开端。”
她上了卧室,开始精心细意梳妆打扮起来。一个旁观的人,看了她那样美貌,差不多就要觉得她那种心情是合理的。她陷到这种阴惨的角落里,固然是由于自己的不小心,却也是由于出乎意料的事故。看到这一点,就是并非热烈拥护她的人,也要觉得她有很充足的理由,去问苍天,问它有什么权力,把她这样一个精美的人物,弄到这样一种环境里——竟至于使她的美貌,不但不是福,而反倒成了祸。她从家里出来,准备好了要出这趟门儿,那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在这幅画图里,就凭她这副胎子,再使人倾倒二十次,都有余裕。在屋里不戴帽子,她那种怨天尤人的郁闷,就未免太明显了;但是她出门的服装,却能把她这种郁闷掩饰,使它变得柔和,因为出门的服装,总有一种暧暧的情态,像雾濛濛、云霭霭,无论哪一部分,棱角都不十分明显;因此,她的面目,从那样一簇衣饰里露着,就仿佛从云雾里露着一样,分不大清楚哪是肉皮儿,哪是衣服。那时白天的热气,还没怎么低减,她顺着那些日光暖暖的小山,慢慢往前走去,因为她有的是工夫,作这一趟悠闲的远征。一遇到她的路径要经过凤尾草中间,那些草就把她埋到万丛绿叶里面;因为那时那些凤尾草,简直就是一些小型的森林,虽然它们里面,没有一枝一干,明年能再发芽。
选作乡村舞会的地点,是一块沙漠田一般的浅草地,那本是只能在这片荒原的高亢地方上偶尔遇到,而不能常常遇到。丛生的常青棘和凤尾草,到了这块地方的四周,就都划然中止,而一片绿草,却平铺芋绵。一条青绿牲口路径①,在这块地方的边界上通过,不过却没离开凤尾草的障蔽。游苔莎想要先观察观察场里都是些什么人然后再加入,所以她就顺着这条路径走去。东爱敦的乐队那种生动起劲的声音,早已毫无错误地给她指引了方向了;现在她看见那些奏乐的本人了,他们坐在一辆蓝色大车上,车轮子是红的,擦得跟新的一样,他们上面架着一些杆子,杆子上绑着花朵和树枝。大车前面是十五对到二十对舞伴的中心大跳舞,他们两旁,是一些次等人物的小跳舞,这一般人旋转的节奏,老不大和乐声相合。
① 牲口路径:只为赶牛羊等赴“庙会”时所走,平日无人走,故长草而青绿。
青年男子们,都戴着蓝色和白色的绸花儿,满脸通红,和那些女孩子们一同舞着;那些女孩子们,也都因为兴奋、用力,脸腮比她们戴的那些无数的红绸带子还红。有长鬟发的漂亮女孩子,有短鬟发的漂亮女孩子,留着“垂鬟发”的漂亮女孩子,编着发辫的漂亮女孩子,都在那儿舞来旋去。既是附近只有一两个村庄供人选择,那么一个旁观的人,很可以觉得纳闷儿,怎么会有这么些姣俏动人的年轻女子,在身材年龄和性格各方面都相似,聚在一起。人群后面有一个怡然自得的男人,自己单人在那儿跳,他把眼睛闭着,把其余的人完全忘掉。几步以外,有一棵秃头的棘树,树下面正生着火,火上有三把水壶平排儿挂着。紧靠火旁,有一张桌子,几个快要上年纪的女人在那儿预备茶水。但是游苔莎往那一群人里面看的时候,却不见那个牛贩子的老婆,因为就是那个人的老婆叫她去的,并且说要叫人客气地欢迎她。
她本来打算,要在那天下午,拚命乐一下,现在没想到她唯一认识的那个本地人并不在那儿,这对她的打算,是很大的挫折。参加跳舞如今成了一桩难事了,虽然她要是走上前去,一定会有满脸含笑的女人,手里拿着茶杯,迎上前来,同时把她看作是一个仪态和文化都比她们高超的生客那样尊敬。她站在一旁,瞅着他们跳过两套之后,就决定再往前走一走,去到一个住小房的人家,在那儿弄点东西吃了,然后再趁着暮色苍茫,走回家去。
她就那么办了,等到她第二次朝着跳舞场走去的时候(回到爱得韦非重经此地不可),太阳已经快要西下了。那时的空气非常沉静,她老远就能听见乐队的声音,好像比她离开那儿的时候,奏得更起劲儿(如果还能更起劲儿的话)。她走到那座小山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看不见了;不过那于游苔莎和跳舞的人,并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一轮黄色的圆月,正从她背后升起,虽然它的亮光,还压不下西方太阳的余辉。跳舞仍旧跟以前一样地进行;不过那时却来了许多生人,围成一圈,站在舞场外面;因此游苔莎就也能站在这些人之中,而不至于有被人认出来的可能。
整个村子的官感情绪,本来四处分散了整整一年了,现在在这儿聚成了一个焦点,汹涌洄漩了一个钟头。那婆娑舞侣的四十颗心那样跳动,是从去年今日他们聚到一块同样欢乐以后,一直没再有过的。异教的精神,一时又在他们心里复活了,以有生自豪,就是一切一切了,他们除了自己。一概无所崇拜了。
这些热烈而暂时的拥抱,有多少命中注定,能变成永久的呢?那大概是有些身在局中的人和身在局外的游苔莎,同样要问的问题吧。她开始嫉妒起那些跳舞的人来,开始渴想他们心里那种好像由于跳舞的魔力而生出来的希望和快乐。游苔莎本是爱跳舞爱得要命的,她想要到巴黎去的原因之一,就是她认为,巴黎能给她机会,使她尽量满足她对于这种娱乐的爱好。不幸得很,那种盼望,她现在是已经永远不能再存之于心的了。
她看着那些舞侣在越来越亮的月光下回旋舞动,正看得出神儿,忽然听见肩后有人打着喳喳儿叫她的名字。她吃了一惊转身看去。一个人正紧靠她身旁站着,叫她一见立刻连腮带耳都红起来。
那个人正是韦狄。他结婚那天上午,她在教堂里面徘徊,以后又揭去面幕,让他吃了一惊,跟着走上前去,在簿子上签名作了证人,从那时一直到现在,游苔莎没再跟韦狄见过面。但是为什么她一看见他,她的血液就立刻沸腾到那种样子呢,她却说不出来。
还没等到游苔莎说话,韦狄就先开口低声说:“你还是跟从前一样地喜欢跳舞吗?”
“我想还是吧,”她低声答。
“你愿意跟我跳吗?”
“那于我很可以新鲜一下。不过别人看着不觉得怪吗?”
“亲戚们一块儿跳舞有什么可怪的?”
“啊——不错,亲戚。也许没有什么可怪的。”
“不过,你要是不愿意别人看见,那你就把面幕放下来好啦;其实在这样的月亮地里,没有什么让人认出来的危险。这儿生人可多着哪。”
她照着他的话办了;这样一来,就等于她默认了他的要求了。
韦狄把胳膊伸给游苔莎挽着,领着她从围着看跳舞那一圈人外面,走到舞场的下手儿,在那儿加到舞队里。两分钟以后,他们两个就已经卷进了舞队,慢慢朝着上手儿转去了。他们到了往上手儿去的前半途了,那时候,游苔莎心里还后悔过好几次,认为原先不该答应他的要求;从后半途到上手儿的时候,她就转念道,既是她出来为的找快乐,那么,她现在作的正是取得快乐的自然行动。他们旋到上手儿了,当了第一对舞伴了,在那种新地位上,他们就得一时不停地回旋滑动,所以游苔莎的脉搏也开始加快了速度,叫她没有工夫再作任何比较长久的思索。
他们穿过二十五对舞伴,天旋地转地舞去,那时游苔莎的形体上,可就露出一种新的生动活泼来了。黄昏时候那种淡淡的光线,给了这样的经验一种魔力。光线之中,本来就具有某种程度和色调,能叫人失去感官的平衡,危险地惹动较温柔的感情;这种光线再加上动作,就使感情变得猖獗狂野,同时理智就在相反的比例下,变得朦朦昏沉,什么也看不见了;而那时候,就是这种光线,由月亮的银盘上,射到他们两个人身上。所有在那儿跳舞的女孩子,没有不感到这种征候的,但是游苔莎感觉得比谁都更厉害。他们脚下的青草,都叫他们踩光了;草地被践踏而变硬了的地面,冲着月光斜着看去,都像光滑的桌子一样地亮。空气变得十分沉静,奏乐的人待的那辆大车上挂的旗子,都贴在旗杆上;奏乐的人,都仅仅有一个轮廓,界着天空黑乌乌地出现,只有长号、弯号和法国号的圆嘴子,从奏乐的人背着光线的黑暗人影中,像巨大的眼睛一样闪烁发亮。那些女孩子们漂亮的衣服,都失去了白天能辨出来的细致颜色,而或多或少地显出一片迷迷蒙蒙的白色。游苔莎挎在韦狄的胳膊上,轻飘飘地转了又转,她脸上是忘掉了一切的神气,像雕像一样;她的灵魂,早已离开了并且忘记了她的躯壳了,所以她的面目上,只剩下了空虚和沉静,凡是感情超过了表情所能表达的程度,面目就要那样。
她跟韦狄有多近哪!想到这一点,真令人可伯。她都能感觉到他的喘息;他呢,自然也能感觉到她的喘息了。她从前待他多不好啊!然而现在,他们两个,却在这儿对面同舞。她真没想到,跳舞有这样大的魔力。她参加这种错综复杂的动作以前,和参加以后,中间有一个划然清楚的界线,像摸得出来的界墙一样,把她的感受给她分开。她一开始跳舞,就好像是大气都为之改变;现在她在场里,有热带的感觉,这和原先她在场外的情况比起来,原先在场外就是浸在南北冰洋的冷气里了。经过了她近来那种烦恼的生活而投到舞队里,就很像一个人,在树林子里走了一夜之后而进了辉煌的室内。仅仅韦狄自己,也只能使人怦然心动就是了;韦狄再加上跳舞,加上月光,加上怕人看见,可就开始使人感到狂欢极乐了。对于这种甜美的复杂感情,还是韦狄供给的成分多呢?还是跳舞和当时的光景供给的成分多呢?这却是一个细致情况,游苔莎是忽忽悠悠,弄不清楚的。
别人都开始说:“他们是谁呀?”不过却没有人查问他们,使他们不快。要是游苔莎在那些女孩子的日常生活里和她们杂在一起,情况就要不一样了;但是在这儿,却没有过分仔细的观察,让她感到什么不方便,因为当时的情境,把所有那些女孩子的仪容姿态,都提到最漂亮的程度了。游苔莎所永久有的那种漂亮,混合在当时的光景下所暂有的那种辉煌里,就像金星围在夕阳的余辉里一样,不大看得出来。
至于韦狄呢,他的感情却容易猜想。困难阻碍,本来就是使他的爱成熟的日光;他那时正被一种切肤之痛的苦恼陶醉了。把整年都在别人怀里的女人,有五分钟的工夫据为己有,抱在怀里,这一种滋味,在所有的人里面,韦狄最能领略。他早就又开始想游苔莎了;实在我们可以不必犹豫就说,他和朵荪在结婚簿上签名的动作,就是指引他的心,叫它重新回到他的初次恋人那儿的一种自然信号,而游苔莎也结了婚这种格外的错综关系,就是一种唯一需要的助动力,使他非回到他的初次恋人那儿不可。
因此,由于不同的原因,对于别人只是一种快乐的活动,对于他们却就是凌空御风一样。跳舞好像对他们两个所有的那点儿社会道德意识,作了不可抵抗的进攻,使他们走上了现在加倍不受羁勒的旧路。他们一连在三场跳舞里不停地穿来穿去;三场完了,游苔莎因为老没休息,感到疲乏,就转身退出她已经在里面待得太久了的人群。韦狄把她领到几码以外一个草阜上面,她在那儿坐下,她的舞伴站在她旁边。自从跳舞以前他对她说了那句话以后,一直到现在,他们两个还没再交谈一语。
“又跳舞,又走路,你一定很累了吧?”韦狄很温柔地说。
“不累,不太累。”
“咱们两个这么些日子没见面,没想到会在这地方碰见。”
“咱们不见面,我想是咱们不想见吧?”
“不错。不过是你起的头儿——头一次失约的是你呀!”
“现在那不值得再谈了。从那一次以后,咱们各人都另有了结合了——你也跟我一样啊。”
“我听说你丈夫病了,我很难过。”
“他并不是病啦——他仅仅是失去了工作的能力就是了。”
“是啦,我的意思也就是要那么说。我对于你的苦恼,十二分替你难过。命运待你太残酷了。”
她静默了一会儿。“你听说他已经作了斫常青棘的啦吗?”她伤感地低声说。
“有人对我提过,”韦狄迟迟延延地答。“不过我不大相信。”
“是真的。我现在成了一个常青棘樵夫的老婆了,你对我怎么个看法啊?”
“还是跟从前一样的看法啊,游苔莎。那种事并不足以减低你的身分;你只有叫你丈夫的职业变得高尚。”
“我倒愿意我自己也能觉得那样。”
“姚伯先生是否还会好起来呢?”
“他说会,我可怀疑。”
“我听说他在这儿租了小房儿,我就觉得很奇怪。我还和别人一样地想,以为他娶了你以后,一定马上就把你带到巴黎去哪。我那时心里想:‘她的前途多光明,多灿烂哪!’我想他的目力好了一点儿的时候,他就要带你回巴黎去吧?”
他一看游苔莎并不回答,就更注意看她。她差不多都哭起来了。她想起她永远享受不到的那种前途来了,她重新想起自己辛酸的失望来了,她从韦狄的话里想起邻居们暂时含忍不发的嘲笑讥讪来了。这种种情况,太令人伤心了,使骄傲的游苔莎没法保持平静。
韦狄看见她默不作声的激动,几乎控制不住他自己那种太容易激动的感情。不过他却假装没看见这种情况。她一会儿就恢复了平静了。
“你不打算自己一个人走回家去吧?”他问。
“哦,打算自己一个人走回家去,”游苔莎说。“像我这样什么都没有的人,荒原上有什么叫我害怕的哪?”
“我回家的时候,多少绕一点弯儿,就可以和你走一条路。我很愿意陪着你走到刺露蒲角①。”说到这儿,他看见游苔莎仍旧坐着犹豫,他又说:“你也许以为,有了今年夏天发生的事儿,现在叫人看见跟你一块儿走,不合适,是不是?”
① 刺露蒲角:赫门·里说,“舞会的确实地点不能指出,但却能找到刺露蒲角。那是十字路交叉的地方,往北通到刺露蒲村。”
“我实在并没想到那一方面,”她骄傲地说。“我不管那些可怜的爱敦人说什么闲话,我愿意同谁一块儿走,我就同谁一块儿走。”
“那么咱们往前走吧——你停当了吗?你看,那面有一丛黑乌乌的冬青,咱们顶近的路,就是朝着那丛树走。”
游苔莎站了起来,朝着他指的那个方向,在他身边跟着他走去,一路之上,衫边衣角,都擦着带有露水的石南和凤尾草而过,同时给继续跳舞的舞众伴奏的乐声,仍旧在身后连续不断。那时的月亮,已经变得烂银一般地亮了,但是荒原对于这种亮光却不接受。在那儿正可以看见那种堪以注目的景色:一片黑暗无光的土地,上面的空气,却上自天心,外至天边,都充满了最白的光。要是有人从空中看他们,那他们两个的脸,在那一片昏暗的地面上,就好像是两颗珠子,放在一张乌木桌子上一般。
因为这种原因,所以路径的高下可就看不见了,韦狄可就有的时候会绊一跤了;同时二遇到有小丛的石南或者凤尾草的根子,从窄路上的青草下面伸出来,把她的脚绊住了,她就得显一显她那婀娜的身段,努力摆正了身躯。一路上遇到这种情况,一定有一只手伸出来,牢牢地扶着她,叫她走稳了;一直扶到平坦的地方,那只手才又缩到相当的距离。
他们一路走来,大部分都静默无言,快走近刺露蒲角了,隔那儿几百码远,有一条短短的支路,通到游苔莎的住处。他们慢慢看见他们前面,有两个人朝着他们走来,并且显而易见是两个男性。
他们两个人又往前走了一点儿的时候,游苔莎就打破了沉寂说:“那两个人里面,有一个就是我丈夫。他答应我说要来接我。”
“另外那一个就是我最大的对头,”韦狄说。
“看着好像是德格·文恩。”
“不错,正是他。”
“这次碰到一块很别扭,”她说;“不过我的运命就是这样。他对于我的事,知道的太清楚了,除非他能再多知道些,把他现在知道的比得算不了什么。好吧,事情既是这样,那就这样好啦;你一定得把我带到他们跟前。”
“你先别忙。你得先想一想这样办妥当不妥当。现在这里面有一个人,对于咱们两个雨冢上的会晤,一丝一毫都没忘;他正跟你丈夫在一块儿。他们两个见了咱们俩在一块儿,谁肯相信,说咱们在村野舞会上会晤跳舞,只是偶然碰上的哪?”
“好吧,”她低声刚回地说。“那么趁着他们还没走到跟前,你离开我好啦。”
韦狄对她说了一声温柔的告别,投进一片常青棘和凤尾草里去了,同时游苔莎慢慢往前走去。走了两三分钟的工夫,她丈夫和他的同伴就跟她遇上了。
“红土贩子,我今天晚上的路就到这儿为止,”姚伯刚一看出是游苔莎来就说。“我现在和这位女人一块儿回头走了。再见吧。”
“再见,姚伯先生,”文恩说。“我希望你过几天就好了。”
文恩说话的时候,月光一直照到他脸上,把他脸上的线道全都对游苔莎显示了。他正带出疑心的神气看着她。那么要是说,文思犀利的眼光,已经看见了姚伯微弱的目力所没看见的——看见了一个人从游苔莎身旁走开了——是很在情理之中的。
如果当时游苔莎能跟着红土贩子走去,那她不久就一定能证明出来,她所猜想的完全不错。姚伯刚把胳膊伸给游苔莎,领着她离开了那个地方,红土贩子就转身离开了往东爱敦去的路径,本来他往那边走,只是陪伴克林,他的大车现在又在荒原这一块地方上驻扎了。他迈开长腿,往荒原上没有路径的部分上,大致朝着韦狄去的方向走去。一个人,要在这个时候像文恩这么快走下这样灌莽丛杂的山坡,而不至于一头跌在山坑里,或者把脚陷在兔子窝里拧折了,那个人一定得惯于夜行才成。但是文恩一路走来,却并没出什么闪失;只见他匆匆而去的方面,正是静女店。他走了大约有半点钟,就到了那儿了。他很知道,如果他起身的时候,另一个人还在刺露涌附近,那么那个人就决难走到他前面。
这个偏僻的客店,主要是和路过此地的长途旅客打些交道,现在那些旅客都早已经上路去了,所以店里很冷清,几乎连一个人都没有,但是店门却还没关。文恩进了客人公用的大屋子,叫了一大碗酒,假装着随随便便的口气,问小女仆韦狄先生在家不在家。
朵荪正坐在屋里,听见了文恩说话的声音。平常店里有主顾的时候,她总不大露面儿,因为她根本就不喜欢当一个店主妇;但是她看今天晚上并没有别人,可就出来了。
“他还没回来哪,德格,”她使人愉快地说。“不过我想他早就该回来了。他上东爱敦买马去啦。”
“他戴了一顶轻便警醒帽,是不是?”
“不错。”
“那么我在刺露蒲看见他带着一匹回来了,”文恩冷冷静静地说。“可以说是一美,白白的脸,鬣像夜一样地黑。他一定一会儿就来了。”说到那儿,他站起来,往朵荪甜美纯洁的脸上看了一会儿(自从他上次见过她以后,那副脸上添了一层愁闷的神情了),就不顾冒昧,又添了一句说:“韦狄先生仿佛每天这个时候常不在家吧?”
“哦,正是,”朵荪装出轻快的口气来喊着说。“你晓得,作丈夫的往往旷工。我很愿意你能告诉我一个秘密的方法,能帮助我,叫他随我的心意,晚上不要出门儿。”
“我想想看我知道不知道,”文恩答,他的口气,虽然也是故作轻快,而实际上却很沉重。他说完了,就用他自己发明的那种鞠躬方式鞠了一躬,动身要走。朵荪伸手和他握了一握;红土贩子虽然一声也没叹息,却咽住了无数声的叹息走出去了。
一刻钟以后韦狄回来的时候,朵荪羞羞怯怯地(羞羞怯怯,现在成了她的常态了)对韦狄简单地问:“戴芒,你买的马在哪儿哪?”
“哦,闹了半天还是没买成。那个人要的价钱太大了。”
“可是有人在刺露蒲看见你来着,说你带着一匹往家里走来——可以说是一美,白白的脸,鬣像夜一样地黑。”
“啊!”韦狄把眼下死劲盯住了朵荪说;“这话是谁告诉你的?”
“红土贩子文恩。”
韦狄的脸由于表情的关系,很稀奇的样子紧紧揪到一块儿。“他那是错了——他那一定是看见别人了,”他慢慢地并且烦恼地说,因为他看出来,文恩对他的破坏工作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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