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腊月,入夜银河伸手可及。冬日晨光会来迟些,在固定鸡鸣时分,熠熠星光,便依旧澄彻。
九盏星曜当空孤悬,此时,在夜幕掩饰下,花木鸟兽是都还宁静沉睡,一柄火箭修地划破长空,人声鼎沸,八十圈百里围场在渐现的火光下照亮。随着栅门后放出的诸兽奔驰,后头策马而逐猎的是年轻贵族与官兵。怜渶正也是其中一名。
今日,便是耿帝提议计划的第一步。
‘每三年举行的冬狩祭典中,有两项主要的项目。一是骑射考查;二是剑术稽核。若能取得前面名次,这便是晋爵封侯的好管道。’
骑射对怜渶来讲,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何况冬季草滑,对一般中原子弟来说,光是控马都很困难,相对自幼在雪原奔马的怜渶便极具优势,师承霏原第一弓箭手辛玥所教的箭术,更是卓越非凡。
劲弩搭弓,每一箭矢毫不虚发,在这之余,怜渶还可以分心顾盼。藉每一个策动马辔时,用视线余光搜索,远方祭坛处,他可以看到衣着月牙色祭袍的耿帝端坐正位上,靠坐于他右下方有两个位子,一个坐着公主霖,另一个则是空的,再下阶左方才是站着现任文武大臣们。
但任凭怜渶怎么看,他却没寻着皇子岚的身影。不自觉中,他调转马辔的频率高了,这焦虑的心情,让他在第三声骡响时,漏了一只雪兔。
所幸这不影响到总成绩,怜渶还是以高分成绩通过第一轮的考核,但困扰他的,是最近这种无来由的情绪波动。
一种莫名的情绪,希望能让岚看到他的表现,希望能获得岚的称赞,一个笑容也好。欣喜期待着,而当他遍寻不到岚时,失望也就相对的重。
结束射骑考查后,参选人有一段休息时间,大部分的人是都离开围场,各自去觅休憩之处。但怜渶是还留在马圈,牵着他方才所骑的牡马兜小圈子。
为求平等,一律从皇宫运来的马匹,突逢异地,又随即要在竞选中狂奔,心脏往往会超出负荷,此时若直接顺它意饮水进餐,反而会造成伤害。但中原马官似乎全然不知,怜渶查觉这情形了,他没法一一顾到每只马儿,至少这匹帮他得胜的小马,他不能坐视不管。
刚好此时他心情也乱,正好趁这时平静一下。“雪风,你认为如何呢?为什么我会一直挂念他啊?”轻抚马儿颈侧,怜渶百般无奈,竟是向马儿说起话来了。
刚刚骑上马背时,他发现这匹马儿的鬃毛上有点点白斑,还以为是天落雪,后来才发现是这匹小马天生毛色,好不可爱。所以他便随意唤它作雪风,马儿也通灵性似,仿佛了解主人困扰什么,轻啼两声后,竟是咬着怜渶领子逼他往后转。
这一回头,身后来人可不就是怜渶在寻的人!
只在后方几步,也作武术装扮的岚正笑盈盈走近。一袭白色猎袍,滚石青缘线,金黄缎里,左右垂带各二,与一般贵族无异的衣裳款式。那白,却如此皎洁,随正午光辉将岚的身影带入怜渶心中,叫他一生难忘……
“怎地又呆了,骑射冠军?”有些打趣,岚如此称呼怜渶。
“你不是应该在祭坛那边吗?”怜渶一对木槿灰的眸子滴溜溜直望着岚,十足傻劲地,却也另外有种专注的可爱。
见其如此,岚也觉得有趣喜欢,轻拍在怜渶脸上的手温,可是暖和。“傻蛋,我也是皇子皇孙之一,理当要下场参加啊!从第一声骡响,我就一直在你身后,不知道你在东张西望些什么,别以为没人看着,你漏射一只雪兔,可都给我瞧见啦!”
岚开心地调侃怜渶,却没注意到这话完全给自己漏了馅。
一般人见怜渶的射骑技艺皆高超,为免可猎走禽数量减少,都会刻意闪避不与他骑同一线,不过岚却是始终跟在他身后。没敢遗漏怜渶身影一瞬,到头来其实他自己漏的猎物,撑开手还比怜渶多了好些匹。
一路上,岚说服自己,是担心怜渶,他憨憨矬矬的,势必表现不好,那给父皇、其它臣子看了总不好。他是他举荐的人,他将来的左右手,怎能让他跌股呢!这当然不成,他这是在看顾他,是哥哥照料笨弟弟啊!
岚给自己这么解释,此时的他,却全然还不解另一种在心里漫延的情绪,依着视线的跟随,那甜蜜为何而来……
“那,那是……”
可是憨厚如怜渶,当然没有听出岚口中的破绽,只想到刚才自己一心希望岚看到他好的表现,现下岚瞧见了,可却是他唯一出糗那一箭,顿时脸都红透到耳根了。
“怎么突的脸红了,身体有那儿不适么?”不解怜渶羞臊原因,岚还顺手帮忙理过怜渶领子,此举更是让怜渶僵作一团,整个人只差没再一触,就要化成表子板直里子虚软的硬豆腐壳了。
“没,没什么……”
“没什么就好,下午还有剑术考核呢!好好加油哦,可别连我都碰不到呦!”
还没反应过来,岚这话是给怜渶一个迎头棒喝,他得要跟岚对战?
*****
第二轮竞赛,剑术考核,是过了午时后开始。地点便在祭坛前不远处,桧木扎实筑有百尺宽、十丈高的矩形搭台子,正中峰架上则居放锣鼓与奖赏,采分组淘汰制。
午后阳光,辉映那胜利奖品,一只镂雕山岑天景的夜明珠,盛在红绸绢布上,藉其本身明亮特性,反照阳光,竟在廊台上投射出一山林影像,如此希奇的绝世珍宝,可是好不耀眼。
怜渶初见时,便只有一个想头──‘这夜明珠衬岚,一定好看极了。’
不管怎么着,他认为总比岚攥藏怀袖中的玉坠好。那藏有九颗星石的坠子,好看是好看,希罕也是一等一的,但实在是太阴太沉了。光只是持有,就像要将活人魂摁往死里拖似的。他好喜欢看到岚难得才有的笑容,那轻轻淡淡,却温柔似水的清丽,叫人看一次便会着迷……
他想拿到这夜明珠送岚,想看到岚的笑容,用自己的力量!当时他是这么想,但他不知道岚竟然也下场参赛,要拿到夜明珠,即是要取到最终胜利。那么,他不仅得要跟岚对战,要打败的人,便也包括岚──
过关斩将,在剑术表现方面,中原毕竟有一定的历史,所以怜渶赢得并不能说轻松。只是越战往往越能看出症结所在,中原人不弱,但是耐久度却极不足。与同样于烈日下激战数回的对手,怜渶的体力是胜过许多。
终于,将最后一个对手以磨平不会伤人的锡铁剑抡下台后,便是怜渶与岚的对战了!
战鼓起响,声磅硠。逐步加快的声浪,扑咚,扑咚咚,声音随鼓锤直冲云霄,刹那,裹有包巾的红羽箭直射峰架上锣钹。镗!尖锐巨响。
两方对手同时翻上台,怜渶居左,剑尚垂,而居右的岚,已将锡剑持平,蓄势待发,爆破便即将在瞬间!
一座峰架分隔场地,但岚可以清楚看到怜渶,怜渶亦然。
虽知这剑不会伤人,顶多在重击下会有瘀伤,躺上个把月也就全没事的。但怜渶就是无法举剑与岚相对,岚自然也是一样想法,但岚不像怜渶死脑筋,既然知道这剑不会真伤人,那么理当放手一搏。
──他要告诉父皇,他有那个能力,他能文能武!
这才是岚参加比赛的最终原因,焦急地,在各方面,他都渴望能获得霄的认可,只为了一个目的!
‘帮母后归还玉坠。’这是自岚见得母亲遗留的手扎后,始终第一顺位的目标。
但明明坚信不疑的意念,此时,却莫名显得摇摆不定。为不碰坏玉坠,岚没有将它带上场,不知是因为握不到习惯的玉坠,还是因为与怜渶持剑相对,岚感觉自己握剑的手心正渗出冰冷汗水,直像要从此处淹没人似的……
岚为了消除那纷乱的想法,狠心一咬牙,采取主动快攻,便直接绕过峰架往怜渶右侧袭去。
‘一击,只要一击就好,怜渶你倒下吧!’挥剑当时,岚瞬间忍不住还是阖上眼睛了,等他再睁眼时,跳开攻击的怜渶,已是换了副神情……
勾过那西域雪白脸庞的一抹笑,冷峻妖异。
“你还真忍心下得了手啊!”拍拍膝上灰尘,以只有台上两人听到的音量,讲来清晰的中原话,配上嘻痞玩世不恭的音调。
在场没有人,或说这世间包括霏怜渶本人,都不知道的存在──他现在是霏英琏!
从上一轮竞赛结束时,岚说他有参赛,英琏便已预见会有如此发展,只是他没想到状况会那么糟!怜渶不是在前面比赛就放弃意识,而是撑到与岚对战,上台后,看到岚举剑那一刻,才放开意识。
太赶了,完全没有缓冲时间,而且跟怜渶完全不想与岚对抗的意识有关,这次英琏出来,精神受创的部分,让他的左肩暂时摊住了。若是岚方才那一击是从左方攻来,就算中途他心软,剑速放慢,还是一定会劈到。
所幸就他观察,岚对怜渶似乎有一定程度的重视,由憨厚的怜渶口中讲出这句话,果然让岚傻住片刻。他刚好可以趁这空档,帮自己挣取一点时间。
左绕峰台,换得右肩应对的空间,短时间内,在英琏脑中已转了几个念头。
‘这不是比武,这是一场戏,一场必须演完美恰当的好戏。’
下任的皇帝是岚,这是无庸致疑的,所以自己必须输给他;但现任的皇帝不是岚,在圣上面前,要展现出他有可以保护下任皇帝的能力,所以又输不得。
只能以看起来像使出全力,给岚护着面子,又不致使自己丢脸,达到平手的方法。但岚师承武状元的剑技不得小觑,他现在左肩又动不得,要作到恐怕有些难度。
英琏是想过,或许可以用理劝说,但岚一开始反常态的蛮劲,看来要不让人查觉与他商量更不可能……
虽说是如此危急状况,但边以单手应击闪避岚的攻击,边绕过接近祭坛的侧边时,英琏是还不忘抛个笑颜给霖,弄得本是两头担忧比赛,已经急透了的小公主,瞬间蒸成窘臊的蕃茄人儿,英琏才觉得甘心有趣。
显眼但不像刻意的破绽,也在这第五十回交手露出,在身为中原子辈寡少体力的岚,速度变慢之时。当岚的剑锋劈在英琏肩头,同时,也随即蹲身──
让岚的剑可以打到自己,自己的剑可以从反方向砍过岚的小腿!
电光火石,只在瞬间。锣鼓再响,胜负已分。
判定结果,正如英琏所想──‘两败俱伤,平手。’
而所幸两方都有留情,所以仅是倒下,并没有造成难弥补的创伤。虽说如此,但皇长子岚的伤势,还是惊动御医团与臣子们,相对而言,无亲无故的英琏这头,可就冷清许多。
英琏说不在意,但内心还是有些小凄凉难受。他都耐不得了,何况怜渶,还是再多撑会吧……
抱此想法,英琏命退了唯一照料自己的侍从,想往更偏僻的地方一人独处。此时,在围着岚那头黑鸦鸦人群中,却挣出了个纤细身影,二话不说急奔向他。
扑入怀中的身影,衣着一袭白描凤凰羽缎,青纬上周缀金芙蓉,碧色绢带末系垂珠,最是昂贵华丽的衣衫,配在拥有绝世容颜的美人儿身上,相辅相成,衬得奔来的她,羽带风飞,更像仙女般。但让英琏无法抗拒的,反而是她那总让自己破功的急性子。
“你要去那里?伤着那里么?那儿痛着?御医看过了么?你为什么要这样莽撞!”蹬高脚一把拽住英琏领子,霖连珠串焦急问道,每问一句就像是疼在她身上似的痛,让那美丽的脸蛋纠结。
“瞧你这傻丫头,我那痛着了,要不也是被你这蛮力甩伤的。”一手握住霖扯在颈上的一双柔荑,英琏锐利眼神瞬间柔化许多。“呐,你方才是祈求岚赢,还是我赢啊?”有些故意的,英琏这样逗问道。
“这还用说,当然是希望两个都……”查觉自己又被诓了,霖急将话语反转。“哼,希望你输啦!输掉输掉,叫父皇才别封王给你,丢去边疆充军去!几个月都不要看到你!”
霖是还尚不脱稚气,对于边疆充军这字词,没有深刻体验,只知道这是不用杀害人的折衷方法。却不知,遥远的边疆,一去三、四十年载,那还有再活命回家乡的机会。有时,死了倒比活着痛快啊!
“我被流放了,就没人陪你斗嘴,没人陪你逛花园,没人陪你玩儿喽?”像逗小猫儿似的,英琏将霖引到较无旁人的雪樱林。一方面是不希望让闲杂人等看到‘霏怜渶’的不正经一面,另一方面更主要的是,他不想让人打扰跟霖相处的一时一刻……
樱瓣纷飞,花似雪,皎洁中更带沁凉香气。
“这,这些会有宫女姐姐们陪我,才不要你呢!”
“那,我也没法把这珠子送你啦……”
圆珠在英琏手中小幅度轻抛,学霖讲话的急躁,一种就是要揶揄她的态度,叫霖是气得转身不愿理他。
“谁希罕。”但实在又被他一副委屈可怜极了的口气诱骗,霖还是忍不住撇头偷看。这才看到英琏所讲的珠子,正是他辛苦好些日子,终于在今天与岚共得魁首后,父皇示意给怜渶的夜明珠。
她知道怜渶一直很想要这珠子,她也曾跟他提过,若真想要,她去向父皇讨,皇宫宝库成千上百都可任选的。但怜渶不要,他坚持要以自己力量拿到,要送给心中最重要的人……
当时在霖的心中,是有分酸楚,莫名地,对那隐约人形敌视。而今,他说要送的人是她,那么,她就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人?
思及此,霖心中有些激动,却无法讲上一句话。英琏以为是没逗着她,又续讲道:“你不希罕,有人希罕喽!其实就算你现在说要也没了,珠子早给禹小姐订下了。”
“谁是禹小姐!”这话叫霖慌了,那儿又出现个禹小姐啊!
“呦,谁是禹小姐啊,这说来可要形容久喽──”瞧霖又给自己拐上了,英琏可是好不得意,一口话讲来天花乱坠,就是传神动人。“国色天姿,才艺精湛。好吧,虽然地位低你一些些,但这样受限制也少,两人在一起自由的很。性子又好,手艺更不用说顶尖了,你瞧,这帕子就她给的,绣工真好啊!”
边说着,英琏不知从那变出来,拎着一只梨白鸳鸯帕递在霖眼前晃。
“你……”背转过身,“我不要看,你拿走!”霖只觉得自己现在心头难过,想必面上也不光彩。莫不是礼俗教养,女子喜怒形色不宜显露,英琏那句句比较已是戳伤她内心,眼泪几乎便要淌下。
没理会霖的拒绝,英琏蹭到她跟前,硬将帕子塞到她手中。“好姐姐,你给看看嘛,或许你能学得一些她手艺啊!”
明显包有东西的帕子,在掌心摊开,可不就是她之前拿给英琏擦汗的鸳鸯帕?而里头正是稳稳包裹住闪烁光芒的夜明珠,随夕阳余辉在鸳鸯游过的池水上,映出一片山岑倒影。
“姐姐,有了你这甘霖大雨,我还敢再接触其它什么雨吗。”一把抱住霖,英琏将头倚在她颈窝。“这珠子先送你,改天有机会我去找个好的簪子底,结在一起做你头饰,好么?”
向晚风飘馨香,肌肤若脂泽,瞬间即在永恒。
赠珠玉予伊人,是隔了一半的心,重合的思想。所念所想所爱,该是同一人,怎会有所疑虑。
“你不要总那么沉不住气,不过也没关系,上天待你好,给了你个好父亲、好哥哥,保护你前半生,你后半生也出现人保护了──”走在夕阳下,他握着她的手,牢紧。“不要急不要慌,你的话我都仔细听着了。我陪着你呢,一直一直……”
全然真诚,他的承诺从不曾有一点虚假。一如落日璀璨,终古常然,不灭……
*****
春花盛时,暄风扫,四节美景居冠首。
自冬狩祭典,眨眼个把月便晃过,现下已到春季百花绽放之时。而在那场剑术考核后,怜渶至今还没见到岚。
是怜渶有意避他的。
那场对局,怜渶可说一点印象都没有。只记得自己确实登上台子,岚也立在另一头。整个人且是纷乱,不知该如何进退,喉头哽滞,那口气怎么都喘不上来,眼前晃过虚像。是当时娘亲将他交给敌方将领,命他别动,与父王嘱托相驳,瞬间犹豫,伸直手臂便再也构不着娘亲的回忆──
后悔,怅惋,怎么都忘不了,遇上难以判断抉择时,便必然浮现的。每当此时,他的意识便会唤散、昏厥。情愿放弃,不要有会伤害那一方的选择。逃开,不断地奔驰,在空旷道路上,一人体会孤独,承担寂寞……
那时,他以为自己也是昏死过去了,怎知当他醒来,却得到他将岚打伤,两人平分秋色的结果?旁人事后生动叙述,说他招招取狠,岚皇子也当仁不让,宛若骤雨狂风缠斗。一场很是精彩的对局,是在他的剑砍向岚的腿,岚的剑劈在他左肩时,勾下完美句点。
没有意识的他,又化成了从前仆役口中的恶鬼?向来尔雅温柔的岚,竟认真相搏,可见其对取胜的在意。他愿他快乐,而非是与他相争,甚至自己还伤了他!想及此,怜渶早痊愈大半的左肩,又一阵剧痛。
因为受伤疗养之故,岚在这些日子都没有去校场,授业也由太傅特赴寝宫教导。要见得岚,便只有亲访其宫殿一途,但往昔几乎踏平的廊径,在愧疚下,怜渶却无法踏上那一个步伐。
每日前来,每日在回廊口抬头观望,满满的难厘情绪,积在胸口,可是一句苦涩说得。今日,他依旧驻立于岚的寝宫──齐云宫侧,久久,见得服侍岚的几名宫女离殿,才是凑上前相问。
“这位姐姐,今天也麻烦你帮我拿给岚殿下好吗?”
双掌大的描金笼中,是只活力十足的小蟋蟀,使力蹦在木条间的模样,好不有趣。虽然还怯于见岚,但每日前来,怜渶都会带点小玩意给岚。像一种弥补心态,他希望在自己没法见到岚时,这些精巧的小东西,能带给他快乐。
完成托付后,正当怜渶要转身离去时,一个老资格的女官却是大声唤住他。“怜渶殿下,请留步,岚殿下找你呢!”
齐云宫,所以得此名,是因为在整座行阳城中,位居地势首高处,几乎要探入云深。照理,此处应作朝议主殿、皇城中心才是,但据当时风水师评估,却不是最适宜作中轴线之处,所以才退为一般宫殿。
由于立建山岭,要进入此宫,必经一条蜿蜒长廊,随攀高的每一步,周遭空气在隐约间,渐稀薄清冷。
硕大冰寒的寝宫,岚一人独居,环顾视线眺望,便是皇城全貌便是耿朝土地,独立的领域,像将自我禁锢在这孤寂中。于是,他的笑带了冰,他的愁带了寒,一颦一笑,只有凝神细看时,会感受到那让人疼惜的轻,怎么都抓不住的形体。
立于书房宫门前,怜渶望着认真办公的岚,只觉痴然。想要踏入内,又怕一个惊扰,会让眼前单薄人儿,透明虚化。
始终不知该如何开口,倒是岚抬头先查觉他了。“来了怎么不喊一声,我要真专心阅折子,你可有得等了,傻蛋。”起身迎来,岚如此笑唤他,几步走向前,左足带跛。
见他不稳的步子,怜渶觉得整颗心都要揪出来似,连忙扶住了岚。“小心。”
“那么久不来探探,这儿年轻宫女也没个机警,要不是佐颖同我说,你这傻蛋是亲自送来,亲自又在那看好久,”方才唤住怜渶的女官,聪敏地已将茶水糕点重置。在就坐的空档,岚的话顿了顿,才续说道。“我还当是你怪我劈伤你,不认我这哥哥了。”
不疑有他,对局时英琏讲的话,冷峻的表情,让岚在事后想来,也深觉自己鲁莽,愧疚极了。
“你的脚,还好吗?”一如岚的心情,怜渶记挂的,也是对方伤势,话语急切。
“不碍事,是怪我自己闲不下来,初期调养没安份坐下休息,这才拖久了,多休养些时候便好。说来,你的肩可好些没?”
岚是慰问之意,手搭在怜渶肩头。却不自觉帮他调整起领巾,像母亲期许孩子般,其实就算怜渶一切穿戴整齐,岚总还习惯会再替他重理顺一次。
关心的话语,指尖接触到怜渶颈子,让他是觉得空气从每一触点流散,逐渐让心窒息,紧紧绷住……这种感觉,叫怜渶没法顺利搭上一句话,就只是连连点头响应。也因为此,才见得桌上资料。
一只熟悉的羊皮地图摊平在桌,可是醒目,直画向南海另一头的边界,隔着险山激流,离现今耿朝首都行阳,距离遥长。这不就是上回辛玥摊在耿帝面前的南夷地图?
“这是?”
“就是这事让我歇不得,早先那场冬狩祭,便是为这准备的,”边说,岚却是动手将地图卷收。“知道如此,怎么也要阻止你参加了。”
没有刻意回避,不过也没有深入解释,岚有些愤慨的说道。
“你的意思是……?”
“没什么,你听听就算,这事我会处理的。父皇也就我这个儿子,可惜霖是女孩儿,像这回我受了伤,很多事情就停滞了。我需要一个左右手,胜过未来虚渺的南夷进军,父皇是太急了……”像自言自语,最后那句话,岚才是看着怜渶,句句讲实。“我要你帮我,不会照他们说法做的,你放心吧!”
虽然不解岚后话意思,但前头讲南夷进军之事,怜渶是多少有些概念。岚看来是跟辛玥同样想法,但怜渶心中却有另一番见解。较接近耿帝的,姑且不论南夷动作,耿朝是已经在策动计划。逐步进军,诱战意味已透露,催化战事发展,若是在此步放手,只有增添危险。
这些话,怜渶哽着没说,一种直觉要他别点破,就先搁在心中了。倒是不愿让岚忧心,怜渶岔开话题:“对了,我有托宫女姐姐们拿些小玩意给你,不知道你可有收到?”
是为错开话题,但怜渶也有分小紧张,就深怕从岚口中换来一句冷淡响应。却意外的是,听得此话,岚的声音好难得扬高了些:“等会,我拿来。”
那般欣喜的,岚自床榻勾出一精致朱红闸盒,拿回桌上解开,怜渶给的小玩意,可便一项不缺,整齐排好在里头。
足见岚对这些对象的重视,怜渶是感动,楞看着闸盒中的玩意,好些时候才反应过来。“太好了,我还怕这是小孩子玩意,你会不喜欢呢!”
本一直担心身在皇宫中看遍异邦朝臣进贡稀奇宝贝的岚,会对这些乡野小玩意不屑一顾。而今,见得他高兴,也就是怜渶盼望的主要目的了。殊不知,这话却让岚听来有另一种解释。
“我,我是大人了!很感谢你送的礼物,但这些孩子玩意,我早没兴趣了,你带回去吧!”
自岚解事以来,便急欲成长,为了保护妹妹,为了接替帝位,更为解开一桩许多故人相系的心结。他要求自己坚强,成熟,只能向大人看,不能停留的脚步,疲累。
怜渶的接近,以一个可以帮助他,又不会带来威胁的憨厚角色,终于逐步渗入岚层层武装内。这是岚未查觉的,只记得要防备,却不知在怜渶面前所说的话中,透露的别扭倔气,有如何明显。可惜,怜渶正是那么个木头呆小子,那里辨得出岚口气中的破绽,只是疑惑他为何前后两种反应,百思不得其解。
“抱歉……我这就带回去了……”
不得以,怜渶只能就岚话表面意思,接过闸盒,在收回前为收纳方便,顺手整理内容物。
成对的小铁鱼,从中掰开鱼尾,没有线缠绑,两尾鱼竟是在粗钢圈中开始互撞,环着圈跑,就活像在空气中游泳似。
从视线余光撇见,岚不禁惊叹,“啊,弄好久不知道,原来是这样玩的。”
上头这话,怜渶没听清楚。但当怜渶再拿起一罐透明琉璃瓮装的干果时,岚忍不住皱眉头,“这个好辣……”这回他可听着了。
掏出几颗果粒放在杯中,一道泡茶热水浇下。“你要泡开它,瞧,这样吃吃看,很甜吧!”
本来在干燥时,光闻就辣呛的硬果,泡开后,竟变成了发涨甜酸果粒的茶,可说是有趣极了。
“唔,酸酸地。”岚有些迟疑,但还是照怜渶的话接过果茶,一口饮下,完全不同于自己想象的茶水味道,让岚圆圆睁开了眼睛,吃惊的模样,很是可爱。
见岚如此,怜渶是无比高兴,也没仔细思量岚所讲的一切,与早先拒绝的反应相差天南地北。一心想将所有的玩意都介绍一遍,让岚为他惊奇,让岚露出各种开心表情,这也就是他的快乐了……一心,只想他,只念他.……
“这个我会玩!”当怜渶从闸盒中取出一只抱着陀螺的小木人时,岚得意的举起手喊道。兴奋模样,终于与其实际年龄相合,十来岁少年应有的热情与活跃,在冰融瞬间,是如此自然,如此耀眼。
怜渶感觉自己的心跳加剧,镗镗巨响,就深怕一个不小心,会让人查觉他的异状,那么莫名的情绪啊!
为自己掩饰不自然,怜渶主动说道,“你这样打,他会跑更远。”
接过岚手上的木人,以特殊角度拧开它的手抛打出去陀螺,那陀螺在地上转过数圈后,竟将本拖曳在后的木人整个载起,形成了木偶骑陀螺的景象。
“怎么会这样,你得教教我。”
这特技一出,果真吸引了岚注意。顺从他的意思,怜渶以最方便教他的姿势,坐在岚的背后教他如何转开螺丝。岚很聪明,一学就会,本来怜渶也很乐得从近距离瞧岚。完全没注意到,这姿态的尴尬。
为求方便,两人是一起坐在一张大石椅上,怜渶坐于后,岚则坐在他跨开的腿间。极贴近的距离,可以让怜渶俯视看清岚五官每一个细微变化。那般柔稚地,连眸上的睫毛轻扇都瞧得清楚,是如此宜然浪漫的气氛,该要安然陶醉地。
但现在,两人却非始终静态,不论是怜渶要指点,或是岚要实际抛陀螺时,在这姿势下,岚的臀部便总会不经意蹭到怜渶股间的某个部位……
中原高级绢质衣料间的磨擦,啾,平素听来没什么,此时却尤其淫靡。每一口呼吸,好似都在颈间留下热气水珠,轻轻,轻轻地滑过白嫩的皮肤。体温的感度,在每一个触碰下,让所有血液都往下冲似的,热度却在每一道血液往下窜时,停留在皮肤每一寸,集中于一点──
终于,当岚第一次打出陀螺特技时,兴奋的往后一撞,不是很大力,却将修长的怜渶整个人撞下石椅。
此时,始作俑者却全然不知何事。“还好吧?”伸直了手要将怜渶拉起来,已经红成柿子脸的怜渶那还敢再瞧岚。
“嗯,我没事……”撑起身体,怜渶现在状况真可说是欲哭无泪,原来就不解的心理状态,现在连身体也出毛病了!
也顾不得此时好气氛,怜渶一心着急的只想退离这场所,“这些玩意大多是在一年一度民间夜市买的,若你有兴趣,我们再一起去吧!我、我想天色已晚,先告辞了。”
搁下这么句话,怜渶掩饰着身体异状处,匆匆便离去了,只留下岚百思莫解。
楞看着怜渶奔下回廊的背影,岚不觉自己立于宫门多久,不觉自己专注盼顾的心境何在。
宫柳垂垂,晚风拂。
曾经,这是专属于少年们的青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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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墙垣百丈余高,绵长千里,为阻外敌,也防内贼。但有些地方,却因风俗之故,会建得矮些。诸如早期运送低品阶内监及嫔妃尸体的‘血红廊’,正是一条只有数人高的矮墙。而因为荒废已久又与主殿偏远,便有那种年久失修已塌陷到只有一人高的缺口。
今晚,是一年一度民间夜市最终日,也是岚与怜渶相约要偷溜出皇城去逛的日子。
为掩人耳目,他俩没有约在寝宫,而是相约在此会合。
久无灯烛的废弃长廊,入夜后,每一寸黑,都叫人联想到血涂似的阴森。那静,更像是扼一双手在颈口,宁谧骇人。
未经通报的离宫夜游,当然是违反规矩,自然要乔装的好。这点怜渶是很有经验了,一身平民衣衫,黔青色底,握在掌中的引路灯,指宽蜡只会照亮一步内范围。这廊道不长,但求谨慎,须行的慢,行的轻。只照亮自己鞋尖及掌心的烛火,更增添气氛诡异。
忽地,前方廊口,却出现个白色身影,可不吓坏怜渶了。还来不及反应,倒是对方先开口了:“怜渶?”呼唤他名字,那声音也带些颤抖。
定睛细看,可不正是岚吗!
他竟提早到了,这点让怜渶有些意外。因为往昔两人约相见,岚都会迟些,不为其它原因,只为遵守皇族成规的品阶高低位礼节。怜渶深知这点,但每回他仍是会较约定时间更早到。
不可置信的低头检查漏钟,他没有失误,那么,是岚来早了。
一袭凉衫穿在岚身上,很是轻便,但裁剪与质料,都是高级醒目。几尾金线绘绣的游鱼,鲜活,更是衬托其清俊潇洒,但在暗夜中,也突显招摇,手中的提灯,更是可照亮整条巷弄的巡夜烛。在在显示岚对违反律令没经验,但那过份青涩紧张的神情,却让怜渶觉得尤其可爱。
协力翻过墙头,走在通往城镇的小径,怜渶的手始终揣在袖里,他得一直克制自己想去揽岚肩头的欲望。那奇异莫名的情感,似乎总因岚而起。怜渶又大力掐了把自己手,吃疼,但总也算冷静些。
“你怎么找到这处地方的?”岚问道。
方才在等怜渶时,岚一方面觉得那地方可怕,但更无所适从的,是自己从没违反规矩的心性。
不是为父皇批准,不是为政务谋略,自己踏出皇城,每一步,好象便要虚空一寸,但心底那分莫名渴望,却又鼓噪刺耳。所以怎样都按捺不住,早早便前来,一人独处等待时,却只寻得一份仿徨。直到怜渶出现时,灰暗情绪才一扫而空,这内心底隐约转变,岚首次没了底,怎么都思量不透的。
兴许,自己对怜渶是有种特别情感的,但是要怎么形容,岚自己无法讲,更不可能问怜渶,这话,郁在喉管里,涩涩地,转了又转,脱口讲的,便倒只是个不关要的问题罢了。
当然不可能理解岚内心想法,怜渶只是顺着他话回答:“说也奇怪,或许是自幼生长在原野的天性直觉吧!就不喜欢被束缚在一块有范围之处,拿炼条也捆不住。当时在府京,我是说我的外公家里,”顿了顿,时至今日,怜渶总算可以这样称呼那可悲的老人,心境的变化,是他没有查觉的。“地板的孔洞屋檐的缝痕,也总有办法钻出,虽然最后都会被逮回,但那个渴望辽阔天地的念头,从没撤除过。”
“那、那你现在,还想出奔吗?”听得怜渶的说法,岚倒是难得紧张,一句话说得语塞。
“不会了,我的心在那儿,那儿就是定点。”
那么,当心出现分歧时呢?只知将视线锁紧在岚身上,这问题,是当时怜渶不曾考量过的。
华灯初上,月蒙蒙。街道所受之光,渐渐远离宫殿坛炉火光,而投身入城镇星尘余光。并行的两人,两条浓酽酽的长影交错映在乡道上,此时,尚是纯粹。
*****
一年一度的民间夜市,早在京都初建于行阳时,便已存在。一开始只是日间市集,但由于除了邻近省镇的商行,还有许多来自内地数十省的单帮商人聚集。一趟数千里,只为多作几桩买卖,设摊时间便彼此拉长,久而久之,这一年一度的商会交易,也就延长至夜晚,形成夜市的文化。
在乡径与市集道路衔接,人烟渐多时,怜渶唤停了脚步,“你等会……”从怀袖中掏出一黑包巾,裹折上头发。没一会,他秸灰色的发丝已全包在布巾中,只有几绺较短细的额发,还稍微露在外头。
对怜渶此举,岚很是好奇。“为何要将头发包起来?”
“因为彼此知晓身份,所以皇城会接触到的人们,大家都很客气。但一般百姓不知,行阳又离边塞远,他们很少见着西域人……”边说,怜渶不自主又去塞弄已调整好的头巾。
“这、这没什么啦,我平常也不弄的,要看要闲言闲语,谁管他呀!反正商家要赚钱不会拣客人,我一个人也逛的快乐。”仰头一摊手,语气讲来豁达。不过后头这话,不经意脱口,却让怜渶羞赧地不敢再低头看岚。“但今天是跟你一起,不希望你受窘……”
怜渶故作不在意的笑谈种族歧视,让岚心疼极了,便也没特别注意后话含意。“还是这样吗……政策在推动,可是环境不改变也没用……怜渶,你再等等,等南夷平定,土地没了边界,时间让种族更融合,一定不会再有这种情形!”
十成把握,岚这话俨以下任掌政者身份说,见他自信愉悦,怜渶亦是欣然接受他的承诺。“嗯,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
夜舟轻荡,河上花灯泛涟漪,年少时的梦想,曾经纯粹……
晚间的集会,并不比白昼逊色,更甚是热闹。什么三教九流,龙蛇混杂,这才是活跃的时间。一些见不得光的古怪禁制商品,也在此时登上台面。藏有机关的手工业品,祖传私酿的果露,陆山上会唱歌玩把戏的小猴子,古墓掘出的宝石玉器,南岛上的热带干货。一切,再是稀奇不过。
人潮熙熙攘攘,为了不被冲散,那般自然地,怜渶握住了岚的手。领着岚,怜渶带他逛过一个又一个摊子。或是美味吃食,或是古怪玩艺。
他的手,始终牢牢牵着他。岚也不挣扎,就任他握着。掌心抵在掌背,再到十指交缝扣住,从轻覆到握紧,每一寸温度,缓慢对流──
“可惜这是市集最后一天了。”
一路走至摊贩鲜少的小桥墩口,回头望去仍是一片热闹喧嚣,黑夜中遥远的盏盏火光,却显世外孤寂,岚心有所感。
“还有机会呢,明年、后年、大后年,你愿意,我都陪你来逛。”急躁地,怜渶喊道,每个字都是宏亮,活像岚只要回头说句好,他便连肺腑都甘愿坦诚剖开,那般纯真的宣示。
回身走到怜渶跟前,岚伸手往他额头一戳,笑道,“瞧你现宝呢,”口气中满是戏逗意味。“我这已经知道路线,知道方法了,谁要你陪。”
“啊──”憨拙如怜渶,那能理解那逗弄中,却还充满了爱怜。好半晌,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只是抡着袖子擦脸,可是好不尴尬。
见状,岚伸手阻了他,将袖中芷白凤凰帕兑了身旁溪水,轻轻掐过怜渶脸蛋上反被袖子沾着的灰污。“开你玩笑的,当真了?”
那木槿灰的清澈眸子,直视着岚眼眸,点头若捣蒜。“你说什么我都会相信的,你就要骗我,那也是你说的话,我通通听着记着。”
一旁溪河水淳淳,流灯粼粼。夜晚,化开一片宁谧,很静很沉──
“傻怜渶,你这样给我好大压力。”蓦地将手中玩意一股劲塞给怜渶,岚跳上河堤。
“岚?”
“明年再一起来逛吧,后年的约定,你也一起向九曜许下吧!”仰头将手臂平行张开,长袖上头金线绣的游鱼,随风垂摆,岚每踏转一个圈圈,便像要随描绘生动的游鱼,一起跃下溪水,自由无拘。
他的话他难得活泼的神情,再再让怜渶心动,但却又隐约觉得不对。一闻从岚手中接过的私酿水果茶,竟酵散微微酒味,这才知道大势不妙。
河堤湿滑,水深不定。好险怜渶肢体反应不像心性憨拙,岚一步踏空,怜渶也已将他扯入怀中。撞在河岸旁细枝柳树下,可难为怜渶护得周全。
睁大眼儿,酒品不佳的岚,倚头在怜渶怀中,还说着醉话,“你做什么,再一步,再跳高一些,我就能构着母后了。”
掏出怀中玉坠,平行举高到怜渶眼前,岚像个孩子般笑着要怜渶看。“你瞧,这坠儿是不是与星相一般。”那只岚总揣在怀中,琉璃盅封九颗珠玉的玉坠排列,正活脱是夜空最明媚的几盏主星缩影。
很是讶异这玉坠又一件玄机,但岚的后话,才更让怜渶喜了。
“嗳,我要告诉母后呀,我这人爱打诳,心眼多,说话不踏实。但这家伙,”一掌大力拍在怜渶胸膛,岚说。“他是老实人,明年,后年,大后年,年年我俩都要来逛的,他说了算啊!”
岚显然还醉的厉害,抓着怜渶袖子,咯咯笑语。不知是酒力还是怎么,流过溪河的荷花型水灯,光照上那稚嫩脸蛋,绯红。
“有这家伙帮我,一定能更快些达到目标,作个成熟独当一面的大人,帮您把坠儿奉还……”
这话,说来没什么,但却是种认可,这便足叫他高兴了。揽着醉睡去的岚,搁在怜渶手中的玉坠,滴溜溜转着,怜渶已暗下了决定……
他的心愿,他都会助他完成。为了他俩一致的梦想,或许每年相陪的小承诺,没法马上兑现,但将来的一路上,他定会作陪。
怜渶将岚扛背起,从夜晚市集回皇城的路,水蛇似弯延的乡径,泻洒流向彼端的月光,花与柳叶截影交错。迢迢长路,怜渶的每一个步伐,曾经清晰映落两人重合的长影,曾经明确肯定两人重合的盼望。
单纯祈祷,长路无尽头的心愿……
*****
为求马匹培育良顺,栖所讲究冬暖夏凉。时值夏日,适逢翠菊繁绽,从山坡上一眼眺望去,邻近校卫场的皇宫马厩以孟竹搭建,正是绿烟红雾的迷人景致。
“怀恩侯,您当真要这匹幼马?还有许多优秀成马可供您拣选啊!”尊敬称呼怜渶新封的官职,马官却对他的选择不可置信。
“不用,这匹即可。雪风,你愿意跟我上战场吗?”否决马官建议,怜渶爱怜地抚弄小马柔顺鬃毛。
见得旧识,颈上有斑白雪纹的马儿,也通灵性蹭着怜渶脸颊,像在表达其跟随主人的志愿。
此时,一声呼唤自马厩外传来。“怜渶!”发语者是岚。
“岚,我正找你呢!”
告知马官确定结论,怜渶立刻兴冲冲三步并两步跑到岚面前立定,咧嘴张开的笑颜,很是憨厚可爱。
“你说,这次往贺兰族的出征名单是怎么回事!”离开马厩后,在两人独处的小山坡后,岚掏出一卷宗轴,上面是即将征伐南方部落的万骑兵单,霏怜渶三字,正阶列写于副将处。
因为怜渶不是主帅,也非首位副将,而岚本非司理军卫,待得完整兵单递上前,才是诧异了。怜渶竟然要随军出征?
“辛玥也是叫我别去。”
想起此征挂帅的辛玥,也持反对态度,他还望怜渶反耿,所以希望他留在朝内?
其实,他不是很能理解辛玥的想法,就像辛玥面对耿帝的挣扎态度,也是让怜渶疑惑的。而今,岚也不赞成,怜渶不免有些难过。
“那就别去,你承诺过要帮我的!”岚尔雅的声音,已配上躁急用句。
“我想帮你,我所有的念头都是出自于此──”那双眼眸,始终专注真诚地望向同一人。“但是,我知道自己不够聪明,朝务权谋策略,我没法给你主意。领兵带战,或许还有些办法。而亲身经历学是最快了,你会需要这份力量的,岚。”
青草爬浅坡,夏风微送。
谈话礼仪,应当直视对方。但此刻,岚却像突给蜂螫采去胆子,怎么都无法看着怜渶讲。背转过身,他说:“你陪着我就够了!”
这话细微音量,从岚心底讲出,却要耗尽呐喊般力道。但可惜直肠子的怜渶不能解这近乎告白意思的话。只当岚是赞同了,尚不敢跟上岚的脚步,只在他身后坦率大声乐道:“是啊!我要陪你,长长久久的陪你!”
清澈不带一丝杂质的话语,任由南风卷颂,飘散,跨越时空……
“这趟出征便是必要的,又非南夷,只是短程征战。没几年功夫的,快些,一年就回得来了。”一口气奔到岚身旁,仰天张开长臂,高挑的怜渶像要拥抱到蓝天般,承诺。
“何况,那处听说也是我父王母后的回忆之地……也有些霏国旧民,我想,既然画轴的线索断了,出去看看,或许也是好的。”
仅管怜渶的情感逐渐转移,但这过往回忆,不能撤不会解,只要想到便可感觉隐约一个结。但如今,他却不再单是为了自己而想要开解,也是为了眼前这人……
凝视着岚,怜渶知道,他这趟也是要给自己一个距离,看清、了解这感情。
“呐,这个你收着。”
在袖中摸索,怜渶好困难掏出一个对象后,便高兴地一把拉住岚,将那物塞入他手中。
他身形高,手便也相对大,一手便牢牢包握住岚,两人距离很近很近。只要岚一仰头或怜渶一低头,两人脸蛋唇瓣即会凑着。但查觉当下姿势尴尬时,两人一时间是都不敢动弹,只是靠着,让交握的手抵在彼此胸口,心跳轻轻,轻轻……
“这,这是往日我用来攥羊脂玉的雪穗,是霏国稀罕物,只当沾到南风暖流时,才会变色的。”
一句话讲来结结巴巴,可是怜渶就不愿放开岚的手。岚也便听他讲,并先抬头看向怜渶那侧向一旁已红到耳根的俊逸脸庞,安静而专注地……
“我,我一定会回来!南风再吹起时,我就回来了,要陪你逛明年、后年、大后年的市集呢!”
怜渶涩羞没说出口的,是这羊脂玉及雪穗来由。此物,乃是末代霏王高野赠予妻子耿樱定情之物,其重要性可见一斑。
现下,他分作两半。冥冥中,也正如他的心般,每一口承诺,都曾纯粹──
夏日焚风拂开,午后山坡的回忆,这是俩人孩提年少的最末。
龙朔三十一年,秋初,耿朝派兵十万,出军蛮夷贺兰,历战达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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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岚飞雨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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