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秋对离家军做了一番布置,英亢倒只闲闲和右烈说话,等小秋准备完,三人便由右烈领头上马出发,身后只跟了离雁、离影和十数名离家军士。
离开军营快马不过半个时辰,便入了已被南军占领的靖河城,再兜兜转转没一刻来到一座宅邸前。右烈下了马。
竟然并不远,那人一直离得那么近?
小秋不由得伸手抓住英亢的,虽然他隐约猜到那人却总不敢信,如今英亢也猜是他,若真是他……小秋不免紧张。英亢反手握住小家伙的手,向他龇牙笑笑,再挑了大拇指指向自己,有英亢在!
众人刚下马,宅门已经开了,是跟了右烈袭击贺府的其中两名黑衣人。他们也不多话,转身在前领路。
宅邸不大,四处有黑衣人巡逻,但很多地方野草丛生,看来也是临时选的地方没住多久,那人这么多年也不定搬了多少次了。
进到内宅,正厅大门洞开,厅中背着门站了个白衣文士,他两旁是两排黑衣人。
右烈一进门,单膝跪下:“义父,我把他们都带来了。”
文士轻道:“起来吧!”然后慢慢转身,面向小秋和英亢,微微笑:“英帅、小贺,多年不见,都还安康?想煞永元了。”
声音还是清亮,近十年过去,竟还是三十出头的模样,只是笑起来眼角的皱纹更多了。
果然是那传玉殿中被毒死了的宣永元。
英亢看着对面这个在暗处筹谋了多年的老对头:“你是想煞我们,我们真还把你忘了,真是不该啊。”
“呵呵,英帅把我忘了是理所当然,小贺把我忘了,我却要伤心。”宣永元淡笑,对着小秋,“我让你有难便到南方来,你怎么过了六七年才来呢?”
“你说把我的事情带到地下去,说话也不算数!”小秋最记恨便是这件。
“永元自己都没到地下去,怎把你的事情带下去?”颇为自己的机辩得意。
小秋撇过头不想看他。
这个人,总是个琢磨不透的存在,无论当年对他的暧昧态度还是假死前的真情流露,耶或如今的种种作为,总是让他如坠云里不知所措。直至今日,对当年欺辱他的人,二十三盗,贺族,都早是过眼云烟,可每想到他,虽也是死了,心里却没来由地惴惴。
握着他手的英亢,又捏了他一下,他才再转过头。
“当日你服的毒药是早都备下了?”英亢问。
“我和阿玉定情的那天,便把那瓶药送了他,说哪日我对他变心,便给我服下罚我,他也做到,算我没白疼他一场。”他谈兴颇浓,藏了多年的机密怕是也没人可说。
“你还让传玉把你葬到初遇的温泉处,这也是你早就备下的后路?”小秋说。
“那处离觞江近,又在偏僻处,谁都不易察觉呢!”他指着一旁静立的右烈,“是我儿右烈累死五匹快马赶到那处,把我从棺木里救出,足足养了两年才把毒拔完。”
小秋看看南蛮右烈,他竟是宣永元的干儿子,什么时候认下的,那日广云殿中隐藏得那般好,不过这也能说通他为何来袭,定是姓宣的命令了,只不过没想到碰上了明玉。
“小贺看我这义子如何?永元十八年前将他从死奴堆里淘出来,一眼便知是可造之才,今日果成我臂助。可惜,过后却再没他这般人才……其实也遇到过,便是小贺你了,本也想将你收到身边,可小贺身份太不单纯,对我又仇恨,是不能为我效死命的。”他叹了口气,“可我总不甘心,尤其是你一心跟了英亢,我可真是嫉妒呢!”
他转向一言未发的英亢:“英亢呢,你看,我跟你明里的对头做了十年,我当初要废奴,你死都不愿;我喜欢的人,动了心的人,却各个只喜欢你,传玉这般,小贺也这般。便到了这暗里的十年,眼看你便死在虚坤手下,我这最忠心的烈儿,竟也要救你!难道宣永元前世欠你么?”
英亢笑笑:“右烈救我,因我救了他心爱人;小贺爱我,因为英亢爱他;至于传玉……”皱了眉,“当年我只十四,他硬要和我相好,我偏是吃软不吃硬的,他越要和我好我便越讨厌他。后来,我记得他出去游玩,回来就带上你了,宣兄,你到底是谁?我查了这许多年,却也从没结果,你好似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英亢竟然称呼宣永元“兄”,小秋都有些奇怪。
宣永元更是诧异:“难得,难得,英亢还称宣某为‘兄’,你真是变了许多,是小贺将你变了许多。当年你的眼里哪还有别人呢?”他双手背肩,慢慢踱到后窗,似乎看到久远的过去,“宣永元才是完完全全的奴隶呢。英帅还记得被你荡平的铁硕侯么?”
他也没等回答,慢慢说了起来:“我本是铁硕的娈童,可惜,到了二十岁,色衰,便被扔到一旁了。不过是铁硕让我尝到做人的趣味,让我知道我原是可以做到那么多事情,可以比任何人做得都好。可惜,他一向瞧不起我,我多次劝他收敛,每次都被他责打,只剩没要我命罢。然后你便来杀他,你才十四,却那般狠,全府上下给你杀得一干二净,虽说他杀孽重该死,可他却是我等做奴隶的盼头,是帝国数百年唯一一个由奴隶变成贵族的人。他死了,我们就真是没指望了。当时我见机早免幸于难,在觞江边遇到阿玉,他真是美人……我并不知道他是帝君,只见他忧伤欲绝,在那温泉里都要泡晕过去,便耐不住和他欢好。阿玉男生女相自小被他父兄冷落,侥幸做了帝君也没人瞧得起他,便是求你和他相好,你也严辞训斥,他也是可怜人。我跟他回了大都,我替他建立威严,他到底出身皇族,也明白要有人和你英亢作对,这帝君的位置才坐得稳。”
“不久,我结识了流西的学者,才知道流西没有奴隶,流西能做到,为何古斯便不能做。圣公主雅枫在朝中影响这么大,在我立足未稳时便可帮你除去我,却没有,为何?因为宣某和她一样是主张废奴的。但是英亢你却始终不愿。你有天下所有大贵族的支持,有天下无敌的武功韬略,有举世无匹的黑旗军,我却只有传玉。我知道我始终斗不过你,哪天阿玉不再听我,我就死路一条。我得有自己的势力,我在朝中认了许多子侄,却全是洪启昊之流浪荡子,无奈下只能到南方秘密收买富商,更收了许多死士,还救了我儿右烈。呵呵,果然便有这天,我仗着假死药逃得一死。”
“原本大难不死,我便想在南方享乐一世,再不管别的。”这时,宣永元从窗边踱回来,“可,我总不甘心。为何老天只偏向你英亢呢?你做了古斯的监国,更听闻小贺与你愈加恩爱,我便愈加愤恨。那时,却恰好让我碰上了贺千吉乳母的儿子,还有了霍老四的音讯,我实在想瞧瞧英亢口口声声说厌憎主奴相奸,若是发现身边爱人是个奴隶又当如何。”
小秋觉到英亢捏住他的手中全是汗,他略略挨过去意示安慰。
宣永元见状,摇头苦笑:“结果,英亢你知道了却没甚大反应。你手软了!铁石心肠的英亢也有手软的一天。果然,老天也还长眼。”
一直静静听着没说话的英亢问:“于是你派人暗杀小贺?”
“那不是我派的,是明家派的,我怎舍得杀这小鹤呢!可经这事,小秋也终算离开大都,我本想他若逃来南方,我便好好照顾。”
小秋冷笑:“你别说得好听,我晓得你自始至终便要我帮你对付英郎!不然为何要让右烈来对付我?”
“难道小贺到南方不是想对付你的英郎么?我只想不到,英亢会为了你,不但处死三大贵族,还不让黑旗军对付南方。情之一字,谁都逃不过呢!”
英亢笑了:“宣兄,你说了也够多,有些却未吐实,你非是想不到,你恰恰是猜准英亢会这般作为,正好借我替你除了北方贵族势力,又解决了大顺的隐患,好让你大展拳脚完成夺天下的大业!你派右烈对付小贺,就是想统一南方,进而进攻北地,夺得天下;右烈没做成,你又想到了奴军的奚磊,百般挑唆,还将小贺的身世拿来做文章。又怂恿铁祥、申远远和虚坤置我死地。宣兄,你是要废奴,可更想要的是古斯的天下。”
“哈哈哈,知我者英亢。”宣永元大笑。
“如今这最大的赢家就是你,你又准备怎么对付英亢呢?”
英亢刚说完这话,宣永元眨眨眼睛,拍掌。屋外涌进大批黑衣人,离雁、离影等人被隔到厅外,厅内,英亢和小秋被团团围住。英亢本想挟持宣永元,却发现黑衣人手中都持了流西的火药利器,这利器他能躲开,可小秋是躲不开,便未妄动。
包围圈外的宣永元竟有些黯然:“你是我古斯百年来最厉害的人物,我本处下风,只你耽于情爱才让我得了先机,不过,一国不能有二主。你,我是定要除去的。”
小秋听了大急,刚想说话——
“小贺我知你带了离家军来,都已给我拦住。我不伤你,但是你的英郎是必须要除去的。我虽不如英亢般为你舍弃一切,可我才真正解救奴隶,让他们得了地契,成了自由人,这难道不是你一直期望的么?”
是,是他在二十年前就主张废奴,煽动南方巨绅,有他才有《古斯第一法》,有他才有今日得古斯,虽然这人狡诈多谋野心勃勃,可他的的确确是废奴的。
小秋看向英亢。
英亢却似没事人一般,凑到他耳边:“小乖,你会不会喜欢这个废奴的人不喜欢英亢?”
小秋也忘了身周那么多人看着,紧紧抱住情郎:“便是你一直不愿废奴,我还是欢喜你的,便要杀了你,我也会去陪你。”
英亢听了,“啵”一声亲到小乖脸上。
宣永元看了,叹道:“英亢,你也是得偿所愿,小贺终是跟了你,你也能合眼了。”
他转头面对呆立一旁的右烈:“烈儿!”
右烈又是单膝跪下。
“你这些时日总做错事,今日,你替我杀了英亢,一切我都不论,我们还是好父子。”这厅内只有右烈有此功夫,若他不出手,便是黑衣人再多,英亢也能逃得活命。
右烈转头看向英亢,似是犹豫。
小秋抱紧情郎,心里反倒安定,反正是同生共死,所有事情都偿了心愿再没遗憾。
右烈咬牙,似要动手。英亢却仍是没事人般站那儿,不见动静。
“右兄,你好好对待明玉,贺秋死了也不怨你。”
听到“明玉”二字,右烈显然震了一下,又犹豫起来。
宣永元叹道:“烈儿,看你粗陋,却这般痴情。来人——”
两个黑衣人随之从厅外推进来一人,身着红衣,不是明玉是哪个。
“小奴!”右烈一看就要上前。
黑衣人的刀却架在明玉脖子上,右烈又止步。
宣永元轻声说:“烈儿,我没难为你的心肝,你今日杀了英亢,便能与他团聚。”显是拿明玉作胁迫了。
右烈眼一红,看看明玉,再看看英亢。
小秋对着宣永元:“你便是个卑鄙小人,专喜拿着软肋逼迫他人,活该一辈子没人爱你。”然后转头对右烈说,“右兄你动手吧,我和英郎一处,也不愿你和你的小奴分开。”
“烈!”刀架在脖子上的明玉喊了声。佳人眼里全是坚决,竟拿脖子去磕刀。
“小奴!”右烈心胆俱裂,扑了过去。
幸好,黑衣人警觉及时制止,可明玉脖上的血也流了下来。
“烈!”明玉看着右烈,眼泪流下来。
“小奴别说话,右烈明白你的意思。”右烈说完,向宣永元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义父,你将右烈从死人堆里救出来,给右烈财富,教右烈武功,对我有大恩大德,我给你作牛作马一辈子也是应该。当日,我为救义父把小奴留在大都,害他吃尽苦头,可我不后悔,若没救义父,就没有今日的《第一法》,也没有以后的好古斯。但是我救你一命,已经还清了所有,右烈剩下的都是小奴的了。我答应他绝不伤害贺秋,杀了英亢就是杀了贺秋,右烈不能这么做。”
宣永元显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你不杀英亢,我对明玉也不会客气。”
“右烈那么做了,小奴一辈子都不会欢喜我,和死了也差不多,还不如和小奴一起死,下辈子还做夫妻。”
英亢拍拍小秋的手:“他们和我们一样呢。”
小秋咬住唇,看到明玉也正向他看来,这佳人内里也是这般刚烈的呢……
宣永元呆怔了一会儿,叹口气,看看不吭声的英亢:“你可真沉得住气。”
英亢笑笑:“唉,宣兄,我跟你斗了这么多年,一直不分上下,这次怎么能例外呢。”
宣永元盯着他,眉头皱起。
正这时,却听得外面黑衣人大喊:“不好,有人攻——”
只听外面杀声阵阵,也不知是谁攻了进来。
“英亢,这靖河城是我南军控制。”
“嘿嘿,南军听右烈的,你把右烈扣在这里,南军能听你的么?”英亢闲闲地说。谁让你一直在幕后操纵,军中人认得你是葱是蒜。
宣永元不说话,脸色阴晴不定:“你未带任何人过来,谁会来帮你?”
这话刚完,厅外已响起雅枫的声音:“我说宣永元你这老娈童怎么还没死?”
接着便是秀正的声音:“英帅,我和一庭把外面人都撂倒了!”
英亢对着迷惑的宣永元:“英族的家奴正在抵抗侵军,我黑旗最精锐的都从巫国潜进这里,你怎忘了黑旗追摄万里也不会追丢一个人,何况是我。”
雅枫、一庭、秀正都跨进了大厅,看到团团围住英亢的黑衣人,雅枫说:“我说姓宣的你也是聪明人,撤了人吧,免得多伤人命。”
右烈这时站起:“你们别伤了老子的义父。我虽不杀英亢,也不容你们伤我义父。”
宣永元听了,心里难免一热:“都撤了吧。”话中说不出寥落。
黑衣人纷纷撤了武器,右烈一把搂过他的心肝明玉。
一庭开口:“宣大人!”一揖拜下。
宣永元莫名其妙,奚一庭和他向无往来。
“你是奚一庭除英亢外最佩服的人。受我一拜!”
小秋心里明白,一庭一直认为废奴万难,可是宣永元使这件事变为现实,无论他用了何种手段。
雅枫也凉凉地:“右蛮子,我可没要杀他,本公主要杀他,他早就没小命了。”
秀正问一庭:“我们不杀这老小子?”得了个白眼。
英亢走到宣永元面前:“宣兄,英亢其实佩服你,要坐天下没点手段怎行。只不过,你一直身处幕后,人人都以为你死了,到时得了天下,谁去坐呢?”
宣永元看着一众人,反倒想通般放开了,轻笑:“这天下我坐不了,我可以立新君,学英亢你当监国。”
“新君?”众人疑惑。
“你们以为传玉没有孩子么,哼,我宣永元早给他留了后,日后传玉的孩子就是古斯的帝君。”
雅枫最是惊讶:“你替我皇族留了血脉?像我还是像我叔叔?是不是真的?”她以为……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
“我骗你做什么,我对传玉是真心。那孩儿像你。”
小秋看看英亢,凑过去轻说:“这人半真半假谁都搞不清。”英亢捏捏他鼻子:“那是帝王之道。”
英亢正言:“宣兄,英亢本打算统一古斯后,再废奴。我一生自问样样强过别人,可这废奴一事,我就输给你。我这多年都错了,古斯只有废奴才能兴盛。”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认错,还是向死敌。
一庭眼里闪了闪。
“英亢也是死了的人,即便再现人世,是天下奴隶的仇家,也是贵族的仇家,再不能坐古斯的天下,我是打算将古斯交给雅枫。”
“切,谁要啊!”雅枫不屑喊道。
连秀正都笑:“那女人坐天下,郎将我都能坐啦!”
小秋看看英亢,他想说什么呢?
隔了半晌,厅中全无声音,英亢抿唇,沉声说:“如今,英亢觉得,宣兄比我们任何人都更适合管理古斯。”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看向他。厅内针落可闻。
“英亢自幼立誓要振兴古斯,可,我没有宣兄做得好。这《古斯第一法》我便创不出,这个天下应该由你来坐。”
宣永元这时是真的呆了。他争了一辈子,他想废奴,他想权势,他要天下,他要一切。眼前人最终得胜却要让给他?这是和他针锋相对数十年的英亢么?
雅枫咬住嘴唇没说话。
秀正想说给一庭掩住嘴。
右烈抱了明玉,两人对望。
小秋牵了情郎的袖子。
“我是为古斯。宣兄,英亢和你还是不分胜负。一国不能有二君,我和小秋,一庭和秀正,雅枫,英族,郎族,黑旗部属,我们都会永远离开古斯,再不回来,你可以安心坐你的天下,只要古斯兴旺,你这辈子都见不到我们。”
“英亢,好,好样的!”右烈翘了拇指,“你是英雄,真英雄,老右没白救你!”
他转而向宣永元跪下:“义父,烈儿也太惹眼了,右烈想和他们一起离开。”
宣永元好不容易接受所有信息。毕竟也非凡人,立时镇定下来,和英亢击手立誓。
似乎,一切就这么定下来了,宣永元却又觉得说不出寂寞:“你们都走么,烈儿你也走?剩我一人……”
小秋撇撇嘴:“我们都有人放不下,你却放得下任何人,没有人陪着也还有你的天下,怕什么呢?”
英亢笑着搂住小家伙:“还是小乖最聪敏。”说着亲了一口,当先离开。
秀正老大不情愿:“我们就这般走了,真太便宜那老小子!”
一庭今日特别快活,竟出手捶了秀正一下:“你不愿与我一块么?”
“啊,不是啊,秀正当然和你一块……”秀正追着一庭出去。
右烈抱了明玉向他义父拜了三拜,也早早离去。
宣永元呆立厅中,竟都走了,像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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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鹤记(下)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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