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娘!”慕平一听,连坐在一旁的姐夫都来不及辞别便随着仆人冲回府第,他一入屋便往厢房跑去仓皇推开自己的房门。
床榻之上绣娘神色苍白地躲着,七个月的肚子大得有些骇人。绣娘床榻旁已有名大夫守候诊治。
大夫切完脉后有些忧心地走过慕平身旁,苦恼地道:“夫人气虚体弱胎儿不稳,这段时日切忌勿让夫人劳烦心伤,否则不是胎儿难保便是夫人难救。”大夫说完后,摇着头走了。
慕平趋向前去,心疼怜惜着绣娘。“好端端地,怎么了?”
“相公......”绣娘忍不住落了泪。“家中兄长今日前来,妾身才知爹竟参与党争被捕多时,近日处斩。您必定是知道此事的吧,为何不告知妾身?”
“我怕你受不了打击。”慕平拭着绣娘的泪,道:“放心吧,我已找人疏通关节,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绣娘不住落泪,哭泣不已。
“没事的......没事的......”慕平只能守在床边不停安慰妻子,除此之外他别无他法。
怎料是夜牢中死讯传来,丈人被狱卒烙刑拷问,最后不堪折磨逝于狱中。绣娘悲痛不已,未足月产子,大夫慌乱地来,产婆慌张入内,慕平被推了出来,门扉紧闭被拒于门外。
一整夜、一整日,绣娘痛苦哀号声在大宅子中不停荡着。慕平捣着双耳,躲在厅堂圆柱之下,无法听闻。
那时,娘火速捎来了信,说是爹得知他卖了京城酒楼,又拿光了钱庄里所有银子,气得上京去了。娘要他自个儿小心解释,父子俩别起了冲突。
信被慕平扔在地上,他的耳里回荡的全是绣娘悲痛呻吟。他或许会失去她。
第三日,房门开启了。慕平赤红的眼血丝满布,动也不动地蹲在厅堂墙角,待着产婆将甫出世的婴孩交托到他怀中。
慕平抱起了孩子,愣愣地,发觉宅子里只剩初生婴孩的哭声,而绣娘的声音竟歇了。他睁着讶然不解的眸,凝视着满身是血的产婆与大夫。
“真是对不住,没能救得回夫人。”
真是对不住......
而后所有人都离去了,他抱着自己的孩儿,走进房里,望着神色灰然的绣娘,跌坐了下。
他记得不久前,绣娘还窝在他怀里,哭得伤心,慕平从未见她哭过,绣娘素来柔韧坚强,这错觉让慕平误以为他与她会长长久久地走下去。
这年,慕平才二十。
当他散尽千金也无法换回妻子与丈人性命时,他想起了楚扬当时的绝望。
今日遇着了相同处境,他才知道楚扬当年会是多憎恨自己的无能为力,让身边所想紧紧抓住的人随风而去。
想起了楚扬,想起远久以前楚扬只弹予他听的琴音。
知音难再得,所以楚扬毁了琴。
他绝非有意伤楚扬......
他只是不懂得楚扬为何要那样对他。
他们同是男子......同是男子呐......
慕平在紧锁的房中,执着绣娘冰冷的手,跌坐于床榻之下。
曾经,绣娘笑得多么满足;曾经,他以为拥有了绣娘,他就可以分得绣娘一丝丝满足,如同她一般忘却烦忧。
只是突然间毫无预警,天让他失去一切。
怀中娃儿在哭着,这是他的孩儿,但他可知他的娘就此沉眠再也不醒来?
此时屋外乒乓作响,他听见熟悉却工苍老了的音调在屋外喊着:“畜牲、畜牲你给我出来!出来!”
怒气冲冲的慕鸿由扬州奔来,得知儿子散尽家产,又看见媳妇动也不动的苍白身躯,他青筋浮现,夺过儿子怀中的婴孩,高高扬起的手狠狠地抽了慕平一巴掌。
“你这个不成材的东西,我多年的苦心全被你给废了。从今以后慕家再没你这不孝子孙,孩子我带回去养,以后你就算饿死街头,也休想再踏进慕家家门一步。”
慕鸿临走前,忿恨地一脚踢往慕平胸口。
慕鸿本以为儿子该会发扬家业了,怎知这宵中用的儿子仍是同以前般怯懦愚蠢,竟将他辛苦挣来的血汗钱散得一丝不剩。
慕鸿头也不回地走了,从今日起他就当没生过这么一个好儿子,省得想起来便万分痛心。
慕平压着疼痛的胸口,不住地咳着。
尚未取名的娃儿让爹给抱走了,几名仆人们前来探视也让他遣离了。空荡的宅子最后只留下他与绣娘冰冷的躯体。
爹会气那是当然的,他是不是做商人的料,他只会干赔本生意而已。
突然地他想起了楚扬的琴声,在那曾经是无忧无虑的年纪里,楚扬总是鸣琴总是浅挂笑意,那时没有人事纷扰,一切在恬静中怡然自得。
夜凉了,原本该深沉如墨的天,却被燃得如白昼般明亮。
他记起今日该是上元灯节,绣娘余月前便说过想看灯笼,希望他拨空陪她。
他抱起绣娘仍柔软的身子,轻声地道:“我没忘记过答应你的事,从今起我不须去酒楼了,你想看灯,我陪你好不好?永永远远陪着你好不好?”
才踏出门慕平便见着热闹景象,街道上各式各样的灯点燃了黑夜,美丽的彩绘漆于灯笼高挂在上头,上元灯节户户结灯连绵无际彻夜不熄。
上元的灯节,是足不出户的绣娘能够外出观看花花世界的唯一机会。女子嫁做从妇后,便只能守着夫守着家,从此与外界隔绝。以往绣娘皆是由底下丫鬟陪着共赏花灯,因这些年为了酒庄事忙他鲜少在家。
怀中的绣娘柔顺地依偎在他的胸口,默默地,唇角似乎也展起了笑容。
他缓缓地走着,任双眸氤氲热气弥漫,落下的泪来不及擦拭,滴至了绣娘娟美的脸上。
她向来是最懂得他的了。初到京城时,她拿起那断弦,亲制的绣袋上,缝起比翼鸟的图样。
她总是说着:“绣娘自知不会是相公最重要的人,绣娘只希望绣娘在相公身边一日,相公能康康泰泰百病不侵。”
她知道他心里一直以来总惦记着楚扬,但她只是笑着,从不多言多问。
于是,他将她看成了至亲的人,她是最能为他分忧解闷的人,也是他最为在乎的人。
街上,慕平跌跪了下来,无法抑止的泪水由他满目疮痍的心中不断流出。
他无法明白为何越重视的人事,越会由他手缝间溜逝。他从无能力挽回什么,他如今的苟活实是可悲。
而后一个人影伫立他的身前。
泪眼相望,慕平无法置信。那是个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一对梦回时分总是牵挂住他最深处记忆的蓝眸。
那个人用强而有力的臂膀揽起了他,不让他在人来人往的街上无助彷徨地哭泣着。
这是慕平最熟悉的味道,就算那个人不开口,就算雾气弥漫的眼看不清楚那个人的长相,但慕平却能轻易地便认出他紧拥住他的力道来,是绣娘带来的吗?是绣娘的魂魄指引他到他身边的吗?
当那个人紧紧地将他揽住时,慕平再也无法克制自己如潮狂涌而至的悲恸,将脸埋在对方的胸膛间任泪奔流而下。
“楚大哥......”
空荡的大宅,白幔纷飞,楚扬将慕平带回慕平所居的府第,而他怀中的慕平仍不停哭泣着。
他们别离已有三年之久,然而慕平泪颜依然如昔,同个孩子般慌乱无措,不知如何在繁体乱世中求存。
慕平的妻,楚扬携来白布覆盖上了。他弄些热水进沐盆,要让慕平洗去一身血渍。
“平儿,我先出去,你将这身衣衫给换下吧!”楚扬说着。
慕平抬起头来望着他,未曾停歇过的泪水低诉着这些年林林总总压抑着无法透露的无可奈何,慕平心力交瘁了,再也无力支撑。
楚扬看得心疼,却也无能为力。
坐在床榻之上的慕平缓缓地点头,站起身来准备沐浴更衣,然而脚步却无法踏稳,他一摔,跌坐在地。
“平儿!”楚扬连忙向前。
“我......我有些累......”慕平无力开口,摇摇晃晃的身子就要往旁倒下。
楚扬紧紧地拥住了他,这些年,这些事,他一直在慕平身旁守着。他本无意出现,无意打扰慕平如今的闲适生活,若非上元夜里噩耗传出他不会前来。
偌大京城繁华升平,他与他在这城中共处了三年,然而每回见着慕平他却只能躲着。
慕平成婚后,变得稳重许多,他汲汲营营家中酒肆,为妻为子努力过活。楚扬自知不该再打扰他,即便慕平在酒肆内偶尔露出的笑让他的心有多痛,他都无法说服自己再为一段不该有的私念让慕平痛不欲生。
只是......只是......这夜慕平彷徨无助,抱着妻子的尸首在街上落泪,他再无法压抑满腔思念,无法忍受见着他却无法与他同忧同悲的折磨,而来到了他的身前。
楚扬缓缓抱起慕平,将他放入了沐盆之中。
氤氲热气间清水被染成了血红,那是绣娘的血,灯火下水光上,淡红摇摇晃晃让人触目惊心。
楚扬将慕平的衣衫退下,在水中抽离,他不断提来烧好的水一再一再注入,直至水面清澈澄明再无其他留下。
慕平瑟缩着身子,慢慢地、慢慢地将全身埋入水底,让热水烫着他所有肌肤,烫着他的脸、他的眼。
许久许久,久到楚扬觉得恐慌,他慌乱地搭住慕平的颈项,将他拉离水面。
慕平不住地咳着,呕出几股呛入喉际的热水。
“你这是为何?”楚扬难掩心伤,红了眼眶。。[幸福花园]
“楚大哥......你觉得......我是个废物对吧......”慕平空洞的眸中除了不断落下的泪什么也不剩了,绣娘的死带走他仅有的一切。
“你怎会是废物。”楚扬在沐盆之外蹲了下来,相同的高度,他望进慕平的眼,熟悉稔的容颜,是他这生最瑰美的遗憾。
“我救不了绣娘的爹,害死了绣娘。我败光慕家所有祖产,辜负爹娘冀望。这辈子一事无成,是个废物。”慕平说着。
“你不是废物。”楚扬抚着慕平苍白凹陷的脸颊,心痛莫名。
“楚大哥......对我好的......就只剩你了......”
“只要你肯点头,我这生这世都会守在你身旁。”楚扬如此说着。
然而楚扬此言一出,慕平却别过了脸。慕平涌上心头的泪不肯停歇,即便他闭上了眼仍无法阻止。他心已碎,再无法全。
楚扬的誓言让慕平想起那年情境,楚扬从来执着、从来勇敢,一优不能启齿的爱恋,楚扬开口对他说了。
心之所系,唯君而已。
他想着,却只能落泪。他没有像楚扬般的勇气承认一切,他只记得他为男子,无法接受楚扬的心意。
“我累了......”慕平说着。
许久许久,楚扬退出了房,但他没有走远,仍在屋外守着。
慕平觉得自己负了两个人,一是绣娘、一是楚扬。
从来从来,他的心便只让楚扬占据,然而他却娶了绣娘,而后离弃了那年的扬州,将一切抛落了下。
他从来怯懦。
绣娘下葬后,屋子里更显冷清。没有下人打理的宅第,才几日光景,便生了杂草藤蔓。
冬里的一场雪,无声无息落在荒废了的庭园中,屋子里,即使白昼仍然幽暗,风起时,刺骨的寒风呼啸着,然而无论卷得多大声,却无人相应。
楚扬由不再上锁的大门走入,提着个竹篓,踏着皑皑白雪,进了没点上灯的内院。
慕平穿着袭白衣默默地站在阴暗空旷的屋里,望着屋外不停落下的雪,未有言语。
“平儿。”楚扬始终忧心慕平如此异样神情。慕平的心里,只有早已过世的妻子,慕平的漠然,使得他这处理绣娘身后事的外人无奈难堪。
“楚大哥......我听见绣娘的声音......”衣袂翻飞、扬转如云。慕平的白衣是为妻守丧之服。
楚扬的心一再一再地受慕平所创,他始终不懂,为何慕平心里惦着的不能是他。
“楚大哥......”慕平回过了头,淡淡地凝视楚扬。
楚扬不明白慕平那一声声的叫唤里,还有什么存在。每回、每回,慕平总是这般呼喊着他,但那声如旧呼唤,却只让他神伤。
他只能想着慕平,慕平却将心思给了另一个人忘却他的存在,每当此时,他为慕平倾心付出的所作的一切,就反过头来狠狠地嘲笑着他。
楚扬在庭阶前止住步伐,胸口疼得让他无法动弹。
然而,慕平却看不见他,慕平朦胧了的眸子早已空洞,他迎面而来,与楚扬擦肩而过,他仍寻找着绣娘。他的眼里不愿存下楚扬。
“我......我为你带了点东西来......”发颤的手执不住竹篓,在慕平对他视若无睹后,楚扬手中的篓子掉落了地。
当慕平伤痛,只要慕平希望,他会用尽一切气力为他,只盼他能开怀。但慕平却从未由那一头,走至他的身旁。
慕平走后许久许久,楚扬才得弯下腰,拾起地上竹篓。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些微颤着的双唇强忍伤痛,扬起那对蓝眸,在这荒凉的宅子内,继续寻找慕平的身影。
从来从来,他就没间断过对慕平的思念。自回京城,他便总是远远地凝视着慕平。
酒街、酒肆,一切慕平出入之所,他都曾经踏足。
他本打定主意远远地,只远远地,不想打扰到慕平。然而上元灯节他却见到了慕平的泪。他心疼、他制卡住,于是唐突地在慕平眼前出现。
他想对慕平说他始终还是惦记着他的,但慕平从不抬头看他。
于是,他的心更疼了。
于是......于是......他后悔起自己那夜过于突兀的出现......
过了些时候再回到宅院时,慕平倒在庭院石亭之内双目怪闭,神色苍白身形消瘦。
一壶烫好的酒由楚扬手中掉落,瓶身碎裂酒洒了一地。楚扬慌乱奔至慕平身旁,猛烈地摇晃着他。
“平儿......平儿......”楚扬探着他的鼻息,以为慕平将离他而去。
慕平睁开了双眸,而后又缓缓垂下。
楚扬的心如同被狠狠槌了一拳,慕平静止不动的身影,让他以为他猝然远离。差些他便欲抽出怀中匕首,随慕平而去。他经不起这般的吓,那太为骇人,他无法承受。
紧紧地揽住慕平,楚扬发颤着。
稍晚,楚扬由家中收拾了些细软再回到慕平身边,如今能看顾慕平的人唯有他了,他只能留在慕平身边紧紧跟随着慕平,不让慕平有任何意外。
只是,慕平有意无意仍闪躲着,即便楚扬如何悉心慰藉,慕平就是迂迂回回,将楚扬拒于心门之外越退越远。
数日之后,与慕平同住于京城的姊姊慕十儿跨门造访。
十儿一张素颜未上胭脂水粉,无血色的容颜,失了当日慕家里的娇瞠霸气,为人妇的她垂首敛眉,神情肃然。
十儿见了慕平模样,叹了口气,亦知朝中朋党之乱累及了他,使他丧失所有,甚至赔了妻子的一条命。
十儿由怀中拿出一封家里来的信,放在桌上递给慕平。“娘捎来的,爹自京城回去后,郁闷成疾发病倒地。大会说爹时日不久矣,娘的意思是让我们几个姊弟尽早回乡还赶得及看爹。但娘言语中提及了你,爹却又再发火,激动得几度晕厥。”
慕平静静听着。
“我与几位姊姊联络好了,打算二回扬州。你呢?”十儿问着。
慕平不语。
十儿等了许久,等不着慕平的回答,她叹了口气,举步离去。
临走前,十儿说了:“慕家如今会落得如此,你十姐夫难辞其咎。他在你几度拿钱营救丈人时从中图利不少,我被蒙在鼓里,待上元夜后才全然发现。为了这事,几番争执下他休了我,没察觉他是如些狼心狗肺之人,让你受骗上当,十姐难辞其咎。爹那头,十姐跟几个姐姐会为你求情,叫爹别那么狠心与你断绝关系,让你在外头飘泊回不了家。我们相约回扬州,船期也定了,初十那日渡口相等,你看是要卖了这宅子还是怎么着,初十往渡口去吧。”
十儿离开时恰巧见着了入内的楚扬,她惊讶地看着楚扬愣着了。
楚扬只是淡然瞧了十儿一眼,便往慕平身边而去。
“已经很晚,你该歇息了。”楚扬对慕平说着。
慕平仍是睁着一双茫然的眼望着地,开不了口对谁说些什么。
“你是楚扬?”十儿喊着。她虽知楚扬亦在京城之内,然从不知此人便在慕平身旁。
楚扬只对十儿点了个头,没有太多情绪浮现,接着低头对慕平道:“我晚些再来。”
他转身往内堂走去,对这座宅第了若指掌的他无须任何人指引,自个儿离了去。
十儿难掩心中震惊,回到了慕平身旁。难置信的她,语出惊人对慕平道:“你可知朋党之争,带头为东厂铲平异己的是谁?”
十儿指着楚扬离去的方向,怒道:“便是楚家人。”
慕平的眼只眨了一下,他泪早已流干的心中,早不复任何爱恨。
人都已死,是谁又有何谓。
夜里慕平突然转醒,谁家猫儿的叫声传进了他的耳里,那像极了婴孩的啼哭。
他的孩儿。
无法入眠的他坐在屋外台阶上,不久楚扬来了。楚扬凝视着他的眼中有着浅浅笑意,却泛着薄薄泪光。
突然间,慕平顿悟了。只因他一人,却害惨了两个爱着他的人。
他的罪孽在积累,楚扬越是痴狂,越是掏心掏肺,他越是在害楚扬。他不过是个鄙下之人,从无长志、亦无长才,楚扬爱着他,换来的只会是世俗不容,他知道自己会毁了楚扬一生。
楚家声望正值如日中之际,朋党之争后又要是另一番辉煌功业开展,楚扬居于扬州时空有一身抱负无处舒展,如今楚家人好不容易接纳楚扬,楚扬日后定能大展抱负在官场崭露头角。
然而该为将来拚命往上的楚扬,现下一双眼瞳却只是痴然望他。楚扬全身陷下了,没有起身的打算。
慕平明白,自己的存在只会碍着楚扬。他是个泥窟,在他身旁的人,见不着清明一日,绣娘已是如此,他不愿楚扬如是。
楚扬若留在他身旁,这生便将与他一般扰攘平庸地过。他的泪无声无息之际又再落下,他不想害惨楚扬。
“我......买了些清粥来......正热着......”楚扬站在慕平身前,他不能靠慕平太近,他怕靠得太近,慕平又会转身自他身旁远离。
“楚大哥,你还弹琴么?”慕平昂着仰望楚扬。
“......许久未弹了。”楚扬回答。
“我想听你弹琴。”慕平说着。
那夜为了慕平一句话,楚扬返回家中携了不知是谁的琴,往回好些时辰路程,仓促地回到慕平身边。只要是慕平所希望,他皆想为他完成。
厢房内,窗敞着,风有些冷。
一张音色陌生的琴、一壶温热的酒、一对色泽温润的青瓷杯、一对异地相逢的老友。
慕平坐于窗台之上,饮落陈年花酿,听着楚扬十指下轻柔声调。时光似乎又回到了当年的扬州城,那道墙下,那个小亭内,偶尔掺杂着福伯前来探视却止于远处的细碎脚步声。
那年的无忧无虑,令人心安平静。
楚扬沉稳的笑颜缓缓展露,楚家的宅第内,是慕平唯一能放心停歇之所。
而后当夜深他睡了去,楚扬每隔一阵便会摇醒他提醒着时刻不早,该是回自个儿房里歇息的时候。每当他在众人沉睡时分安然回到慕府内没被发觉,他与楚扬无人阻碍的交情便愈益浓厚。
多少年情谊滋长,楚扬的琴声变了,那一曲一调中开始有着惆怅,有着他所无法理解的情愁。
“曲子......叫什么名呢?”多年前慕平曾问过,但楚扬不答。
正抚着琴的楚扬停下了琴音,时至今日,那曲的名他仍是无法开口。自在京城遇见了慕平之后,楚扬虽得以留在慕平身旁,然而慕平的闪躲再再说着他仍记得新婚那夜他对他所作的错事。
曲的名,他真是开不了口。
那代表着太大的奢望,一个无法成真的妄想。
“楚大哥的琴艺,这些年怎么竟有些退了。”慕平亦停下手中的酒杯。
“不弹了。”楚扬淡淡回答。
“为何不弹?”
“我这曲,只弹予你听。离了扬州,没了琴,便再无心了。”
我这曲,只弹予你听。
楚扬说出的一字一句,在慕平胸口来回碰撞,令慕平疼着。
“你的酒量这些年间倒是好了。”楚扬说着。
“是啊,好许多了。”慕平执起钟爱的青瓷杯,浅酌花酿。
桂花的香在厢房里飘着,浓郁深沉甘甜润滑的酒液,清而不浊犹若白水,然而一旦入喉,却化得凶猛,如同蜂针刺人心疼,如同烈火烧尽肺腑。一口一口,纵叫人痛不欲生,却也甘愿。
情爱的浓,就如此酒。伤过了,痛过了,除了那些余韵,就再无其他。
只是明知伤身无益,为何还有人要往火里跳,尽管飞蛾扑火焚烧殆尽,却也执着,从不肯放手。
累了,慕平卧回床榻之上,昏昏沉沉地合上眼睡去。
楚扬再度扬起琴声,细细绵绵,皆是温柔声调。
慕平听在耳里,叹息在心底。
是夜深沉寂浓时,琴音静止了。楚扬停下因久未弄弦而被琴弦所伤的十指,坐于慕平曾坐上的那处窗台,喝着慕平方才饮下的花酿,让落喉的猛烈炽焰焚烧他五脏六腑。
月下独酌,楚扬抬首望着天上朦胧的月,忽尔油灯燃尽:心蕊灭了,窗外薄薄的雪片飘来,徒留满地苍凉。
纵始慕平不肯接受他,然而这么却也够了。他从来就无意将慕平据为己有囚禁身旁不放,要慕平完完全全属于他,心里不再牵挂任何人。他只要能够守在慕平身旁,知道他安好知道他顺遂,他便满足。
他只想如现下一般,留在一伸手便碰得到慕平之处,除此之外,再无多求。
夜,慢慢地过,首声雀儿啼时,墨色已灰灰蒙蒙,即将淡去。
慕平睁开了眼,发觉楚扬仍未走,一整夜都留在原处不曾远离。
“醒了?”楚扬有些疲惫的脸上,漾着浅笑。
慕平双手环胸,微微发着抖。他身上只这穿了件单薄衣裳,没有覆上外衣。
“落雪了。”慕平走到窗边,望着灰暗的天。
“冷吗,我将窗关上吧!”
“不了。”慕平嘴角轻轻扬起,那淡得不能再淡的,是抹楚扬睽违已久的笑容。
“平儿......”
“我没事了,我已经没事了,楚大哥。”慕平说道。
他想走,想远离这里,远离楚扬。
每回见着楚扬时,慕平便会兴起这样的念头。
这天,他提着壶酒由屋外回来,厅里的楚扬才见着他,便快步走至前院相迎。
待在他身旁的楚扬没有问他往哪里去,但慕平仍然看得出楚扬脸庞上显露的心焦,楚扬将所有心思都放在他身上,再这般下去他会害了楚扬,所以他想走,想远离这里,远离眼前人。
“楚大哥今夜还留下么?”慕平问着,往屋里走了进去。
“嗯。”楚扬点头。
“我找着了三亚莲花酒,想试么?”慕平举着手中酒坛。
楚扬仍是点头。
“你从来就也没回绝过。”慕平淡淡笑着。
楚扬虽在慕平身旁,看着慕平逐渐平复的情绪,然而他却隐约感觉不安,慕平似乎试图粉饰一切,他不知慕平平静的面容底下是否有着刻意封起的伤口,他有些捉不住慕平的心思,忐忑的不安日曾加剧着。
同样的房内,同样一对杯,慕平拆了坛上封布,将满泉般的玉酿倒入青瓷杯中。
莲花酒是河南宝丰酒的俗称,一把火点起,火焰如莲绚烂夺目,又有莲香发散迷人心神因而得名。此酒之浓烈,亦由此可见。
慕平执着杯,将酒滚落喉。
“空腹饮酒最易醉人。”楚扬本想阻止慕平,但却来不及。
“醉了不好么?一醉便可解千愁。”慕平再斟。
“解不了愁,只会伤身。”
夜,又深了,自绣娘远离,慕平日复一日藉酒浇愁,然而楚扬却未见慕平的愁绪何时少了,他只看见日益消瘦的慕平愈益憔悴,故作开怀。
“你以前不爱烈酒,即便试着尝也仅仅点到为止。”楚扬说道。“别再喝了!”
慕平没有停下,酒一杯一杯地斟,一杯一杯落喉。
“平儿......”楚扬捉住慕平举杯之手,酒溢洒而出,湿了两人袖口。
慕平的眸黯着,幽淡无光。
“别再喝了,算我求你。”楚扬拿下慕平手中青瓷杯。
“我以前曾有过一对相仿的杯子,但你打碎了。”慕平缓缓地道:“后来我找了好久,却始终找不到一模一样的。”
“那对杯子我留在扬州故园,我会找工匠再粘回去。”
“碎了的怎么粘,都无法再全。”
“可以的,我正在找......”楚扬说着。
慕平忽然扬首,凝视楚扬那对湛着蓝光的眸子。“为何是我......”他问着楚扬。
楚扬愕然了。
“你对我,就像是绣娘对我那般么?就像是十姐当年喜欢着你那般么?为何是我......为何......”慕平追问着。
楚扬哑然无语,他别开了脸。
“你仍喜欢着我么?才过三年十姐对你心意已改,而你何时才会如十姐般,将我全然自心里舍弃。”
“别这么问我。”楚扬的手发着微颤。
“三年、六年、十年?”
“我只知这刻里,我心里能想的,唯有你......”楚扬如是回答。
慕平默然了,楚扬松开了他的手,莲花酒香满溢的厢房,慕平身上散漫而出的酒气,醺迷着楚扬眼耳口鼻。
“楚大哥......”慕平缓缓地伸手,触碰楚扬凹陷的双颊。“但我......但我什么也给不了你啊......”他害惨了楚扬,他心里明白。
楚扬微微抖了一下,闭起双眸。
那夜慕平醉倒了,楚扬将他搂起要往床榻上放下,慕平却揪住了他的衣襟不放手。
“平儿,你该歇息了。”楚扬对他说着。
慕平不语,因酒气而绋红的双颊双唇埋在楚扬的怀中。
“平儿......”
那夜,楚扬拥着慕平入睡。
这是慕平所应许。
翌日楚扬如昔起了个大早,为慕平往市集而去替他买些清粥暖胃。
他离开时慕平仍睡着,他见慕平睡得香唇角也不住浅浅上扬。
由慕平昨晚的举动,楚扬猜测慕平或许允得他留在他身旁了。他的心情从未如此轻盈舒缓过,怀中衣襟,似乎仍留着慕平身上的余温,酒香不散,至市集逛了圈回来,仍是暖的。
拎着慕平的早膳,楚扬带着笑意回府。
他踏过门前积雪,走过厅前台阶。他打开了慕平睡着的那道,心想他或许正睡得香,该放轻音量省得吵着了他。
然而,当楚扬走至床前,他脸上的笑意凝结了。
空无一人的床榻徒留着凌乱被褥,慕平并不在上头睡着,楚扬在房里四处望着,见不到慕平的身影。
打开的衣柜内没有半件衣衫,原本该在的那些冬衣都被带走了。
“平儿......”
冬里,无人的空房显得有些冷凉。
楚扬握紧胸前衣襟,握紧那慕平留下的温度,他突地觉得胸口气闷无法喘息。
踉跄一步,他跌坐在地。
慕平昨日为何提及那些,为何肯让他接近,空凉的宅子,给了楚扬答案。
“平儿......”
楚扬捉紧的脸口,似乎停止了搏动。他的心如同这宅子,空寂荒芜了。
慕平的不告而别,带走了他所有燃起的希冀。
他举目,发觉自己又回到那见不着天日的扬州宅子。
邻宅,鼓乐喧嚣,锁呐齐响,谁说着祝新人百子千孙,愿新人举案齐眉。
他在房内,毁了那把伴着两人成长的琴,逼迫自己必须承认从此之后再无人相伴,逼迫自己承认所有盼望皆为空想,一生一世,就得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直到合眼入土、直至腐成枯骨。
那早趁着楚扬外出,慕平收拾了些细软离开了京城。
他托朋友替他卖了那大宅,而后拿着点钱回到扬州。扬州老街家前,几个姐姐知他回来,出来相迎。
“爹病得不轻,但他说不想见你,就算死后无子送终,也不许让你再踏进家门一步。”姐姐们穿着素白衣裳,摇头叹息。“娘在里头看顾着爹,出不来,有什么事你告诉姐姐,姐姐会替你转达娘亲。”
慕平在家门前下跪三拜,以谢双亲多年来养育之恩,说不了什么,便离开了。
随后,他往苏州去,经营了间酒肆。
酒肆简陋,只供些粗茶水酒,还有几间客房,让赶路的异地人作歇脚所。
小本生意赚不了什么大钱,但他生性简朴无需无求,省吃俭用倒也衣食无缺,过得下去。
几年下来,不见楚扬的面,他守着那间小小的店铺,打算就此终老一生。
楚扬既生在官宦世家,又才识过人,自不该留在他身边,庸庸碌碌闲茶淡饭地,与他平凡一生。
他没留任何音讯予楚扬,没打算再与楚扬联系。以为日子久了,心里那份情淡了,遗忘那份不该存有的感情,便各自得以解脱。
他以为不再相见,便不存思念。
怎知,思念是与日俱增的。
几年后京城里传来楚扬的消息,说是楚扬官拜尚书光耀门楣。
他执着绣娘绣给他的绣袋,淡淡地笑着。
几个春去秋来,他都这么独处。
酒庄里客人来来去去,偶尔也有媒婆说媒,点着谁谁谁家的姑娘兰心蕙质貌美如花。
只可惜他曾经波澜起伏的心湖澄净分明,再无法为谁有一点涟漪。凝视着绣袋,他总想,楚扬应该可以忘了他了吧,都这么些年了,也该忘了。
当年的相遇本是错误,他不该爬过那堵墙,他不该缠着楚扬弹琴给他听。
弦断而后,琴音藏入了他的心中。
那深入了骨血里的痛,夜夜午夜梦回之际,却浮现侵扰他的回忆。
楚扬说:“心之所系,唯君而已。”
那时他年纪尚浅,除了惊慌,还是只有惊慌。
他无法接受楚扬的情,唯有任它凋零死去。
直至绣娘陪伴的那段日子,他了解何为相思,何为愁绪,只是当他明白自己也对楚扬抱有同样情愫时,却无法同楚扬一般坦承。
心之所系,只是所系非人......
他有妻有子,与他同为男子......
道德礼教,是个残酷而冗重的枷锁,他们皆为男子,是男子怎可能相守余生。
绣娘对他笑时,总也有一丝无奈。
她缝给他的绣袋上,是对羽翼斑斓的比翼鸟。
她每缝一针,便念一句。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她在祈求着,祈求他能平顺宽心,不再眉头深锁。
她的死,带走了许多。他害怕自己仅有,就快荡然无存的生命,又会因楚扬而再有崩乱。他脑海里残留的绣娘身影、他的孩儿、他再拿不出的情感、他千疮百孔的心。楚扬急迫而来的身影会崩毁的,是他最后残存不能失去的。
所以楚扬寻来,他却怯懦地逃走了。
他不知那样的情会有怎样的后果,世俗所不容许存在的爱恋会引起谁人侧目谁人议论,实是难以预料。
他没有楚扬的坦荡,没有楚扬的决心,所以他无气力再去承受任何将会有的打击。
他只是个废人。
他从来懦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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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三月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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