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手执着只剩三分之一酒红红色汁液的透明高脚杯,杜澄真一边拉了拉披在身上的毛料外套,只身坐在阳台长椅上,垂悬在椅座下的细瘦长腿轻轻摇晃着。
轻啜了一口红酒,让香馥的葡萄香气盈绕在她唇齿之间,杜澄真闭了闭眼睛感觉那洋溢在体内的微醺氛围,然后睁眼盯着瞧不见几颗星星的台北夜空。
今晚的气温有点低,向来容易手脚冰冷的她心血来潮的开了罐187C.C的小瓶红酒,想说喝下它之后,夜里应该就会比较好入眠了才对,只是没想到,她错了。
当香馥的红酒缓缓下肚,肚子手脚是渐渐暖了,但心情,却不由自主的变差了。
她不愿意承认,其中大部分是因为思念他的关系。
伸出手去拔了拔被她拿出来翻阅的书册,厚硬的书皮上铁细的印上几个大字《七里香》,是席慕蓉的诗集。像有着自我意识般,杜澄真的手指寻上那篇她早已熟记在心田的甜美诗句——
“如何让你遇见我
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为这
我已在佛前
求了五百年……”
杜澄真像在梦呓般的低喃着书页上的铅字,一边腹诵,透明的珠泪便一颗颗的,禁不住地沿着她苍白的脸颊滚落。
“……而当你终于无视地走过
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
那不是花瓣
是我凋零的心”
好吧,她承认,她很想他,但也承认,她仍恨他!
他怎么能够在长长的八年之后,又那么若无其事的出现在她面前,然后,还那么毫无愧疚的问出那句“近来好吗”?
杜澄真将手中的高脚杯摆放在身旁的长椅上,双手环着自己单薄的身子,突然低低的轻泣出声。
清冷的夜风徐徐的扬起那轻薄的发梢,淡黄色的纸页微颤了颤,伴随着杜澄真呜咽低泣的声音,悬在黝暗夜空中的弯弯月牙,仿佛也像陪着她掉泪似的,光芒瞬间黯淡下来。
手拿着上头印有杜澄真手机电话的名片,季如帆握着手机犹豫再犹豫,无论怎样,就是鼓不起勇气键入那短短的十个数字。
都已经这么晚了……她想必早就睡下,实在不应该打电话过去骚扰她才对,但……
握拳轻捶着横在他面前的方向盘,然后瞪着自己没有用的手,狠狠的将握在手中的行动电话往旁边的座位扔去。
够了够了,他不要再去想她此刻正在做什么,人在何处,还是身边是否已有人陪伴这类的蠢问题……
只是嘴里嚷着说不愿再想,脑子和心却像唱反调似的,拼了命的在记忆深处搜寻曾经有过的她的痕迹、她的笑,她所说的话语和佯装坚强的倔强模样。
“该死的!”讨厌如此束手无策的自己,季如帆狼狈的伸手抹抹脸,然后脚踩油门,暗夜中,车子忽然像火箭一般的朝外面冲去。
去哪都好,只要找点事情给他做,只要不再让他把心思悬挂在她身上就好。
盲目的握着方向盘左转右转,身体像是有着自我意识般,自动的寻上让他再度遇上杜澄真的suki咖啡馆。
蓦然见到那悬在店门外褐反调的典雅招牌,坐在车子里的季如帆不由得一阵怔忡。
天呀!难道他这一辈子,永远都脱离不了追逐她身影的习惯了吗?
suki——喜欢,喜欢——杜澄真。
一连串和杜澄真有关的字串像是跑马灯般的,一个接着一个从季如帆的心头窜过。
“不……”双手捂着脸,季如帆埋着头,苦恼于自己的无能为力。
“杜小姐!你确定还要继续绕着台北市打转吗?”停红绿灯的时候,手握着方向盘的计程车司机,突然从后照镜里看了坐在后座的杜澄真一眼。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杜澄真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一跳,有些茫然的抬头望向说话的计程车司机。
“对不起……我刚没注意你在说什么。”
“没关系。”中年司机好脾气的微微一笑,“我只是在问,你还要继续搭着我的车子逛街兜风吗?”
兜风……中年司机嘴里那可爱的形容词叫杜澄真不禁微微一笑,然后她低头瞧着腕上的表,打从她离开家坐上计程车闲晃到现在,竟已超过两个多小时了!
情绪仍旧低落的她还不想回家,但……好脾气的计程车司机也是会困,也是会想休息的呀!
低头翻翻自己带出门的皮包,一张褐底浅咖啡色字体名片突然从皮包中落下。
suki咖啡馆
拾起在落在脚边的纸片,杜澄真只犹豫了两秒,便开口将名片上头的地址报给计程车司机。
“麻烦你开到×××路××号……那里有一家咖啡馆,我要在那下车。”
“没问题。”计程车司机对着后视镜微一点头,然后脚踩油门,徐缓的往杜澄真所吩咐的地址驶去。
坐在车里头跟和善的计程车司机算好车资,杜澄真跨下鲜黄色的计程车,当站定身的刹那,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轻唤。
“小真?”
猛然转过身去,杜澄真瞪大了双眼,瞧着也是同样惊愕的季如帆。
完全来不及竖起完美的防护罩来保护自己,杜澄真就只是大睁着一双脆弱的眼眸,愕然的瞧他渐渐朝她的方向踱来。
没料到会在这种时间、这种地方再见他(她)!
深夜两点,在一个两人都不怎么顺路的咖啡馆相遇,这……应不应该称之为巧合中的巧合呢?
“你……也睡不着吗?”
一边发问,一边近乎贪婪的,季如帆用他渴望的眸深深切切的凝视着眼前的她。
少了白天素雅的淡妆,身着简单粉红外套与黑长裤的杜澄真,脆弱纤细得有如一朵秀雅的孤挺花,季如帆瞧着她那有如迷路小羊般透亮无辜的大眼,心中猛然一阵揪疼。
好想伸出手拍拍她的肩,告诉她不用怕,不需要用那么惊讶的表情看他、防他……
只是,他什么动作也不能做,他只能用着黯哑的声音,用着渴望的神态,轻轻的问出一句“你也睡不着吗”。
蠢话!季如帆在心里暗斥着自己愚蠢,深夜两点,此刻若是能入睡,她又岂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但他实在想不出其他话可说,脑子里现在有的,除了蠢话,还是蠢话!
杜澄真只是静静的敛下眸,秀雅的脸庞不自觉的透露出一种寂寞的苍白。
“睡不着,所以出来走走。”
“嗯……”季如帆无意识的应了一声,同时,原本仍透亮的suki咖啡馆,昏黄的灯突然一盏盏的熄了。
打烊了。
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望向越见昏暗的咖啡馆,直到灯全熄的刹那,杜澄真才蓦地深吸一口气,烦恼自己的无处可去。
计程车也离开了,咖啡馆也关门了——侧着头瞄了正站在旁边望着她的季如帆一眼,心中不由得浮出一声轻叹。
只剩下他了!
“我刚发现你并没有开车来……”季如帆抬手指了指自己停在一旁的轿车。“需要我送你一程吗?”
在白天,当杜澄真身边防护罩竖立得好好时,她是绝计不会同意搭季如帆的顺风车的,但现在是深夜两点,身边没有能够接送她的车子,而她残留在脑子里的警戒,也因为体内酒精的发酵而累得摇摇欲坠……
杜澄真只犹豫了三秒,便朝着季如帆轻轻点了一下头:“那就麻烦你了……”
“一点都不麻烦!”她的爽快允诺叫季如帆禁不住欣喜若狂,早先一步冲到驾驶座位旁拉开车门,等候佳人入座,待杜澄真坐定后,他才又匆匆坐到驾驶座上。
“你刚说你睡着出来走走,那现在呢?想要直接回家还是……”
“我想去海边。”
不等季如帆问完,视线一直定着在车窗外头的杜澄真,便果决的说出她想前往的地点,季如帆二话不说,马上旋转车钥匙开往最近的海岸。
滚滚的海浪,像个穷凶恶极的坏人般,狠狠的朝沙岸扑打而来。
杜澄真环着自己的手臂,任涩冷的风朝自己的身体吹袭,她双眸定定的望着喧闹不已的海浪,脑子里不自觉的回到那年秋天,有着亮晃晃阳光的午后,那片无垠的黄金海岸。
“在想什么?”
季如帆站在杜澄真的身后瞧了她一会,终于还是忍不住走到她身边,侧着头望着她平静的侧脸。
杜澄真垂下长长的眼睫,清亮的声音在夜晚听来特别清晰。
“只是想到很久没回家去走走了。”
“是吗……”季如帆转过头瞧了瞧四周,沙岸上视线极差,只能勉强凭藉着几盏昏黄的路灯跟圆圆的月亮,提供一点微薄的亮度,季如帆再将视线转回,忽然间瞧见原本站在他身旁的杜澄真坐了下来。
瞧着她单薄的身影,季如帆突然有股冲动想要伸手抱她。
平放在裤子口袋旁边的手掌握了握拳头又放松,季如帆犹豫了一会,仍旧放弃了动作,他怕他的唐突会吓着或惹怒了敏感的她。
此时,原本一直望着前方的杜澄真,突然转头看向季如帆,“可以坐下来陪我一下吗?”
季如帆万分惊讶的回视她。
要他陪她,他当然是举双手同意,只是,她之前不是老是避他如蛇蝎的吗?怎么会突然间……
虽然满肚子疑问,但季如帆仍旧体贴不多话,只是静静的弯下身来,度地而坐。
一同望着喧闹不休的浪涛,杜澄真将头轻靠向季如帆的肩,两人的身影就这样静止不动,好久好久之后,杜澄真清亮的声音,才突然响起。
“曾经以为,这一辈子,再也遇不到你了。”
肩膀被倚靠着的季如帆微微点点头,算是回应他知道她的意思。
“曾经以为,若再见到你时,我一定会狠狠狠狠的给你一个巴掌。”
嗯…狠狠狠狠,这个形容词感觉有点痛,不过这是他亏欠她的,所以他愿意接受——季如帆默许的想着。
“只是没有想到,多年之后再见到你,我之前所幻想、所设定事情,一件都没有发生。”
是因为长大了吧!便也失去了年轻时那恨也冲动、爱也冲动的能力。
“我才突然发现,随着光阴流逝,好多事情,也都跟着变得不太一样了。”
是呀!的确是有好多事情都变得不同了!关于恨、爱、怨、嗔,一切的一切都已经随着时光而有了新的面貌。
只是……你,如今还会怨我吗?
季如帆眸看向远方的海洋,一句问话像鱼刺般,梗在他的喉咙里好生难受。
像是决定不再把话题绕着过去的感情打转似的,杜澄真突然撑直了身体,转过头用晶亮的大眼看着季如帆。
“那你呢?这些年来,除了晚上到补习班课之外,还做了些什么事?”
除了到补习班上课之外,他还做了什么……
一个单纯无比的问题却让季如帆陷入沉沉的思考中,一晃而过已有八年了,突然间他这几年做了些什么,他竟一时感到有些怔忡。
写了点诗,持续在网路上发表,然后白天空暇,就开着车到处寻访别致的咖啡馆,再进到里头点上一杯浓郁的咖啡喝下肚,然后就是回到住所,开始准备晚上的补习工作……
他仔细想想,他这八年的时间,稍微可以拿出来说的,竟然只是一家咖啡馆接着一家咖啡馆的流浪,一杯咖啡接着一杯咖啡的,拼了命的想起那残存在脑海中熟悉的浓郁香味。
“我的生活很无趣的……”季如帆只花了大概一分钟的时间就把他这八年来的日子交代结束。然后他突然间叹了口气,转过头苦笑的对着杜澄真说道:“跟你一直往自己目标迈进的生活比起来,我这些年的经验,根本不值得费心去回忆。”
“经历是不需要拿来跟他人比较的。”一句短短的话,称不上安慰,却奇异的让季如帆觉得有些感动。
他回过头继续望着墨黑的海洋,然后喘了口气,换他问她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他很想知道、迫切的想知道,这些年来,她究竟有没有忘记过他?只是怯懦的他根本就不敢问,只能狼狈的找了个风马牛不相干的话题。
“那你呢?这些年你用了多少努力升到目前的职位?”
“广告这份工作……你应该知道的,和其他工作不同的是,广告人的资历跟背景不是很重要,重点是你要够有创意,要能够掌握住超势的脉动,除了这两样东西之外,你对幻想的实现能力也要够强,所以我之前才说,以我现在的能力,勉强能够负荷它的多变。”
“你真的长大了!”简短的一句评论,清楚的表达了季如帆心里的意思。杜澄真低下头微微一笑,敛下的眸子里,突然闪过一丝可疑的水光。
“是呀。我是长大了……”
但若给她机会选择,那她,或许情愿选择永远不要长大。
两人曾经讨论过,要是将来有一天,万一被小真父母或是学校知晓他们俩的恋情的话,那他们该怎么办?
因为年轻,所以一直相信“人定胜天”,季如帆单纯的以为,凭藉着他的诚恳与坚定不移的爱情,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他克服不了的,况且,他身边还有深深爱着他的小真在支持他呢!
但是杜父杜母的到访,猛然敲碎了季如帆的美梦,他赫然发现,原来在这世上,仍存在着无法“人定胜天”的事情……
例如,他和小真间的感情。
“难道你就是样屈服了吗?因为我父母不赞同我们在一起,所以你就退缩了?”
揪着季如帆的衣袖,满脸泪痕的杜澄真不屈服的嚷道:“我不要就这样结束,这不要连一丁点努力都不去做,就被人断定我们没有将来!
“我们离开!我们私奔!逃离台南,去台东,去台中,去什么地方都没关系,逃得越远越好……
逃得越远越好……
一股隐隐的希望火光从季如帆的眼中窜起,他抬头望向杜澄真,紧紧交握的双手证明了两人的意念是一致的。
只要两人能在一起,就算要上刀山下油锅也在所不惜!
两人约定,在三天后的晚上七点,杜澄真补习班下课后,台南火车站,不见不散。
“你真的要这么做吗?”季如帆的大哥在接到弟弟打来的电话之后,停顿了三秒,才接着开口问他。“你确定带着她私奔,将会是解决事情最好的方法?”
“不然呢?”恋情正热的季如帆完全听不出大哥的言下之意。“我爱小真,我也一定能给她幸福……她也说过,她不愿意连一点努力也不去当试,就轻易的放弃了我跟她的感情。”
“这我知道……”季家大哥心平气和的安抚道,“我也没说你错,只是我希望你再想想,你们这么做,真的是解决事情的方法吗?”
同样的话反问了两次,季如帆虽然心急,但多少也感觉得出大哥话中有话了。
“大哥的意思是……”
“我们先撇开杜家父母反对你们来往这件事,单就从小真她的将来打算,你说她功课好,又在台南最好的女校就读,想必将来定是前途不可限量,台大,交大,清华,只要她下定决心,哪间学校都不是问题;但我们再换个角度想,如果她今天真的跟着你私奔了,先不提你们小俩口以后得靠什么生活,就以她一个高中未毕业,又还没年满十八岁的情况来看,你想她将来在一天,会不会怨你当初这么冒失将她给带离家门?”
季如帆从没试着从这方面考虑过两人的将来,手执着话筒的他愣了一下,然后突然对着电话大声吼道:“反正你就是想劝我们不要私奔就对了……”
“或许吧!”季家大哥在电话那头轻声承认道。“我只是不希望两个原本有大好前途的年轻男女,因为一时的考虑不周,而犯下永难更改的大错。”
永难更改的大错……
季如帆砰地一声的挂上电话,直视着墙壁的眼里开始产生了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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