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在周家大宅住了一段时间后,风生回想起当初的争辩很是后悔,早知会是这样,大可不必为了什么自由民主同周岚作斗争。
他本就好静不好动,周家屋大园广,藏书多过小型大学,地库里还有一个中型电影厅,更兼仆从如云,方便得很,几个月不出门也不会感到闷。
周家单厨子就有三个,分别做中餐西餐和高级洋果子点心,风生于是努力学习烹饪。尤其是做点心的日本人片濑,把义大利香草霜淇淋裹在乳酪蛋糕里做成的圣代,味道好得连克里翁酒店的大师傅都自叹弗如。风生对他五体投地,认真管他叫师父,跟在他身后刻苦学艺。虽无甚天份,胜在够用功,久而久之倒也做出了香味扑鼻柔软可口的红豆焦糖海绵蛋糕。
学成后甚是得意,仗着自己臂力好,每一次揉上一公斤面粉,做一大堆蛋糕,然后逼周岚做填鸭。
再喜欢吃甜食也会腻,周岚受不了只好告饶,被风生瞪着眼,一句「狗瘦主人羞」堵回去。
周岚挣扎:「骨头裂缝那里还上着螺丝钉呢!不要整日用力。」
「我不是左撒子。」
「再吃下去我的肚子上会长出救生圈,事关你的性福啊!」
「大肚腩也不错,像抱枕。」
振救周岚脱离苦海的,是周大奶奶。
她是香港妇幼团体的负责人,每年都要举办两次慈善晚会筹款,眼看日期将近,少不得拉起风生与她一同瞎忙一阵。
风生的至大长项便是同女士相处。一般男士觉得乏味的事,他可以扮出兴趣十足的样子参与。
于是周大奶奶凡事与他商量:「翡翠厅还是温莎厅好呢?」
「爱吃中餐的太太只怕多些,翡翠厅吧!」
「可是只有温莎厅有表演的舞台。」
「无妨,请酒店临时搭建,他们在新人结婚时也常常这样做,很有经验。」
「来来来,风生,替我看看菜单,玉袍带子,红烧鲍翅,荷叶百花卷,豆沙煎堆……要不要加一两个川菜?」
「您拿主意。倒是这鲍鱼,全用网鲍,会不会太豪华?毕竟是要为大陆西南贫困山区妇女捐款。」
「是吗?我看看……」
忙得他没空再理会周岚。
这天周岚返到家中,看到的就是这等景象,风生与奶奶胼头抵足坐在沙发上练唱粤剧。
他走过去,插一脚,笑问:「唱什么呢?胡不归还是梁红玉?」
大奶奶瞪他,道:「是步飞烟殉情,悲剧才能打动人心嘛!」
周岚坐在扶手上,搂住风生的肩,不动声色地将他与奶奶之间的距离拉大,又问:「怎么你要扮演她那负心的情人吗?」
风生答:「错,是武公业。」他轻轻挣动,唯恐这样亲密的肢体接触引起长辈不满。
「其实风生这么亲仔,身段也柔,反串最好,可惜他个子太高。但是我们请到盖明晖参演,一定能轰动。」大奶奶道。她年轻时也是敢跳康康舞的新新人类,自然不会有微词,还忍不住夸风生两句,「这些日子真是难为风生,陪我这个老太婆杂七杂八,换了别人,只怕早就闷出病来。」
「可不,做义工还加班,把我也冷落了。今后是否应该实行朝九晚五制度?」
「好好好,我这就把他还给你。」
「就是,奶奶你快去和爷爷撑台脚,别再防碍我们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得到奶奶懿旨,周岚立即将风生拉进自己的房间,先捧住他的头,狠狠吻上一气,以慰相思之苦。
直吻到风生眼冒金星才分开,只能伏在他的胸前喘息。
然后听见他闷闷地说:「真糟糕,我中那种名叫李风生的毒已经愈来愈深,连自己奶奶的醋也忍不住要吃。如何是好?」
什么?风生闻言抬起头,正想骂他几句,又听他说:「不行不行,我情愿做填鸭。你明天还是继续跟着卡塔塞SENSEI学做糕点好了。」
风生又好气又好笑,说道:「奶奶是真忙,我当然要帮她,做事怎么可以半途而废?」
「她们那帮太太人才济济,实在不行,还可以向公司公关部借专业人材,哪需你去添砖加瓦?」
「所以其实是奶奶怕我闷陪陪我才是真。」
又点到了周岚的痛处,不由抱头大叫:「都怪我没用,这么久还找不到那个杀手。」
「这里如此舒适,待上一辈子不出去也没关系。」风生安慰他道。不是不内疚的,这件事归根到底是自己惹祸上身,还殃及周岚这尾池鱼成日东奔西跑作调查。
「风生,我们去荷兰结婚吧?又可以躲开危险。」周岚趁机游说。
「好啊!」
想不到风生会爽快答应,周岚反而愣在当场,「什么!?」
「我是说,我们确实该离开香港,那样安全些。就算那杀手要千里大追踪,也需要些时间吧!」枪弹无眼,风生也不愿有意外发生时伤及无辜。
周岚肩膀垮下来,低声说:「我就知道……」
不过旅行倒不失为一个好提议。周岚想到自己放在巴塞隆那港口的那艘帆船,吃水量虽然不大,却配有卫星导航系统,做环游欧洲的航行应该没有问题。
试想,当天际浮现出淡淡的月影时,在地中海的熏风和海浪的包围下,与风生喝一点DomPerignon白葡萄酒,然后在甲板上拥吻做爱,该是一件多么浪漫的事。光这样幻想就已令他全身发热。
好,明天就把公司托管给广生表哥,反正也上了轨道;然后去订西班牙的机票……
却又听风生说:「总之先帮大奶奶把晚会筹备完再说。台湾女狮会的会长还没确定来港日期呢!」
周岚险些气绝,再次肯定,以后绝对绝对不能相长辈一起住,不然他会呷醋至死。
为今之计,当然只有压倒风生,狠狠地翻云覆雨,让他暂时忘记那劳什子晚会。
一思及此,一把将风生推倒在床上,剥去他的衣服……
随着他的动作,只听到风生不断的低吟浅唱,回荡在斗室。
***
经过好些日子的筹备,大奶奶的慈善晚会终于在三八妇女节时顺利举行。
不用说,那天翡翠厅里是歌舞升平衣香鬓影,奢侈得气死索马利亚难民。
不过筹得的善款数额也真是惊人,阔太太多嘛!各人少买一两套香奈儿也能众志成城。
周岚赶到酒店时,风生他们的步飞烟刚演完,因为主要演员是专业水准,自然赢得了满堂彩。
没有心思和前面的太太团嘘寒问暖,他直接走进临时辟出的后台。
一眼便看见风生刚刚除下髯口,还没卸妆。
于是周岚说:「脸上红红白白,挺好看。」
风生诧异:「这两条眉画得像蚕宝宝一样,走出去会被误以为是关二爷临凡,哪里好看了?」
大奶奶忍不住在一旁调侃:「你扮张飞或夜叉他也会赞靓,情人眼里出西施。」
周岚变戏法一样拿出一盒巧克力蛋糕,舀一匙递到风生嘴边,说:「里面裹了康宝罗拉乳酪,不很甜,但入口即化。」
如果不是涂着厚厚的粉,众人一定会发现风生连脖子都已经红了。
风生看看四周,不用说,后台的这几个人看似在各忙各,余光却时不时瞥向这边,心里全都等着要看好戏,尤其是大奶奶,眼中兴奋的光一闪一闪,分明在无声地叫:快吃吧!吃吧!
再看周岚,那张笑呵呵的脸让他想一举扁过去。
这厮敏锐得很,察觉到了他心境的变化于是愈来愈张,时常在公众场合做出些连真正夫妻都望尘莫及的亲昵举动,然后振振有词地说:「我在美国长大。」
所以开放有理,放肆无罪。
可是总不能让他的手一直悬在空中,风生只得张口,吞下蛋糕。心里想:也罢也罢,看在你是我米饭班主的份上,开罪不得。
然后几乎可以听到众人心中发出的,快要破腔而出的笑声。
周大奶奶即时打圆场道:「外面只怕已经开席了,走走走,我们都出去吃它个耳昏眼热。」
留给他们私人空间。
出去后,才有人说:「一直以为同性恋顶心,看到他们俩,才知道错得有多离谱。」
大奶奶应道:「那是因为他们自认问心无愧,所以不显猥琐。」
「也是老太太你们够开明,不给小辈压力,说实话我那儿子若也是同志,我上吊磕头也要逼他娶妻。」
「那是因为陈太太你家四代单传,不似我们人丁兴旺,一两个孙子还损失得起。」
「可是那个李风生的出身也太低了些,听说做过某某某……的入幕之宾。」又有一人说。
大奶奶看她一眼,笑:「谁的出身又高过谁呢?我们周家玄祖清朝时不过是四川盆地里一个小县官的马夫。袁太太的父亲,不也是抗战时靠一匹瘦马走私尼龙袜掘到的第一桶金吗?」
一席话说得袁太太讪讪而退。
而房里,周岚正再喂一口,风生早已自暴自弃,当然也吃下去。
再这样下去,只怕他也会被训练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厚脸皮。
「咦,嘴角沾了一点。」周岚又从内袋掏出面纸给他擦嘴。
风生侧头躲过,说道:「颜料里混有甘油,别擦。」
周岚一听来了兴致:「我替你卸妆吧!应该怎么做?」小时读古诗,就觉得那句「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浪漫至极,稍大一点弄清自己的性向后还小小地遗憾了一下,男子谁会让他画眉?但如果替风生卸妆,不也类似?他心中窃喜。
孰料风生站起来,连推带揉将他赶出去,一边说:「少在我面前乱晃让我心神不宁,去帮奶奶招呼才是真。」
「匡」,关上门。
把他的举动解释为害羞,周岚站在门外偷笑。
看来,他离风生交心的幸福生活,不远了。
***
可是周岚接待的第一位人客,却是不速之客。
他随便拣了个位子坐下,再放一本书茌旁边的空位上,刚夹起一只酒香腊鸡腿放入口中,一名年轻男子上前占住了他旁边的位子。
周岚本想告诉他,这是他为朋友占的位置,抬头,却看见一张熟面孔。
他虽然没有和云遏打过照面,但看过照片,而且云遏还与风生有几分像。
尽管云遏也算是他的情敌,但自己现在算是处于绝对上风,何况爱屋须及乌,于是周岚对着云遏友善地笑:「云遏,你也来共襄善举?」
云遏本是存心要向周岚找碴的,谁知碰上一张和颜悦色的脸。礼多人不怪,他也不好意思伸手打笑面人,更没留心抓住机会算算周岚为何认识他的帐,只得瞪周岚一眼,哼声:「云遏是你叫的吗?SARS肆虐还照例聚众吃喝,不知检点。」
周岚继续向他示好:「你们两兄弟的名字真好听,『爽籁发而清风生,缓歌凝而白云遏』,把我等衬得伧俗无比。」
云遏的脸色又稍霁一分,「我是沾大哥的光,这名字是大爹早就想好的,他还没来得及当我的父亲就英年早逝,才三十二岁,多可惜。」
周岚安慰他:「三十不为夭。」
「也只能这么想了……」猛地省起自己怎么话起家常来,不由恼羞成怒道:「周岚,我上次看到哥哥益发消瘦,是不是因为遭受了你的虐待?」
「我把他含在嘴里不怕化了呢!你有被害妄想症吗?」
「而且他的脸色也不好。」
你受一次他那样的伤试试,脸色会好看才叫神仙。周岚心道,只得说:「他前些日子大病了一场。」
「什么?」云遏怪叫,「我哥哥体壮如牛从不生病。」
「所以偶发一次就特别严重。」
「那也是因为你没有照顾好他的缘故。」
「是,确实是我太不小心。」拼命落矮桩,一点脾气也无。
反倒让云遏骂不下去。
他向后一倒,靠在椅背上,说道:「算了。我问你,你真的很喜欢我哥?」
「当然。」
「到什么程度?」
如果是其他人,周岚会认为自己的私事何用外人置喙,顶多笑一笑,不会理睬,但云遏身份不同,算是小舅子,于是他认真想了想,然后说:「愿意做他的终点的程度。」
「什么意思?」云遏挑眉。
「你看过打太极拳吗?从某一点始发,不论打拳的过程中经历多少招式的变化,身形如何上落,步法怎样曲折,最终收式的时候,又会回到开始的那一点。」
「不管他打的是二十四式三十六式还是八十八式一样?」
「呵呵,你不觉得其实他的拳已经快打完,就要回到终点了吗?风生的过去,我可以完全不在乎,虽然他的前半段生活我没能参与是一种遗憾,不过只要能成为他的终点,我就已经很满足。」
云遏撇嘴:「真正不在乎不会说。」
周岚不与他争辩,因为确实不能做到不在乎。
没有得到风生时还好,经过这段日子的朝夕相处,尝到了风生的甜美,他也不能保证若再看到风生重操旧业会不会因为嫉妒而杀死他的客人。
不过,他永不会让风生有离开他的一天。
他只是继续说:「云遏,你觉不觉得风生非常漂亮,非常可爱?」
「废话!」
「可惜,他是个聪明笨伯。因为聪明,所以想得特别多。」
「因为笨,所以常常想不开。」云遏附合。在这一点上两人倒是有同感。
「所以他需要一个非常优秀的人兼做他的朋友,情人,保镖,精神导师和提款机。这个世界上,可以和他相配的男子并不多。」
「我知。」
「那么你觉得,舍我其谁?」
云遏涨红了脸:「风生是直的。」
「对,所以如果以后他遇见了能令他心动的女人,我会放手,但是,我不会给别的男人做终点的机会。而且至少现在,他并不排斥和我亲密。」说这句话时,周岚那股浑然天成的气势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让他仿佛一个发光体,更使得他的话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云遏也有些被震住。半晌才开口:「虽然你是我的敌人,也是个值得尊敬的敌人。」
「云遏,你只是他弟弟。」周岚也不得不劝道。
「那又怎样,换个角度想,我与他有血脉连系,你与他有什么?要论做终点的资格,我也不逊于你。」
「可是风生永不会选择你。他或许可以接受同性恋,但绝不会接受乱伦。」周岚又点一记他的死穴。
云遏气极,不是说永不说永不吗?还欲再辩,却听周岚说:「咦,风生正走过来,缠住他说话的女人是谁?」
果然,那边风生正和一名穿Fenei长裙的女人闲话家常。
周岚立即站起来,对云遏说一声:「攘内必先安外。」就大步走过去。
他以为会看到一张如狼似虎中年妇女脸,没想到走近一看,呀,那个女子保养得极佳,看来才三十出头,雪白的瓜子脸只有巴掌大,高鼻小嘴,眼睛像六十年代的甄珍。正是那种男女老少通吃的类型。
她的眼里满是惊惶神色,额上还有细细汗珠。
周岚忍不住问:「你不舒服吗?太大。」
她却犹如惊弓之鸟一般跳开,急急跑掉。
令周岚纳闷:「怎么我长得凶神恶煞吗?」
「不,是她自己草木皆兵。」
「你从前的客人?」好个周岚,心中酸得要死,问话的语气却一派稀松平常。
「不,她来问我可不可以替她去勾引一个女人死心蹋地爱我,酬金从优。」
「别告诉我你已经答应。」
「放心,周先生,我胆子小,不敢违约脚跺两只船。」
「勾引谁?」
「她丈夫的新欢。」
「这样工于心计。」
「当然,她是乔航的董事,最会攻心,当年与丈夫打天下时,楚楚可怜的哀兵策略简直横扫千军。」
「可惜攻不下自己的丈夫。」周岚摇头,「又是一个聪明面孔笨肚肠。赶走现时的新欢又怎样,既叫新欢,永远有下一个。」
风生感叹:「他和她,大概曾经也相爱过,但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不复英挺,她也红颜迟暮,彼此间的真爱也随之渐渐褪色,可是有什么关系?在香港,只要有钱,就可以买到一切,那么多年轻貌美的肉体,明码实价地等候着买主光顾呢!」
「可是,买不到爱情。」
「是吗?Youhavebeenusedtomeasureingloveinthewayofgold。」风生轻轻朗诵。「你看,连莎士比亚都这么说,怎么买不到。」连我,不也是被你买下的吗?
仿佛心有灵犀地,周岚拉住他的手,问道:「这是你的观点吗?那么请开个价,让我买下你的所有爱情。」
风生苦笑,「对不起,欠奉。」他不是感情强烈的人,即使已经交心,也无法淋漓尽致地表现。然后支开话题:「我们坐在哪里?」
一语提醒周岚:「你弟弟云遏也在那边呢!」他举手一指,咦,座位空空,人已离开。
风生沮丧:「他一定是不想见到我。」看到云遏,必然会一阵心烦,可是没有看到又无比挂念。
周岚偷笑,心道只怕是不想见到我俩浓情蜜意刺眼才是真。嘴里却说:「亲兄弟,想见面还怕没机会。填饱肚子要紧,你不知那道油酥西施舌有多好吃……」
***
这天夜里,风生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来到一个风景秀美绝伦的山坡,坡上长满一种不知名的大白花,灿如云锦。他正想摘几朵仔细赏玩,突然天空轰隆一声炸雷,那些大白花都变成了血红的颜色。
然后哗拉拉下起雨来。
雨点落到脸上,风生才惊觉,怎么雨水也是血红的颜色?
再看那些血红的花朵,啊!她们仿佛有智力的生物,纷纷仰面向天,贪婪地接收着天降雨润,花瓣越发血红得狰狞。
满天满地的红潮,就快要淹没他。
突然,风生醒了。
起床,喝口水,梦中的内容就已经忘记了大半。
周岚回家,递给他两张机票,说:「我们后天就收拾细软,去欧洲避难。」
风生点点头,表示没有异议。
反正也只有少少几样东西需要收拾,其余到了那边再买就是。
出门那一天,艳阳高照,惹得周岚装模作样背易经上的爻辞:「元亨利贞,宜出行……」
坐上劳斯莱斯,周岚的嘴还是开合个不停:「到了西班牙,我们去拜访我的同学冈萨雷斯,他有调制土尔其咖啡的独门秘笈,能让你一次喝一壶还意犹未竟;我们家在Bordeaux地区有一个小小的葡萄园,别看很小,每年采摘的葡萄都被拉图和玛歌酒庄抢着收购;还有奥特洛克洛勒穆尔博物馆里的凡高……」
空气中突然传来连续两声用针刺破汽球的声音。
第一声时,风生感到胸口「咚」一下,像被段氏一阳指击到一样痛。
而周岚,竟在这时身体一倾,压在他身上。
「碰」,随着第二声,周岚的身体一振。
风生赶紧伸手扶住他,手指却摸到湿漉漉的液体。
风生抬手来看,啊!那液体有着他梦里妖花的颜色。
***
玛利皇后医院急救室这天炸了窝。
世界上最知名的几位外科和神经科权威医师被以最快的速度集合至香港。
风生这才知道,周家何止是本城殷商,还是北美侨界领袖,甚至对驴象之争谁胜谁负都能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
而现在,这个家族最受宠爱的男丁正在鬼门关附近徘徊。
没有谁注意到靠在墙边,脸色几乎已与雪白的墙壁溶为一体的李风生。
真讽刺是不是,杀手要找的正主安然无恙,周岚却……
万一周岚不幸就此撒手人寰,不用旁人要求,他自己就会剖腹自尽以慰良心。
早知如此,他应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逼周岚也穿防弹衣。
呵,早知早知,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风生抱住天旋地转的头,使劲摇晃。
周岚,我甚至还没对你说,我不要到荷兰结婚,我钟意的地点是蒙特利尔……
终于,熄灯,开门,医生鱼贯而出。
风生也想冲过去,可是周岚的亲友早已快他一步上前围了个密不透风。
只听医生说,生命已无碍,但伤情严重。
所有人集体发出松一口气的声音。
风生再也忍不住,他捂住嘴,任眼泪一颗接一颗不断滑下,心中将释加牟尼耶稣基督默罕穆德全感谢遍。
这时却有不识相的人走来。
「我是东涌重案组督察邵骏波,李风生先生,请你随我们回警署录口供,协助调查关于……」和翡翠台肥皂剧一模一样的台词。
风生应一声,擦一擦眼睛,准备随他而去。
还好周爷爷过来挡驾,「他二十多个小时没合眼,录口供也要让人休息吧?明天再说。」早有助理上前将警察拉至一旁作沟通。
周爷爷又骂身后的另一名助理:「不是说该封锁该交待的都己做妥了吗?怎么还有差人在嗡嗡乱飞?」
那助理讪讪道:「没想到机场那边……」
周爷爷却不再理他,转头对风生说:「岚儿一时还不会醒,你且回去休息先。」
风生愣住,他以为周家上下会把他当作元凶冷眼相待。
周爷爷似看穿他的心,笑道:「我要是薄待了你,岚儿醒后还不拿我问罪。」
「我想现在就看看他。」风生哀求。
周爷爷面露难色,「医生只允许一个名额,岚儿的妈妈……」
「公公,让他进去吧!我坐了太久飞机,倦得很。」一把女声在旁边响起。
风生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轮廓秀美气质高雅约莫四十岁的中年妇女站在那里,身上皱成梅干菜的Scherrer套服和半乱的头发出卖了她的爱子心切。
得到首肯,风生赶紧朝特别护理室方向跑去。
「感情真是好呢……」周爷爷看着他的背影,感慨。
「可不是,完全插不进旁人。」周岚母亲岑至明女士附和。
周爷爷看她一眼,「你不吃醋?」
岑女士笑:「怎么可能?自己辛苦带大的宝贝让他不劳而获还险象迭生。不过一早就有思想准备,所以勉强能做到爱屋及乌。」
「乌?到哪里去找这么俊秀的乌鸦……」
***
周岚面带氧气罩,静静地躲着。
风生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无力垂在身旁的手臂,眼眶又是一热。
天知道他已经有十多年不曾哭过。
犹记得周岚那强健双臂紧抱自己的感觉,带有安心陶醉缠绵馨香,仿佛构成了一个不为人扰的小宇宙。
可是现在……
我们还没环游欧洲呢!风生想。去他的西班牙咖啡法国葡萄,首先要去向许愿池丢硬币,祈祷能和周岚生生世世。
他在床边坐下,俯首对着周岚自言自语:「没见过你这样的笨人,难道是嫌我的防弹衣质量不过关,所以用肉身来加固成双保险?还说要爱我一生一世呢!关键时刻就头脑发热,让我怎么相信你?我又不能天天进来看你,要是把什么铜绿假单胞菌金黄色葡萄球菌沙门菌志贺菌带了进来引发感染岂不糟糕?所以,你快些醒来好不好,莫让我度日如年……」
眼泪不知不觉间已在自己手上集成小水洼。
怕影响到室内洁净度,风生赶紧跑出去。
***
两天之后,周岚醒来。
风生却迎来了生平最大的考验。
兴高采烈地来到医院,却从医生处了解到令人想撞南墙的大致情况。
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为什么中枪的不是他?
子弹从背脊射入,胸前穿出,伤及胸椎第四节,即是说,周岚第四肋骨以下完全瘫痪。
可是他还没有想好怎么面对,周岚却先发制人了。
「我们终止合约吧!」在特别病房里,周岚这样对风生说。
「你说什么?」风生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
「放心,我已经支付出的金额决不会收回,明天安捷律师行的胡律师会详细向你说明。落霞路的风生楼,我早已转到你的名下,还有一笔证券和股票……」
「等等!」风生打断他,慢慢消化完他的话。「你是说,要和我分手?」
「没错。」
「给我一个理由。」
「你让我吃尽了苦头算不算?」
「那是你自找的。」
「所以我并没有向你抱怨。」
「那为什么……」
「李风生,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识趣?你以为当我连入厕都需要人服侍时还会不恨你吗?偏偏还要凑上来逼我把话说绝。」
风生气得一口气缓不过来,只能指着他,「周岚,你好,好,好……」
换来周岚的白眼,「学谁不好学林黛玉。」
「乓」一声,风生跑了出去,把门关得震天响。
可是跑到医院的草坪上时,风生的气就已经消了大半。
他坐在长椅上,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下来。
又想起昨夜和蓝玉的在电话里的对话。
「听说周岚已经醒了?」
「对,先让他好好休息,我明早再去看他。」
「风生,我好羡慕你。」
「羡慕我被人追杀?」
「得人爱你如斯,夫复何求。莫辜负了他。」
「是,现在我发现其实我也爱他。」
「那他就不单单是能令你笑了吧?」
「不怕你笑,这两天我己哭完十年份的眼水。」
「你真哭了,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
你看,蓝玉,风生在心里说。我已经开始透支第十一年份的泪水了。
两个长得像洋娃娃的小女孩走到他面前,好奇地议论。
「他在哭。」
「不对,他是男生,又是大人,怎么会哭?我知道眼睛生病也会让人流泪。」
「可是自从我妈妈去给耶稣做侍女以后,我爸爸也常常哭。」
「他看起来多么伤心,我们问问他吧!」
风生抬起头,对着她们笑:「我不是在哭,是把眼泪付出去当代价。」
代价?
是啊!爱的代价。
收不回已经沦陷的心,也改变不了周岚瘫痪的事实。今后,他该何去何从?
***
「哥,我买了大三元的蜂巢芋角。」云遏下班回家,扬扬手中的纸袋。
没有回应。
「哥哥!」云遏大叫。
坐在窗边看海景的风生转过头,看到纸袋,笑道:「蜂巢芋角啊!你真有心,周……」周岚也爱这一味。他倏地住口。
云遏实在看不下去了。也罢也罢,他摇头,本就没指望能够冷手执个热煎堆,度过刚开始那两天哥哥主动登门带来的狂喜后,瞎子也看得出哥哥的全付心神都丢在了周岚那里。
上前一把拉住风生的手腕向屋外走去。
「你要干什么?」风生惊问。
「不许赖在我家里,自己回周岚家去。」从风生的身上找出钥匙,打开林宝坚尼的车门。
「是他不要我。」
「我不信你不知道他是不想再拖累你。」一把将风生塞进车里。
「他要演金玉盟,我自然只有陪演的份。」也不知谁是黛博拉蔻谁是加里格兰特。风生苦笑,并不发动汽车。
多少也能理解周岚的想法,最好能让风生恨他一辈子,也好过残病夫妻百事哀。
而自己也近情情怯,以后怎么面对周岚?说不定他真的会恨自己呢!
所以只得顺水推舟逃跑掉。
「哥哥,你这几日是不出户地发呆或许不知道,一号那日张国荣跳楼死,是自杀。」开了一个让世人白发如霜的玩笑。
啊?风生抬起头看云遏,一脸震惊。
他和周岚曾经都是张国荣的歌迷。
「世事古难全,哥哥,你再不去主动把握,当心再回首已百年身。」
风生不语,朝石澳那个方向看。良久,他突然露出一丝笑容。
「你说得对,云遏。」他已想通。就像赌博,他根本早已输无可输,还有什么犹豫是否落注的?
他曾经自私地担心和周岚在一起无法获得幸福,其实不能和周岚在一起,就已经是最大的不幸。还有谁会像周岚一样爱他,还有谁会让他产生无比伦比的被需要感,还有谁会让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孤单一人?最关键的是,还有谁是他也爱着的?
未来,他要自己去争取属于自己的未来。
最美好的未来,莫过于与周岚不离不弃,不论他富有或贫穷,健康或残疾。
向云遏点点头,风生驾驶着车子,开向山下,开向暮色,开向自己的未来。
银灰色的林宝坚尼高速滑行在蜿蜒的盘山公路上,仿佛已与夜色溶为一体。
打开天窗,让沁凉的夜风灌进车厢中;敞开衣襟,感受风的挑逗,风的诱惑。
然后幻想。
是你的手指正在抚摸我的鬓发。
是你的嘴唇正在亲吻我的颈项。
前方,被妖艳霓虹掩盖住狰狞面目的不夜城,轮廓渐渐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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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段风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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