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生来到周宅,开门的花王容伯一见到他,就老泪纵横四海。
不住嘴的说:「岚少爷每天只吃一餐瘦得皮包骨死活不肯做手术急死老爷太太常常拿着你的照片一看就是几个小时……」
风生来到自己曾住了几个月的房间,现在居住其中的房客是周岚。
床铺周围放满各式各样的金属器材,让这里看起来像科学怪人的房间。但它们都是最先进的产品,虽然会给人冷冰冰的感觉,却最大程度地方便了周岚。
「你来干什么?胡律师不是都已和你交接好?难道你还有哪里不满?」躺在床上那位,一开口就是赶人的话。
风生并不回答他,只是自顾自走进去,坐到他的床边,说:「你身高一八五,体重七十四公斤,血型O,爱读大仲马的小说,爱看达拉邦德的电影,喜欢的乐队是涅磐和山羊皮;心水的西服牌子是Etro,衬衫牌子是Carolina Herrera;保养品习惯用迪奥,做工时擦鸦片香水,和我做爱以后常喷一点YSL的Autumn;香槟酒一定要喝法国的那少少几个品种,矿泉水则钟意北高加索纳尔赞,咖啡只饮肯尼亚咖啡豆做的土耳其式;食茄子一定先窝塌再软煎,吃鱼生则一定要蘸筱桥宽牌低盐生抽……」事无钜细如数家珍。
说得周岚都愣住,半晌开口:「不愧是身价那么高的伴游,把每个客人的资料研究得如此通透。」
「我甚至已经记不住半年前最后一名女客的样子。」
「是吗?那半年后,你也应该记不得我了。」
「我从未刻意记过你的好恶,因为只有不敢期待未来的人才会回忆。可是不思量,自难忘,岚,我爱你。」
哈哈哈,周岚在心中苦笑三声。要是半个月前,他会因为风生亲口说出的这句告白欢喜得灵魂出窍,可是现在……他终于明白天意能捉弄人到什么地步。
所以继续狠下心说:「现在并不流行什么结草衔环的游戏。」
「报恩?你有恩于我吗?会受伤根本是你自找。」
「可是我已不再爱你。」
「是吗?」风生低下头,同他平视,「看着我的眼,再说一遍。」
摆脱他?休想。他已立定主意要与周岚纠缠到地老天荒。
周岚睇定他的眼,清雅一如往昔。最初不就是这双眼睛把自己迷得神魂颠倒?现在,里面装满风生无声的话语,正在苦苦哀求他,不要再拒绝。
对着这样一双眼睛,他还说得出什么话来?
别过头去,闷声说道:「你到底要看我痛苦到什么程度才肯罢休。」
风生伸手轻轻掰过他的脸,「你又何尝不是把我逼得快跳楼?两败俱伤,何苦呢?」
「那你想怎么样?」
「很简单,让我陪在你身边。」
「我已经配不上你。」没有金刚钻,怎敢做瓷器。
「我是谁?一个男妓而已,社会米虫。曾经任何一个人都能让我自惭形秽到死。」
「风生,我已经是个废人。」
「胡说。」风生斥道,轻抚他的脸颊,「你的脸孔依然这样英俊,头脑依然这样灵活,怎么会是废人?」
「你不明白,我用尽各种手段来得到你,就是因为有自信能够带给你最大的幸福,可是现在,我的胸部以下完全瘫痪,已经不能再给你做日本料理重庆火锅广式小点心,也不能再保护你,我甚至已经不能再拥抱你。」
「那个杀手已经伏法,香利早只怕也早已被你修理得很惨,我还需要什么保护?岚,我也是刚刚才想通这个道理。」风生看住他,轻声却坚定地说,「不能和你在一起,才是我最大的不幸。」
「风生,你现在不离开我,几年以后你厌了再离开,我会疯掉。」
「是吗?你对你自己钟意的对象如此没有信心?若今天瘫痪的是我,你还会不会继续爱我?」风生说着露出邪恶的笑,「大不了换我上你。」
「……风生,你好像天使。」周岚哽咽着说。
这段时期他躺在床上,常常想起小时候家中牧场里的一匹赛马,在前腿受伤无法比赛后绝食而死,自尊心高的动物尚且如此,更何况他。难怪古人说慷慨赴死易,忍辱偷生难,苟延残喘,实在是一件极痛苦的事。
心里的天使和恶魔一直在交战。
一个说:爱人当然应该事事以他为先。
一个说:哪有这样的事?这次他挡枪,自然要拉他的下半生陪葬。
最后自己终于放走他,成就了自己的伟大。
可是他心里又一直存有不舍造就的那么一丝微小的希望,希望某一天奇迹会出现。
纵使知道,不可能发生的事才叫奇迹。
认真可笑是不是?但是傻傻的风生竟然真的回头成就了奇迹。
风生心里却在笑,他怎么担得起这样的称赞?一直都是他在向别人索取金钱爱情,并把自己放在一个安全的位置,极端自私自利。
今次,就换他做付出的那个角色吧!
没过多久周岚倦极睡下,风生走出房间,并轻轻带上门。
福嫂站在门外等他,见他出来,说道:「风生少爷,三少奶奶请你去她房里。」
三少奶奶?风生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是周岚的母亲。
岑至明坐在房间里,招呼风生坐下,还请他品尝自己亲自沏的寿眉。
然后才开口:「岚儿终于肯面对你了吧?」
风生点头:「好不容易才说服他。……你可会反对?」
「我念南无阿弥陀佛还来不及怎会反对?你不知我们多盼你能主动来。」
「为什么?」
岑女士放下茶杯,「其实,岚儿的神经有动手术接驳恢复的希望。」
「啊!」风生险些拿不住茶杯。「那还不快些行动。」
「成功的机率很小,只有不到百分之十。」太玄了。
「也一定要试一试。」
「我们都是这样说,可是岚儿自己不同意。」
风生终于明白,「希望我去说服他?」
「对,风生,你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没有问题。来,让我们先分析一下为什么岚不愿意动手术……」
***
风生也不知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强悍无比。
并不是化悲痛为食欲,但是饭量确实比从前大了一倍;夜里也睡得又香又沉,从不做梦;人却一点也没有。
但是一觉醒来,精神就好得不得了,东奔西跑一整天也不会疲倦。
他的每天安排得满之又满。给护士小姐做了半个月的学徒,现在护理周岚已经热练得像有十五年工作经验的老手。而且他有强壮的腿和手,干起活来顶两个女人。
为周岚做肌肉练习尤其卖力,因为他曾经看到过在医院里昏睡着乏人照顾的植物人,不出半年四肢与胸腹就变得不成人形。有他在,怎能容许这样的情形出现在岚身上?
又重新捡起荒废了好久的大学课本,准备考执业药师。
为此还招来周岚的调侃:「一直想不通你怎么会读应用化学。」
「你觉得我应该念什么?」风生放下书本问。
「英国文学,人类哲学,古埃及历史……和你的气质比较配。」
「那时候,我非常渴望金钱。」风生回答道。
「所以?」
「希望学到一种可以让我迅速致富的知识。」
「化学可以吗?」
「我的打算是,将来留校做一个小讲师,闲暇时利用氮氮二甲基乙酰胺合成甲基苯丙胺,就是俗称的冰毒,再交给唐人街的黑帮贩卖,然后坐地分赃。」风生一本正经地说。
听得周岚瞠目结舌,「真的?」
「当然是真的。可是后来……」
「怎样?」
「我与教授夫人不伦,被取消留校资格。」风生低下头。
「那事实是?」
「她强暴我未遂,你信不信?」
「当然信,而且有那种念头的人肯定不只一个,只是她捷足先登了。」我要是得不到你,大概也会忍不住这样做。
「呵,她使我明白了,卖冰不如卖肉。」
「风生,答应我。」周岚拉过他的手,「对所有人一视同仁。」
「我哪里有失公平吗?」
「对,你对你自己太不公平。你从不在乎别人的侮辱诋毁,因为你自己早已把自己看得极其不堪。何必这么自虐?那会让我心疼。你若不自爱,怎么能让我相信你是爱我的?」
「对不起,我自嘲已成习惯,以后慢慢改就是。倒是你,又何尝不是在自虐?」
「不要再同我提手术的事。」周岚气闷。
「你这种不合作的态度伤透所有人的心。」
「抱着希望去做,然后希望落空,不啻为最大打击。一般人或许会认为我输无可输,大可孤注一掷,可是……」一向洒脱的他却钻了牛角尖,畏缩着不敢跨出这一步。
「原来你早已明白这些道理。放心,吉人天相。」
这时福嫂来敲门,「风生少爷,请你过去接电话。」
咦,会有什么事?
「风生,我们已与汤姆逊博士联系,他是全世界最优秀的神经接驳手术专家。」由前往联系医生的岑至明女士打来。
「可是有什么问题?」
「我们开出天价,他却不接受我们的邀请。」
风生闻言变色,「那大约是某些天才的怪癖在作祟。」可是给他讲,他能做什么?
「风生,他目前在加州大学作器官移植讲解,或许你可以来见他一面说服他前往香港。」
风生纳罕:「我并不是谈判专家。」
岑女士道:「我们打听到他的女友前年在阿尔卑斯地区死于滑雪事故,从此性格失常,从此只给所谓真心相爱的有情人动手术,是不是像武侠小说中的老怪物?」
「是否需要我证明给他看?」
岑女士回答:「不错,他设下若干考验,只有通过考验的人才请得动他。」
风生一咬牙,「我马上去。」
他回到周岚的房间。
对周岚说:「看,时不我予,你肯都未必能成。」
「当真如此,是我的幸运。」
「周岚,虽然现在我能肆意把你揉扁搓圆是件很爽心的事,但每天的娱乐唯有下棋看书还是很无聊。」
「我最害怕的正是承受不起手术失败后的失望。」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风生,你若是去见他,我绝不原谅你。」
「是吗?」风生低下头亲吻他的唇,「我若是不去见他,我绝不原谅我自己。」
「世上的医生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有他主刀,可以将成功率提高到百分之三十左右。」所以无论如何也要请动这尊大神。
***
第二天,风生拿着简单的行李坐飞机到旧金山。
周岚的一位表兄放下生意和岑至明亲自来接他。
见了面还不忘赞美一句:「从来没见谁把白衬衫黑西裤穿得像你这么好看。」
风生答:「其实是因为我没有品味,除出这样穿以外再也不知该怎么搭配。」周家上下都对他完全没有偏见,真正难得。
两人上了车,向加州大学驶去。
把风生引进大学旁的联排别墅,顶楼的视野一级好,每个窗户都能望见那座着名的大桥。
表兄说:「你先休息,明天再去见汤姆逊。」
风生本想速战速决,转念一想,这是一场硬仗,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于是晚上吃掉两份黑椒牛排和整盆水果沙拉,早早沐浴就寝。
又是一夜无梦。
次日早上由岑女士带他进入大学,并在路上给他提供一些资料。
「听说汤姆逊的考验极苛刻,两年来只有一名患者的妻子通过。他将一种能引起全身不间断剧烈疼痛二十四小时的药品注入她体内,而她熬了过来。」
「单是肉体上的疼痛就已将多数人拒于门外?」风生不信。
「据说,那种疼痛可以用无间地狱来形容。」
「那位女士是怎样成功的呢?」
「她已经五十多岁,与丈夫都是医生,长年在卢安达图西族人聚集地做驻地医生,两人相濡以沫三十多年。她的丈夫为了保护一车联合国医疗物资不幸被流弹击中颈椎第三节,并损伤到膈神经,从此不能自己呼吸,不管走到哪里都必须带上一百公斤重的供氧装置。」
「啊……」风生低叫。他们真是比周岚更不幸。
「所以,汤姆逊在注射时将剂量减至低量,大约只得十个ppm,意思一下。」不失为一个可爱的人物。
风生不禁捏一捏手心,又放开。
他和周岚,没有这样可歌可泣回肠荡气的事迹。
可是为了周岚,他已经做好赤脚踩刀山的准备。
来到研究大楼,各人都换上一件式的连体白袍,只余两只眼睛露在外面。
然后走过层层走廊,进入实验室。
实验室外间的玻璃箱里养着各种动物,散发出原始的一股恶臭。
一名工作人员正把一只麻醉了的中型喜乐蒂犬颈项处剪开,将它的动脉血管与脂肪剥离,剪刀绞开皮肉的瞬吃声清晰可闻。
岑女士低声说:「上次从这里回去后,接连两天吃不下饭。」
风生神色如常,他本是半个内行,还为她解说:「他们大约是做某种需要直接注射在血液回圈里的实验,看,他现在扎入血管里的液体应该是柠檬酸钠,可以防止血液凝固……」
「实在太恐怖残忍了!」
「但是,我们人类的延年益寿都以此为基础。」
「讲得很好。」
不知什么时候内间的门已经打开,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走出来,正立于他们身后。还有十多个学生鱼贯而出,向他打招呼告辞。
他也穿着白袍,只露出一对绿色的像鬼火一样的眼睛。
岑女士赶紧介绍:「风生,这位就是汤姆逊博士。」
三人一同回到汤姆逊的办公室。
脱下白袍,汤这才看清风生的容貌,不由面露惊艳之色,「你们华人什么时候进化到这个地步了?」外形比他们更加高大英俊,英语比他们更加准确流利,然后专门跑来打击他们的自信心。
风生并不计较他的无礼,只说:「麦克汤姆逊先生,很高兴认识你。」他是真的像见到救星一般开心。
汤姆逊招呼他们坐下,问:「李先生,你是周家请来游说我的生力军?我对同性恋并没有偏见,但是我的心像磐石一样硬。」
风生回答,又像是自说自话:「我有一个爱人,常常在晚餐后带我去花园里散步,他总喜欢轻轻把手放在我的腰间,可是香港空气潮热,每每会在我的衣服上留下汗溃,还让我腰侧的皮肤过敏起疹子。往事还历历在目,但我想要重温一遁这样不愉快的记忆都已经是奢求。」他的声音里透着真正的哀愁。
连汤姆逊也不禁动容,他的过去让他与风生共鸣。
风生又说:「所以有时会想,爱一个人,实在太辛苦了。把我的心,折磨得像雨后蛛网般残破,却又让我不能转身不能放手。早知当初就不要爱,省得日后痛苦无比。可是我们的灵魂,有它自己的主张,不受理智所控制。」
「李先生,你的痛苦,世上千千万万的人都体会过。」
「对,所以我们都知道要想获取长久的幸福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得到以后,才会比其他人更加珍惜。」
「治好你的爱人并不能使我得到幸福。」
「汤姆逊博士,人在做,天在看。」
「我的卡罗琳不在天上,在山顶的积雪里。」
「博士,只要你为周岚动手术,不论成功与否,这世上都会多两个人每天以最诚挚的心祈祷卡罗琳小姐的灵魂安息。请你试想一下,如果她还在生,知道你尽力使一名青年重获健康的体魄,会对你露出怎样的笑靥?」
汤姆逊眼眶发红,他仿佛又看到那个青梅竹马,鼻翼有几粒可爱雀斑的红发小女孩坐在自己身边,赞美自己:「麦克真棒!……」
良久才开口:「李先生,你真正好口才。」
「不不不。」风生摆手。「我极度自私,为了说动你,不惜挖你的伤疤。」
「哪里,我的伤口一直没有结疤,是你为我止了血。」
「你自己看不透,旁人怎么说也是无用。」风生不敢居功。
「不过,如果今天对我说这番话的是我那名皮带将肚皮勒成两截的心理医生而不是俊美的你,我仍然听不进去。」
风生故意叹口气:「原来管用的竟是美男计。」
逗得汤姆逊笑起来,发出笑声才发惊觉:咦,自己已经多久没有笑过?原来嘴角上扬的感觉这样好……
但是他很快正色,说道:「李先生,考验是我定下的规则,不能破坏,不过,我会将剂量减少,相信以你对周先生那样真挚的爱,一定可以挺过去。」
风生莞尔:「博士,你的逻辑很是奇特。相信有真爱的情侣无论怎样的痛苦都能承受下去,你却反而会因为感动于他们之间的真情而减轻考验的难度,那么这样做的意义究竟何在呢?」
「李先生,我这样做的初衷,并不是考验谁。」汤姆逊如是回答。
风生奇道:「那为什么……」
「只是卡罗琳离开以后,我发现但凡幸福一些的世人,都会被上天嫉妒,所以他会令出尽百窦折散他们,使他们尝尽各式的痛苦。所以我若救一人,就需得先让他们吃尽苦头,通过考验,不然救了也全属白搭,因为上天会继续拆散他们。」汤姆逊解释道。
岑至明在一旁笑起来,汤姆逊的怪论让她想起金庸小说里的杀人名医平一指。
风生又提出异议:「可是,他们会来寻求你的帮助,不就已经在承受上天的考验了吗?」
惹得汤姆逊一阵嘲笑:「李先生,我的考验使我知道,天下的有情人并没有你想像的那样多。」
「是吗?」风生坚定地笑着说,「我会像你证明,也没有你想像的那样少。」
***
风生被汤姆逊的助手带进一间只得几坪的小房间,其中除出一张小床,再无任何陈设。地上还放着几盒牛奶和蛋糕,汤姆逊说:「除非你自己敲门,我们要等到明天的这个时候才会把门打开,饿了可以吃东西,当然,如果你还吃得下的话。」
风生不语,他已经紧张得不想发声。只是默默地卷高自己的衣袖。
汤姆逊将一管淡黄色的澄清液体注射进他的静脉。然后走出房间,锁上门。
风生准备躺到床上去,可是他还刚刚坐上床,陡然之间,从四肢的关节处,就传来了一阵剧痛,仿佛千百根钢钉狠狠地扎在肌肤上,再用辣椒水泼在伤口上一样。
天,那药品的作用竟来得如此之快。
刚开始时,风生还能咬紧牙关不发出声音,但当那剧痛渐渐蔓延,最终肆虐全身时,他再也忍不住,张口大叫起来。
而剧痛却还在不断加深,很快,风生的衬衣就被浸出的汗水湿透,而胸肌就好像失去了收缩能力一般,空气吸进肺里,可是没法呼出来,他连叫声都渐渐发不出了。
人体在自然情形下承受疼痛的能力有限,到达极限后就会昏迷,然而汤姆逊的药品却能让人在感受无比剧痛的同时,仍旧保持清醒的意识。
所以风生连想昏过去都足一种奢求。
时间一分分的过去,风生已经开始脱水,口干舌燥,可是他躺在床上,连要移动一根手指的力气也没有。他看着那扇门,心中的意识竟慢慢地向一点集中:去求汤姆逊吧!让他快些终结我的痛楚。
但是他又想到周岚的样子,若能够增加周岚康复的希望,这样的剧痛,似乎又变得可以继续忍受了。
就这样反反覆覆不知过了多久,风生听到门吱一声打开和有人走进来的声音,但他看不清来人,因为冷汗模糊了他的视线。
然后他听到一声低低的惊呼,有人把他抱在那怀里。
他闻到淡淡的体香,一方软帕给他抹去汗水,接着有蘸着水的棉球擦拭他干裂的嘴唇。
风生终于看清汤姆逊和岑至明的脸。
汤姆逊说:「李先生,你令我十分感动。」
风生开口,声音似蚊哼:「是你减少了剂量的缘故。」
汤姆逊笑笑,不再言语。
他并没有将剂量减少,因为实在好奇风生到底能挺到什么程度。
而心里早已打定主意,即使风生坚持不过二十四小时,他也会为周岚施行手术。
很不可思议呢!那药物在做临床时硬生生痛得几头牛碰墙自杀,过去的十多个参加考验者也都在五六个小时后便求饶,风生却能挺过来。当然,他不会笨到告诉风生实话。
当天晚上岑女士对风生说:「手术定在下下月,因为他们需要培育若干人体组织。听说还好岚儿受伤的时间不长,不然还得人造神经线,只怕要拖到明年……你没事吧!」
风生感慨:「现代科学真是匪夷所思。那疼痛来得猛烈,去得也快,现在我的身体感觉不到任何一点蛛丝马迹。」
岑至明正色说:「风生,谢谢你。」
风生愕然:「我为我自己的幸福做努力,伯母你何须道谢?」
「周岚是我们的独子,其实之前我同他父亲的想法是,结不结婚不要紧,但无论如何也要让他为我们生下一男半女。」岑至明面带羞愧地说。
风生温和地说:「可怜天下父母心。伯母,是我对不起你们。」
岑至明急忙澄清:「我们早已打消这样的念头。你对他的好,令我们感动不已。我只是想对你说,以后你可不可以像周岚一样叫我妈妈?」
风生突然觉得惭愧,他为周岚做了些什么呢?不过是份内事。可是周岚却为他付出了那么多……
于是他抬起头来:「好的,妈妈。」
岑女士露出欣慰的笑容,可是笑意犹挂在脸上,眼中一热,又簌簌落下泪来。
她飞快地拭去眼泪,拿出一个盒子递给风生。
里面放着一个古香古色的十字架,足有风生的手掌大,纹路早破摩擦得很光滑,不知已传承了多少代。正中镶有比鸽蛋还略大的一粒粉色钻石,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风生讶异地抬起头。
「我们家每一个成员都有属于自己的一颗钻石,这颗名叫『心灵之海』,最配你。」岑至明解释。
风生重又将十字架放回盒子,轻轻说:「我才要谢谢你,妈妈。」
几天之后,周岚乘私人飞机回到美国,风生去接他。
从护士手里接过轮椅推着周岚走出机场,看着后面的队伍,不由笑道:「岚,你的排场大过美国总统。」
周岚理直气壮:「我现在是伤残人士,不趁机摆显摆更待何时。」
两人都有数日不见如隔三秋之感。
可是见了面,那哽在喉头的千言万语却又突然找不到渲泄途径。
所以只得装出闲话家常谈笑的样子。
这时周岚悄悄伸出手,风生感觉到他在自己的手背上使劲捏几下,然后放开。
仿佛在说:我知道你辛苦了。
不禁低下头,在周岚的发旋处亲吻一下,然后无声地笑。他和周岚,真是愈来愈心有灵犀了。
***
接着一段时日,风生和周岚天天前往加州医学院开会。
汤姆逊的原则是不做则已,要做必然做到最好,因此将整个手术过程设计得几近完美。
而最令风生欣慰的是周岚积极的态度。
但是有一次他偶尔听到周岚和其母的对话。
「该做的我们都已做尽,只等成事在天。」
「我的心情非常矛盾,妈妈。」
「我能理解。」
「我没有手术失败后风生还会继续留在我身边的信心。」
「看开些孩子。你应该明白他从来就不曾属于过你,来去都是他的自由。这世上没有谁离开了谁就不能活的事。」
「我已赶他走,可是他主动回头,才让我患得患失。」
「不妨把你们在一起的这段时日看作过去痴情得到的利息。」
「知易行难……他在香港已经开始嫌终日陪我太闷。」
「所以才肯为你东西奔波,他已经很难得。」
「可是更显出我的自私渺小。」
「岚儿,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你到哪里去了?你现在这样自卑,实在让我难过。」
呵,风生恍然大悟。原来他才是罪魁。
第二天他没有陪周岚,而是去了一趟市区,只说是办点私事,傍晚方回。
惹得连岑女士都不由嘀咕:莫不真是耐不住寂寞了?
一到紧要开头,到底是站在亲生儿子的角度看问题。
第三天从大学城出来,风生遣走接送的司机,向周岚提议:「这附近有个公园,我们去逛逛可好?」
时值炎夏,不过南加州的气候温和宜人,更兼公园内务种乔木密植成群,一片苍郁遮住了阳光,所以凉爽清幽。
因为是午后不久,人烟稀少。风生将周岚随意推至一棵乌拉尔柏树下,自己也坐在一旁的石凳上。
对面是几棵石榴树,刚刚结出的小果实只有指头大,星星点点的火红色花朵掩映在绿叶间。
风生说:「石榴花并不起眼,可是有绿叶作背景,竟衬得她们丽质无双。」
周岚也说:「可不是,花儿们都懂得选择最合适的根茎叶作伴侣。」
「从前好多古人最好笑,一味伤春惜花,叹息虚度了良辰美景奈何天。」
「有什么好笑呢?刹那芳华,转瞬即逝,本就是令人伤感的事。」
「为什么不这样想,没有西风折花的灵秀钟育,哪能体会春暖花开的甘苦悲欢,像那桃李,明知花期匆匆即逝,也纷纷弄娇弄俏,竞秀竞妍,开得绚烂无比。花犹如此,人何以堪?」
周岚疑惑:「风生,你到底想说什么?」
风生握住他扶在轮椅旁的手臂,缓缓摩娑,「岚,你可知我有时真心感激这次事故。」
「什么?!」
「莫以为只有你一人患得患失。自古英雄配美人,不许人间有白头。我也曾担心你有一日会离我而去。」他的语气十分落寞。
「之前我曾做过无数努力以期你能放心。」
「如果没有这次的事故,或许我永不会放心。」
「现在你大可放心了,谁会稀罕破烂物品。」周岚自嘲。原本这一向是风生的专利。
「而且它还使我如醍醐灌顶再世为人,就像经过了严冬考验的桃李,参悟到这世间一切事物的生灭有无之理。呵,真是人不如花。」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周岚仍然不解。向来聪明伶俐的他今天异常迟钝。
「没有关系?」风生瞪大眼。「难道由始至终都是我在唱独角戏?周岚,你真是太过份。我说我们要像花儿那样把握住花期你听不懂?」
周岚依然怔怔的,轮椅锈住了他的思维:「可是要怎样才能把握住呢?」
风生从裤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蓝色绒布盒子,打开。
里面是一式两只铂金镶钻的戒指。
周岚恍然大悟,风生在向他求婚。
只听风生还在絮絮叨叨地说:「哈利云斯顿的镶工,还过得去吧?我本来较为钟意宝格利,但昨天在市区转来转去也没找到他们的分店;我记得你戴十五号的指环;上头的碎钻成色不好,但是来自我父亲的遗物,一只领夹,现在谁还带那种东西。你也知道我是穷人家子弟,比不得你们家随手一掷就是几十克拉巨钻。我们都是男人,所以只好做成内嵌式的了,难怪这环看来有些厚……」
周岚突然十分感动。能让感情一向内敛的风生做到这个地步,只怕已经是极限了吧?
可是自己还一味自怨自艾,不肯信任这个一直陪在身边的人。
他取出稍小一些的那枚指环,拉过风生的左手,将指环套在他的无名指上。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并握住风生的手细细端详,良久,说道:「很好看,你有一双美丽的手。」手指织长,皓腕如霜,适合任何饰物。
「美丽?有经验的人一看我的手相就知道什么叫穷人孩子早当家。」风生好笑地翻过自己的手掌,把结茧的地方指给他看,籍以掩饰些微的害羞和无措。「看,这里,还有这里。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当年学习拳术也没有把手指关节练得过于粗大,不然只怕会让你倒胃口。」
他又反握住周岚,给他套上另一枚戒指。「岚,你的手才称得上十指不沾阳春水。大概除了吃饭看书敲键盘,再没有干过其他事。」不像他,七八岁就已经知道给母亲熨外套。
「谁说的?这双手还曾脱过你的衣服,摸过你的肌肤,作用至大。」周岚调笑。
风生闻言大是高兴,能够开玩笑,说明心情已经恢复。
他把头凑近周岚:「其他的一切都可以省略,这一项无论如何不能免。岚,请吻我。」
周岚依言,吻住风生明艳的粉红色薄唇。
并以此吻为誓,许下亘古相依甘苦与共的诺言。
这时有一阵微风吹过,使满园的花草树木发出悦耳的声响。
那是大自然为他们鸣奏的欢乐颂歌。
终于捱到手术前一夜。
风生放一杯水在周岚床头,却见他睁大眼直直盯着天花板。
柔声问道:「是不是因为太紧张,反而睡不着?」
周岚不置可否。
风生说:「不如我给你燃一点印度香,帮助睡眠。」说完便欲退出去。
周岚一把拉住他的手,恳求:「今天和我一起睡,好不好?」
风生一怔,然后轻轻拨开他的手。
以为被他拒绝,周岚大大失望,然而立即又听到他说:「我去换睡衣。」
不一会儿风生返回。他按熄壁灯,室内顿时漆黑不见五指。
黑暗中,周岚感觉到风生掀开薄被,床垫随之下陷了几分。
然后,风生那温暖的,带着淡淡沐浴乳香味的身体轻柔地偎向他。
他却感觉不到,风生的一只手臂正环在他的腰上。
贪婪地深嗅几口属于风生的气息,周岚觉得这张平时总令他坐卧难安的钛合金底座的大床变得舒适无比。
「风生,你不喜欢风生楼里那张公主床对不对,回去以后我们换张水床吧!」
不明白周岚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但是风生仍然回答:「好啊!我们去Rubons订做。」
「风生,如果这次手术不成功……」
不意外地感到风生一僵。
不由苦笑,他之前的表现看来真是很糟糕,风生大概以为他又要说什么丧气话。
「如果不成功,我会屡败屡战。」好像表决心一样的说出来。
咦,岚说什么?风生险些以为自己听错。
但是只听周岚又说:「我想好了,现在科学技术一日千里,即使汤姆逊不能使我恢复,也不会比现要更糟,未来也肯定会涌现青出于蓝的天才。有你陪在我身边,再多的手术我也愿意去尝试。毕竟这个世上值得我去争取的东西还有那么多。……我还欠你一场婚礼呢!」
他说完一席话,却等不到风生的回答。
「风生?」怎么没有动静?该死,黑灯瞎火让他看不到风生的表情。
突然,一只手温柔地掠过他的头发。
一下接一下,手指在他的发间来回穿插抚摸,仿佛与风生的呼吸属于同一频率。
良久,终于听到风生说:「睡吧!明天可是场硬仗。八九个小时,早上又不能吃太多东西。」说完掖一掖被子,抬头在他的唇上印下一吻,翻身睡去。
已足以让周岚一夜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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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段风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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